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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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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對於江白硯的紅衣,孟軻很是滿意。

“之前還不覺得……”

把他上下打量一遭,孟軻福至心靈:“皎月閣近日新制了適合男子的妝品,倘若讓白硯用後四處逛逛,能不能引來更多客人?”

施黛的思路被她帶偏:“可行。”

模特當然越漂亮越好。

平日裏的江白硯白衣楚楚,儼然君子之風,疏離感太強,只可遠觀。

當下見他一襲紅衣,施黛默不作聲,偷偷望向江白硯的嘴唇。

很薄,形狀姣好,是偏淺的嫣紅色澤,不知塗上口脂,會變成什麽模樣。

施黛只看一眼,迅速把視線擺正,問江白硯:“這衣裳,你覺得怎麽樣?”

江白硯睇向袖擺。

他沒穿過這種顏色的衣裳。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江白硯很熟悉紅衣。

他對繁覆的色彩不甚上心,之所以穿白,全因江府尚在時,家中常為他購置白衫。

在模糊的記憶裏,爹娘曾誇他貌若玉樹,適合著白。

然而白色最易汙損,一旦落血,便成了紅。

那時他們不會想到,數年後,江白硯的白衣總被血和泥染得臟濁不堪。

其實他已襯不上純粹的白。

物是人非,江白硯自虐般把這個習慣留下來。

身在衣莊,江白硯靜靜思忖。

他對紅色的印象,大多集中在滾燙飛濺的鮮血,不覺得多麽特殊。

可看施黛的神色,她應當很喜歡。

細細回想,施黛的衣裙不少是緋色,每當她穿上,皆似蓬勃朝陽,燦燦然一片,惹人註目。

原來如此。

用施黛來做類比,一切困惑有了解釋——

紅色確實惹眼。

江白硯回答她的問題:“尚可。”

“那就選它?”

施黛說:“今天我買賬。”

江白硯笑笑,應一聲好:“多謝。”

正值佳節,施黛給施敬承、孟軻和施雲聲各買了新衣,順便為阿貍戴上一頂毛茸茸的小圓帽。

用的是在鎮厄司得來的薪水。

在孤兒院長大,施黛從小得到的新東西很少。

衣服要麽源自捐贈,要麽是孤兒院其他孩子的舊衣。毛巾牙刷一類的日常生活用品算是齊全,但僅此而已。

沒用過化妝品,甜點是奢侈的食物,更不用提價格高昂的相機和手機。

因此,靠兼職賺到錢後,施黛有了個隱秘的愛好。

用掙來的工資,買些負擔得起的小物件。

比如給自己買個巴掌大的蛋糕,或是為孤兒院裏的弟弟妹妹送份生日禮物。

諸如此類的歡愉令她滿足,仿佛心底空蕩蕩的一角得以填充。

施黛總是很容易感到開心。

得到姐姐相贈的象牙白圓領袍,施雲聲火速脫下那件明黃外衫,避免自己成為施府裏的第三只孔雀。

換上女兒買來的新衣,施敬承理好衣襟,立於衣莊一側。

孟軻見他沈吟,挑眉問:“怎麽了?”

“黛黛為我買來藍袍,今早束發的發帶卻是淺白。”

施敬承拈起架上一條寶藍竹紋錦帶,輕聲道:“依夫人所見,這條可合襯?”

他生得溫潤清絕,眉間沈澱刀客的浩然之氣,溫言細語,如清風吹拂竹林。

孟軻很吃他這一套,將發帶與衣袍的顏色認真對比:“正好搭得上。”

說罷勾勾手指頭:“去裏間,我為你綁。”

施雲聲:……

不是很懂。

施黛:……

她爹只是想在娘親面前秀一秀新造型,再讓她幫忙束個發,他能有什麽壞心思。

沈流霜輕撫下巴:“我覺得,這是蓄謀。”

施黛笑著打趣:“畢竟是上元節一霸。”

說話時,她望向施敬承駐足過的置物架。

子衿閣做的是布料生意,不賣翡翠珠釵,發帶倒挺多。

下意識地,施黛想起江白硯。

他今天著白衫,發帶卻是用了深黑,這會兒換上紅衣,既有凝絕的內斂,也有艷麗的張揚,搭配正好。

他想試試其它顏色的發帶嗎?

念頭一閃而過,施黛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

她怎麽處處想著江白硯?

“這個。”

沈流霜的關註點與眾不同,拿起架上一團紅:“雲聲能用。”

看清她手裏的東西,施雲聲眉頭皺起。

是個被織出眼睛嘴巴的帽子,頭頂兩只耳朵,紅得晃眼。

江白硯的紅衣色澤偏深,美得極具侵略性,而此物給人的感覺,可以用兩個字概括。

喜慶。

施黛:是虎頭帽!

在大昭,虎頭被看作英武剽悍的象征,給小孩戴上虎頭帽,可以辟邪祛病。

施雲聲年紀大了點,但……

有誰不愛擺弄家裏的小孩。

施黛眼珠微亮,和沈流霜一起側過頭去。

施雲聲:?

施雲聲後退一步:“等等……”

反抗未果,雙手無力撲騰幾下,施雲聲最終被套上虎頭帽。

兩只半圓形的耳朵豎在頭頂,下面是圓眼睛和大張的嘴巴,因梳有高馬尾,帽子被頂得老高。

劍眉沈沈下壓,施雲聲的黑眸亦是渾圓,臉頰微紅,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嘆發自真心:“可愛。”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可愛。”

施雲聲暗暗磨牙。

比起出來逛街,他寧願不眠不休練刀三天三夜。

施敬承和孟軻出來,恰好見到這一幕。

孟軻沒憋住笑:“這是誰家的小孩?虎頭虎腦的,真精神。”

施敬承撫上剛被紮好的新發帶:“虎虎生風。”

施黛笑嘻嘻,揪起帽上兩只耳朵輕輕晃:“雲聲,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閣購置好幾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門,睫毛上落了片輕飄飄的白。

她仰頭,果見天邊墨雲冷月,降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長安這幾日時常落雪,地上積雪未消,施黛踩上去,聽得一聲窸窣輕響:“下雪了!”

“上元節,就得搭上一場雪。”

孟軻優哉游哉:“花燈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個徹底,相較於傍晚,街頭行人摩肩擦踵,熱鬧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丟,施黛習慣性伸手,牽起施雲聲手腕:“去買花燈吧?”

花燈鋪子不必刻意去找,街頭巷尾隨處可見。

幾人挑了個最大的攤點,堪堪站定,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

“咦?”

統領未司的副指揮使殷柔雙手環抱:“指揮使,孟老板。”

目光一轉,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兩眼彎彎:“來逛燈會?”

在她旁側,白輕娉婷而立,笑意溫柔。

兩人的冬裙一紅一白,頭頂都掛著個猙獰的獸臉面具。

施黛寒暄幾句,眸光一動,瞥見她們身後的人影。

小山般健碩的僵屍探出頭來,帶著坐在它肩頭的宋凝煙。

然後是一張冷峻的臉,頭頂兩只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師小黑。

緊隨其後,傳來柳如棠生龍活虎的聲音:“好巧,你們也——”

柳如棠蹦出東北口音:“哎呀娘呀。”

纏在脖頸上的白九娘子:“謔!”

柳如棠再三確認,自己沒看錯。

她知道今天過節,所有人整衣斂容盛裝打扮。施黛的衣著在她意料之中,可……

為什麽連江白硯也穿了紅色?

請老天爺原諒她的胡思亂想。

紅衣配紅裙,好像喜服。

般配。

柳如棠嘴角輕抽,沒壓住瘋狂上揚的笑。

猜到她展露笑意的緣由,沈流霜眼神定定,逐漸犀利。

原來如此。

難怪她早有預感,覺得柳如棠這人有貓膩。

除卻他們,還有好幾個鎮厄司同僚在。

施黛逐一打了招呼,好奇道:“你們一起來的?”

“是啊。”

殷柔肩頭停著只色彩斑斕的小蟲,因她開口,振了振透明的翅。

輕拂它翅膀,殷柔一笑:“人多熱鬧。”

“上元是團圓的日子嘛。”

柳如棠道:“鎮厄司聚有天南海北的人,今晚大多回不了家。副指揮使邀我們一同出來過節,相互做個伴。”

有的無父無母、孤家寡人,有的遠行千裏,與親人遙遙相隔。

都是同生共死過的戰友,即便沒有血脈相連,彼此也生了厚重的情誼。

施黛張望一圈:“閻清歡沒在?”

閻清歡從江南來,在長安舉目無親,以他的性格,對燈會必然有十二分的興趣。

在人堆裏,施黛楞是沒找到他。

“我們邀請過他。”

柳如棠答:“他說有約在身,或許和別的朋友在一起吧。”

她話鋒一轉,似是隨口提起:“江公子穿紅衣服,我頭一回見到。”

衣服是她買的,施黛與有榮焉:“好看吧?”

柳如棠當然點頭:“你的紅裙子也很漂亮。”

正為她挑選花燈的陳澈動作微頓,側來一雙黑沈沈的眼。

下一刻,被柳如棠戳了戳手臂,聽她小聲嘟囔:

“待會兒我們也去衣莊逛逛?把你衣裳給換了,誰上元節一身黑的。”

陳澈性子糙,黑衣黑發帶,怎麽簡單怎麽來。

見他投來視線,柳如棠趕忙道:“你別想太多,我沒打算給你買新衣裳!只是你走在我身邊,總要有一件衣服撐場子。”

陳澈沈默一瞬,低聲笑道:“好。”

他個子高,手指長,遞來一個靈蛇狀燈盞:“這個喜歡麽?”

柳如棠歡喜接下,白九娘子半瞇起眼,嘶嘶吐信。

小夥子,算你識相。

殷柔選好她的第九個花燈:“這是給綠綠的。”

每回放燈,這人皆要給她的蠱蟲們各求一盞。

白輕習以為常,幫她提上其中四盞。

小黑手裏是另外四個。

“放花燈是上元的重頭戲。”

施黛給施雲聲解釋:“等我們買了花燈,去河邊把它放進水裏,與此同時許下心願,說不定能成真。”

施雲聲:“真的?”

很樸實的問題,答案毫無疑問是“假的”。

施黛笑笑,溫聲哄他:“看運氣吧。許願的人太多,天道只有一個,聽不過來。”

她懷裏的阿貍搖搖尾巴。

世上沒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餡餅。

向上天祈福,不過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隨心所欲實現願望的話,它也不至於被天理死死壓制,沒法向施黛透露滅世之災的關鍵信息。

戴著一頂由施黛挑選的白色小圓帽,阿貍唏噓嘆氣。

“不管怎樣,虔誠許願總歸沒錯。”

施黛道:“你看看,喜歡哪個花燈?”

施雲聲眼珠骨碌碌地轉。

花燈造型千姿百態,他對華美的多角紗燈不感興趣:“為什麽沒有狼?”

人們放花燈是圖吉利,狼是惡獸,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雲聲和狼一起長大,體內尚有一顆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為狼形的花燈很難做啊。你看,它們長得威風,有利齒和長毛,神態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點,就變成狗狗了。”

施雲聲神情出現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兩段不可告人的記憶,他沒再糾結,迅速結束話題:“知道了。”

別說花燈,連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認作小狗。

把記憶埋進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終停定。

施黛看去,是只圓滾滾的兔子。

連沈流霜都露出罕見的詫異:“你喜歡兔子?”

“還行。”

施雲聲毫不猶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維邏輯。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讓廚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選什麽?”

沈流霜拿起一個五角絹燈:“這個。”

燈身簡約流暢,繪有墨林修竹,隨性不失風骨。

是沈流霜會一眼看中的風格。

施黛頷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軻和施敬承被鎮厄司同僚們團團圍住,似乎在教導修煉的技巧。

面對旁人的討教,施敬承一向全盤相授。

江白硯站在攤前,不知在想什麽。

施黛向他靠攏一步:“你喜歡哪種燈?”

江白硯擡頭。

無論身處多熱鬧的場合,當他沈默無言,總顯出幾分厭世的冷寂。

一擡眸,冷意消散大半,雙瞳盈滿燭火,似萬點碎金,把面部輪廓勾畫得淩厲又冶艷。

“我對花燈所知甚少。”

他開口,語調溫馴純然:“你可否為我挑上一個?”

和施雲聲一樣,江白硯也是數年來第一次過節。

施黛沒多想,仗義點頭。

“這是白象燈,象征海晏河清。”

她一邊掃視,一邊耐心介紹:“下一個……”

視線落定,施黛抱起一個描畫有七彩紋飾的魚燈。

“魚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餘。”

她展顏道:“要它嗎?”

魚燈個頭不小,色彩斑斕,用了特殊的工藝,內裏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動,模仿彩魚擺尾。

江白硯道謝接過,低聲笑了下。

“你來我往。”

見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幫我選一個?”

五花八門的燈盞看得她眼花,拿起這個,又覺得另一個更好,做不到斷舍離,快被激出選擇恐懼癥。

不如讓江白硯幫她挑一挑。

他會選擇什麽樣的花燈,施黛很好奇。

把魚燈提在左手,江白硯垂下眼去。

往施黛懷裏蹭了蹭,阿貍悄悄覷他的神情。

紅衣生艷,倘若氣勢不夠,便是俗氣。

江白硯把這身衣服撐得極好,只是……

當他收斂笑意,襯著滿身緋色,不似端詳花燈,像在看一具即將被剖開的屍體。

是一種含蓄的瘋,很有話本裏一言不合就殺人的反派氣質。

江白硯探出右手。

指尖微涼,觸上一團亮色。

花燈不大,靈巧玲瓏,頭頂兩耳直豎,臉上被做出幾根細長的胡須,像是——

貓。

心中有古怪的感覺飛速閃過,施黛問:“為什麽是貓?”

江白硯毫無異樣,提起貓咪花燈,眼底一片坦蕩:“像你。”

施黛微怔:“哪裏像?”

江白硯緘默不語,似在思考。

一息後,他眼尾輕挑:“或許……都愛吃魚和打盹?”

語調很輕,噙著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裏,她的確每天睡到最後一個到膳廳,對此很有自知之明。

從江白硯手裏抱過燈盞,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硯火眼金睛。”

在攤前選好燈盞,施黛拉著施雲聲的手,和鎮厄司同僚們一道前往河邊。

夜色已深,月懸一線,皎然如水。

鳳凰河停有無數畫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間,與街邊燈輝綴連成片,暈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燈順水而下,漂往視野無法企及的遠方,千燈萬盞,如銀河傾瀉。

河邊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人影,多是舉止親昵的年輕男女。

施黛幫弟弟把花燈點燃:“想好願望了嗎?”

接過她遞來的白兔子,施雲聲認真思考。

正沈下眉峰,突然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童音:“雲聲——施雲聲!”

施雲聲僵住。

施黛沒聽過這個聲音,把來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聲轉頭。

不遠處站著個六七歲的男孩,一手牽著像是他爹的年輕男人,另一只手上,捧著盞氣勢十足的龍燈。

與之相比,施雲聲的兔子乖巧又可憐。

施雲聲面無表情,大腦空白。

男孩兩眼發亮,對爹娘激動道:“是他!這就是給我們帶點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這裏遇見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燈,還戴著很可愛的虎頭帽。

和印象裏一樣,是個溫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歡兔子的小孩,怎麽可能壞?

施雲聲:……

摸了摸手裏的燈,又碰一碰頭頂的帽,他卡殼在原地,有源源不斷的熱氣湧上來。

“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親爽朗大笑:“多謝你送浩然的鮮花餅。我們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給你帶些回禮。”

施雲聲訥訥點頭:“嗯……好。”

施黛小聲:“記得說上元安康!”

忍著臉上火燒般的溫度,施雲聲音量漸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凜然:“你也是。”

他記住了,新同窗性格靦腆,和人說話要臉紅。

他以後一定好好幫施雲聲習慣學堂,不讓這位好同窗受欺負。

李浩然究竟誤會了什麽,施雲聲兩眼放空,不願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壞,老虎也壞。

男孩很快告辭離去,施黛遙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熱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雲聲胳膊:“好啦,願望怎麽樣了?”

尚未從方才的沖擊裏回神,施雲聲雙目恍惚。

願望是——

讓李浩然忘掉今晚發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覺醒來,兔子變成力拔山兮的猛獸,帶著兔子燈的地位水漲船高。

不對。

心煩意亂,施雲聲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隨風蕩開層層漣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雲聲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麽。

與狼群生活時,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後來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進,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強者。

他也想盡快化解體內的妖丹,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後,腦子裏只剩下身旁的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過兔子燈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滾燙發熱。

施雲聲在鳳凰河邊蹲下,如施黛所說的那樣,把燈盞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練,妖丹也總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亂墜的話語,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輕晃,一息冬風掠過,將它推向遠處。

施黛問:“許了什麽願望?”

才不告訴她。

施雲聲別開臉,輕哼一聲:“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施黛驚訝:“你還知道這個?”

施雲聲語氣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幫他扶好被風吹亂的虎頭帽,打趣道:“該不會是,讓兔子變成猛獸吧?”

施雲聲耳朵驟熱:“才沒有!”

施黛笑個沒停,也把河燈推入水中,許願之前,沒忘記雙手合十的儀式感。

她的願望很簡單,希望大家平安順遂,滅世之災被順利化解。

施黛平素靈動明快,此刻闔上眼,白皙臉頰掩映月色,如雪壓枝頭,恬然疏淡。

視野黢黑,她察覺不到旁人的視線,睜開杏眼,才見江白硯的魚燈也入了水。

和她的貓距離很近——

因為魚燈後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著貓咪咬。

這魚看起來好兇。

很不合時宜地,施黛笑出聲。

江白硯側頭問她:“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對視,做了個故意嚇唬的表情:“你的魚燈靠太近,當心被我的貓吃掉。”

江白硯眨眼,黑瞳像月下沈靜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聲線輕緩,帶出散漫的倦懶,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沒來得及問下去。

身後不遠處,響起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

回頭一望,原來是鳳凰河邊的燈謎活動開始了。

“猜燈謎?”

宋凝煙坐在僵屍肩頭,長長打個哈欠:“有獎勵嗎?”

“當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準備:“這次一定要猜對一個。”

白輕輕嘆口氣,笑得縱容:“去吧,我陪著你。”

殷柔生在苗疆,對中原文化知之甚少,猜燈謎一個沒對過,年覆一年,愈挫愈勇。

輕挑眉梢,白輕對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試試?寫過話本子,猜燈謎不在話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無聊。

小黑點頭:“我試試。”

柳如棠的心思沒在燈謎上,眼神跟著河裏的花燈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閉眼後,江白硯把魚燈推向她的燈邊。

一貓一魚,吃與被吃。

看過的話本劇情歷歷在目,柳如棠覺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禮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於孟軻左側,看清第一道燈盞上的字跡。

【腳小腿高,紅帽白袍。】

一串意味深長的沈默。

數只眼睛同時挪移,默默看向戴虎頭帽的施雲聲。

他在子衿閣裏新換上的袍子,恰是一件白衣。

施雲聲:……

施雲聲心如死灰,問他姐姐:“它是不是在針對我?”

“不是針對。”

施黛:“你個子小,腿不高。”

人言否?

施雲聲不敢置信地睜圓眼。

鎮厄司眾人遲疑的功夫,已有旁人答了正確答案“丹頂鶴”。

第二盞花燈隨之綻開。

【坐是坐,立是坐,行是坐,臥亦是坐。】

這個燈謎施黛曾經見過,答案是“青蛙”。

但——

又是沈默。

數只眼睛再度挪移,默默看向坐在飛僵肩上的宋凝煙。

這人把僵屍當作代步工具,哪怕將所有人的記憶搜刮一遍,也全是她懶散坐立的姿態。

宋凝煙:……

臥在床上,她是用躺的。

想反駁,可是好累,宋凝煙決定閉目小憩。

殷柔有感而發:“有些地方,明面上叫鎮厄司。”

白輕若有所思:“實際可能是珍禽苑。”

他們這兒甚至有野犬、白蛇和毒蟲。

施黛懷中還躺了只狐貍。

抱著阿貍,施黛笑得眉眼一彎:“下一題來了。”

她說完挪動步子,靠近江白硯,小聲道:“你還習慣嗎?”

施黛記得,江白硯不喜歡熱鬧。

從小有那樣的經歷,他獨處久了,很難熱衷於與人交談。更早時候,江白硯拒絕過鎮厄司的每一次慶功宴。

置身於吵吵嚷嚷的喧嘩聲裏,他大概很不適應。

雖說她覺得熱鬧不是壞事,但江白硯不喜歡,施黛不會強求。

施敬承正在為鎮厄司的小輩們答疑解惑,短時間脫不開身。

“要不,”施黛壓低聲音,“你、我、流霜姐姐和雲聲,四個人先去別處逛逛?”

沈流霜擡眉看來。

四個人?

施黛想邀江白硯去哪兒?他們不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待?對了,上元節也是男女相會的節日……

沈流霜凝神思考。

她和雲聲,不去是不是更好?

心底暗嘖,沈流霜瞥一眼江白硯。

她如今對江白硯,是看哪兒都順眼,看哪兒又都不順眼。

覺得他劍意殺氣太重,轉念一想,這才是真正所向披靡的劍術。

覺得他長相太招蜂引蝶,可唯有這般,方與施黛相襯。

想揍他,又不得不幫他。

沈流霜閉了閉眼。

“你們兩人一起,也行。”

沈流霜道:“我想同雲聲……”

實在編不出合適的理由,沈流霜略顯艱澀:“探討刀法。”

施雲聲:?

你在說什麽?認真的?

“我昨日參透一套刀法,恰巧雲聲問起。”

沈流霜面不改色:“我和他談論刀法,你們聽著無趣。不如分兩路吧。”

——黛黛,機會自己把握,姐姐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施雲聲:?

平心而論,和沈流霜交流切磋,他很感興趣,不會拒絕。

可是……什麽“昨日參透一套刀法”,他壓根沒聽說過啊!

沒料到沈流霜這樣說,施黛楞了楞。

上元節過了大半,他們放完花燈,再沒有重要活動。

剩下的,頂多是走走逛逛。

分開的話……也行?

沈流霜和施雲聲探討刀法,她在一旁嘰嘰喳喳,反倒打攪他們。

施黛看向江白硯:“你可以嗎?”

沈流霜暗自冷呵。

這臭小子求之不得。

江白硯:“嗯。”

於是一錘定音。

瑟瑟冷風裏,沈流霜親眼目送施黛和江白硯離開。

施雲聲表情覆雜:“你參悟了什麽刀法?”

他對這個很在意。

沈流霜:“刀法?誰上元節還說刀?人生在世,要懂享受。”

兩眼猛地睜圓,施雲聲瞳孔顫顫,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

騙、騙小孩?

“刀法明日教你,今晚剩下的時間,不提那個字。”

眼尾挑起一道纖長的弧,沈流霜懶洋洋扯了下嘴角:“上元節,帶你去逛好吃的好玩的。”

她輕捏身前圓圓的虎頭帽:“走不走?保準有趣。”

大人的心思好難猜。

肚子咕嚕嚕叫了叫,施雲聲終究沒抵擋住誘惑,故作沈穩:“走。”

*

施黛自己也沒搞懂,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怎麽成了她和江白硯兩個。

沒記錯的話,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逛街。

“剛剛在河邊,”施黛笑了下,“你很想走?”

江白硯沒否認:“嗯。”

他也笑笑:“多謝。我還以為,你會勸我同他們說些話。”

“……是打算勸的。”

施黛誠實說:“但想了想,這不就像逼我去練劍一樣麽。”

她對練劍沒興趣沒天賦,正如江白硯對社交興致缺缺。如果誰死皮賴臉勸她學劍,施黛鐵定心煩,把那人拉進黑名單。

更何況,性格是骨子裏的習慣,哪會因為她三言兩語改變。

頓了頓,施黛補充:“而且……你好像不大開心?”

江白硯喜怒不形於色,她只能從他時而晦暗的眼神裏,窺見一分端倪。

身處鳳凰河畔,他眸色黑沈,裏面是施黛看不懂的情緒。

“怎會。”

江白硯喉音清潤:“不習慣太多人罷了。”

這話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他的確厭煩喧囂,今時今日在乎的,卻並非這個。

——直至現今,江白硯仍清晰記得河邊的景致。

施黛性情討喜,人緣頗好,遇上誰,總能說上一兩句話。

她與人交談的神色悠然自若,頰邊含笑,被燈火映出眼中的流光溢彩。

在畫境中的滯澀感卷土重來,沈積在他心口上,如同一場暴雨將至,烏雲覆了滿天。

想讓施黛那樣看著他。

只看他,永遠看他。

可她的笑意與善意給予了太多人,待他並無特殊。

有一瞬間,江白硯生出將她藏起來的念頭,讓那雙眼裏再容不下別的物事。

“吃過元宵,花燈也放完了。”

施黛興致盎然:“去找點小吃吧?長安街頭的美食特別多。”

江白硯:“你想吃什麽?”

“這你就不懂了。”

施黛擡起下巴:“好吃的太多,挑不過來,講究一個緣分——”

她想繼續小嘴叭叭,一人從她和江白硯中間走過,讓施黛的嗓音一時頓住。

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幾乎全出了門,長安城再大,容納這麽多人,也稍顯擁塞。

尤其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人潮洶湧的西市。

“好多人。”

施黛抱緊懷裏的小狐貍:“我們離開西市,去別處吧?”

這裏熙熙攘攘,連說話都聽不大清楚。

是不是應該靠得近點兒?她和江白硯隔著段距離,不時有人見縫插針湊過來,把兩人分開,遮擋視線。

施黛需要時時緊盯著他,才不至於被人群沖散。

又是幾個年輕人風風火火地走過,施黛剛要避讓,忽覺身側微風襲過。

是熟悉的冷香。

一角衣袖輕拂她掌心,緊接著,是冰涼的溫度。

彼此錯開更遠之前,江白硯握住她的手。

準確來說,是指尖。

他只輕輕一拉,施黛便下意識靠攏,撞到江白硯肩頭,又飛快移開。

心跳亂了一瞬。

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溫潤有禮,聽不出情緒:“這樣不會被分開。”

江白硯問:“可以嗎?”

施黛:“……”

施黛:“嗯。”

她一個字出口,尾音輕顫——

得到允許,江白硯指腹上移,順著她的指尖游移。

最初是試探般的觸摸,漸漸成了食髓知味的入侵,途經指骨,緩慢撫上她掌心。

絕非正常的牽手,甚至超越了暧昧的範疇。

難以形容這種感受,肌膚相貼,溫度相融,仿佛一條攀沿而上的蛇,汲取她的溫度。

偏生江白硯的動作極其生澀,每一寸的前進都小心翼翼,像懵懂純稚的小孩。

他很輕地問:“施小姐,是這樣?”

心緒迷亂,竟叫了以往慣用的稱呼。

施黛心裏亦是亂糟糟,想起畫境裏的那個擁抱。

江白硯不懂如何牽手,也不明白兩手交握的觸感,所以才毫無章法地四處搌轉嗎?

眉眼低垂,江白硯呼吸微亂。

西市嘈雜不堪,他卻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響,鼓點般密密麻麻砸落。

像撫摸一塊綿軟的溫玉,他貪婪地收緊,身體本是冰冷,逐漸染上施黛的熱。

兩人相貼的地方,處處漫開抑制不住的顫意,令他心尖發燙。

這讓江白硯想起第一次殺死仇人的情形。

他費去不少功夫找到一名黑衣殺手,當劍鋒刺入那人胸膛,江白硯脊骨戰栗、心跳加速。

嗅到濃郁血腥氣,無法言喻的歡愉將他裹挾,在之後,他心覺百無聊賴,將對方剝皮拆骨。

今時今日的感受,與那日如出一轍。

甚至於,心臟跳動的頻率更快更兇。

不同的是,當天江白硯肆無忌憚,碾碎了那人的每一根骨頭,因他的慘叫低笑出聲。

此刻卻是連用力都不敢,如蹣跚學步,勾著她纏磨。

不夠。

手臂上的刀痕生生作痛,雀躍著央求更多。

……不對勁。

施黛想。

江白硯握手的方式很不對勁,近乎於胡亂輕蹭,肌膚相接,他指尖在顫抖。

忽而想起什麽,江白硯垂下眼。

拇指生有薄繭,觸感粗糲,像是好奇,劃過施黛手心。

猝不及防,過電般的癢竄上整條手臂。

她下意識縮手,卻被江白硯牢牢桎梏,退卻不得,紊亂呼吸聲裏,聽見他的輕笑。

眼底盛滿燈火迷蒙的剪影,因著笑意,勾出惑人弧度。

江白硯輕聲問:“怕癢?”

他是故意的。

耳尖發熱,施黛略略一怔。

然後較勁般張開五指,反手握住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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