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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點, 酒店行政酒廊安靜得落針可聞。

偏偏靠窗的沙發椅上已經坐了個人。

桃木色書架擋住了那人的臉,路周進來時只看到一雙交疊的腿,質感高級的西褲布料下隱隱可見雙腿的修長輪廓。

他微微凜神, 繞過書架。

厚重的地毯吸納了所有響聲,明明沒發出腳步聲, 路周還是第一時間與窗邊的人對上了視線——那人正翻閱一份晨間日報,眉眼深沈, 氣質卻從容淡定。他身上是看起來就昂貴的訂制西服, 襯衣胸口處卻有奇怪的褶皺,這給他添了一分不真實的日常感,不至於像商報上看到的那樣難以接近。

對視的幾秒,路周已經從與自己有些許相似的五官猜出了身份。

他徑直走過去, 在對面落座。

到底年輕, 路周沒那麽能沈得住氣。剛落座,就忍不住蹙起眉:“你想找我聊什麽?”

孟鶴鳴將晨報放到一邊, 雙目註視著他:“聽說你過得並不太好。”

男人視線慢慢落在他虎口剛剛脫痂的傷疤上。那是一處刀傷,混亂中被人砍得極深。

那樣有意的註視,似乎刻意在印證“過得不好”幾字。

想到對方多半調查過自己, 路周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所以呢?”

孟鶴鳴聲音和煦:“要不要回家?”

“……”

路周深吸一口氣, 說不清的情緒在胸口橫沖直撞起來。他實在搞不懂,這種猶如小說般的劇情怎麽會突然降臨到他頭上。

好好地(也許並不算好)過著日子,有人找上門, 說他是某個有錢人家走失的孩子。現在同父同母的兄長就坐在對面,說要讓他回去認祖歸宗。

該不會是什麽殺豬盤吧?

但是可惜, 他窮, 殺不出什麽值錢東西。

青年煩躁道:“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如果他知道孟鶴鳴的謹慎和步步為營,自然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正如他不知道最近一次讓他暴露在公共系統是那次在榕城錄筆錄——錄完筆錄後雙方都采集了指紋。

從嬰孩到成人, 一個人的指紋不會有太大變化,不過就是放大縮小版而已。

比對通過,孟鶴鳴就得到消息了。

厄運或是饋贈,現在命運的分岔路再次來到面前。孟鶴鳴得到消息的同時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做出決定。

“等我法國回來再說。”

他是這麽想的。

只可惜這麽多年,黎敏文也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她的電話追到法國,孟鶴鳴就知道決定權已不在自己手裏。

他調查了路周。

知道他在雲州偏僻山村長大,家庭成員覆雜,起碼是不被現代文明社會認可的覆雜。

他身上背著養父的債,名義上是到榕城上學,實際卻是被賣到高檔會所替父還債。前些日子為了保他養父那條爛命,手還挨了一刀。

他當然不會逃跑,因為一旦逃跑,事情被出去,學校自然就去不了了。去不了學校,沒有文憑,沒有背景,更沒有出路,最後要麽被人追到天涯海角,要麽灰溜溜回去山裏躲一輩子。

這麽看來,打工、還債、利息翻倍,繼續打工、繼續還債、利息繼續翻倍……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多麽精妙的一環接一環。

全部源自於他染上賭博的養父。

所以孟鶴鳴有過一瞬詫異,在他拋出條件,對方卻拒絕的時候。

片刻後,他又覺得好笑。

這樣爛的身世怎麽還會養出天真的小孩,他不會以為靠自己能還清身上的債吧?

記憶裏那雙屬於嬰兒純凈的黑眸在他腦中浮現,慢慢與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孟鶴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你和小時候比,好像沒怎麽變。”

路周隔著餐幾看向對面男人,皺緊了眉。

他是怎麽從一個二十出頭的成年人身上看出幼兒時的影子的,神經病。

孟鶴鳴卻不在乎他怎麽想。

淡聲說:“當然,我會安排做親子鑒定。”

路周緊繃的情緒沒有絲毫放松,硬邦邦地說:“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安排?”

孟鶴鳴向後仰靠,從容笑道:“憑我可以改變你的生活。”

晨間日報底下還有一份協議。

路周一頁頁地翻過。

對面那位自稱是他兄長的人說得對。他的人生確實會在這一刻發生改變。所有債務,所有不順心,所有命運帶來的玩笑都會在他簽下之後離他而去。

路周垂下手,隔著衣服攥緊口袋裏那枚橘子味的糖。

他不相信自己會幸運。

幸運的代價呢?

是什麽?

是他合同上說的放棄一切繼承權嗎?

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因為他本就一無所有。

手指緊了又緊,路周說:“我還要考慮。”

“隨你。”對面的男人無所謂道。

“你為什麽……”

孟鶴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仿佛在笑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多麽的涉世未深。

路周重新組織好語言:“你為什麽對突然多出我這麽一個人,表現得很平常的樣子。正常人不應該……”

“因為只要你活著,遲早會出現。”

孟鶴鳴微笑打斷。

遲早會出現,遲早會回到那個家,打破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

***

在雲州多待了兩天。

央儀只知道孟鶴鳴單獨出去過幾次,每次回來,臉上公事公辦的神情都讓央儀以為“私事”二字是她的錯覺。

她無權過問,於是只好將關心轉到另一處。

從前臺處得知,路周的那間房在第二天中午就退了。他大概是那時先回的榕城。

對他的不告而別,央儀倒沒特意去微信上問。

畢竟他們還沒有熟到事無巨細要向對方匯報的程度。

兩天後她和方尖兒一起,搭了孟鶴鳴的順風機。

整個飛行過程,方尖兒一改平日裏嘰裏呱啦的模樣,規規矩矩坐在一角,淑女到令人不敢置信。

甚至比當年在學校面對教導主任還要聽話。

一直到下飛機,央儀才看到她緊緊崩成一條線的雙肩稍微塌了一下。

下一秒。

方尖兒的消息進來:【孟總氣場真的強,我已經死了[哭喪臉.jpg]】

央儀發了個笑臉過去。

方尖兒又說:【一會我說有人來接,你們自己走吧,我死都不搭順風車了!】

就這句話,方尖兒猶豫再三,還是沒敢親自過來說。最後是由央儀轉達的。

她轉達完,孟鶴鳴沒什麽特別反應,只點了下頭:“那走吧。”

央儀實在沒忍住,挽住他的胳膊:“孟總,有沒有員工說過你很可怕?”

“可怕?”孟鶴鳴本能地握住她的手。

“是我用詞不精準。”被他牽著走了幾步,央儀想了又想,“嗯……是氣場很強,讓人不得不敬畏。”

孟鶴鳴低頭:“你也是這麽想?”

“我?”央儀不太好意思,“起初有點兒。”

他似乎對此產生了興趣,又問:“後來呢?”

後來……

會在很多個夜晚的相處下變得習慣一點。

起碼不會像外人那樣怵他。

央儀微微仰頭,故意用最初相處時的稱呼叫他:“孟先生希望聽到什麽回答?”

孟鶴鳴平靜地看著她:“我希望聽實話。”

當天晚上,央儀還是在微信上向方尖兒承認,孟鶴鳴有時候氣場是真的強。平平淡淡一句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眼神對視,就能讓她心臟忽上忽下,跳得亂七八糟。

孟鶴鳴要聽的實話她半個字都說不出。

萬幸他並沒有咄咄逼人。

方尖兒表示認同,發了個拍肩的表情包過來。

方尖兒:【先不說孟總,你生日怎麽說?】

央儀:【都過去好多天了】

方尖兒:【說好要給你補過的!擇日不如撞日,明晚!】

方尖兒俠肝義膽,說要給她補過生日就要補過,說要給路周搞業績創收就要搞創收。

這次連地址都不發了,直接一個時間甩過來,外加一句:【早點來,我先去跟弟弟敘敘舊~】

央儀這次沒遲到。

不過因為孟鶴鳴就在榕城,她滴酒不沾。

方尖兒不敢勸,只能哀哀替她嘆息:“孟總強勢歸強勢,你在他跟前也太像打工人跟老板的關系了吧!”

央儀心想可不就是麽。

方尖兒又道:“不,比這還過。打工人下了班還能關機玩失蹤,你這個……嗯,24小時待命。”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話剛說完,央儀就看到了新消息——徐叔說晚上九點半,孟總談完事後會有小聚。問是否方便去家裏接她。

現在剛過六點,時間上很充裕,只是又要安撫她的好閨蜜了。

央儀將手機拿給她看,言簡意賅:“我還能待兩個小時。”

“……”

方尖兒給自己嘴巴來了一下:“我這破嘴。”

給玩鬧加了時間限制,就沒那麽好玩了。

方尖兒索性把約會推到下次,沒要包廂,就拉著央儀在吧臺坐著。

只有尤加利葉裝飾的極簡小蛋糕上,燭影悠悠搖曳。央儀很配合地雙手合十,許了個願。

方尖兒沒八卦地問許的什麽願,因為知道說出來就不靈了。她像平時那樣湊到央儀臉旁,語氣帶著幾分得意:“蛋糕是我托路周在他們店裏訂的,算他業績,本來還附贈十八個帥哥跳腹肌舞呢!算啦,我看你今天無福享受,下次吧。”

果然是方尖兒風格。

央儀溫柔問道:“這蛋糕不便宜吧?”

“得看是誰了。”方尖兒說,“路周弟弟好講義氣的,一會走之前我給他充個十萬八萬的。”

“……”

想起閨蜜的風風火火,央儀委婉提醒:“你可別又一時腦熱。”

“清醒得很。”方尖兒撅起嘴,“你看,我為了陪你滴酒未沾呢!”

饒是如此,央儀還是隱晦提了提當初張劍那事,叫閨蜜長點心眼。

閨蜜嘴比石頭還硬,扒著她的肩問:“你這話說給自己聽我還信點,明明是你跟路周弟弟怪怪的。他怎麽光送你螢火蟲,不送我呢?”

“你生日又不是在這幾天。”央儀道。

方尖兒用“這你就不懂了吧”的眼神看著央儀:“當一個人想送禮物給另一個人的時候,先不提生日,什麽巧遇啊,心情不好啊,陽光特好啊,月光真美都能變成借口。我看吶他就是區別對待。小子還挺會,送一罐子螢火蟲……”

央儀莫名:“螢火蟲怎麽了?”

“你不覺得浪漫嗎?”方尖兒拖長調子,慢悠悠道:“送你一夜月光。”

“……”

送她月光的人今晚沒出現。

會所邊棟的豪華辦公室裏,滿身珠寶的富態女人正翹著腳尖坐在老板椅裏。黑絲襪底下那層白花花的肉,隨著翹腳的動作微微顫動。

她將手裏的煙撇到一邊,眼睛在青白色煙氣中微微瞇起。

不可否認,眼前的青年確實長相周正,體格硬朗,有少年的靈動,又有成人的穩重。

尤其那雙眼睛,很漂亮,會說故事。沈下來的時候是憂郁,揚起便是歡喜。

不過,再好的苗子不聽話也是不行的。

女人邊吐煙,邊上下打量:“歇了那麽幾天,這個月打算怎麽說?”

她好心提醒:“今天可是收賬日。”

青年低垂眉眼:“我知道。我會還上的。”

“你要知道,姐上邊也是有大老板的,可不敢幫你寬限幾天。”女人幽幽然說道,“今晚我看是還不上了,不如這樣,姐幫你想想其他出路。”

辦公室晦暗的光在這句話之後變得更為暧昧起來。

路周直覺不適,淡淡道:“不用,謝謝姐。”

女人笑了笑,吐了句“骨頭真硬”後再次抿起煙嘴。半晌,她扯扯嘴角:“你要知道,這麽辛辛苦苦還上的也不過就是利息。像你這樣的情況啊,還不如趁著年輕力壯,身體好,多幹點兒。”

青年眉眼依然垂著,肩背卻筆直:“我會努力工作的。”

“和我裝什麽不懂。”女人索性起身,踩著高跟鞋踱到他身邊,染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從胸口拿出幾張名片,手一貼,順著胯骨一路摸索,塞進了青年褲兜。最後流連忘返地收回手,“拿著吧,這都是好生意,別忘了給姐六個點介紹費就成。”

“那我出去忙了。”青年偏開身,不著痕跡地避開下一秒即將落在自己腹上的手。

“還出去忙?”女人皺起眉,聲音逐漸不悅,“生意都給你介紹到家門口了,你不打算去?”

“不去。”路周淡淡撇開眼。

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女人沒太驚訝,只是惱火地彈了彈煙灰,旋即冷下臉,對著門外道:

“進來吧。”

話音剛落,包裹著厚重隔音棉的大門被推開,湧進六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們駕輕就熟,四個徑直圍住青年,其餘兩個在背後一使力。嘭一聲,青年被直直壓倒在桌面上。那枚仍在冒著青煙的金屬煙灰缸硌在他腰部,一時竟分不清疼和燙哪個多一點。

路周咬住後槽牙,沒讓痛苦溢出。

他試圖動彈,頭還沒擡起——

砰。

幾雙大手齊齊箍住他的後腦勺,往桌上猛得一掄。

這次再忍,也沒能忍住喉嚨口強撐著的痛苦聲音。路周閉眼,再睜,眼前仍然金星閃爍。

他看到女人酒紅色的裙子在眼前晃動,隨後白花花的胸脯和臉就湊了過來。像在看他,又像在看他的手。

“你是知道規矩的。”女人說,“一個月還不上一根手指,兩個月還不上兩根,讓我看看,喲——”

她頓了頓,仿佛驚訝:“還一根不少吶。”

如果不是上次那刀被奮力頂開剁偏了,再加之他確實有張好臉,破天荒得到網開一面的機會,現在大概早就不是如此。

“這個月連本帶利十六萬七……”冰涼的刀背拍在他臉上,女人問:“你準備怎麽還呢?”

一聲嘆息,連帶陰冷的一句“可惜了這雙漂亮的手”,路周拼命掙紮起來。膝蓋磕在桌沿上,被身後狠狠制住。手背筋骨暴烈,死地求生般將實木桌面抓出幾道血痕。

“等等。”他咬著牙。

女人笑著靠近:“啊,想通了?”

那瞬間路周想到的是送到他面前的那份合同,白紙黑字,意味著所有債務一筆勾銷。無論前方是什麽未知,總比爛在眼下要好。

何況……

他自嘲地想,就他這樣的爛命,能值什麽錢。即便有什麽等著他跳得坑,也是擡舉他了。

思索間,大門忽得被頂開。

冰涼刀鋒懸在手指之上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在路周眼裏泛著駭人的冷硬光澤。

“紅姐。”酒保在門口喊。

聽到來人的聲音,路周閉了閉眼。

他緩慢地活動著已經發麻的指骨,知道自己還有數分鐘的時間可以組織語言——要怎麽樣才能渡過這次劫難,要怎麽樣才能讓這些老奸巨猾的人相信他沒有撒謊,確實有還債的能力。

可是下一秒,酒保卻說:

“紅姐,路周這小子又開張了。”

女人語調上揚哦了一聲,酒保解釋說:“上次來的老顧客,剛才臨走前給他充了十萬業績。”

路周眉頭不自覺皺起。

酒保似笑非笑:“長得好看確實有用啊,人不在還能賺錢,這小子手段真是可以。不過人家客戶說了,下次來還得是他。”

這話無意中保了他一局。

有出手闊綽的客人青睞,總不能讓人家倒了胃口。誰會喜歡殘缺不全的寵物呢。

女人對著彪形大漢懨懨揮了揮手:“出去飲茶吧。”

鉗制他的力量消失了,劇烈跳動的心臟卻沒因此緩下來。路周撐著桌面起身,他一節節地捏過手指,仿佛在確認它們的存在。

女人玩著煙嘴打量回來,面色和善到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她又點燃一根,笑:“怎麽楞在這?這個點,客人應該還沒走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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