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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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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大山的子民樸實無華。

央儀自覺無理的請求並沒有被一秒駁回。

野草在驟然安靜的氛圍裏沙沙搖曳。

好,他已經給自己留了足夠的面子了。

央儀接受命運,小腿肚打著顫說:“沒關系,其實也沒那麽可怕——”

“上來吧。”

路周雙手撐在膝上,已經是下蹲的姿勢。見她楞在原地久久不動,他朝自己身後微擡下巴示意:“上嗎?”

上上上。

當然要上。

央儀長籲一口氣,一顆心安然落到胸腔實處。

雙腿離地的感覺真好。

男生的背比她想象中要寬闊許多,她糾結數秒,將手一左一右搭在他肩胛處。

掌下是年輕的肌肉,隨著走動時而蓬勃時而堅硬。

心思不在害怕上,便有了更多旖旎空間。

央儀盡量不去想手下的觸感,更不去想腿側夾著的勁瘦腰身。

她一本正經地盯著腳下的路。

男生的黑發就在鼻尖,時不時紮她一下,是與女生長發截然不同的硬朗觸感,也與孟鶴鳴用發膠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不一樣,是很天然、又純粹的草木氣息。

跟在身側的方尖兒趁人不備,偷偷做了個顯擺肱二頭肌的pose。

這麽淺顯的肢體語言,央儀瞬間領會。

——哎喲,肌肉不錯噢。很有力量噢。

確實。

走了一長段路,他甚至連往上踮她一下的洩力動作都沒有。坡度層次不齊的下山路,他走得安安穩穩,如履平地。

如果不是卡在她腿下的小臂肌肉在不斷繃緊,連央儀都不會註意到他在吃力。

而他和方尖兒講話時,喘氣都並未多一下。

“我從初中起就在外面縣城上,回來的時候並不多,你沒見過我理所當然。”

方尖兒遺憾說:“那次我可是待了整整一個暑假!”

“假期在外面做兼職的時候多。”

“奶奶人很好。”男生換了個話題,從央儀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微翹的唇角。“這次也勞奶奶惦記了。請她有時間多走動來玩。”

“她太有時間了!”方尖兒吐槽,“大半輩子都在這玩呢!”

溪水從他們腳邊湍流而下。

方尖兒又問:“那你在榕城就做那個……”

她頓了頓,委婉道:“賣酒嗎?”

路周無聲收緊手肘,只一瞬便恢覆正常:“嗯,賺得多。”

“那我們下次去捧你的場。”方尖兒沒心沒肺地說完,朝央儀揚起下巴,“是吧寶?”

央儀點頭:“有機會的話。”

“怎麽沒機會?”方尖兒思索著,“明天不是你生日麽?來的時候就說好了,這邊啥也沒有,回去要給你補過的!”

央儀彎起唇:“好。”

生日的話題一帶而過。

小半天的工夫,腳下長及小腿的荒草矮了下去,人為踩出的泥土路倒是多了起來。

再往下,便能看到他們住的翹腳小樓了。

山路跋涉,央儀長衣長袖被悶得臉頰發燙。

她身下的人也不好受,背負兩個人的熱量,麻布衣擋不住的地方都在密密往外滲出汗液,後頸一片緋紅。

央儀挪開手掌,不知是不是因為肌膚相貼的熱度,掌心竟也泛著潮濕的觸感。

央儀:“我能下來了。”

挽在她腿心的力道僵了一瞬,男生乖巧點頭:“好。”

路周選擇在一塊凸起的山石旁放她下來。

大約是經常有人在這休息,四周很幹凈,連淺淺一茬野草都被踩得露出了表層土。

什麽蟲啊蛇的,壓根不會跑來光顧。

腳尖落地,隨後是腳跟。

落到實處的感覺和離地一樣美妙。

“路周。”

央儀喊住他。

男生將汗濕的額發捋開,目光灼灼看著她。

“這邊沒信號,晚點我找到信號再把錢轉你?”

他似乎沒想到她只是提這個,眼裏閃過一絲茫然,隨即恢覆原狀:“沒關系。”

“今天謝謝你了。”

“不會。”他語氣裏的情緒分辨不明,很淡地笑了下,“收了錢的。”

兩邊在岔路口分道揚鑣。

方尖兒拉著央儀的手一路俯沖,嘴裏喊著熱熱熱,要吃奶奶做的綠豆冰。風從袖口灌進來,吹鼓了衣服。

央儀回頭,分岔路口空空蕩蕩,早就沒有人影了。

晚飯時,不知怎麽提到路周。

奶奶放下筷子:“年輕時我第一次進山,不慎跌進溝裏,左腿怎麽也動不了。恰好碰到他媽媽進山采藥遇見我,硬是把我從溝裏扛出來。我比她高,比她重,她那時候才是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一路把我背回村裏。”

方尖兒也是第一次聽,雙眼放光:“這是救命之恩咯?”

“是吧。”奶奶笑,“後來我每次進山都會給她帶點城裏的日用品。最多的一次是她結婚,我包了車送來被褥,涼席,縫紉機,五鬥櫃……”

方尖兒忍不住打斷:“照您這麽送,那她生孩子時您不得把醫院也送來?”

“她沒生。她和她兩個……”奶奶說到這忽然不說了,轉口道,“路周是她撿來的。撿來時沒那麽小了,已經學會了走。”

“啊?棄嬰?”

央儀吃飯的動作微頓,望向奶奶。

奶奶搖了搖頭:“不清楚。沒毛沒病的,還是男孩。”

“後來呢?”方尖兒問。

“他們本來沒小孩,就當自己的這麽養著了。再大一點,小孩要讀書了。家裏有分歧,除了他媽媽沒人想讓他去念書。磕磕絆絆讀完小學,又吵了一次。那次我進山,就做了他們家人的思想工作,最後同意把小孩送到縣城接著讀。”

“再再後來?”

“再後來,你爺爺身體不好,我來得就少了。”

再後來,他讀了個不錯的大學。

央儀在心裏回答道。

“他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嗎?”方尖兒托腮。

奶奶沒正面回答,只說:“那孩子聰明得很。”

感慨完一回頭,方尖兒發現央儀在發呆。

於是朝她晃手:“餵,在想什麽?”

不提他倒還好。

一提,央儀就想起下午分別時,他好像在不開心。

這種不開心與親人過世無關,而是才冒出的、淺淡到近乎於無的情緒。

央儀沒說,指指自己的腦子:“什麽都沒想,空空如也。”

“那你老盯著手機。”方尖兒吐槽。

手機屏幕是黑的,回來後,央儀嘗試過多次轉賬,只不過沒找到信號。她甚至想要不要問方尖兒借現金湊湊,先給人付過去。

盯著黑黢黢的屏幕若有所思。

方尖兒卻會錯意了,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在等孟總消息!”

“……”

方尖兒躊躇:“難道我猜錯了?”

“沒有!”央儀摒去腦中雜念,“你猜得很對!”

閨蜜很善解人意,晚飯後小手一指,給央儀指了條明路。

“看你心不在焉的,實在是傷害我這條單身狗。看到那個梯子了嗎?”

央儀露出迷惑表情:“怎麽了?”

“順著這個梯子爬上去,屋頂上說不定能有一格信號。去吧,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在等你。”

“……”

想想一直顯示失敗的轉賬消息,數分鐘後,央儀還是硬著頭皮攀上了木梯。

山裏的天暗得很快,晚飯時還是一半靛藍一半橘的,這會兒山巒遮擋,放眼望去天色已經徹底昏沈了下來,只有一兩豆燭火在山影裏飄搖。

這座小樓並不高,堂屋做了挑高,二層就變成了窄小的閣樓。因此屋頂也不過就是尋常樓房一層半的高度。

完全激發不了央儀的恐高屬性……

她扶緊木棱往下一瞧,灰撲撲的地面天旋地轉起來。

……救命,說大話了。

好高。

深吸一口氣,再瞧。

……救大命,旋得更快了。

央儀閉上眼,渡出好幾口氣。指揮自己——吸氣、吐、吸氣、吐、吸氣——心跳在反覆調整中慢慢恢覆原狀。

她睜開眼,兩腿依舊蹬著梯,左手扶住木棱,右手摸索到手機,慢慢舉起。

旋轉,旋轉,旋轉……一格!

有信號了!

只要能把這筆錢轉出去,她立即馬上下去,一秒鐘都不想耽擱。

這麽想著,央儀舉高右手。

隨著那格信號不斷波動,手機在掌心震了起來。才與世隔絕一兩天,她就缺席了一堆消息。

央儀快速滑了一遍,手指停在顯示了數字一的孟鶴鳴頭像旁。

孟鶴鳴不會浪費時間在寒暄上。

點進去,果然看到孟鶴鳴說,四天後法國直飛雲州。

……當然不可能是特意來接她。

央儀不由地雙手捧起手機,一字一字回覆:【這次出來我沒帶合適的衣服和首飾】字打到這,她停下片刻,又一股腦地刪了。

這麽說仿佛在問他討要東西似的。

她又輸入:【是要出席什麽場合,我提前準備】到此,停幾秒鐘,再次刪除。

好多餘,他哪次不是叫人準備得周周全全的。

編輯刪除,編輯又刪除。

最後央儀只回了個好字。

信號轉了若幹圈,終於把這個字傳達到了孟鶴鳴那邊。央儀稍稍安心,再次打開路周的聊天框。

一零零零零——

這信號跟她有仇似的,一到正事兒就不行了。

屏幕上旋轉的圈陷入了無限次循環。

央儀索性不再盯著,將手機攏在掌心放到一邊,視線向愈發墨色深重的山望去。

純欣賞、不深入的話,這些連綿大山還是很可愛的。尤其是清晨雲霧迷蒙的時候,仿如仙境。

到了夜裏這會兒,沒有城市的光汙染,只有一輪殘月。山巒線條隱在天幕下,安靜到令人心醉。

央儀癡癡望著,忽得聽到腳下有聲。

她低頭。

扶梯旁晃過一個高大的模糊身影,待要細看,眼前暈眩起來。她趕緊打住,擡頭望天。

“方尖兒。”央儀憑直覺叫道,“我好像下不來了。”

怕高只是央儀恐懼生涯裏平平無奇的一項。她的嗓音並未有太多變化,不像下午似的,幾乎要破碎。

不過院裏的人像是不太放心,很快能聽到木梯響起的咯吱聲。

央儀仰著腦袋繼續望天:“我緩一緩說不定就行,你上來幹嘛。這裏好窄,兩個人連轉身的餘地都——”

視線慢慢垂平,她驚得差點跳起來:“怎麽是你?”

說話間,黑影已經順著木梯爬到了頂。

他雙手撐在扶梯兩邊,後背微躬,一件寬松的棉T藏不住年輕且優越的身形。在聽完他的故事後,連看他都帶著破碎的濾鏡。

殘月被遮擋。

站定在最後兩階的路周俯身看她:“你怕高?”

央儀一時無言。

他又問:“為什麽還總站在高的地方?”

哪有總?

露臺有護欄,屋頂是為了那筆轉賬……

攏共就這麽兩次,還都被他撞見了。

仿佛聽到她的腹誹,路周面對面地正視她:“你就算現在轉給我,我也不一定收得到。”

“……”

年輕的腦子就是好用。

央儀索性將手機揣進衣兜裏,“那……下去?”

男生不放心道:“你行嗎?”

行,怎麽不行?

蹬在木梯上的腳踝動了動,央儀示意他先。

等到他褪開,那輪殘月又出現在了眼前。月光輕盈灑下,照著他不聽話的一縷亂發。

央儀強忍住想要替他撫平的沖動,手指撚在一起,在木棱上按得青白。

梯子的咯吱聲忽然停了。

路周在幾步之下仰頭:“怎麽了?”

“沒事。”央儀松開手指,“這梯子承受得住我們兩嗎?”

奶奶家的這把梯看起來不常用,更別提時常修整了。路周心裏沒數,抿唇:“到了喊你。”

幾秒後,他落地:“下來。”

央儀深吸一口氣,原本是打算閉著眼睛下的。

但倉促的一瞥,她似乎看到他大張著手臂,要擁抱的姿勢。疑心自己看錯,剛要再看,忽得聽到夜風送來他的聲音。

“跳也行,我會接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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