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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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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船上又是一日。

阮思音一夜好眠,有光從窗縫中透進來時,她忍不住披著棉被下床,推窗望去,只見天地銀白一片,真是叫人想起那句——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阮思音出門後,正巧瞧見祝之林站在二樓船舷處,她心中一喜,加快步伐朝他走去。

“王爺今日起的真早。”

阮思音搭話,祝之林望向遠方的視線一停,卻沒應。

她也沒在意,伸手在空中去接,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早停了一會兒,但仍有小小的似灰塵般的雪粒子飄蕩,她手心似乎察覺到幾個雪粒,收回手來看,卻是空無一物,連水滴都不曾留下。

心中正湧上一股無端的惆悵來,只聞身旁的人出聲問她,嗓音低沈無波瀾。

“我房中的那個月亮船,可是你送的?”

阮思音頓了頓。

“……是。”

昨日對弈之後,她一直沒能開頭提送禮之事,於是等到祝之林走出房門後,她悄悄放在了他房中的窗沿上。她想著,一個小小的物件,看上去就如同一個不起眼的裝飾,放在那個角落,或許祝之林一時都不會發現,可終究也算將這件禮物送了出去。免得自己心中總是想著。

他此時問起來,阮思音忍不住臉色一紅,本來覺得送這月亮船的含義讓她說不出口,以這個方式送出,稍稍減免了壓力,卻沒想到祝之林當面問了出來。

祝之林微偏頭看向她,他眼眸深沈瞧不出情緒,像難探究的寂靜湖水,水面上散發冷意讓人望而卻步。

阮思音一怔。

祝之林想起,在黎月灣時看見男子手中的月亮船,族長打趣地道:“這是我族女子會在月神節這日送給心愛男子的定情之物,若是收到了,能收到月神的祝福,會得到一段好姻緣。”

那時他在茶樓喝茶,族長有事便先行一步,後到了夜晚,他從茶樓上下來,正好聽見阮思音同那個年輕男子訴說她曾經的愛戀,她言語繾綣,目中皆是溫柔,但他那時不知道她口中說的人是誰。

直到昨晚上發現窗沿處的月亮船。

船身精致,同他在黎月灣看見的有些不一樣,制作的人加了自己的心思,模樣很精巧。

他拿在手中看。

這一件月亮船形狀同黎月灣的大體相似,但船身中間做了鏤空,加了物品,還有不少巧思,想來制作者是一個極其含蓄的人,這些小巧思都不顯眼,需要有心人慢慢發現。

木頭散發著奇異的香味。

那族長走之前同他道:“若是有女郎沒看見公子手上是否系了紅絲帶,誤將這月亮船送給了公子,公子千萬要還回去,這制作月亮船的木頭上散發的香有微微催情的作用,尋常族內嚴格限制此種木料的使用,只有月神節才會稍稍放松約束。”

想到此,祝之林眼色冷了下去。

阮思音送他這個,應當是知道這東西是什麽作用的。

若是他昨夜不察,這香味飄散在他房中整日,後來會如何?

他心下一冷,將那月亮船拿在手中翻看了一圈,久久無言。

窗前似乎飄進雪花,夜間雪似朦朧霧,他心中一動。

初雪,是那個人的生辰。

誠然這場雪不會是盛京的第一場雪,但卻是他歸盛京遇見的第一場雪。

他想起年年生辰宴,他都會陪在那個人的身旁,只是今年……

想著想著心中湧起一股無端的惱怒和酸澀,像面前的雪,有綿綿欲盛之勢。他本想著借此將年前積攢的郁氣一掃而空,卻沒想到一圈歸來,還是忘不了她。

那人真夠絕情的。

也不知下雪時可有想到自己?

祝之林沈默佇立,目光冰冷暗沈。

下一刻,手中的月亮船掉進了滾滾河流中。

他冷漠地看著那船沈入江底,緩慢地,似乎不知自己前往的,是一場與深水和水草一同孤寂的死路。

他呼出口氣,不再想那個人的事。

目光落在眼前,月亮船消失在浪底,他不太想過度揣測阮思音悄悄放這個在他房中意欲何為,這月亮船又蘊含了什麽意圖,只她這一舉動的確叫他不喜。

回憶結束,這頭船舷處的冷風還在吹著,阮思音也察覺出祝之林不大高興。

她小聲問,“怎麽了?”

不知為何,她隱隱產生退意。其實向來阮思音都有些害怕祝之林,不僅是因為他的身份,還有他本人冰冷的性子,但生出退卻之意,卻是第一次。

“你知道那月亮船是做什麽用的吧。”

“知道。”阮思音漲紅了臉。

祝之林目光重新轉回了江面。

他道:“阮姑娘應該可還記得我們在阮府時的約定?”

阮思音笑容一僵,腦中嗡鳴片刻,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時,全身的血似乎凝了一刻。

她眼睫一顫,“……記得。”

“記得就好。”

白衣仍舊是溫和的白,風卻變得刺骨起來。

阮思音苦心拉近的一點距離瞬間成了假象,她木楞楞聽著祝之林道:“本王娶你,只是個兩全之法。阮小姐是聰明人,既然提出了用婚姻當做得利的手段,應當知道商人之間的合約都是有界限的,若是過了界,會生出諸多麻煩事,阮小姐是目光長遠之人,本王相信不會你犯這些小錯。”

阮思音全身的血都冷了,好在衣袖夠長,能遮住她顫抖的手,場面安靜地仿佛落針可聞。

喉頭堵得心慌,阮思音勉力壓抑,垂目輕聲道:“我知道了……”

*

下午雪下過一陣就停了,空氣愈發幹爽起來,阮思音站在船頭發呆,章文正辦事從後面經過,朝阮思音笑:“馬上就要到盛京了,但估摸著會是晚上。”

他又安慰道:“不過不必擔心,王爺早已去信,王府的人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王府的東西也都準備齊了,就等姑娘和王爺到了。”

阮思音回神,聽罷章文的話,語氣輕松地同他攀談,“我方才瞧著這山,就想著是不是快到盛京了,小時候來過,有些記憶,但不多。”

章文笑,“倒是忘了,姑娘小時候來過,不過那時候我在祁王府只是個小小的當差,沒見過姑娘。”

阮思音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是憶起從前的往事,頗有些不堪回首道:“我倒希望王府的人一個都不認識我才好,小時候脾氣古怪,做了不少傻事,現在想想都忍不住覺得丟人。”

這話引起章文的好奇,可面對章文八卦的眼,阮思音就算有心說些笑話來卻仍舊不敢開口。

章文見狀也不追問,只道:“姑娘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就算是出了什麽事,大家夥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姑娘不必擔心。”

阮思音苦笑,“但願如此。”

閑聊罷,阮思音又回了房,先前已經好了的頭暈之癥,似乎又有隱隱發作之象,她鉆進被中,將自己裹成小小一團,昏昏沈沈睡了過去。

一覺醒,天已經黑了。

沒過多時,便到了渡口。

阮思音撩簾出來,還存著方醒的迷蒙之感,瞇眼瞧著渡口,只見渡口處列著一隊騎兵。

高頭大馬,官服工整,背脊挺拔。

道路兩旁無聲列隊,威嚴肅穆讓人不敢直視。

船停泊,祝之林從船艙走出,氣度閑散矜貴,士兵皆下馬朝他低頭致意。而他從當中走過,為首的低眉順眼跟在他身後,一句話也不說。章文和小伍也像是見慣此種場景,皆行動自如,如同在蜀地一般行事。

阮思音傻楞楞跟在最後,她在蜀中沒見過這種排場,委實是微微震到了,手腳一時都不知如何擺放。

勉強維持表面鎮靜自如,也忍不住暗嘆,盛京,富貴滔天之所,終於到了。

*

馬車一路穿過盛京繁華的夜景,阮思音將車簾撩起一個小縫,任由璀璨的燈火照得她顏面斑駁。

到祁王府,仍舊是無法形容的氣派和矜貴,也無需什麽形容,而是瞧見它本身,便知尊貴為何物。

阮思音一語不發地跟在祝之林身後,府門前已經站滿了人迎接,眾人對祝之林福身行禮,眼光頻頻從阮思音身上流過。

她目光平靜,舉止如常。

其中一女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同其他人稍有不同,她身穿錦衣華服,顏色暗沈高雅,裝扮首飾並不囂張,但一看便讓人知她身份不俗。

她的打量之意毫不掩飾,看罷便問:“王爺,這位是……”

祝之林道:“這是從前的戶部侍郎阮山明的女兒,她家中遭遇變故,本王便接她來了京城。”

那女子意味深長地“哦……”了聲,阮思音向她低身行禮,她只微一點頭,目光便移開了。道:“時候不早,王爺一路上辛苦了,快些進屋休息吧。”

人群沈默地跟隨祝之林離開府門,分明前前後後擁著近十人,落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卻細微難聞。

走至半道,章文無聲地伸出一只手來稍攔住阮思音的去路,向她示意變道。

阮思音點了點頭,悄悄與前面的人分別,跟著章文從另一條路上離去。

身邊的人變少後,阮思音微不可查地呼出了一口氣,章文行在一旁,微笑著道:“方才問姑娘身份的,是太後身邊的婢女紫芫,今日是回來晚了,若是時候早些,王爺還需進宮面見太後。”

阮思音默默記下那女子的名字和身份,沒作什麽反應。

章文又道:“現在紫芫姑娘正跟王爺在書房議事,待會兒到了姑娘的住所,姑娘便早些休息罷,明日要進宮,姑娘也得去見見太後,要起得早些。”

阮思音應了一聲,“好。”

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

章文不著痕跡打量一眼,眼見已經到了如徽院,他低聲加了句,“奴婢還得去王爺那處,姑娘若是有需,盡管開口便是,無需多什麽擔憂,一切如前即可。姑娘聰慧,奴婢相信姑娘能很快適應盛京的。”

他說罷按規矩行禮,然後離去。

阮思音卻是一怔,嘴唇微張,呆呆地望著章文的身影遠去。

直至消失,她才回過神。

眸光暗了下去,阮思音忍不住嘆了口氣。

盛京同她記憶中的,大有差距。從前來時還是個小孩子,只顧著看精巧的玩具,好吃的零嘴,如今長大再會,才猛地見到其真正面目。

紙醉金迷,浮華如夢,而又等級森嚴。

好在她早有準備,沒出什麽岔子。

她在蜀中暢快慣了,初來乍到的確不適,但心中卻告訴自己,盛京乃天子腳下,一切本應如此。可方才章文那一聲自稱的奴婢,忽然像一把棒槌猛地打在她心上。

是不一樣了。

她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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