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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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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

晚茶吃得很撐。

杭城是美食荒漠, 榕城卻遍地開花。蒸煮炒炸燜煲腌,樣樣都有花樣。

方尖兒邊吃邊感慨:“這種地方居然會是孟總帶你來的!要不是你說,我打死不信!”

老式茶樓環境很一般,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央儀也很難想象一身矜貴的男人從容其間的樣子。

可他偏偏將此事做得游刃有餘, 甚至坐下時很接地氣拎起銅壺,涮了一遍碗筷。

當時她說什麽來著?

央儀支著額想了想, 好像說了大為震驚之類的話。

孟鶴鳴漫不經心笑一聲, 回:“我沒你想得那麽不食人間煙火。”

她還記得那天他們點了明蝦燒麥,紅米腸,金錢肚,粉蒸排骨, 椰燉竹絲雞, 鹵味拼盤,羅漢果普洱茶。

他進食很快, 舉手投足間卻不失優雅,唯獨喝茶的時候會放慢步調。

央儀趁此期間擡頭。

視線在男人骨節分明的手上停留,她好奇地問:“孟先生, 你剛才講合作講得那麽頭頭是道, 那我們之間算合作嗎?”

孟鶴鳴漫不經心:“我更想聽你的解讀。”

“那一定是我向你屈服了。”央儀抿著一小口熱茶,思考著說,“你主我次, 你先我後。你有掌控權,我沒有。”

她在陳述一個事實。

孟鶴鳴不置可否。

“但我們的合作有一處疏漏。”央儀忽然道。

孟鶴鳴朝她攤開右手:“願聞其詳。”

“你要我當你女朋友, 可是你只說合約存續期間, 沒說合約存續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她憂心忡忡,仿佛真在為這份合同的雙方考慮, “短了你吃虧,長了我吃虧。”

“點解?”孟鶴鳴產生了些許興致。

“我爸爸的事你費了心思,沈沒成本已經進去了。”央儀道,“如果只是短期,你很吃虧。”

孟鶴鳴說:“在投資上,沈沒成本屬於決策無關成本。”

替她續上茶,他接著道:“繼續說說時間長了怎麽樣。”

“女人青春很寶貴啊!”央儀很重地提醒。

“如果合約是終生制呢?”

“……”

那可真是開了天大的玩笑。

央儀條理清晰地反駁:“可是,合約上同樣沒說誰可以率先提出解約。”

這就是即便沒在白紙黑字上找到合約期間,她仍然敢在上面簽字的原因。

見他不說話,央儀自信滿滿地揚起唇:“要是我出息了呢?”

人聲鼎沸的茶樓中,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拭目以待。”他說。

旁邊桌收拾杯盤的聲音把央儀拉回了現實。

面前蒸籠漸空,燒麥,紅米腸,金錢肚……和那天點的別無二致。

方尖兒揉揉肚子:“晚上真住我家?”

央儀擡頭:“你不方便?”

“我可太方便了!”方尖兒未雨綢繆,“主要這不是怕……孟總找上門來嘛!”

“他很忙,不會。”央儀篤定地說。

方尖兒一言難盡:“說真的,我老覺得你在孟總身上,錯估過很多次。”

縱使以前錯過。

這次倒真如央儀所說,安安靜靜住在方尖兒家的幾天裏,連一通孟鶴鳴的電話都沒。

饒是知道他們在吵架,方尖兒也迷惑了。

這倆怎麽跟臭石頭似的,一個比一個硬?

一周後,方尖兒帶回一個消息。

“路周辭職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央儀正在陽臺上作畫。她來了榕城後一再懈怠,只有零星時才會翻出畫筆。手頭工具有限,是方尖兒拼單買的36色油畫棒(兒童版)。棒身又軟又香,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方尖兒看著畫紙上斷裂的長長一道痕跡,毀了唐納德圓潤又蓬松的屁股,連連搖頭:“倒也不必這麽驚訝。”

央儀換了個顏色,將那道痕跡改成遛狗繩,寥寥幾筆,勾勒出高飛遛狗的輪廓。

後退觀賞幾眼,才續上這個話題。

“為什麽?”

方尖兒想來想去,猜測:“回雲州了吧。”

“嗯?”

“那小子說回去繼承家業,我想著這不就是回雲州去了麽?”

繼承家業。

央儀想起那天在車裏,路周疾厲的追問——是不是只要夠有錢,夠有勢,你就會喜歡?

她似乎給對方造成了錯覺。

眼瞼下垂,油畫棒上掐出了月牙兒般的指痕。

央儀有種做了壞人的感覺。

閨蜜自然不知道她心裏糾結。

仍在萬般不解:“山裏有什麽好的,奶奶非要在那,路周也回去,繼承什麽?繼承一間破瓦房啊?”

央儀嘆了口氣,善意提醒:“奶奶說過,他是那戶人家領養的。”

方尖兒沒領會到話裏的意思。

直直點頭:“對啊!”

央儀又說:“有沒有可能不是回雲州,是找到親生父母了?”

“還真……有可能。”閨蜜仔細回想,“之前他不還窮得響叮當嘛!這段時間我發現他手機換了新的……穿的衣服倒是沒註意到什麽logo,但品質明顯提升好幾個檔次……能用上‘繼承’這兩字,難不成是大戶?”

一步步引導到這,該鋪墊的也鋪墊了。

央儀點頭:“確實是大戶。”

“你知道?”

“知道。”

方尖兒無語:“弟弟真不夠意思!光和你說。那你給我八卦一下嘛。比如他家怎麽大戶,家裏都有什麽人……”

央儀簡單描繪了下他的家庭構造。

聽得方尖兒嘖嘖稱奇,轉念覺得不對:“等等,你是不是太想孟總了?我怎麽在故事裏聽出了孟總的影子?那個殺伐果斷的大哥,怎麽聽都覺著孟裏孟氣的。”

央儀恨鐵不成鋼:“路周怎麽就不能姓孟?!”

“……”

方尖兒面色變了又變,最後捶胸:“姐妹,你是真把我當二楞子啊!”

等把孟家尋回幼弟的紙面消息遞到眼前。

方尖兒才徹底傻眼。

她端著手機用研究科研論文的態度去分析媒體小報上那幾句白話。

研究得時間太久,久到央儀忍不住打擾。

“你是不是看不懂中文字了?”

“你怎麽知道?”方尖兒面色古怪,“兄弟這倆字是什麽意思來著?是有血緣關系的那種親戚嗎?”

“加一分。”央儀無情道。

“所以……孟總一直有個沒找到的弟弟?”

“再得一分。”

“然後那個弟弟正巧被咱們碰到,從你的追求者變成了……你男朋友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小叔?”

央儀瞥她一眼:“慎言,扣一分。”

“……”

方尖兒仰天長嘆:“我草!!!我還撮合過你們!”

央儀盡責地扮演著打分機器:“扣光,不合格。”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數秒,方尖兒緩緩舔了下嘴唇:“我現在比較擔心一件事。”

“請講。”央儀點頭,“消耗一次場外求助機會。”

方尖兒已經無力吐槽為什麽這種時刻閨蜜玩cosplay還上癮了,有氣無力地說:“小道消息說他們哥倆兄友弟恭,關系這麽好,路周會不會出賣我?要是把我撮合你倆的事講出去,那我真完蛋了……孟總不會放過我的。嗚嗚——我好年輕,我還想多過幾年快活日子,我——”

方尖兒越嚎越大聲。

此刻央儀腦子裏只剩——

小道消息不可信。

她其實這幾天腦子也有些亂,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因為路周離職的消息又打破了。

眼前這幅定了輪廓的畫再也畫不下去。

她放下油畫棒,安慰似的拍拍閨蜜的肩:“有我呢,怕什麽?”

“寶寶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方尖兒真誠地說,“我到現在見孟總還腿軟,你真的好勇。能跟他談這麽久!”

確實。

央儀想,我還跟他吵架了呢。

他跟我道歉我都敢甩臉走人了呢。

簡直沒有比她更勇敢的人了。

只是接下來……

她都不知道臺階該怎麽下。若是真下不了……

央儀想,果然她還是沒出息。

做不了那個率先提出解除合約的人。

內心空曠得仿佛有風吹過。

她想起還有好些落在半山的東西,於是說:“晚上別等我一起吃飯了,我還有事要出去。”

方尖兒壓根沒聽見她說什麽,沈浸在驚天八卦裏一個勁地好。

從公寓裏出來,央儀徑直去了半山。

有段時間沒過來,這裏的園藝綠植又換了一波,只有門廊下兩棵價值不菲的羅漢松,還在發揮餘熱。

經理瞧見她,笑瞇瞇的:“央小姐終於回來啦?我就說最近運頭旺會遇好事,這不是見著您了嘛!等晚點見著孟先生,我今天的好運就是翻倍!”

經理向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央儀見怪不怪,沒深究其中深意。

她回來一是拿些換洗衣服,二是看看這裏還有什麽需要提前收拾的。

解除合約的主動權不在她手裏,她不想弄得太狼狽。

房子裏的一切還是搬去孟宅之前的模樣。

甚至連窗外榕樹投下的那片陰影都沒怎麽變過。盛夏來臨,草木葳蕤,垂下的枝葉仿佛就懸在那張雪茄椅上方,在還未亮燈的房間顯得有些寂寥。

她在那張椅子上坐了坐,不知不覺在忽然造訪的倦意裏睡了過去。

家裏沒開燈,西向的落地窗透進夕照最後的餘暉。

孟鶴進來時在這片昏暗中滑過一絲抓不住的失意感。

幾分鐘前,物業經理告知他,央儀小姐也回來了。

電梯飛速上升的那幾秒裏,他不止一次地覺得讀秒漫長。

或許剛好錯過。

此刻空無一人的房間讓人寂寥。

孟鶴鳴一直以為過度寬廣才會心生空曠,沒想過這間並不寬裕的五百平米平層,也有讓人產生如此孤獨感。

他摘下腕表,丟在島臺上。

松領帶的右手在幾步之後倏地一頓。

那面采用盧浮宮玻璃金字塔同款頂尖技術的玻璃幕墻下,大葉榕清晰可見。光影在厚重的皮質雪茄椅上輕輕搖曳,那張高而寬的椅背擋住了絕大部分視線。

如果不是繞開的那幾步,他幾乎發現不了搭在扶手上的瓷白手臂。柔軟、纖細、又楚楚可憐。

沒有燈的陽臺,她和那張雪茄椅一起沈在夕照最後的餘暉裏,溫柔卻破碎。

胸口像被小貓爪子撓過似的,尖銳地抽疼了一瞬。

腳下不由地慢了,停在幾步外。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夕陽完全沈在地平線之下。

雪茄椅上的人終於有轉醒的跡象。

手臂軟軟地抻了個懶腰,好像在為屋子裏的黑暗感到傷懷,她的手在半空停了許久。

半晌,才遲鈍地轉過腦袋。

光線那麽暗,獨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依然足夠看清她倦怠慵懶的眼睛,眼底還有尚未清醒的迷惘,蘊著未散的薄霧,眼眶有點紅,仿佛哭過似的可憐巴巴。

這些天的脾氣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央儀當然註意到了家裏多出的人。

因為表情有了明顯的怔楞,而後是松動。只不過倔強還在上演,嘴角抿了幾次都沒說一句話。

進來的時候沒註意,這會兒再看,沙發背上搭著他剛解下的領帶,邊幾有管家熨燙平整的襯衣和西褲,島臺後的杯架上紫外線消毒的提示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跳動,這一切都證明——

近些天,這棟房子都有人在居住。

“怎麽回來了?”黑暗中,男人的聲音平緩地傳了過來。他穩定的內核讓這句話聽起來毫無其他含義。

就像忘了前些天吵架,只是白天出去上班、到晚上正常回來的問候而已。

央儀徐徐挺直腰背,冷不丁地挑破道:

“這幾天,你都住在這?”

才睡醒,嗓音有種失真的粘稠感,雖然說的話不那麽讓人高興,語調卻是溫吞的。

孟鶴鳴沒有不高興,扶著眉骨的手指微動,視線通過指縫望了過來:“不想見我,還要關心我?”

“……”

“九天零四個小時。”他問,“氣消了嗎?”

央儀的答案是沒有。

但她沒有回答,只是經由他的話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事時,眉心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她生氣的樣子其實很好判斷,因為會無意識地抿緊唇角,變得不愛說話。

孟鶴鳴像在與她商量:“要怎樣才會不生氣?”

央儀靠在寬厚的座椅靠背裏,低著頭嘟噥了一句。

離得太遠,沒聽清。

孟鶴鳴不得不起身,蹲到她身旁。

連鞋面灰塵都不需要低身拂一下的男人此刻由於下蹲的姿勢與她平視,右腿膝蓋很隨意地抵在木地板上,動作從容松弛,讓人誤以為是什麽神秘的儀式。

央儀的心很輕地顫了下。

“說什麽?”他又問。

在這麽親密的距離裏,孟鶴鳴足夠聽見她變得緊張的呼吸,當然也包括她原本只是低喃的話。

不知是膽子變大了,還是仗著情緒加持,脾氣漸長。她說的是“你也讓我打一下”。

孟鶴鳴眼眸微瞇,一成不變的眼底變得深暗。

沒有人會這樣冒犯他。

他想磨磨她的利爪,話到嘴邊卻見她垂著脖頸,用很低的聲音陳述說:

“你一開始只是想找個可以幫你打發很多局面,不麻煩的女朋友。但我發現我管不了自己,最近變得麻煩,以後還會越來越麻煩。”

她的確是在陳述,不過聽在孟鶴鳴耳朵裏,變成了某種不詳的預告。

太陽穴神經性地痛了起來。

忽然加重的耳鳴聲中她的聲音再度鉆了進來。

“你是不是後悔了?”

後悔是最無用的感情,如同沈沒成本。絕大多數的人不甘心,想要試圖改變那些覆水難收,但孟鶴鳴不會。

他只是在這句話出現的同時,腦海裏的嗡鳴倏地停了。

他冒出一個強烈且不可扼止的想法。

下一秒,順從本心用力吻住了她。

他的吻很洶湧,帶著與他氣質完全不相匹配的急迫。頂開她的唇縫,舌尖大肆探入,舔過她口腔裏的每個讓她敏感到潮濕的點。鼻尖相抵,唇舌交融,孟鶴鳴看不清她的臉,嘴裏卻驀地嘗到了鹹澀的滋味。他用指腹去撫摸她臉頰,果真一片濕涼。

他不明所以,吻卻更兇。

即便如此,還是能在她散亂的語調裏聽到她再度詢問是不是後悔了,一分鐘,一秒鐘也算。

他的手已經握住了柔軟的腹地,空餘的腦細胞持續運轉著想,後悔什麽?後悔這段關系嗎?

手掌將她牢牢地壓向自己。

他問她:“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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