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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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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

餐廳裏安靜得不像話。

管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不敢錯過一丁點兒吩咐。

今天對他來說實在不正常。

先是少爺淩晨自己駕車回來,再是回家後一言不合查看了監控。兩件事加在一起,又沒了後續。

管家琢磨不透, 回去查了一眼黃歷。

黃歷上赫然寫著四個字,今日運勢:諸事不宜。

果然, 接下來不正常的事頻頻發生。

時過正午,少爺沒去公司。不僅如此, 主臥裏也沒什麽動靜。一幹傭人倒是沒的選擇, 如常籌備餐點,就是他這個管家無頭蒼蠅似的莫衷一是。

好不容易人下來了。

問題又出現了。

管家眼觀鼻鼻觀心。少爺向來從容不迫,在他身上觀察不出什麽,他索性去觀察央小姐。

央小姐往日裏待人溫和, 沒什麽脾氣。

但今天下樓時顯然藏著氣, 眉眼清冷,唇線僵平, 像是在與誰置氣。

她坐在餐桌這一頭,遠遠隔開主位。坐下便開始玩手機,眼皮都不擡, 露著一截瓷白的頸, 典雅如天鵝。

傭人上來布菜時見兩人坐得那麽遠,稍有猶豫。

不過少爺什麽都沒講,傭人們只好將菜布了兩份。

剛布下, 少爺便皺著眉起身了。

他今天上身穿一件鉛灰色襯衣,綢質光澤, 襯得人斯文端方。走動間, 銀色貝殼扣折射出淺淡微光。饒是總見到少爺這樣人物的管家,也忍不住在心裏感嘆這是天之驕子才有的不凡氣度。

看他起身, 眾人心裏均是一緊。

生怕有什麽地方沒做好的。

幾雙眼睛齊刷刷打量過來,眼見他起身幾步之後,拉開椅背坐在了央小姐身旁。

傭人心照不宣,立馬將餐具一起跟著挪了過去。

午後日光敞亮,餐廳旁的法式紗簾隨風輕晃。

坐在餐廳一隅仿佛能聽見風的流動。

這樣安靜的氣氛下,連咀嚼都被放大了許多。

身邊有人坐下央儀是知道的,她自顧自吃著面前一小盤沙拉,金槍魚口感微腥,伊比利火腿太鹹,青檸汁酸過勁兒了,奶酪碎幹澀,苦菊食之無味。

她放下叉子:“我吃好了。”

起身要走,右手被人輕輕按住。

傭人不知什麽時候都退了出去,偌大的餐廳只剩他們二人。

“央儀,我向你道歉。”

男人沈緩的嗓音徐徐流淌開來,宛若一曲安撫人的大提琴曲。他語速很慢,似乎是因為疏於向人致歉而變得幹澀。

如果有第三人在場,必然會驚掉下巴。但央儀不會,她還沈浸在被人羞辱的委屈裏。

那一巴掌落在臀上,與情-色無關。

更像仗著身份地位的教育。

她渾身一僵,徹頭徹尾的屈辱感頃刻間湧了出來。

火辣辣的疼,伴隨皮膚陣陣發燙。

她用蓄滿眼淚的眼睛望他。她可以忍受無休止的索取,也可以耐著性子配合他喜歡的步調。

前就前,後就後,扶著她的腰叫她再撅高點,她也能理解為情人間的趣味。

但是那一巴掌不是,那一掌下來時,他眼裏是冷的。

即便前一秒還在熱切地吻她。

這叫懲罰。

央儀心知肚明。

她往日百依百順,就算有點齟齬也會開慰自己。

於孟鶴鳴來說,是一只乖巧的金絲雀。

按她手的力道很輕,因為孟鶴鳴確信她不會甩臉離開。所以當手掌一空,孟鶴鳴下意識皺眉。

心底騰起一股說不清的危機感。

“我不要道歉。”央儀說,“也不要見你。”

被人甩臉子,這是孟鶴鳴近年來不再有的體驗。道歉被拒,更是前所未有。

再怎麽在孟家不上不下,他也是含金湯匙出生。

當年與長兄對峙,他都沒有矮過身。剛才那句致歉,已經是他認知裏最大的退讓了。

可惜,對方並不接受。

他不會再做第二次這樣的事,冷淡地放下餐具,起身:“車呢?”

看到央儀離開餐廳,管家就嗅到什麽似的候在門口了。一見孟鶴鳴起身,立馬迎上來:“就在門廊下等著。您要去公司了嗎?”

“嗯。”

“那晚上——”

“不回來。”孟鶴鳴不耐煩打斷。

以前少爺不回來很正常。

央儀小姐住過來之後,他再不回來就不正常了。

管家確信,是吵架了。

他望了望通向二樓的階梯,又望一眼大門,這位更難伺候,於是腳底生風跟了出去。

黑色轎車停在臺階正下方。

司機徐叔立在一旁,早早開好了門。他雙手交疊在腹前,姿態微躬。

身旁還立有一人。

待到孟鶴鳴走近,那人露出明燦的笑,喊一聲:“哥。”

孟鶴鳴壓下胸口煩躁,望他一眼:“你在這做什麽?”

“今天周日啊,我跑步呢!”男生臉頰被太陽曬得微紅,皮膚上滲出汗液,一副健康又充滿活力的樣子。

夏日午後,正是最熱的時候,空氣都仿佛要在濕熱中蒸騰起來。若不是綠道兩旁的噴霧系統正在持續為之降溫,狗都不想出來溜一圈。

“中暑沒人管你。”孟鶴鳴冷冷道。

“不會啊,我每天都跑。”男生看不出氛圍似的,自顧自說,“平時實習沒時間,只有周末才能曬曬太陽。不出來曬曬多可惜。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又去公司?”

孟鶴鳴坐進車廂,不耐地用手點著車框:“我記得你以前話很少。”

男生臉上閃過一絲羞赧:“那會兒不熟吧……”

見他要走,路周往後退開一步。

“哥,那再——”

“路周。”

再見忽然被打斷。

他眨了眨眼。

“晚宴那天晚上,聽說你幫了你嫂子。”

“啊?”男生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般,“你說那件事啊。”

他的尷尬恰到好處,一點未多餘。想來是因為撞破別人的私事而感到坐立難安。

遲疑片刻,男生舉起手發誓:“那件事我絕對不說出去!其實嫂子也跟我說過不能亂講,我有分寸的。”

無辜全擺在臉上。

他立得筆直,仿佛真的在為此作誓。

隱沒在車廂陰影中的男人擡了下手,他的懷疑見不得光,與窗外明朗的日光相比尤顯齷齪。

但他最後屈服於陰暗:“別告訴我家裏在給你辦晚宴,你自己去湖邊跑步。”

路周用在心裏模擬過數次,表演到毫無破綻的表情回答說:“我找手機啊。”

路周是個什麽樣的人?

孟鶴鳴在車上思考過這個問題。

最初助理約到他時,他不願意見面。在聽說兄長特意從法國飛回、同住一家酒店時,他又奇妙地松動了。

孟鶴鳴見過的人不少,很輕易判斷出他的弟弟,說好聽些是重感情,說難聽……也不是說難聽,是用孟家養育下一代的標準來評判,叫軟弱。

軟弱的同時,他眼裏還藏著倔強。

這是數次相處後,孟鶴鳴觀察出來的。他看起來隨遇而安,言行乖巧,但孟鶴鳴知道,沒那麽簡單。

他從未看錯過。

這樣性格的人,於家人來說是只親善的小動物。等同於幼獸,看似張牙舞爪,其實沒有任何危險性。

就比如剛才,他那麽努力地演繹一通,不過就是為嫂子說兩句好話。

李勤予那件事,倒是讓叔嫂處出革命友誼來了。

孟鶴鳴本能地不喜歡這種親近。

但礙於央儀才因為這件事與他鬧了脾氣,她驟然冷淡的臉印在腦海,孟鶴鳴揮之不去。

他讓老徐打開通風,徐徐點燃一根煙。

青霧裊裊升起,纏繞在指尖。

他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昨夜至今,頭隱隱作痛。以往只要安靜地和央儀待一會兒就會好轉,今天卻始終在折磨他。半根煙後,頭痛加劇。

孟鶴鳴啞著聲,告知老徐:“叫李勤予過來。”

在他抵達公司後不久,李勤予就來了。

李勤予沒什麽規矩,擅自闖入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孟鶴鳴開完會回來,看到的就是他大大咧咧坐在沙發上吃水果喝茶,指揮他助理做這做那的場景。

助理顯然苦李勤予久矣,頭一次看到孟鶴鳴都倍感親切。再怎麽樣,老細威壓甚重但不會胡鬧。

像給小羊皮坐凳開瓢、把葡萄塞熱帶魚嘴巴裏、在琴葉榕葉片上雕花諸如此類這些事,助理被支使得汗流浹背。

“出去吧。”

在這一聲解禁中助理如釋重負。

門很輕地從外面帶上。

李勤予單腿架在沙發上,一手舉著那串剩下的夏黑叼在嘴裏,笑瞇瞇地說:“怎麽,要給我撥明年的經費了?”

“你倒是很會幻想。”孟鶴鳴毫不留情。

李勤予瞇了下眼,想從孟鶴鳴臉上看出所以然來。只可惜他這位朋友什麽都藏得極深,想在他身上探結果無異於水中撈月。

比如此時,他居高臨下地坐在對面,平靜得仿佛熨過的表情實在讓人心生畏懼。

“既然不撥經費,叫我來做什麽?”

“頭疼,開點藥。”

“你——”

撲街兩個字已經懸在嘴邊。

李勤予用力咽回去。他一個心外科副主任醫師,手裏同時開展著兩三個研究項目,好不容易能抽空跑這麽一趟,就因為頭疼?開點藥???

這點破事找誰不行?

他就不信孟家就他這麽一個醫療系統的朋友。

“行,萬能布洛芬,讓你助理直接辦公室喊一聲,指不定誰抽屜裏就能找出個一盒兩盒的。”李勤予諷刺道,“既然不是談經費的,那我走了。”

“經費你可以著手找下家了。”孟鶴鳴扶著額角,“不如談談合作投資。”

李勤瞪大眼:“你搞沒搞錯,不會那個也想撤吧?”

“我是商人。”孟鶴鳴道。

商人嘛,無利不起早。

李家這個醫院壓根不盈利,每年黑洞似的吸著資金,心裏有算計的人都不想繼續下去。

雖說如此。

李勤予還是不可置信:“你差這點錢嗎?”

孟鶴鳴淡聲提醒:“那不如說說你找她做什麽。”

“……”

好極,這是把仇恨轉到他頭上來了。

李勤予深吸一口氣,手搭在膝上向前弓身:“監控你看了?”

“看過。”

“那天晚上沒有趣的事?”

“沒有。”

“不可能。”李勤予聲音急厲,“我明明看到你弟弟把人藏樹籬底下。他們倆——”

“他們倆什麽都沒有。”孟鶴鳴道。

“……”

靜默半晌,孟鶴鳴無聲輕哂:“倒是你。大開眼界。”

“……孟鶴鳴。”

“不用擔心我說出去。”他擺了擺手,“我不care。”

“那為什麽要撤資?作為兄弟我提醒你有備無患,這有錯嗎?”李勤予仍不死心。

按壓在太陽穴的手緩緩撤開,孟鶴鳴紳士地朝他攤開:“多謝提醒。不過我認為並無必要。”

“那我也覺得沒有必要談撤資的事。”

李勤予不再吊兒郎當,直起身正色道:“你不能過河拆橋吧?當初如果沒有我幫忙,孟鶴群手裏的股權你能那麽快得手嗎?”

沒人敢在孟鶴鳴面前提這件事。

即便是同謀。

孟鶴鳴語氣慢條斯理,笑意冷在了眼底:“沒有你周旋,他一樣活不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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