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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十四課 彌補不了的卻可以一起慢慢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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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十四課 彌補不了的卻可以一起慢慢種下

もう一度 君に逢えたから

已經再一次和你相遇

後悔したくないんだ

我可一點也不想品嘗後悔

——引自-夏の魔法-HoneyeBear

捧著滿滿一杯倒好的熱水上樓, 洛安在妻子對面落座,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是因為與一樓比起來這裏太安靜,還是因為周圍的鮮花盆栽擺得太多, 又或者是那股他永遠不太能習慣的芝士香氣……

洛安不明所以, 他左右環顧。

妻子正低頭拿著鉛筆勾畫菜單,桌上的露營燈亮著幽幽的光,她背後放著許多不同色的玫瑰盆栽,夏日傍晚的太陽下,偶有蟬鳴響起。

或許是因為她的神情少見得很安靜,所以洛安忍不住多盯了她一會兒, 有些走神。

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人適合玫瑰,不過名貴華麗的花種都很適合她, 他很少給妻子送花, 只是單純覺得無需浪費資源——因為最名貴華麗的花種全種在他們家的後花園裏, 安各已經不再需要平常花店裏裹著包裝紙的普通鮮花。

……好吧,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總覺得種在土裏的東西最好能吃又實用,花朵本是植物, 從土裏硬拔出來裹著包裝紙送來送去,最終的下場無非是枯萎後丟入垃圾桶,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禮物被妻子丟進垃圾桶總會忍不住聯想自己被丟進垃圾桶……畢竟自己身上這樣那樣的毛病都很值得丟進垃圾桶……所以與其送花還不如送盆栽……或葡萄,後花園那麽多香氣馥郁的花裏要是能騰出個地方給他種葡萄藤……

唉, 用妻子曾經的話說,他這人是“浪漫過敏”。沒救的。

洛安不再亂想, 他把泡好的熱茶放在桌上,開蓋慢慢揮去熱氣, 沒有出聲打擾她。

妻子繼續簌簌圈寫菜單。

洛安又觀察了一圈,這次重點觀察她以外的地方——然後他在幾秒鐘後終於找到了這處美景最違和的地方。

太安靜了。

只有一個成年人坐在這裏。

“豹豹……洛洛去哪了?她跑到一樓玩了嗎?”

菜單上的鉛筆筆尖一頓, 妻子擡起頭。

她看他的眼神有點奇怪,但洛安一時說不出是哪裏奇怪,只覺得她說話的聲音相較平時低很多。

“沒。”

“那洛洛在哪,要不我去找……”

“不用。”

“可……”

妻子不再說話,她重新低頭看菜單,而桌下傳來嗡嗡的低鳴。

“不用找,爸爸,我在這裏嗷。”

洛安:“……”

洛安彎腰掀開田園格子桌布,看到了自家女兒——沒精打采地趴在妻子膝蓋上,屁股朝天臉朝下。

與他對上視線,小孩又“嗷”了一聲,姑且招呼。

第四聲,沒上揚,話尾幾乎能降到地裏。

洛安:“……”

“在做什麽,洛洛?”

安洛洛小朋友垂頭喪氣:“蒙蔽的事實全交待完了,坦白從寬結束,現在在深刻反省。”

我倒杯熱開水的功夫,你怎麽就又犯了錯,能把媽媽氣成這樣。

洛安有些無奈,又有點好笑,還有點點可憐女兒。

這家餐廳洛洛期待了很久很久,他還在做鬼時就天天對他提,說這裏的露臺有花朵和秋千,向往地描述陽光灑落的畫面,數次懇求他帶她來吃——“我班上的同學說這裏可好看了”——

如今洛安總算能兌現承諾,來的路上一心想著要完成女兒的心願,連熊孩子的喧鬧和網紅店的擁擠都忽略不計……女兒自己卻又惹了事,不能到處玩,被拘在了媽媽膝蓋上。

不過他向來不慣著孩子,那點點可憐也只是一點點。

洛安重新放下桌布,詢問妻子:“她犯什麽事了?”

“沒犯什麽事,”妻子卻說,“只是我剛才逼她把實話全吐出來,吐不出來就在膝蓋上趴著,不準到處亂跑亂玩。”

洛安:“……哦,那要不要讓洛洛來我膝蓋上趴?總趴你那兒太重了吧。”

桌布下傳來低低的抗議:“我才不重咧……”

妻子:“這麽說是有點重。洛洛,過去。”

桌布下低低的抗議拔高了:“我才不重咧!”

——不管安洛洛小朋友重不重,五分鐘後,她還是轉移了趴著的地點,去爸爸膝蓋上深刻反省了。

十五分鐘後,她徹底遺忘了“深刻反省”這回事,在端上桌的蔓越莓氣泡果汁前手舞足蹈,用自己的智能手表哢哢拍照,記錄玻璃飲料杯裏那漂亮的顏色分層。

……好吧,只有一部分原因是上桌的蔓越莓氣泡果汁漂亮,另一部分原因是她趴在自己膝蓋上時,洛安一直借著桌布的掩飾偷偷用手翻花繩逗女兒,所以漂亮果汁一上桌,本就被逗開心的她便徹底“忘卻前塵”……

咳。

畢竟是洛洛期待了很久的餐廳,而且妻子看上去也沒有很生氣啊。

桌下,洛安抖了抖變幻出的長花繩,在它重新變回去後套上了自己的無名指。

……女兒就是喜歡亮晶晶的漂亮繩子,他身上除了這枚戒指,也沒什麽亮晶晶的能施術變幻了。

變形術看似千變萬化毫無規則,其實還是局限於顏色與材質,畢竟玄理是無法憑空而出的。

妻子大概沒註意到吧,因為她點完菜後就開始不停地接電話,現在直接拿著手機離開桌子去了不遠處,大概又在忙些工作上的事……

“開始上菜了?”

是她掛斷電話回來了。

“嗯,主食還要等一會兒,但雞翅和薯條之類的小食已經……”

說話間洛安摸了摸自己的無名指,總覺得她的眼神重點在那上面落了一會兒。

……沒發現吧?應該沒發現他剛才偷偷脫了戒指逗女兒……

洛安忍不住悄悄打開眼睛。

“不管你有沒有,會不會,所謂的玄學界裏存不存在那種東西,”妻子突然道,“禁止使用讀心術。從現在開始。”

……好吧。

“豹豹,就算存在那種術法,我也不會頻繁對你使用……”

這是實話,陰陽眼的讀心功能早就令他對許許多多的事情避之不及——人群、喧鬧、擁擠熱門的場地——而自從意識到陰陽眼也無法看穿安各、反而會造成謬誤後,洛安便漸漸地降低了直接用眼睛“看”妻子的頻率,改為用心。

他早就發覺自己犯下錯誤,從那長達七年一刻不停的心聲裏。

整整七年,她的心聲裏全是快樂,自由,不在乎他。

可他回來後,她種種表現,與祭日那夜被控制著魂魄說出的話……

還不如瀟瀟灑灑,一點不在乎他。

……何必再想當年,現在他回來了,他已經徹底蓋過那些過去,謊言持續久了便是事實,活著的人當然從未死過,即使她查遍玄學界也不會有死而覆生的先例……

“披薩上來啦!爸爸爸爸,幫我的碟子裏盛一大塊帶火腿的——”

“好……豹豹你呢?”

“帶菠蘿的。”

不用再去想當年,他切實活在當下。

【數小時後】

——雖說人擁有第二次生命後總會感觸“活在當下”,但卻不應當是這種活法吧?

陪著女兒從天亮玩到天黑,重新坐上回家的車後,洛安扶著不停發暈的頭,怎麽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在那家洋式餐廳裏吃飯時,女兒的果汁、披薩端上桌後,還端上了一大瓶冰鎮的白葡萄氣泡酒……

“豹豹,你不是要開車嗎?”

“我忘了,”妻子是這麽解釋的,“點菜時在想工作的事,沒想那麽多。但是這酒度數很低,和果汁也差不多,所以喝一瓶……”

開車喝酒,怎麽可能差不多?

洛安還沒反駁,女兒就興沖沖擠過來:“什麽果汁?什麽度數很低?這個氣泡的顏色好漂亮啊,比我的蔓越莓汁也漂亮!爸爸爸爸,我也要喝——”

妻子一把將杯子推過去:“那你喝,度數很低,洛洛你多喝點也沒事。”

“好耶,謝謝媽咪!”

好什麽好,度數再低的酒也是酒,洛安趕緊奪過小孩手裏的酒杯,想都沒想就一口喝空。

“絕不浪費食物”已經刻入了他的骨子裏,面對一瓶花錢點單、已經開封、倒入杯中又無人能喝的酒,洛安這裏根本沒有“奪過來倒地上”“放在旁邊把它晾幹”的選項。

把妻女不能喝的東西喝完,就像把她們剩下的飯菜吃完,近乎成了一種本能……

可妻子從未在開車時點酒,而他也沒有匆匆喝過一整杯酒,不做任何提前防備。

雖然等到他喝完一杯之後,還有機會及時止損,運用道術——

“哇!我第一次看爸爸喝酒!”這是女兒驚奇又雀躍的呼聲,“難道爸爸也很會喝酒嗎?原來爸爸也像媽媽那麽厲害?”

“這有什麽好比的,”這是妻子疑似帶著嘲諷的評價,“這種酒和果汁也沒區別,你爸才喝了一杯,還不如喝完一整瓶蔓越莓果汁的你呢。”

“可是爸爸從來不喝酒的——”

“所以他不能喝啊,這杯酒喝完說不定就要暈了。”

“啊,我還以為爸爸也厲害……”

洛安沒暈,入口的酒體輕盈得不可思議,還帶著一股濃濃的葡萄味,根本就和葡萄氣泡汁的口感沒區別,的確度數極低。

但他聽著這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他不能喝,突然就有點介意。

——小鬥笠第一次嘗酒就醉暈過去,固然是酒量不行的表現,但該事跡傳入師弟耳朵裏,被笑了一句“不能喝”後,他直接抄起酒瓶破了師弟的頭。

破爛就是很介意被別人指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重點嘲諷,不管他幾歲,小心眼依舊沒長過……

可妻子以前明明沒笑過他酒量差,只會在他裝醉時格外關心體貼,女兒也從未用酒量衡量他是否“厲害”。

“行了行了,別慫恿你爸,他再喝就要暈……”

默不作聲地,他直接奪過了被妻子拿回的酒。

洛安迅速喝幹了第二杯。

“我沒暈。”

口感依舊是似乎毫無危害的葡萄果汁,濃郁的葡萄香還有點令人上癮——本就偏愛葡萄的洛安開始覺得很好喝,便拿過第三杯。

“我還可以再喝點。”

女兒開始高呼“好厲害”,小手拍得啪啪的,仿佛是提前被通報要在某個固定點位這麽起哄的氣氛組——

而妻子突然嗤笑一聲:“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研究玄學的家夥肯定有什麽解酒的法門啊?以前你明明一杯就倒,這次接連喝了兩杯還沒動靜,肯定是偷偷動手腳了。”

恰恰相反,以前的“一杯就倒”是我早就運轉道術排解酒意後做出的假象,這次連喝兩杯完全出於一時沖動,是真沒做什麽小動作。

洛安聽著她嗤笑,那種一點點的小介意便變成了一點點的大介意。

又或者,從第一杯開始,倉促入口的酒精就影響了他的判斷力——

無暇細思,女兒雀躍又活潑的起哄聲與妻子那有些反常的大聲嗤笑中,他很快喝下第三杯。

“我這次,沒動手腳。”

……還真的特意沒動手腳,不知不覺的,洛安已經放棄了運轉道術消散酒意。

也不知是那點介意令他開始賭氣,還是直接喝懵了。

雖然口感依舊像是輕盈的葡萄汁,但他已經提起了一些警惕,因為妻子和女兒的反應相較平常都很奇怪,比起單純地貶低他不能喝,她們似乎更像是合夥在慫恿他多喝——

好吧,大概是酒精真的影響了他的判斷力,畢竟他眼裏的妻女已經有點重影了,她們是否對了對眼神,妻子是否使了什麽眼色……估計是錯覺。

因為,平白無故的,豹豹故意灌醉他做什麽?

“剩下的帶回家吧,”洛安揉著太陽穴說,“雖然是很低度數的果汁酒,但還是有點……”

“好好,吃飯吃飯,洛洛別總湊旁邊起哄,把剩下那塊披薩吃完,然後去洗個手,我們差不多吃完了。”

沒有繼續慫恿勸酒的意思,大概之前真的是他多心了。

女兒乖巧地答應了,她快速消滅了手裏的披薩,然後蹦去洗手,洛安支著頭,勉力維持著清醒。

已經落日的露臺上,便又剩下了對面的她一個人。

吵鬧的孩子遠去了,安靜的大人又帶給他一種古怪感。

“豹豹……”

你今天是怎麽了?剛才工作遇到了不順的事嗎?還是我不在的時候洛洛讓你很不高興?

可看上去也不像是生氣……你的表情現在看上去……

難過。

……等等?

為什麽你看上去會這麽難過?

洛安又揉了揉太陽穴,閉眼又睜眼。

酒精與重影太影響判斷,比起賭一時意氣,他還是更在意妻子此時的表情。

還是運轉道術,發散掉……

“安安。”

可就在這時,她的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手。

“趁著洛洛不在,”她輕聲說,“我有個禮物送給你。”

什麽?

話音太近了,她是貼過來了說話嗎?

“再過小半個月,就是我們結婚十一周年紀念日……”

洛安又開始發暈,盛滿氣泡的酒杯離她的手指太近,又或者,就是她一邊摸著他的手一邊把酒杯推近的。

“我覺得,這個日子,我們該好好慶祝。”

閃爍著氣泡的酒液在搖晃。

她貼近耳邊的吐氣比妖怪還惑人心。

“安安。就在飯前,我打電話給女兒報名了半個月後的夏令營。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看夏令營的宣傳冊嗎?我安排好了,也替你問過洛洛,她很樂意……”

我有這麽不勝酒力嗎,除了看人重影還會幻聽?

“所以,十一周年紀念日,我們重新去度蜜月吧。你一直很想再擁有的蜜月旅行。”

夏日的晚風中又響起蟬鳴。又或許是他嗡嗡的耳鳴。

幻聽癥狀太嚴重了,連帶著血管也開始發熱,闊別許久的鮮活心臟噗通噗通跳起——

“不是玩笑,不是說謊,也不是幻聽。看,我已經訂過票了。”

虎牙在他的耳邊輕輕磕了一下,近乎於虛幻的漂浮感被猛地拽回地面。

洛安錯愕地看向她——是立足於現實的妻子沒錯,絕不是從某個美夢突然冒出的——

而她一只手舉著手機,手機裏是清晰的訂票信息。

另一只手則推過酒杯,酒杯裏噗嘟噗嘟的氣泡似乎響在他的心裏。

洛安眩暈又清醒。

她咧開小虎牙,很可愛地笑了。

“所以,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蜜月旅行,我們幹杯吧?”

——這就是第五杯第六杯落入口中的最終原因,也是露臺上一整瓶白葡萄氣泡酒被喝光的由來,更是……

夜深後,他走進家裏,只能扶著墻才不至於倒地——這一現狀的罪魁禍首。

洛安已經記不清該如何運轉發散酒意的道術,更記不清自己為何淪落到這地步,只記得露臺上那個夢幻得過分的禮物,與她磕在自己耳邊的虎牙。

……好吧,她絕對是故意灌醉他的。

為此竟然祭出了“蜜月旅行”……有什麽事讓她不惜祭出這等大招也要灌醉他……唔……好暈……那所謂的果酒後勁也太大……不,不能倒下……

“爸爸?你還好嗎?爸爸?”

女兒還在旁邊,他不能倒下。

一位即使承受死亡也不願意在千年怨鬼與天道惡念中臣服的天師,讓他被一瓶極低度數的葡萄果酒灌暈在女兒面前,還不如再殺了他。

洛安撐住了。他對女兒調整出一個照常的微笑。

“走吧,洛洛,去洗漱,爸爸幫你……”

鋪床掖被也好,睡前故事也好,這是自女兒搬去兒童臥室自己睡覺後便約定俗成的事,也是自安洛洛有意識起經歷的日常流程。

就像有的人即使通宵加班也記得第二天如何使用咖啡機按鍵,洛安支撐著自己,直到安洛洛躺在小床上合攏雙眼。

爸爸有一個多星期沒哄她睡覺了,今天終於能聽到久違的睡前故事、接到額頭上的晚安吻,她肯定會睡得很香很香。

即使爸爸這次的晚安吻泛著過於濃郁的葡萄味,轉身出門時腳步有些踉蹌,伸手在墻上摸索了半天才成功摸到開關上,哢噠哢噠花費幾十秒才關閉了她房間的燈,像個生銹卡殼的機器人……

安洛洛小朋友偷偷睜眼,又略心虛地拉了拉被子,遮住眼睛。

反正,反正,是爸爸教的啊。

【如果媽媽的情緒很不好,那洛洛就要乖乖的,什麽事情都要聽媽媽的話。】

……反正是爸爸教的!她今晚只是單純聽媽媽的話!

睡覺睡覺,呼……

一番歪斜的心理建設做好,安洛洛小朋友便這樣安心地睡去了,全然不管爸爸正處於怎樣的絕境中。

當然,爸爸也不會容許她發現自己正處的“絕境”——

關上孩子臥室的門後努力走了十幾米,結果扶著墻的手不慎落空,直接倒在墻角,暈得天旋地轉站不起來……這樣的絕境。

自小時候第一次偷嘗了師父筷子上的酒結果暈在桌子下爬不起來……這是他第一次醉成這樣。

去她豹豹的。

洛安絕望地想,我維持了數十年的零醉酒記錄就這麽消失了。

……去她豹豹的,為什麽天道惡意塑造他魂魄時沒給他一個海量的身體呢!設定我擅長喝酒的話說不定我就能早早理智喪失任它擺布了啊!!

現在天道意識它隨著最後計劃的破產一齊徹底消散了,擺布他的對象從它變成了她——

“安安,看一眼,這是幾?”

眼熟的拖鞋在面前停下,眼熟的虎牙也囂張地露了出來。

在他面前蹲下,穿著家居服的妻子豎著手指,洛安很想回答“2”,但他卻看見了4個重影。

……可惡。

他費力運轉暈眩的大腦,折中了一下:“三。”

二加四是六,六除以二,他絕沒有醉到算不清數的程度。

安各笑起來,收起食指:“錯了,是一。”

“……”

對象面無表情地瞪著她。

安各不知道他這是徹底生氣了,還是徹底醉懵了,老實說她也沒想到,一瓶度數沒過0.3%的葡萄汁氣泡酒能把他灌成這樣。

老婆以前喝多了會說他頭暈他難受,可這次他似乎連組織語言都很費力,扶著墻走還能摔倒,剛才能撐著哄完女兒上床睡覺簡直是個父愛奇跡……

不過,唔。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安安……”

她俯身,輕輕摸了摸他因酒精發熱的臉頰。

“誠實回答我,那個時候,你痛不痛啊?”

這是什麽問題,又是什麽奇怪的語氣。

他只是喝多了,他又不是變成小小孩了,問一句話都這麽輕這麽慢,仿佛她生怕說話聲大了會弄碎什麽似的。

而且,費這麽大功夫故意灌醉我,就是為了問我這種莫名其妙的……

洛安皺起眉。

“不痛。”

“真的不痛嗎?”

“不痛。”

“……一點點都不痛嗎,那個時候?”

“不痛。哪個時候?……不,任何時候我都不痛。”

模糊的重影裏,她嘴角的笑似乎撇了下去。

洛安分不清那是一個抹平的嘴角,還是變成哭的笑。

“豹豹……”

“沒事了,走吧。我拉你起來,我們回房間……你頭暈就睡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什麽?這就問完了?灌醉他就是為了確認“痛不痛”?

洛安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她主動伸過了手,柔軟的手掌與頭發都那麽親昵地貼近了,肩膀並未繃緊,他靠過去時也並未察覺到半分回避……

那就是沒生他的氣,也沒想繼續審問什麽。

問個問題就結束了,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

但洛安已經無法細想了,他模模糊糊地倚著她往樓下走,只覺得愈來愈暈,愈來愈困……好像就這麽模模糊糊地糊弄下去挺好……

——直到淩晨,一點多,他猛地驚醒過來,口幹舌燥,嗓子裏像有火燒。

“水……咳……水……”

一手就能摸到的位置正好擺著一杯水,從未體驗過宿醉的人咕嘟嘟吞進去,甚至顧不上環顧四周。

直到他條件反射地摸去身邊,想替妻子掖一掖被子,半夜時她總是很容易踢被子——

卻什麽也沒摸到。

枕頭空蕩蕩,床單平板又寂靜。

洛安瞬間酒醒了。

“……豹豹?”

故意灌醉他……問他奇怪的話……又露出那麽奇怪的表情……半夜消失……

清醒的腦子把一切都串聯在一起,隱隱猜到了什麽,洛安飛快下床穿衣——

是去買醉了,還是去找誰質問了,又或者,離家出走,懲罰他這些年來細細編織的這個彌天大謊?

更糟糕的,畏懼他,害怕……

猜想一個比一個糟糕,洛安再顧不上別的,他套著外套第一時間就奔去了家裏車庫,沒有車被開走,又繞回門口的鞋櫃,玄關上的包包掛架與妻子衣櫃裏——

等等。

沒有車被開走,沒有鞋被穿走,她所有的包包和外套都在這,甚至沒帶走一張銀行卡。

她……難道在家?

洛安頓住腳步。

就在這時,終於,他聽見了其他的動靜。

穿過客廳,穿過走廊,陽臺之外,臥室的窗戶後。

窸窸窣窣的,吭哧吭哧的,一抹黑黢黢的影子在後花園裏動作,像一只從地裏鉆出的土撥鼠。

“……豹豹?”

他打開門。而安各就在那裏,哪都沒去。

她穿著睡衣跪坐在地上,拿著一把鏟子,手挖著泥土,旁邊到處都是被拔出的鮮花。

洛安緩緩走近她。

“豹豹……”

安各充耳未聞,她繼續吭哧吭哧地挖。

洛安又走近了一點,看清了她不是在隨便亂挖——

她扯出了許多鮮花,正拼命地往土裏埋著什麽,似乎是在種東西。

“……豹豹,你在種什麽?”

依舊沒有回答。

但洛安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也蹲了下來,看清了黑暗中她滿手泥土裏的——

一顆葡萄。

她正試圖種下一顆葡萄。

洛安小心翼翼地摁住了她的手背。

“豹豹。你在做什麽?”

她默不作聲,半晌,拍開了他。

“豹豹……”

拍開。

“豹豹。”

拍開。

“豹……”

她拍開了他的手,但這一次,也扔下了鏟子。

“種葡萄。我要種葡萄。你不是最喜歡吃葡萄,又渴望在這裏種葡萄嗎?”

她的話音依舊非常平靜。

但黑暗中能看見,她的肩膀是微微抖動的。

洛安一時啞然。

“豹……”

“不準阻止我!我要種葡萄!我要種給你——”

“可葡萄……”

他小聲道:“應該先等藤起來……再搭上架子……”

不是種下一顆葡萄果實,就會長出美麗的葡萄藤。

要耐心栽培。

要等待過程。

——不是突然特別拼命地想要它生長起來彌補什麽,它就能出現的。

安各從他的話裏明白了什麽,她不再說話了,停止挖土,兩只手垂下。

洛安慢慢地抱過她,小心、謹慎又溫柔,像是要擁抱一頭傷痕累累的野獸。

“我們回去睡覺……明天一起種藤……明年再搭葡萄架……好嗎?”

安各不說話。

“豹豹……回去吧……”

安各依舊不說話。

可她拼命、奮力、懷著無法言喻的心情獨自挖出的那個土坑——

在黑暗裏,撲簌簌地,被提前澆入了許多滾熱的淚。

她被抱過的肩膀不停地發抖,卻依舊頑固地一言不發。

洛安沈默片刻。

然後他也握過了鏟子。

“好吧,現在就種葡萄藤,我們一起種吧。”

“嗯……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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