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不是他推你的？”正準備罰齊亞林入祠堂罰跪的雲老夫人驚訝地問著原本她想說他心術不正，害了她寶貝孫女，總該懲罰一番，沒想到小月兒會突然這樣說</p>

雲老夫人看了看面色蒼白的雲傲月，她還有些輕喘，氣息不穩，當祖母的看得很心疼</p>

身為嫡長孫女，雲傲月是眾人的掌上明珠，雲老太爺病重時看了她一眼才心滿意足的含笑九泉，說雲家有後，可見她在雲家的重要性</p>

其實在雲家，亦有女子接掌家業的例子那位祖輩招婿一名，生有三子二女，當時姊長弟幼，弟弟成年後並未分家，兩家合一家，三代後贅婿才帶著後代子孫分出去，由弟弟一家獨大，不過姊姊分房也帶走一半家產，弟弟毫無異議</p>

因為有此例在先，盡避雲家大房已有嫡子，但雲老夫人還是舍不得將孫女嫁人，才想到招婿這回事</p>

“是的，祖母，齊家哥哥站得離我比較近，我一回頭就看到他，先入為主地認為是他推我，可是孫女事後想了想，我是被人從左邊推了一下，可他站在我右手邊，我想他的手沒那麽長，可以繞到另一邊推我”她故作苦惱的顰眉，似在想誰這麽神通廣大的推了她</p>

她沒說的是雲惜月身邊的丫頭春鶯那時正好快步的走過她身側，且身形略壯的春鶯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沒了蹤影，好像沒註意到身後有人落水了，急匆匆的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p>

雲老夫人問：“那時誰在你身邊？”沒找出那個有心相害的人，她心底不安，今日能推孫女，明天還不把黑手伸到她頭上</p>

雲傲月回想了一下方道：“綠腰回屋子幫我拿罩紗，青玉提著點心走在前頭，我自個也沒瞧清楚就掉下去了，也許是我腳滑沒站穩，風一吹就失足，風太大讓我以為有人推我”</p>

“你真沒瞧見人？”這丫頭是不想追究吧！終究是心善的，狠不下心看人受罪，和她親娘一樣心腸軟</p>

“是真沒瞧見呀，祖母，您讓齊家哥哥起來，別跪了，跪壞了身子怎麽考科舉，我們不能壞了人家的功名”雲傲月一邊嬌嗔一邊拉著雲老夫人的手，輕輕的搖呀搖，滿是小女兒嬌態，令人好氣又好笑</p>

她挖出腦子的記憶才想到，齊亞林十四歲高中，是安康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秀才，還是案首，三年後，也就是今年再考鄉試，依然是頭名解元，再過三年赴京趕考</p>

在殿試的評比上，他本來是狀元，但是第三名的探花實在太醜了，又年高五十七，皇上看了不喜，認為探花顧名思義便是要個美貌的少年，便開口把第三名的探花往上挪至第一，齊亞林也因此從狀元郎變成了探花郎</p>

離齊亞林成為探花只差一年，她及笄後便被賀重華納入後宅，離成為官夫人只有一步，那時賀氏不斷勸她早日入門才能早日懷上孩子，一旦有了兒子，她便能站穩腳步，臨川侯府任她翻手雲覆為雨，無所出的朱月嬋只有往邊邊站的分</p>

她太想擺官夫人的威風，二話不說答應了如果她肯再等一等，也許會有不一樣的際遇，她後來也不會過得那麽苦，在人牙子手中一再被轉賣，磨去她的傲氣</p>

雲老夫人嘆道：“就你這脾性，老婆子瞧了都頭痛，說風就是雨，以後誰受得了你的性子”小月兒都十三了，是該好好挑戶人家，早點定下來也好定性</p>

她不鹹不淡的看了挨了十板子的齊亞林一眼，對他就沒有對自家孫女那般親熱，略顯冷淡的叫他起身，“雖然是你救了小月兒，可是男女終究有別，這件事就埋在土裏，誰也不許碎嘴，我家小月兒還要議親呢，別壞了她的名聲”她這是警告，也是忠告，瞞得好便一筆勾銷，誰也不會在這件事當中受到傷害</p>

是他救了她？雲傲月心中一陣訝異，對他的愧疚又加深</p>

原來是他不顧自身下水救人，若非她及時醒悟走這一趟，她真是到死都不知曉救命恩人是誰</p>

“君子坦蕩蕩，不毀人名節，即使老夫人不提，小輩也不會說漏半句”被小廝扶起的齊亞林顯然傷得不輕，他後背墨青色的衣袍隱隱沁出血絲，面色較以往白了幾分</p>

雲老夫人點點頭，“好，很好，不愧雲娘收留你一場，你沒有辜負她的疼惜”當年他到雲家時也就四、五歲大，依親而來，那時的小月兒剛會爬，兩人像兄妹似的玩在一塊，叫人看了也歡喜</p>

一眨眼功夫，不到腰高的小蘿蔔頭都長大了，身形挺拔，才智卓爾不群，外表翩然俊雅，一下子竄高的個頭讓她得仰頭一看從這些孩子身上，她看見逐漸老邁的自己</p>

齊亞林目光澄澈正視著前方，“莫敢忘卻雲娘姑姑對小輩的大恩，今生今世將牢記心頭”</p>

雲傲月輕聲道：“齊家哥哥，用不著記上一輩子，我娘施恩並未想過回報，她只是在能力所及內照顧同族子侄，你真的別放在心上”別恨我呀！齊亞林，我已經開始努力消弭我們之間的仇恨，你要給我時間改變</p>

二十七歲就入閣的年輕首輔，那得多招人仇恨呀！那麽多人眼紅，他得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爬到那個位置？</p>

一定是太勞心勞力了，夙夜匪懈，為了朝廷不眠不休才會把身子搞壞了，年僅三十三便死於急癥，若讓他多活幾十年，封侯賜爵不在話下，以他在民間的聲望，定能名留青史</p>

雲傲月有一絲絲的心疼，她忘不了半人高的墓碑上刻著齊公亞林之墓六個字，心痛仍未平覆，心想著他若能活過來，她會好好地對待他，絕不再使花招整他</p>

聽到嬌軟的嗓音，齊亞林這才轉過頭看向她，“看來傲月妹妹已然無恙，亞林未愧對雲娘姑姑”看到她沒事，能站能走，他心裏著實松了口氣她幼時好歹也甜糯糯地喊了他幾年哥哥，他不忍心看她出事</p>

只是她突然改變的態度，該不會有詐吧？這丫頭要使壞時還是有點小聰明的，他對她從不設防，常無意中走</p>

入她布好的陷阱，一見他出醜，她就樂得哈哈大笑她整他整上癮了，樂此不疲</p>

瞧見他眼中的防備，雲傲月苦笑在心，面上柔聲道：“多謝齊家哥哥的搭救，要不是有你的奮不顧身，月兒早淪為波臣”</p>

齊亞林身後的李新不滿地道：“我家少爺根本不會泅水，差點和小姐您一起沈下去……”他嚇得都快哭出來了</p>

“李新，住口！”齊亞林冷斥</p>

齊亞林在雲家借住，雲家該給的基本體面一樣不少，因此五歲的齊亞林被送到雲氏家學中讀書，雲家還給他一名小廝和一個月五兩月銀，以供他買些筆墨紙硯</p>

雲家有的是銀子，不缺這點小錢，這般做至少名聲上過得去，只是相較其他主子的待遇還是有所不同</p>

李新是齊雲娘為遠房侄子找的小廝，她過世前便把賣身契給了齊亞林，表面上李新還是雲家的下人，拿的是雲家的月銀，但事實上他已經換了主子，不再奉雲家為主</p>

李新應道：“是，少爺，小的不該多嘴”可他憋著不說，心裏難受，小姐前前後後欺負了少爺多少回，少爺都看在前雲夫人的恩情上忍下來，不與她計較，她卻越做越過分，完全不停手</p>

“退到一旁去”齊亞林勉力站直身子，不要人扶</p>

“是”李新一臉委屈的退開</p>

雲傲月想到十來年後李新變成身材壯實、孔武有力的禁軍統領，再瞧瞧今日瘦瘦小小的小蚌頭，不自覺地莞爾</p>

未料她嘴角揚起的小小笑容被不經意擡頭的齊亞林捕捉到，他心口一動，暗想她又在打什麽主意，心下設防</p>

“齊家哥哥，你背後流血了，要不要我幫你……呃，找個大夫瞧瞧？”她咬了咬舌，差點月兌口而出說成我幫你瞧瞧</p>

在那惡夢一般的前一世，她被朱月嬋賣給人牙子時，心思惡毒的朱月嬋竟反過來給人牙子二十兩，用她僅剩不多的嫁妝銀子要人牙子將她賣給最貧窮的村子，嫁給貧老病殘的漢子為妻，想害她一輩子在山坳中討生活，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p>

她偷聽到朱月嬋的管事嬤嬤私下和人牙子之間的交談，於是她在半途中想辦法逃了，學著如何活下去</p>

後來有間繡坊在招繡工，連件肚兜都縫不好的她依然去了，為了討口飯吃，她拚命地學習她以前看也不看一眼的繡功，低調做人，試著融入繡娘裏，努力提高生疏的繡技</p>

或許是她天資聰穎加上她沒有退路的努力學習，她在短短的兩年內學會了湘繡、蜀繡、雙面繡，成為繡坊內最受東家喜愛的繡娘，工錢也領得最多</p>

可是她再怎麽隱忍，還是不經意地得罪了人，別人看她銀子賺得多難免眼紅，何況她又博得第一繡娘的封號，繡坊裏有些做了十來年的老人心生妒嫉，開始挖她的過去，發現她並非自由之身，開始造謠</p>

包無恥的是，她們假意和她交好，卻在一次聚會中將她灌醉，然後燒了東家即將要交貨的繡件，一口咬定是她酒後失了神智將未喝完的酒倒在繡件上，再點火燃燒，三人成虎，她百口莫辯，東家一怒之下命人將她打了一頓，又適逢人牙子找上門，她來不及取走自己存的銀子就被帶走了</p>

她輾轉被賣到一處小山坳當三兄弟的共妻，但因為傷得很重，還沒等三個兄弟共用一個妻子，她已經高燒得認不得人，只差一口氣就要沒了</p>

也許是她命不該絕，在奄奄一息之際，有位告老還鄉的老太醫因錯過宿頭而借住農家，見她病得不輕便起了醫者的憐憫之心，以五十兩高價買下她，讓兄弟三人各娶一妻</p>

在老太醫的醫治下，她病好了，正巧他缺個藥童，於是她成了他身邊負責采藥、洗藥、撿藥、曬藥、切藥的藥童，且因老太醫手抖無法制藥，她還得兼任炮制藥材的藥師</p>

如此過了三年，她竟成了江南一帶炮制藥材最成功的藥師，老太醫對她的態度半是師徒，半是祖孫，認真地教她制藥，她所制出的藥意外受人歡迎，人人搶購，因此她順理成章的成為大藥師</p>

老太醫過世的前兩年有感自己時日不多了，空有一身醫術卻沒半個傳人，所以他加緊有限的時間傳她醫理，教她如何看診、把脈、下針，指示要開什麽藥方才能根治病情</p>

礙於時間短，學得不夠詳盡，她制藥的本事比看診高，小病她能治，算是小有所成，但是一遇到棘手的病癥便束手無策，只能以藥丸、藥粉輔助，減輕癥狀，再以藥去調養</p>

脾氣古怪的老太醫對人愛理不理的，也沒什麽朋友，或許是和她相處久了有感情，他漸漸把她當孫女看待，在最後那一年對她相當好，還擔心他死後她會無人照料，親自為她說媒，讓她嫁給他的同宗子侄，也是和醫藥有關的沈家藥鋪的二老爺，一個喪妻多年的中年男子</p>

兩人婚後的感情還算不錯，他待她頗有情，多有尊重，她便拿出制藥的天分為沈家藥鋪制藥，讓沈家藥鋪在短短數年內躍升至藥界龍頭</p>

她雖會醫術但不精，但若是論炮制藥材，她說自己是第二，沒人敢誇口自稱第一，她炮制出的藥材藥性往往比其他人好上三倍</p>

齊亞林感覺自己後背流血的情形並不嚴重，婉拒道：“不用了，小傷而已，歇個幾天就會好了”</p>

“小傷不醫會變成大傷，別看小傷口不起眼，一旦發炎化膿，毒血流入骨肉裏，到時要治就難了，關老爺能面不改色的刮骨療傷，但你能承受挖肉去膿的痛嗎？”這可不是小事，她看過有人不過是踩到一根小小的木刺而已，結果小腿腫得有如腰粗，差點要切斷腿才得以活命</p>

“你這小丫頭，幾時能說得一口醫理，平時要你看本書都坐不住，這會兒倒成了小大夫，還能給人看傷口了”看孫女煞有其事的侃侃而談，覺得有趣的雲老夫人出言取笑</p>

雲傲月眼皮一跳，連忙撒著嬌輕挽她的臂彎“祖母，我要是個小大夫，就天天給您看診，包管您身子好，長命百歲”</p>

“瞧瞧，這逗的，還真想當大夫不成，祖母這身子不看大夫也能活到九十九，不瞧見你們這些皮猴子過得好，老婆子怎甘心合眼，我就是愛操心的命，放不下孫兒、孫女”</p>

她說“放不下”時，看的是面色透白的雲傲月，其實她最在意的還是這個令人頭疼的孫女，想多看顧幾年</p>

所謂有後娘就有後爹，雖然兒子仍十分寵愛小月兒，但他長年在外經商，後院的事都交給賀氏去管，他是甩手掌櫃，回家後只顧著寵孩子，不理府中大小事</p>

目前她身子還算硬朗，能壓著賀氏善待小月兒，但要是有一天她老了，力不從心，管不住這屋子的老老少少，沒娘的孩子總是吃虧，除了她，還有誰肯真心的關註雲傲月？</p>

所以她放不下心，老想著要為小月兒做最好的安排，希望小月兒在她故去後仍能衣食無缺，有人在一旁照料</p>

媳婦生前力推遠房的侄子齊亞林入門當贅婿，她在年輕一輩的孩子當中看來看去，也覺得他不錯，只是等他有一天出人頭地，是否仍甘願做上門女婿，真是沒個定數唉！早也煩惱，晚也煩惱，到何時才能徹底放下？</p>

“祖母，我會乖的，不讓您操心”雲傲月扮小，一臉乖順，目不斜視的模樣把屋內的人都逗笑了</p>

“你這小皮猴，沒一刻安分，若真信了你，菩薩都要顯靈了”她多念幾遍阿彌陀佛，看看能不能讓孫女轉性</p>

“祖母，您笑話人家，我不依！”還能賴在祖母懷中撒嬌是件多麽幸福的事，祖母依然有熱氣、有血肉，是活生生的人</p>

雲傲月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她在意的人都在，真好，這一世她要用盡力量保護他們，讓他們不會再落得悲涼的下場</p>

“去去去，多大的人了還賴著祖母，齊家小兒，老婆子錯罰了你，在這裏給你賠個不是，不過事關我這皮丫頭，行事難免過激，請勿見怪”小月兒就是個來討債的討債鬼</p>

雲老夫人話中之意是說關心則亂，孫女一病倒她就慌了手腳，免不了找人出氣，遷怒到旁人齊亞林呢！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畢竟誰家遇到這種事都會心緒大亂，他好歹吃雲家幾口飯，真要怪罪太說不過去升鬥米，要記恩，飲一口水要飲水思源，不要反過來忘恩負義，把別人的好心給糟蹋了</p>

“不敢，老夫人也是出自關心，換成我也不能容忍他人欺負傲月妹妹”欠人一尺，還人一丈，可若是人負我三分，我便還人十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論是非對錯</p>

聽到他口中的偏袒，雲老夫人滿意的點頭，“你先回去換下這身衣服，一會兒我讓大夫上你屋裏診治”</p>

“是的，小輩先告辭”齊亞林腳下一跨，一陣陣的痛感慢慢襲來，背脊有瞬間的僵硬</p>

“齊家哥哥，要不要我讓青玉扶你回去？”李新身材瘦小，好像扶不動，齊家哥哥一個沒站穩，兩人就會一起摔倒</p>

他表情一貫的維持清冷，少有笑意，“這點路我撐得住，多謝傲月妹妹的關心”</p>

雲傲月緩緩問道：“齊家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他笑也不笑，看起來不太愉快</p>

想想也是，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打，救人的反被當成兇手看待，任誰心裏都不舒坦，多少有些怨懟</p>

“不生氣”齊亞林的語氣像在說—生氣有何用？他早就習慣了，寄人籬下還想耍少爺派頭嗎？</p>

“你明明就惱我對你很壞，你嘴巴上不說，心中肯定介懷，我也覺得自己很壞”她要對他很好，彌補她以前做過的錯事，希望讓他忘了她一時稚氣的捉弄</p>

看著她清亮的眼一閃一閃地，思及他幼時哄她的情景，齊亞林不自覺地伸出手揉一揉她如瀑黑絲，“說了不生氣就是不生氣，哪有哥哥氣妹妹的，你把身子養好我就開心了，別再生病”</p>

“真的？”她感覺那個疼愛她的齊家哥哥又回來了</p>

“騙你有糖吃嗎？”他忍住捏她臉頰的沖動，小時候他最喜歡捏她肉肉的雙頰了，那時她還小，肉很多，很好捏</p>

雲傲月歡喜地直點頭，“好，我相信齊家哥哥”</p>

他笑了，很淺很淺的一笑，卻有種撥雲見日的明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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