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鵝與老婆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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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鵝與老婆餅
外部，天使聖殿內。
天使神的金色屏障仍在發揮作用，千道流與光翎帶不走沈睡的詠夜，只能將沈睡中的人先安置在後殿的休息室內。
根據此行接到的神諭，他必須要重新規劃與詠夜相關的諸多事宜，職責所在，大供奉千道流不得不先行離去。
光翎留下看顧詠夜。
凡與神明相關，皆為最高機密。
事前，千道流早已遣散了其餘閑雜人等，事後，因遵循天使神的旨意，不便再讓旁人知曉。
偌大的殿堂內，只餘後殿裏的二人。
光翎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詠夜昏睡了三天三夜，他就持續不斷輸送了三天魂力，始終未見詠夜有清醒的跡象，不免心焦。
“小夜……”
持續輸出三天魂力，滴水未進，粒米未沾，片刻未合眼，哪怕是封號鬥羅也耐不住這般消耗。
“小夜，你為什麽還不醒……”
光翎握緊詠夜的手，淡藍的光芒自兩人掌心相貼處傳遞。
他咬緊下唇，強打精神，神思卻越飄越遠。
回憶浮現。
遠方的高塔上有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一望無邊的天空碧藍如許，層雲連綿。
“你看天邊的雲，像一只大胖魚。”
“和二供奉一樣。”
“哈哈哈，還是小夜你懂我。”
少年的身後凝結出寒冰雙翼，一把將小孩撈進懷裏，直入雲霄。
“走，老夫帶你去抓大胖魚！”
兩人確實抓到大胖魚了，但也沒有抓到。
白雲本無形，難以捉摸，自在縹緲。
詠夜摸了一手淡薄的水汽，碾了碾其中微小的冰屑，只覺得指尖涼涼的。
“這麽看，人真小啊。”
她自高空俯瞰。
城內最宏偉的武魂殿建築群，比孩子手下的積木房子還小。
眾生蕓蕓，微末如塵。
光翎同樣垂下視線。
“人的生命，可比雲還輕呢。”
……
白雲隨風遠去。
少年終於抵抗不住消耗過度的疲倦，腦袋壓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沈沈睡去。
再次睜眼，竟是那天兩人一起賞雲的高塔之巔。
小孩獨自站在舊地，形單影只，遺世獨立。
光翎心頭一跳，生出一陣莫名的恐慌，總覺得下一刻，那小孩會和白雲一樣，被輕風吹走。
“小夜！”
小孩沒有反應，他又急急呼喚兩聲。
那孩子終於回頭了，可看他的眼神卻毫無波瀾，平靜無光……就和看到尋常的陌生人一般。
“小夜？”小孩略帶疑惑，“你是在叫我嗎？”
光翎一雙眉頭擰起又松開，覆又再擰緊，心緒幾番起伏，仍有不甘，他大步上前，站在了小孩面前。
四目對視，見小孩的疑惑與平靜皆不似作偽，光翎洩了氣一般，挑起的眉頭與眼睫一同垂下，薄唇抿起：“你不記得我了？！”
說完，他偏過頭去，不想直面小孩。
“不，應該是此刻的我還不認識你。”
“小夜，這是未來的我擁有的名字嗎？”
聽到這話，心情難得低落的光翎突然想起了什麽，他猛地回過身，瞧見的卻是一雙古井無波的黑色眼瞳。
黑色？
為什麽是黑色，詠夜不是藍色眼睛嗎？
小孩自顧自繼續說道：“你既然能來到這裏，說明你是我最為重視和信賴的人。”
“未來的我一定會忘記很多事。”小孩的視線停留在光翎被冰雪侵蝕的左臂，“我將誕生於世間的鑰匙托付給你，支付時間的贈禮作為報酬。”
不管光翎做出什麽反應，小孩兀自伸出手指，灰色的一點星光從幼小的軀體中分離，飛進冰雪的臂膀。
嘀嗒——嘀嗒——
凍結的寒冰消融，從指尖一路向上攀升，肌膚恢覆彈性，皮肉緊實，血液重新開始流淌，每一根神經都在雀躍沸騰。
不僅左臂，光翎敏銳地覺察到身體裏自武魂反噬後帶來的一切影響，頃刻間全都煙消雲散。
無形的偉力恩澤，仿佛一場時光倒流的奇跡。
“等等，這到底是……”光翎難以置信，他舉起恢覆如初的左臂，手掌收緊，張開，再收緊，再張開。
四周的景致開始風化，片片剝落，飄零作塵埃。
小孩的身影亦如流沙般散去。
“時間，不過是一條游戲規則。”
“過去、現在、未來，皆是此刻。”
黑色眼眸凝望光翎，眸光悠遠，仿佛跨越了亙古的歲月，看到了時間長河中的所有結局。
直至最後，過分平靜的黑眸裏終於流露出一絲不同的光彩：“謝謝你。”
說完，小孩徹底化作風中流散的沙粒，再不見蹤影。
夢境迎來終結。
與此同時，外部世界。
陷入沈睡的兩人睜開了眼睛。
詠夜比光翎清醒得更早一些，她盯著天花板出神，腦袋裏信息紛雜淩亂，頭顱發熱，雙眼難以聚焦。好不容易凝聚起精神，將混亂的大腦稍加打理後，她認真思考起自己到底是誰，現在又到底在哪裏。
“嗯……”
一道聲響打斷了詠夜頭腦發熱中的艱難思考，她扭過頭，循聲望去。
銀白發絲，少年面孔，羽睫纖長。
詠夜遲鈍地感覺到手背的重量，意識到這個人正枕在她手上。
“唔，頭好疼……”
少年的聲音再度傳來，這回他皺起眉頭，動作遲緩地直起身來，用空出來的左手按揉起自己的太陽穴，右手還抓著詠夜沒放開。
隨後，太陽穴的狂跳漸平，緩過勁來的光翎緩緩睜開了眼睛。
銀灰色的眼瞳正好撞進藍色眼瞳的註視裏。
“你醒了！”
“你長得真好看。”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你說什麽？”光翎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詠夜屈膝，腰背發力，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她整個人靠近光翎，眼睛不受控制得睜大，眨也不眨。
光翎見此情狀，忍不住身體後仰，偏過頭去，眼神飄忽不定，一會看向腳邊的白金地磚，一會又悄悄覷一眼逐漸靠近他的詠夜。
詠夜越發傾身，伸出手攔在光翎腦後，掌心貼在銀白的發絲上，用了點巧勁，讓光翎側偏的腦袋轉回原位。
到底還是沒能躲過目光相接，光翎屏住呼吸，心裏安慰自己這不過是正常的長幼互動。
對，沒錯，長幼互動，很正常！！！
沒什麽可擔心，沒什麽好在意的！！！
堪堪整理好心情的光翎正準備隨口開個玩笑，比如笑話詠夜睡糊塗了，人睡太多容易變笨之類的……沒想到下一刻，少女滾燙的額頭貼了上來。
光翎大腦一片空白，想到的玩笑話一句也吐不出來。
兩人額頭相貼，四目相對。
空曠的殿內無比安靜，呼吸聲，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如鼓點密集的樂曲，邀人引吭高歌，翩然起舞。
“我還是頭一次發現，原來你長得這麽漂亮，光翎。”
光翎雙瞳震顫，大腦宕機，當即呆楞在原地，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少女的聲線裏夾雜了幾分發現新鮮事物的好奇和驚喜，比平時多了些跳躍和起伏。
說完這話，她放開了控制住少年腦袋的手，原本逼近對方的身體也向後退開。
她又看向床頭櫃上的盆栽，土壤裏有細碎的裂痕，綠葉各不相同，脈絡清晰，紋路優美。
莫名的欣喜油然而生。
她發現，每一片葉片上似乎蒙了一層浮灰，於是視線上移，空中漂浮的纖塵盡顯，有微弱的光線透過窗簾空隙溜入室內，竟連灰塵也變得可愛。
映入眼簾的事物全都煥然一新，她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視野裏的一切都無比清晰，都讓她感到新奇與快樂。
從沒有過的體驗。
她第一次切實地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無比真實地存在著，包括她自己。
萬事萬物，全都活了過來。
這是初生的喜悅。
視覺之後，細細嗅聞，分辨起空氣中的不同味道。
有暗香浮動。
她先是湊近盆栽綠植，聞到了葉子的味道，再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和前襟，有香味，雖然和她尋找的氣味類似，但並不完全相同。
最後，她再次靠近仍在發呆的光翎，取樣目標還放在了對方的脖頸處。
“哈，原來是你。”
溫熱的吐息拂過頸邊的皮膚，少女低低的笑意在耳邊響起，卻好像平地驚雷，直接在光翎腦袋裏炸響，終於讓他找回了一點思考能力。
“玫瑰和雪松的香味，你是不是用了跟我同款的洗發水？”
光翎突然站起身，雙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連連退後，一記眼刀甩向詠夜，氣急敗壞地說道：“你！你！你用的哪樣東西不是老夫經手置辦的？！”
說完，他化作一點藍色流光，直接消失在原地。
如此，詠夜過熱的頭腦總算開始降溫，逐漸冷靜下來。
她伸手一點，四枚無色的魂環浮現在指尖，揮去其中兩枚，留下的兩枚變成黑色，融入掌中。
“七十級，現階段也夠用了。”
隨後，閃爍七彩光澤的冰晶於掌心綻放，一點灰色物質藏身其中。
借由光翎之前魂力輸送，以冰為媒介，以光為屏障，傳遞而來的正是她應持有的舊物。
全新形態的武魂展露。
天使神送來的潔白輕紗，太陽光輪中隱藏的三枚金環，還有手心裏光翎帶回的一點灰色物質。
與其說是武魂，不如說是她所擁有的三件寶物。
記錄了無限時光中所有世事的潔白輕紗，名為【群星閃耀之時】，是為銘記無數生靈燃盡短暫一生的輝煌。
三枚交錯相疊的圓環，於相互對立的矛盾中尋求一線生機，代表一切可能性的【命運之輪】。
還有，這最後一件法寶，可隨心意化作任何事物的【始源之胚】，物質世界的基石，有形存在的寄托，創世殘餘的邊角料。
關於這般奇物的記憶依然是一片空白，但詠夜知道，這都是與她時時共鳴的伴生物。
三寶歸位，她這才算正式作為世間生靈的其中之一誕生於世。
因此，才會像剛才那般……過於興奮。
詠夜無奈地輕笑一聲，自言自語。
“雖然早發覺我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但與天使神似是舊識，又持有這般寶物，多半意味著……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責任，正在我頭頂懸著。”
她曾經好奇過的超越人類的力量，與更高級的存在，此時也變得興趣索然。
“哎，驗證了之前問題的猜測，獲得了明確的答案，未來肯定少不了許多麻煩，這就是好奇心害死貓呀。”
所以，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世界，背後存在怎樣的原因和動機？
新的問題，由此誕生。
詠夜噙著笑意，不急不緩從後殿來到供奉天使神的聖殿正殿。
“天使神，你能為我答疑解惑嗎？”
無人應答，預料之中。
籠罩聖殿的金光屏障開始消散，詠夜踏出天使聖殿，去為自己的疑惑尋找新的答案。
與此同時——
長老殿，光翎殿內。
唯一受害者正撲在床上，猛捶被子枕頭，嘴裏罵罵咧咧不斷。
“可惡！”
“可惡！！！”
“目無尊長，以下犯上，沒大沒小，舉止……舉止輕浮！！！”
可憐的枕頭被主人反覆捶打，陸續有片片鵝毛從中飛出。
過了半晌，光翎的罵聲突然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麽，立馬翻身坐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一度。
“完了！我先退場，這不就是說我輸了嗎！”
他後悔不已，越想越覺得自己當時匆匆離開，像極了落荒而逃，實在狼狽。
“天啊！我輸了！”
自覺丟人的光翎痛苦地捂住頭，在床上翻來滾去，絲毫沒有平日裏身為五供奉的驕矜。
光翎不得不慶幸，還好他一回來就用魂力凝結了屏障，再失態也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說到魂力屏障，不得不提到他恢覆如初的左臂和回滿的魂力。
睡夢中發生的事早已化成一團模糊，光翎只記得好像見到了小時候的詠夜，但兩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具體諸事，一概不清。
如果放在之前，面對武魂反噬的消除，他肯定會探究到底，但現在……他其實更在意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化。
心裏好悶，憋著一股氣，堵得慌。
算了吧，估計是他多想了，詠夜本來就是個慣沒分寸的臭丫頭。
可……可也沒見她對大哥二哥這樣放肆啊！
大哥和少主之間是怎麽相處的？
比比東對她那個弟子是什麽樣？
明明很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
為什麽始作俑者本人還一副裝傻充楞的樣子，不會是故意戲耍他，好看他笑話吧。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忍一時風平浪靜，仔細一想越來越氣。
光翎血氣上湧，終於忍無可忍。
他彈跳起身，準備找詠夜好好談一談。
行不行就一句話的事，大不了兩人打一架，好過不上不下，讓人心煩。
脾氣上來的光翎氣勢洶洶殺出光翎殿，恰好與前來尋他的詠夜撞了滿懷。
“光翎！”少女驚喜出聲。
他怎麽之前沒發現，這孩子說話的語氣還能這麽活潑？
“你先走了，還沒能好好感謝你。”
一團灰色的微光在詠夜的掌心出現，不斷扭曲，最後變成了一支冰淇淋。
看樣子還是光翎平時最喜歡的口味。
“答應你的冰淇淋，你嘗嘗味道對不對。”
光翎看向冰淇淋，退後半步，心中狂跳，只覺得大事不妙。
——此子克我，吾命休矣！
半是認命，半是認輸，他醞釀好的怒火一掃而空，正準備繼續忍下去當個經常被晚輩戲弄的好家長時，意外陡生。
他的好晚輩一把抓住他的手，語氣真誠，雙目明亮。
“還有一件事，之前我沒想明白，現在我全懂了。”
“我發現，原來我喜歡你！”
光翎心跳驟停。
“不，不對，用詞還不夠貼切。”
“我想想——”
“愛，應該是愛，我發現我愛上你了！”
少女神情盎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對，沒錯，就是這樣！”
“所以我才會在有些時候特別想見到你，雖然更喜歡待在家裏睡覺，但如果和你一起出門玩，我也會非常開心，倒不如說只要我們待在一起就很好，具體幹什麽都無所謂了。”
“果然，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詠夜一通狂轟濫炸，攪得光翎只覺得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
心跳驟停後，下一刻直接破了兩百。
這種程度的刺激，對一個七旬老人來說，果然還是太超前了。
“咳咳咳咳咳，你等等，你先等等！”光翎劇烈地咳嗽起來，恨不得把仿佛在火中炕過一輪的心肝脾肺腎全吐出來。
詠夜一路從天使聖殿走來，從冰淇淋配方開始想起，一直想到兩人相處的所有細節，點點滴滴，居然真讓她從量變到質變，飛躍過度，成功了。
頓悟心意，正在上頭期的少女完全沒有停下的打算。
“我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尋找我這莫名其妙人生的答案，雖然問題和答案的盡頭總是新問題和無解，但只要兩個人一起，過程中總會有不錯的事情發生吧。”
“小夜，你……你先讓老夫緩一緩。”
“我的第四魂技可以制造解析過的東西，這個冰淇淋就是我用魂力造出來的，之前我們想過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東西，只要夠合理，說不定全都可以造出來。”
詠夜說到最關鍵的興頭上，收回冰淇淋，用灰色光團徒手搓了一支光翎使用的箭矢。
“你看！這是你的無形箭，本身是不折光的冰，你利用冰、光雙屬性達成這一效果，令人的肉眼無法看見冰箭的存在。”
“你真是太聰明了，不愧是我喜歡的人！”
提到得意之作，光翎也從恐怖的感性洪流中找回理智，他低頭仔細打量起詠夜擬造的冰箭，語氣難掩驚喜：“不錯，竟然真的一模一樣！”
詠夜又多搓了幾支冰箭，用光屬性調整冰的色澤：“下次我們可以用冰箭代替禮花，只要讓冰折出不同的光，飛天上自然會色彩斑斕，還有一些奇觀異象，什麽三日當空，也都可以弄出來。”
光翎面帶欣賞，往詠夜身邊湊了湊，伸手戳了戳那幾支彩色冰箭：“你說的這些都是小花招，我小時候可用這一手模擬過神明的聖光降世。”
“我猜老師肯定把你揍了一頓。”詠夜歪頭，用腦袋往身邊人的腦袋上撞了一下。
“啊，大哥教訓起人來，那是半點不留情。”光翎歪頭輕輕撞了回去，“我跟你講過他用天使聖劍審判壞人的故事可不是全瞎編的。”
詠夜不上當：“嗯，也就一半一半吧，加了點鮮血淋漓的藝術潤色，什麽用天使聖劍召喚地獄鬼火灼燒罪人，必令其哭嚎萬次，再命令深淵惡魔去啃食殘肢斷臂之類的。”
光翎笑出聲來：“哈哈哈，哎呀，你還記得這麽清楚啊。”
兩人視線對上，光翎垂眸，隨後主動將臉貼了過去。
“好吧，既然你都邀請我了，一起尋找莫名其妙人生的終極答案嗎？嗯，剛好我也很感興趣。”
詠夜手捧彩光翎箭，兩人臉頰貼臉頰，詠夜能感覺到在側臉二人皮膚相貼處，有人的體溫正在明顯升高。
“你現在是又覺得天氣熱了嗎？”詠夜調侃道。
光翎將滾燙的臉邁進詠夜的發絲脖頸間，聲音悶悶地反駁道：“沒，就是想到某人好像還欠老夫兩次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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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天使聖殿內。
天使神的金色屏障仍在發揮作用，千道流與光翎帶不走沈睡的詠夜，只能將沈睡中的人先安置在後殿的休息室內。
根據此行接到的神諭，他必須要重新規劃與詠夜相關的諸多事宜，職責所在，大供奉千道流不得不先行離去。
光翎留下看顧詠夜。
凡與神明相關，皆為最高機密。
事前，千道流早已遣散了其餘閑雜人等，事後，因遵循天使神的旨意，不便再讓旁人知曉。
偌大的殿堂內，只餘後殿裏的二人。
光翎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詠夜昏睡了三天三夜，他就持續不斷輸送了三天魂力，始終未見詠夜有清醒的跡象，不免心焦。
“小夜……”
持續輸出三天魂力，滴水未進，粒米未沾，片刻未合眼，哪怕是封號鬥羅也耐不住這般消耗。
“小夜，你為什麽還不醒……”
光翎握緊詠夜的手，淡藍的光芒自兩人掌心相貼處傳遞。
他咬緊下唇，強打精神，神思卻越飄越遠。
回憶浮現。
遠方的高塔上有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一望無邊的天空碧藍如許，層雲連綿。
“你看天邊的雲，像一只大胖魚。”
“和二供奉一樣。”
“哈哈哈，還是小夜你懂我。”
少年的身後凝結出寒冰雙翼，一把將小孩撈進懷裏，直入雲霄。
“走，老夫帶你去抓大胖魚！”
兩人確實抓到大胖魚了，但也沒有抓到。
白雲本無形，難以捉摸，自在縹緲。
詠夜摸了一手淡薄的水汽，碾了碾其中微小的冰屑，只覺得指尖涼涼的。
“這麽看，人真小啊。”
她自高空俯瞰。
城內最宏偉的武魂殿建築群，比孩子手下的積木房子還小。
眾生蕓蕓，微末如塵。
光翎同樣垂下視線。
“人的生命，可比雲還輕呢。”
……
白雲隨風遠去。
少年終於抵抗不住消耗過度的疲倦，腦袋壓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沈沈睡去。
再次睜眼，竟是那天兩人一起賞雲的高塔之巔。
小孩獨自站在舊地，形單影只，遺世獨立。
光翎心頭一跳，生出一陣莫名的恐慌，總覺得下一刻，那小孩會和白雲一樣，被輕風吹走。
“小夜！”
小孩沒有反應，他又急急呼喚兩聲。
那孩子終於回頭了，可看他的眼神卻毫無波瀾，平靜無光……就和看到尋常的陌生人一般。
“小夜？”小孩略帶疑惑，“你是在叫我嗎？”
光翎一雙眉頭擰起又松開，覆又再擰緊，心緒幾番起伏，仍有不甘，他大步上前，站在了小孩面前。
四目對視，見小孩的疑惑與平靜皆不似作偽，光翎洩了氣一般，挑起的眉頭與眼睫一同垂下，薄唇抿起：“你不記得我了？！”
說完，他偏過頭去，不想直面小孩。
“不，應該是此刻的我還不認識你。”
“小夜，這是未來的我擁有的名字嗎？”
聽到這話，心情難得低落的光翎突然想起了什麽，他猛地回過身，瞧見的卻是一雙古井無波的黑色眼瞳。
黑色？
為什麽是黑色，詠夜不是藍色眼睛嗎？
小孩自顧自繼續說道：“你既然能來到這裏，說明你是我最為重視和信賴的人。”
“未來的我一定會忘記很多事。”小孩的視線停留在光翎被冰雪侵蝕的左臂，“我將誕生於世間的鑰匙托付給你，支付時間的贈禮作為報酬。”
不管光翎做出什麽反應，小孩兀自伸出手指，灰色的一點星光從幼小的軀體中分離，飛進冰雪的臂膀。
嘀嗒——嘀嗒——
凍結的寒冰消融，從指尖一路向上攀升，肌膚恢覆彈性，皮肉緊實，血液重新開始流淌，每一根神經都在雀躍沸騰。
不僅左臂，光翎敏銳地覺察到身體裏自武魂反噬後帶來的一切影響，頃刻間全都煙消雲散。
無形的偉力恩澤，仿佛一場時光倒流的奇跡。
“等等，這到底是……”光翎難以置信，他舉起恢覆如初的左臂，手掌收緊，張開，再收緊，再張開。
四周的景致開始風化，片片剝落，飄零作塵埃。
小孩的身影亦如流沙般散去。
“時間，不過是一條游戲規則。”
“過去、現在、未來，皆是此刻。”
黑色眼眸凝望光翎，眸光悠遠，仿佛跨越了亙古的歲月，看到了時間長河中的所有結局。
直至最後，過分平靜的黑眸裏終於流露出一絲不同的光彩：“謝謝你。”
說完，小孩徹底化作風中流散的沙粒，再不見蹤影。
夢境迎來終結。
與此同時，外部世界。
陷入沈睡的兩人睜開了眼睛。
詠夜比光翎清醒得更早一些，她盯著天花板出神，腦袋裏信息紛雜淩亂，頭顱發熱，雙眼難以聚焦。好不容易凝聚起精神，將混亂的大腦稍加打理後，她認真思考起自己到底是誰，現在又到底在哪裏。
“嗯……”
一道聲響打斷了詠夜頭腦發熱中的艱難思考，她扭過頭，循聲望去。
銀白發絲，少年面孔，羽睫纖長。
詠夜遲鈍地感覺到手背的重量，意識到這個人正枕在她手上。
“唔，頭好疼……”
少年的聲音再度傳來，這回他皺起眉頭，動作遲緩地直起身來，用空出來的左手按揉起自己的太陽穴，右手還抓著詠夜沒放開。
隨後，太陽穴的狂跳漸平，緩過勁來的光翎緩緩睜開了眼睛。
銀灰色的眼瞳正好撞進藍色眼瞳的註視裏。
“你醒了！”
“你長得真好看。”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你說什麽？”光翎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詠夜屈膝，腰背發力，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她整個人靠近光翎，眼睛不受控制得睜大，眨也不眨。
光翎見此情狀，忍不住身體後仰，偏過頭去，眼神飄忽不定，一會看向腳邊的白金地磚，一會又悄悄覷一眼逐漸靠近他的詠夜。
詠夜越發傾身，伸出手攔在光翎腦後，掌心貼在銀白的發絲上，用了點巧勁，讓光翎側偏的腦袋轉回原位。
到底還是沒能躲過目光相接，光翎屏住呼吸，心裏安慰自己這不過是正常的長幼互動。
對，沒錯，長幼互動，很正常！！！
沒什麽可擔心，沒什麽好在意的！！！
堪堪整理好心情的光翎正準備隨口開個玩笑，比如笑話詠夜睡糊塗了，人睡太多容易變笨之類的……沒想到下一刻，少女滾燙的額頭貼了上來。
光翎大腦一片空白，想到的玩笑話一句也吐不出來。
兩人額頭相貼，四目相對。
空曠的殿內無比安靜，呼吸聲，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如鼓點密集的樂曲，邀人引吭高歌，翩然起舞。
“我還是頭一次發現，原來你長得這麽漂亮，光翎。”
光翎雙瞳震顫，大腦宕機，當即呆楞在原地，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少女的聲線裏夾雜了幾分發現新鮮事物的好奇和驚喜，比平時多了些跳躍和起伏。
說完這話，她放開了控制住少年腦袋的手，原本逼近對方的身體也向後退開。
她又看向床頭櫃上的盆栽，土壤裏有細碎的裂痕，綠葉各不相同，脈絡清晰，紋路優美。
莫名的欣喜油然而生。
她發現，每一片葉片上似乎蒙了一層浮灰，於是視線上移，空中漂浮的纖塵盡顯，有微弱的光線透過窗簾空隙溜入室內，竟連灰塵也變得可愛。
映入眼簾的事物全都煥然一新，她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全新的世界，視野裏的一切都無比清晰，都讓她感到新奇與快樂。
從沒有過的體驗。
她第一次切實地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無比真實地存在著，包括她自己。
萬事萬物，全都活了過來。
這是初生的喜悅。
視覺之後，細細嗅聞，分辨起空氣中的不同味道。
有暗香浮動。
她先是湊近盆栽綠植，聞到了葉子的味道，再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和前襟，有香味，雖然和她尋找的氣味類似，但並不完全相同。
最後，她再次靠近仍在發呆的光翎，取樣目標還放在了對方的脖頸處。
“哈，原來是你。”
溫熱的吐息拂過頸邊的皮膚，少女低低的笑意在耳邊響起，卻好像平地驚雷，直接在光翎腦袋裏炸響，終於讓他找回了一點思考能力。
“玫瑰和雪松的香味，你是不是用了跟我同款的洗發水？”
光翎突然站起身，雙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連連退後，一記眼刀甩向詠夜，氣急敗壞地說道：“你！你！你用的哪樣東西不是老夫經手置辦的？！”
說完，他化作一點藍色流光，直接消失在原地。
如此，詠夜過熱的頭腦總算開始降溫，逐漸冷靜下來。
她伸手一點，四枚無色的魂環浮現在指尖，揮去其中兩枚，留下的兩枚變成黑色，融入掌中。
“七十級，現階段也夠用了。”
隨後，閃爍七彩光澤的冰晶於掌心綻放，一點灰色物質藏身其中。
借由光翎之前魂力輸送，以冰為媒介，以光為屏障，傳遞而來的正是她應持有的舊物。
全新形態的武魂展露。
天使神送來的潔白輕紗，太陽光輪中隱藏的三枚金環，還有手心裏光翎帶回的一點灰色物質。
與其說是武魂，不如說是她所擁有的三件寶物。
記錄了無限時光中所有世事的潔白輕紗，名為【群星閃耀之時】，是為銘記無數生靈燃盡短暫一生的輝煌。
三枚交錯相疊的圓環，於相互對立的矛盾中尋求一線生機，代表一切可能性的【命運之輪】。
還有，這最後一件法寶，可隨心意化作任何事物的【始源之胚】，物質世界的基石，有形存在的寄托，創世殘餘的邊角料。
關於這般奇物的記憶依然是一片空白，但詠夜知道，這都是與她時時共鳴的伴生物。
三寶歸位，她這才算正式作為世間生靈的其中之一誕生於世。
因此，才會像剛才那般……過於興奮。
詠夜無奈地輕笑一聲，自言自語。
“雖然早發覺我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但與天使神似是舊識，又持有這般寶物，多半意味著……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責任，正在我頭頂懸著。”
她曾經好奇過的超越人類的力量，與更高級的存在，此時也變得興趣索然。
“哎，驗證了之前問題的猜測，獲得了明確的答案，未來肯定少不了許多麻煩，這就是好奇心害死貓呀。”
所以，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世界，背後存在怎樣的原因和動機？
新的問題，由此誕生。
詠夜噙著笑意，不急不緩從後殿來到供奉天使神的聖殿正殿。
“天使神，你能為我答疑解惑嗎？”
無人應答，預料之中。
籠罩聖殿的金光屏障開始消散，詠夜踏出天使聖殿，去為自己的疑惑尋找新的答案。
與此同時——
長老殿，光翎殿內。
唯一受害者正撲在床上，猛捶被子枕頭，嘴裏罵罵咧咧不斷。
“可惡！”
“可惡！！！”
“目無尊長，以下犯上，沒大沒小，舉止……舉止輕浮！！！”
可憐的枕頭被主人反覆捶打，陸續有片片鵝毛從中飛出。
過了半晌，光翎的罵聲突然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麽，立馬翻身坐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一度。
“完了！我先退場，這不就是說我輸了嗎！”
他後悔不已，越想越覺得自己當時匆匆離開，像極了落荒而逃，實在狼狽。
“天啊！我輸了！”
自覺丟人的光翎痛苦地捂住頭，在床上翻來滾去，絲毫沒有平日裏身為五供奉的驕矜。
光翎不得不慶幸，還好他一回來就用魂力凝結了屏障，再失態也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說到魂力屏障，不得不提到他恢覆如初的左臂和回滿的魂力。
睡夢中發生的事早已化成一團模糊，光翎只記得好像見到了小時候的詠夜，但兩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具體諸事，一概不清。
如果放在之前，面對武魂反噬的消除，他肯定會探究到底，但現在……他其實更在意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化。
心裏好悶，憋著一股氣，堵得慌。
算了吧，估計是他多想了，詠夜本來就是個慣沒分寸的臭丫頭。
可……可也沒見她對大哥二哥這樣放肆啊！
大哥和少主之間是怎麽相處的？
比比東對她那個弟子是什麽樣？
明明很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
為什麽始作俑者本人還一副裝傻充楞的樣子，不會是故意戲耍他，好看他笑話吧。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忍一時風平浪靜，仔細一想越來越氣。
光翎血氣上湧，終於忍無可忍。
他彈跳起身，準備找詠夜好好談一談。
行不行就一句話的事，大不了兩人打一架，好過不上不下，讓人心煩。
脾氣上來的光翎氣勢洶洶殺出光翎殿，恰好與前來尋他的詠夜撞了滿懷。
“光翎！”少女驚喜出聲。
他怎麽之前沒發現，這孩子說話的語氣還能這麽活潑？
“你先走了，還沒能好好感謝你。”
一團灰色的微光在詠夜的掌心出現，不斷扭曲，最後變成了一支冰淇淋。
看樣子還是光翎平時最喜歡的口味。
“答應你的冰淇淋，你嘗嘗味道對不對。”
光翎看向冰淇淋，退後半步，心中狂跳，只覺得大事不妙。
——此子克我，吾命休矣！
半是認命，半是認輸，他醞釀好的怒火一掃而空，正準備繼續忍下去當個經常被晚輩戲弄的好家長時，意外陡生。
他的好晚輩一把抓住他的手，語氣真誠，雙目明亮。
“還有一件事，之前我沒想明白，現在我全懂了。”
“我發現，原來我喜歡你！”
光翎心跳驟停。
“不，不對，用詞還不夠貼切。”
“我想想——”
“愛，應該是愛，我發現我愛上你了！”
少女神情盎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對，沒錯，就是這樣！”
“所以我才會在有些時候特別想見到你，雖然更喜歡待在家裏睡覺，但如果和你一起出門玩，我也會非常開心，倒不如說只要我們待在一起就很好，具體幹什麽都無所謂了。”
“果然，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詠夜一通狂轟濫炸，攪得光翎只覺得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
心跳驟停後，下一刻直接破了兩百。
這種程度的刺激，對一個七旬老人來說，果然還是太超前了。
“咳咳咳咳咳，你等等，你先等等！”光翎劇烈地咳嗽起來，恨不得把仿佛在火中炕過一輪的心肝脾肺腎全吐出來。
詠夜一路從天使聖殿走來，從冰淇淋配方開始想起，一直想到兩人相處的所有細節，點點滴滴，居然真讓她從量變到質變，飛躍過度，成功了。
頓悟心意，正在上頭期的少女完全沒有停下的打算。
“我想問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尋找我這莫名其妙人生的答案，雖然問題和答案的盡頭總是新問題和無解，但只要兩個人一起，過程中總會有不錯的事情發生吧。”
“小夜，你……你先讓老夫緩一緩。”
“我的第四魂技可以制造解析過的東西，這個冰淇淋就是我用魂力造出來的，之前我們想過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東西，只要夠合理，說不定全都可以造出來。”
詠夜說到最關鍵的興頭上，收回冰淇淋，用灰色光團徒手搓了一支光翎使用的箭矢。
“你看！這是你的無形箭，本身是不折光的冰，你利用冰、光雙屬性達成這一效果，令人的肉眼無法看見冰箭的存在。”
“你真是太聰明了，不愧是我喜歡的人！”
提到得意之作，光翎也從恐怖的感性洪流中找回理智，他低頭仔細打量起詠夜擬造的冰箭，語氣難掩驚喜：“不錯，竟然真的一模一樣！”
詠夜又多搓了幾支冰箭，用光屬性調整冰的色澤：“下次我們可以用冰箭代替禮花，只要讓冰折出不同的光，飛天上自然會色彩斑斕，還有一些奇觀異象，什麽三日當空，也都可以弄出來。”
光翎面帶欣賞，往詠夜身邊湊了湊，伸手戳了戳那幾支彩色冰箭：“你說的這些都是小花招，我小時候可用這一手模擬過神明的聖光降世。”
“我猜老師肯定把你揍了一頓。”詠夜歪頭，用腦袋往身邊人的腦袋上撞了一下。
“啊，大哥教訓起人來，那是半點不留情。”光翎歪頭輕輕撞了回去，“我跟你講過他用天使聖劍審判壞人的故事可不是全瞎編的。”
詠夜不上當：“嗯，也就一半一半吧，加了點鮮血淋漓的藝術潤色，什麽用天使聖劍召喚地獄鬼火灼燒罪人，必令其哭嚎萬次，再命令深淵惡魔去啃食殘肢斷臂之類的。”
光翎笑出聲來：“哈哈哈，哎呀，你還記得這麽清楚啊。”
兩人視線對上，光翎垂眸，隨後主動將臉貼了過去。
“好吧，既然你都邀請我了，一起尋找莫名其妙人生的終極答案嗎？嗯，剛好我也很感興趣。”
詠夜手捧彩光翎箭，兩人臉頰貼臉頰，詠夜能感覺到在側臉二人皮膚相貼處，有人的體溫正在明顯升高。
“你現在是又覺得天氣熱了嗎？”詠夜調侃道。
光翎將滾燙的臉邁進詠夜的發絲脖頸間，聲音悶悶地反駁道：“沒，就是想到某人好像還欠老夫兩次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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