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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十五課 寫字本上的錯誤結果與本子外的正確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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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十五課 寫字本上的錯誤結果與本子外的正確推論

【數小時後, 晚,八點半】

小鬥笠走進一間小臥室,又反鎖上門。

他對著一張小桌子坐下, 伸手, 拉下臺燈的拉繩,再仔細地鋪平自己的本子。

總算能夠一個人獨處了,總算從這一整天的吵鬧裏擁有了片刻安靜的空閑。

……呼。

小鬥笠呆呆地望了一會兒那盞擺在小桌子上的小臺燈。

座下的椅子擺著扁扁的絨毛靠墊,手肘下的桌子則擁有圓圓的四角,臺燈造型是一串粉紫色的大葡萄,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童趣可愛。

那麽……幼稚。吵鬧。令人不適。

這間房間的每個小細節都像在告訴他, “你是個值得呵護的小孩”。

他果然還是更喜歡自己給自己買下的胡同小院,不會塞滿這些局促的元素。

小鬥笠抿抿嘴, 不再看向臺燈——

這會令他重新想起今天遭受的種種, 實際上這盞臺燈還是安各硬逼他買的, 因為“小老婆來我家住怎麽能不多買點日用品呢, 僅僅是一套牙刷睡衣哪夠,哎呀這個臺燈好可愛這個椅子也可愛買買買”——

在泥巴茅草屋裏修修補補過日子的小鬥笠完全不能理解, “邀請一個陌生小孩來家裏暫住一夜”與“買一整套貴得嚇死人的家居用品塞進客房”之間的聯系。

他本以為洛安說“今晚暫住”就是給他在客廳鋪張毯子打地鋪,洛安也的確表示“對給你鋪三張家裏最厚的冬用毯子再加電熱毯”——他們原本愉快地達成了共識,小鬥笠聽見“電熱毯”時就已經狠狠心動——

但安各說:“你們倆全閉嘴,來我家住又不是來逃難。”

洛安:“這不是……”

安各:“尤其是你, 閉嘴,白天無視我的事我們倆還沒完。再過幾小時, 你給我在臥室裏等著。”

洛安:“……豹豹,我們正坐在你旗下和動物園聯動的兒童考拉餐廳吃晚飯, 你能不能別提這……”

安各:“我怎麽了?我不能說什麽?這是我自己的餐廳!那邊睜著純潔懵懂大眼睛的是我自己的考拉!最後面站在收銀臺旁欲言又止的是我自己的員工!所以我在這想提什麽話題就提什麽話題!還是你嫌棄我在外面太不要臉了?”

洛安:“……”

洛安便再次閉上嘴,收回手, 小鬥笠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自己就此裝成一樁只會給女兒碗裏添飯菜的機器人,拒絕了他這邊用眼神強烈發送的所有求援。

……他只能叒被安家主一把抱過,緊緊地摟在腿上……她非要給他看手機上的某種購物APP,幫他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彈出付款界面之後也逼著他點,“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如果他不肯點她就嬉笑著搓他臉——

明明只是一起度過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卻無比無比漫長,就像有二十四天的喧鬧故事打結塞進自己胃裏。

不,不能再想了。

小鬥笠有點胃痛。

他告訴自己,現在是晚上了,房間門也反鎖了,你安靜又安全。

現在要鎮定下來,保持冷靜,做出總結。

今天從安家主那裏吃的苦頭告訴他,要努力向那個自己學習,學習他那份堪稱超凡的定力——

從直升機上下來後,那個自己就淡定地度過了後續所有的活動,不管是被那個強大到恐怖的家主搖圍巾、扯胳膊、扒外套、拽頭發……還是被一把撲到背上在耳邊大聲假哭,又或者拽著安洛洛一起再次撲過去大聲假哭,再嚷嚷“老婆你是要拋妻棄女嗎”……

那個自己連眉也沒皺,就一直穩穩地維持著平靜無波的臉色,直到熱情又恐怖的安家主徹底洩氣又生氣,帶著安洛洛揚長而去,他便慢慢退至最後方,完全化為背景板。

哪怕是後續,被撒氣,被撒嬌,被嚷嚷,又再次被撒嬌求原諒……如此反覆了好幾通循環,那個自己也巋然不動。

……這份定力是真的很厲害啊,未來的自己真能成長成那樣嗎?

哪怕他有自信在無歸境的山崖崩塌時保持鎮定,也不敢說扛得過得過安家主那般攻擊……

不,別說“被撲”了,她一抓他他就快受不了,這樣下去可怎麽行哦。

小鬥笠想到了白天時安洛洛屢屢回頭看自己的動作,與她那嫌棄中暗含著一絲關懷的小眼神。

“哼,媽咪竟然抱你,但你這又是什麽反應,臉紅成這樣,感冒了還是發燒了啊”

……小鬥笠當然能看懂安洛洛的小眼神。她比自己可好懂太多了。

但,恰恰是因為更簡單、更好懂……被這種人嫌棄又看穿……他……他……

可惡。

不甘心。

小鬥笠深吸一口氣。

他調亮了臺燈的亮度,又打開書包,拿出筆袋,笨拙地握過鉛筆。

攤好的本子前再加一本攤好的拼音認字練習冊,然後,學著教科書上的示例,一筆一劃寫下痕跡。

失策之舉,莽撞行為,今天自己實在出了太多紕漏,想要進步,必須好好整理一番。

以前他習慣一邊剝山裏摘的葡萄一邊慢慢整理思緒,久而久之只要吃點葡萄心情就能變好……但如今好歹學了幾個字,不如一邊寫字一邊練習。

今天總體如何呢?

總體很不愉快,基本沒有好事發生。

早晨,他拿到了一張零分的語文試卷,榮獲全班倒數第一。

課間,他栽進了一場陰邪的陣法,再次窺見了無歸境的霧氣。

涉及無歸境,又涉及那縷被提前警告過“不必理睬”的紅影,原本他不想管的,只想趁機覆習一下語文成績,但他最重要的任務目標卻吭哧吭哧跑過去犯傻,他只好也追過去給她墊背。

真·墊背,誰讓她去和那些被鬼魂侵占的軀殼拉拉扯扯,要不是我跑過去接她,安洛洛被甩開後再落地,最少也要在粗糙的跑道上刮掉幾層嫩皮。

為什麽這種父母雙全的小孩總要犯傻?安靜看著別人變成屍體是很難的事嗎?

結果好心墊背沒收到一聲感謝,反被她勒住衣領,又遭遇大聲吼叫,還被拉著一起淋了雨……這都是令他討厭的東西。

再然後,從泥土之下挖出了臟東西。

……令他心情陷入最低谷的臟東西。

那時,望著那截被完整切斷的右臂,小鬥笠無法看出安各會註意到的“拍賣場商品包裝般的特殊處理”,也無法意識到安洛洛關註的“爸爸現在還疼嗎他的手還好不好”,他沈下臉色只是發覺了一點——除他以外,或許沒人會發覺的一點——

原來洛安是鬼。

……是的,當然,聽上去有點像廢話,“洛安是鬼”差不多是他周圍所有人的共識了,就連安各也隱隱有些認識……

未來的自己已經死了,未來的自己果然也死成了很強的存在,小鬥笠第一眼見他,就認定了他是“野鬼”。

完全相同的眼睛,卻擁有完全不同的厚薄程度——不管是氣息的強弱,還是人生的閱歷。

他並不意外這點,“將來的我死了”,小鬥笠接受得異常自然,畢竟“死掉之後的我是最強大的”是周圍許許多多人灌輸給他的期許——純陰之體本就是煉制傀儡、打造鬼童的最好器具,八字又這樣輕,“天生就是適合成鬼的”,沒人希望他順利存活、長大。

但小鬥笠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僅僅變成了鬼魂,更成為了……陰煞。

陰煞。

那是什麽?

洛梓琪之前短暫帶他的那幾天,曾給出過解答。

她知曉他的陰陽眼能看見太多孩子不該看的秘密,原本特意翻閱過無歸境與監管局的記載,又咨詢了不少研究兒童心理健康的專家,包裝再包裝婉轉地和他講解了“你死去後化成了什麽東西”“但沒關系我們有辦法把你重新救回來”……但其實不需要這麽委婉啊,姐姐,她應當是最明白他對死亡的渴望的。

小鬥笠附和著姐姐悉心又委婉的解釋,只能模糊認定,“陰煞”是很厲害的大鬼。

我死之後當然會很強大啦,這很正常吧?

——直到今天,他用眼睛親自看見了那截被砍去的手臂。

陰氣。

邪氣。

以及濃郁的……

怨氣。

那不是“變成鬼之後、因為自己的八字合適去死、所以格外強大”。

他看清了,那截手臂上附帶的陰煞怨氣,或許能與血潭裏千千萬魂靈累積的怨恨比一比——

面對那份已經與主人切斷聯系的不完整屍塊,就像過去無數次,他背著剪刀,從清晨天邊未亮時漫出的霧氣下到崖底,站在血潭面前。

……陰煞。

至陰,至邪,又怨恨至極嗎?

小鬥笠沒接觸過玄學,但他清理過太多屍骨與鬼魂。

他知道,死得越痛苦,心裏怨恨越深的,成鬼後就越兇厲。

所以他做清理,一直奉行“快準狠”的原則,不會讓對方多痛苦,甚至不會給對方反應到“我死了”的時機——這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清理工作的難度,久而久之,他也能樸素且熟練地判斷出“這家夥會化鬼”與“這家夥死透了”的區別。

所以,讓姐姐諱莫如深的【陰煞】,那個自己閉口不提的身份,看他竭盡全力哪怕做著近似於背叛安家主的事也要隱瞞的秘密,還有他暗示自己不要追問探尋的東西……

陰煞。

小鬥笠握著筆,在本子上緩緩畫下一個叉。

如果沒猜錯的話……結合姐姐和他透露的信息……他所看見的那股怨氣……陰煞這種鬼……

只有怨恨最深、不甘最濃的人死去,才會變成那東西吧?

他看見那截手臂時,便意識到了。

不對勁。

他,我,是同一個人,我們共同的夙願也不會改變。

……自誕生起睜開雙眼、看見周圍所有人所有的隱秘感情想法之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渴望的……

【大家和我一起,變成死人吧。】

死亡。

不會因為他妾室之子的身份嫌他低賤,不會因為他陰寒的命格與八字,不會因為他這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恐懼他靠近……死亡,這份安靜又公平的饋贈,它很歡迎他,他也樂意迎接它。

【大家一起變成死人吧。】

這是他誠懇的祝福。

明明……我應當這樣渴望死去才對。

那個人是我。

我就是那個人。

我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死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也肯定會成為強大的鬼魂,但——

“我”死去時,不可能滿懷怨恨。

……究竟是什麽,致未來自己於死地的同時,又令他那本該“得償所願”的心情變成了“無邊怨恨”?

疼痛、折磨、或各種各樣的侮辱……哪怕是活著的時候被分屍……

葡萄造型的可愛臺燈下,握著鉛筆在本子上移動小手的小鬥笠眉眼認真,仿佛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小孩子,正兢兢業業地按照老師布置填滿自己的練字格子。

可本子上一筆一劃,圈圈叉叉歪扭寫下的,是他自己一個又一個的“可能死因”。

他認真地一個個考慮,又一個個否決。

不會的。疼痛是最無關緊要的因素了。

不會的。侮辱的前提是有足夠高的自尊啊。

不會的。再怎麽折磨……會有賤女人的手法高明嗎?

我經歷過許多。

未來的我只會經歷更多。

……那麽,哪種死法,最能令我痛苦怨恨、又不得不最大限度地保留下理智、沒有將兇手碎屍萬段呢?

小鬥笠握著鉛筆,在最後一個“可能”上停頓。

那是他剛拿到教科書時就學著寫下的第一個字。

也是他剛攤開本子時,下意識塗在最角落的第一個詞。

【姐姐】

……啊。

原來如此。

整理思緒果然是很重要的工作呢,他從自己的思維裏整理出了了不得的事。

如果是姐姐的話……他想象著……如果是姐姐推他,打他,呵斥他滾開,用無歸境其他人在心裏滾動的話罵他……“上不了臺面”“狗都不如的妾室子”……不,比那更可怕的……“我從沒把你當成弟弟”“你的存在令我作嘔”……

唔。

手裏的鉛筆掉在桌子上,小鬥笠捂住了胸口。

僅僅是設想一下,他就感到……很疼。

比賤女人紮進指甲裏的針疼好多好多,心臟……眼睛……呼吸……

疼。

小鬥笠推開了本子,跌撞著向後仰,又掀開了椅子。

倉皇中,他甚至沒註意到葡萄造型的臺燈也在拉拽中發出“哐”的一聲,巨大的噪音引得小桌子都震了震,而寫滿的本子和鉛筆一起撲簌簌滾在地上。

用手捂著無端劇痛的心口,小鬥笠只是踉蹌著往外走,想去找點什麽——藥嗎,不,不是生病,也沒有流血——但他好難受啊,好疼,想吐,氣喘不上——

“冷靜。呼吸。”

肩膀被握住了,絲絲的涼意浸入身體。

他打了個冷戰,擡頭看向上空——相同的茶色眼睛,比他還要冷很多很多的體溫。

洛安把小孩一點點拉進懷裏,又放下另一只手手裏端著的托盤。盤裏還盛著一杯在飄熱氣的巧克力奶與餅幹。

他簡單道:“正準備給你送點零食,就聽見房間裏傳來撞擊聲……情急之下,沒開門就進來了,抱歉。”

說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揉了揉他的腦袋:“怎麽了?”

這一套動作再溫情不過了,像極了做家長的慰勞夜裏趕作業的孩子,尤其孩子個頭很矮,而家長是手很大的大人,哪怕只輕輕一只掌壓下去揉揉,也能輕易蓋過他大半張臉。

年齡,身高,體積,平靜無波的臉色。

“安全感”這東西便輕而易舉地罩過來。

……可,不是那樣的。

這不是丈夫對妻子,更不是長輩對幼子,他和他之間,唯獨他們之間——

“溫情”絕無可能。

他根本就不愛甜食,不愛新奇點心,又哪來的“夜間吃餅幹”習慣?

這個人故意單獨來找他……又或者,從剛才開始,一直靜靜地貼在門外。

等他發出慌張的響動,等他給他一個合理“介入”的借口。

正緩緩蓋過臉的那只大手,仿佛下一刻,就要捂緊他的口鼻,掐走最後一絲呼吸。

小鬥笠喘著氣。

他咬緊了牙,竭力仰頭望向自己,那眼神透過戴著銀戒指的無名指與小指的指縫恨恨紮出去,就像努力從蛋殼下往外掙紮的小蛇。

但殼外永遠不會有滿懷期待的雙親,殼外只會有……

等著把破碎的殼吞進腹中,再把幼體也吞進腹中補充能量的……它自己。

這份殺意一直存在,只是被隱藏起來,直到它觸碰到了不可知的秘密,再伴隨著獠牙……猛然襲擊。

洛安審視著他,沒有笑,也沒有皺眉,更沒有放開逐漸捂緊他口鼻的手指。

他正不動聲色地殺死他,貫徹著小鬥笠剛才敬慕過的好定力。

“果然,你發現了?”

這聽上去像是個問題,但其實不需要他開口作答。

小鬥笠的喉嚨塞緊了,臉也一點點漲紫,視野也模糊不清。

他是個小孩,他是個大人,當大人真的動了殺心,小孩其實,很難找到反抗的機會。

……好冷。

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眼神可以這樣冷,冷過裝腔作勢的姐姐、給他下令的家主、甚至是無歸境的冬天。

淺淡又剔透的茶色……為什麽放在另一個小孩的眼中,就顯出可愛與溫暖呢?

小鬥笠突然又想到了安洛洛。那個理論上的晚輩,討厭又愚蠢的同齡人。

其實……這個大人,那個大人,未來的妻子、姐姐或他自己……全是他沒辦法完全搞懂、也沒辦法無限親近的大人……這段時間,唯獨令他平等地放在心上、或許勉強能稱得上“朋友”的家夥……

——洛安的手指頓了頓。

就像直升機上那段不需開口的對話,他總能從這小孩眼裏看出他在想什麽。

真稀奇,只把自己當工具的家夥心裏,除了“唯一的姐姐”,竟然還添上了一個屬於“真正朋友”的位置。

……看來,這個年紀的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心軟許多啊。

洛安減弱力道,把手收了回去。

小鬥笠“噗通”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又發出斷斷續續的幹嘔聲。

洛安盯著小孩狼狽蜷縮在一起的背影,一時間,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

……母親當年,也是從這個視角看自己的嗎?

難怪她總說他是個怪物,又喜歡拿他當垃圾取樂。

洛安彎下腰,避開了過於高的俯視。

“嚇到了?還好嗎?”

他的手掌再次放上去——蓋過後背,輕輕拍動,這次的確是不含水分的安撫了。

小鬥笠卻打了個寒戰。

“……啊,抱歉,忘了把煞氣收回去。”

洛安調整了一下鬼身:“現在好了。喝杯巧克力吧?甜食有鎮定壓驚的作用。”

他又探身在一旁的托盤裏找了找:“我還帶了點止咳的藥片,和陽氣充足的湯劑……你最好吃點。”

所以是早就計劃好的。

如果他發現了,就殺了他;如果不殺了,就給他點藥止咳,把後續可能暴露的痕跡掃幹凈。

……呵呵。

“你真厲害。”

小孩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蜷成一團,聲音有點悶。

聽起來像是真心誇獎,以他的性格,輸人一截後也不會刻意諷刺什麽……但怎麽怪怪的?

洛安又往下跪了一點,拿著藥片,扶著小孩的背向後靠了靠——他剛才掐人時的確沒留手,誰讓他竟然發現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但這不應該啊,這個年紀時,他已經在母親手下經歷過不少比這疼得多的——

小鬥笠的正臉映入眼中,這是今天第一次他完全暴露正臉,誰讓洛洛玩動物園時也不忘一直拽著他,小鬥笠不得不捂著帽子口罩——此時夜深了,獨自躲在房間裏,洛安才算再次看清了“自己”這張臉。

他楞了楞。

因為那上面掛滿了眼淚。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見過女兒那樣哭起來聲勢浩大的小孩,乍一見到這樣細細弱弱、安安靜靜的哭,他竟然有些不適應。

不……他這個人,這輩子,有哭過一次嗎?

“你,看著我的眼睛,實話告訴我……”

小鬥笠拽緊了他的衣角,很努力地想把眼淚眨回去。

“未來的我……是不是被未來的姐姐殺掉了?”

他哭起來一點也不可憐,眼淚吧嗒吧嗒往外冒,眼睛裏的殺氣卻也在同時肆意宣洩,勉強被“禮儀規矩”偽裝出的乖巧幾乎破裂了,拽他衣角的手狠得像是要反過來掐他喉嚨——

“你告訴我,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姐姐——拋棄我——不要我——未來——殺掉了我——”

啊。

原來如此。

他的確依照線索做出了正確的推論,但還是個世界狹窄的小孩,所以得到了錯誤的結果……嗎。

話又說回來……

家主將我逐出族譜時,我已經將近八歲了,也看見過她許多次重覆的心聲,提前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所以才沒有哭,只是扒在外面,爬到臺階上,叩了很久很久的門。

渴了也叩,餓了也叩,實在撐不住困了,睡上半個時辰,再揉揉眼起來,繼續叩門,小聲求她放他回去。

不用上家譜,不用進宗祠,給他一個容身之地就好了,重新剝走名字把他塞回那座泥巴小屋也可以的,飯菜他會自己弄著吃,衣服也會自己做,絕不動族裏一分一毫。

只要給他一個容身之地就好了……

【滾。】

洛安垂下眼,一點點掰開小孩攥自己的手,又拿過那杯逐漸冷卻的巧克力奶。

“當然沒有,你怎麽會這麽想?”

“我——我以為——”小鬥笠又一次喘不上氣,但這次是因為他把自己的哭腔憋得太狠了,“因為你——我——如果要滿懷怨恨而死——殺我的人只可能是——我最喜歡最重要的——”

洛安把巧克力奶餵到他唇邊,堵出了那個正確的推論。

“沒有。”他認真道,“放心吧,殺你的人不是家主,她也從未拋棄過你,未來的我們有家住——你不正待在我的家裏嗎?”

過於甜膩的巧克力並不符合他的喜好,但緩解哭泣倒是很有效。

小鬥笠一點點平靜下來。

“我的家……?”

“對,你的家。”

“可我以為這是安家主的房子……”

洛安微笑了一下:“我們是伴侶,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她的家就是我的家,不分彼此。”

“……這樣嗎?”

“是這樣的。”

唔。

是實話。

小鬥笠揩了揩臉上的淚痕。

他接過杯子,雙手捧起,小口小口地喝完,借此平覆自己哭泣之後有些丟臉的抽噎。

“對不起。我想……去洗把臉。”

“好,我帶你去洗臉。然後你今晚去洛洛的房間,行嗎?客房的小床還有點油漆的味道,而且洛洛自從知道你今晚留宿,一直在外面吵著要體驗上下鋪組合的雙人兒童床,你就去睡下鋪,正好也陪陪她,讓她今晚別在上鋪蹦得太興奮了,一定要早點睡……”

“嗯。”

不管小鬥笠的真實身份如何,哄孩子對洛安而言,還是駕輕就熟,十分簡單的。

他輕而易舉就搞定了小鬥笠,又把他送進安洛洛的小臥室裏,指使他去搞定在“從未睡過的兒童雙層上下床”上鋪蹦跶得正歡的安洛洛——後者今天下午趁著安各給小鬥笠買買買時也鬧了好大一通,“媽咪憑什麽給他買不給我買”,爭寵結果就是家裏又多了一張上下鋪的雙人童床。

無所謂,洛安縱著她鬧,反正小鬥笠一走他就打算將其當柴火燒掉。

……兩個孩子成功送進臥室,離小孩的睡覺時間也只差幾分鐘了,大功告成,洛安合上女兒臥室的門,無視了裏面爆發的“安洛洛你是蠢蛋嗎能不能從上鋪下來別蹦了”與“你都從爸爸那裏搞了一杯巧克力奶還好意思搶我的上鋪位置”……等爭吵,往回走去。

接下來,只要回收小鬥笠理清思路時亂塗亂畫的那只寫字本子……

洛安再次打開客房的門,平靜的眼神顫了顫。

妻子正靠在那張小圓桌邊,左手轉著那支掉在地上的鉛筆,右手捧著小鬥笠寫過的本子。

“……豹豹?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安各有點莫名地擡頭望了眼掛鐘:“晚嗎?這才八點五十吧,離我平常睡覺的時間還早啊。”

……看她的神色,似乎是沒發現什麽大礙。

洛安掐了掐背在身後的手,鎮定走近:“你不是要去洗澡嗎,跑到客房來做……”

“我想來看看小老婆嘛,誰知道你提前哄走了。”

安各揚揚手裏的寫字本:“哎,老婆——你說你小時候字怎麽寫這樣?不符合我對你的印象哦?”

洛安餘光瞥見了本子上歪歪扭扭的鬼畫符。

……五六歲的我壓根不會寫字,這真是太好了。

他松了口氣,隨口含糊就去拿那個本子:“我小時候的事你不知道的多了去……”

“等下,等下,我正勉強分辨上面能看清的字呢……這邊,還有這邊……呃,”妻子的臉色逐漸微妙,“原來你小時候這麽喜歡琪琪美女?”

寫字本上那亂七八糟的圈圈叉叉裏,唯一能勉強被清晰辨認的,就是“姐姐”。

安各有點酸:“哎呦,真是位好弟弟,剛學寫字就寫滿頁的姐姐,怎麽不寫我名字呢。”

“……我那時候才幾歲,根本不認識你,又怎麽可能寫你名字……還給我,豹豹,別看了,那時候又不是現在……”

“現在?”

妻子高高舉起寫字本,挑起眉問他:“那現在要你再寫呢?我是不是第一個下筆、然後被你寫滿一整頁的名字啊?”

“……”

“小時候最喜歡姐姐,那現在呢?現在最喜歡誰啊老婆?”

“……”

“快答快答,限時十秒鐘,這可是送分題啊,預告一下,答得好我就不計較你白天無視我的事了哦?答不好你就完蛋了啊?”

“……”

洛安嘆息一聲,萬般無奈。

他伸手夠過那本寫滿了錯誤結果的本子,看向眼前的正確推論。

“還能有誰……”

可答案太疼痛,光是回憶一點點,喉嚨就忍不住窒息、緊縮,眼前再次模糊,又出現那場狹窄的煙花,與煙花下裹在紅影裏靠近自己的人。

好疼。

洛安無聲地微笑了一下,看著妻子明亮的眼睛,再次重覆。

“還能有誰啊。”

七年過去,他也說不出那個答案。

伴著血一起流下的淚,伴著煙花一起看清的臉。

……是啊,他這一生,並不是從未哭過的。

臨死前看清他的兇手時,他實在忍不住疼,便沙啞地哭了幾聲。

【你……為什麽……】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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