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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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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從鮫人形態變回人身,江白硯整理好衣衫。

靡艷魚尾消失不見,帶走房中暧昧的氛圍。

他神情淡淡,一邊撫去衣襟上的褶皺,一邊與角落裏的狐貍平靜對視。

是審視的目光,帶有散漫的冷意。

阿貍:……

這個時候,正常的動物應該怎麽做來著。

竭力保持表面的乖巧,小白狐貍嘴角一抽。

佯裝懵懂晃了晃尾巴,被他的表情嚇到一般,阿貍竄回小窩,縮成一團。

算他狠。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誰願意費盡心思和這小瘋子糾纏。

得虧施黛是個神人,願意和他親近。

把眼睛虛虛睜開一條縫,阿貍剛想偷偷覷他,冷不丁聽見敲門聲。

……終於!

救星來臨,不必與江白硯同處一室,阿貍心裏的石頭沈甸甸落地。

門外是誰?那兩個守著施黛的侍女嗎?她們吃完晚飯了?

它想著,見江白硯起身。

房門吱呀打開,燭火罩出一高一低兩道影子。

並非侍女,而是另外兩張熟悉的面孔。

提著食盒、溫靜笑著的沈流霜:?

一時沒搞清楚狀況的施雲聲:?

沈流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誰能告訴她,江白硯為什麽會出現在她妹妹房間?

施雲聲表情呆呆。

誰能告訴他,他姐姐臥房裏,怎麽會竄出這麽大一團白?

三雙眼睛彼此對視,相顧無言。

江白硯率先打破沈默:“沈姑娘,施小公子。”

哦豁。

臥房裏,阿貍長長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從小窩探出半個腦袋,美滋滋看熱鬧。

江白硯,被抓包了吧。

“江公子。”

沈流霜笑著回應,語調輕柔,一字一頓:“你怎麽也來了?”

“施小姐發熱病,我前來探望。”

江白硯穩穩當當接下她視線,禮貌含笑:“二位來送晚膳?”

參與不進大人們的對峙,施雲聲仍是呆呆,眼神逐漸犀利。

“是。江公子有心了。”

沈流霜:“我記得從前,江公子從未主動探訪過什麽人。”

這是實話。

江白硯此人像塊石頭,又冷又硬,哪怕聽聞有誰重傷垂危,也不見得施舍半分同情。

江白硯面不改色:“嗯。”

沈流霜:……

江白硯但凡流露一絲一毫倉惶或緊張的神態,她都能找出漏洞問下去。

偏生他姿態從容,鎮定得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旁人想懷疑都難。

“二位進去吧。”

略微側身,江白硯讓出進屋的空間:“莫讓飯菜涼了。”

是真的很泰然自若。

最後端詳他幾眼,沈流霜頷首:“多謝。”

施雲聲還是直勾勾緊盯前方。

他不懂,他覺得很怪。

沒與二人多言,江白硯很快告辭。

惦記著施黛的病情,沈流霜提著食盒進屋,溫聲喚:“黛黛。”

隱約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施黛眼皮一動。

還沒睜開眼,最先感受到的,是手心裏一片舒適的涼。

她牢牢握緊,用了好一會兒,才讓意識回籠。

她什麽時候睡著的?現在什麽時辰了?她記得江白硯——

江白硯撩起衣擺,讓她摸了鮫人尾巴。

是漂亮的淺藍色。

這段記憶過分旖旎,像場支離破碎的夢境,可當施黛擡起右手,晃眼一瞧,竟是那塊通體冰涼的琥珀。

原來不是夢。

施黛一個激靈,立馬回神:“流霜姐,雲聲。”

“身體怎麽樣?”

沈流霜伸手,掌心覆上她額頭:“嗯……不似中午那樣燙了。”

施雲聲眼尖:“你手裏是什麽?”

“江白硯送我的禮物。”

施黛坐起身,左手揉揉惺忪睡眼:“有清涼解熱的效果,很好用。”

沈流霜敏銳擡眉。

江白硯?她記得以前,施黛一向叫他“江公子”。

施雲聲視線更加犀利。

第六感告訴他,這塊白裏透藍的東西看上去精致,但一定暗藏古怪。不為什麽,單憑狼的直覺。

恍然想到什麽,施黛捂住嘴巴,壓下一聲咳嗽:“雲聲在這裏待久了,不會被我傳熱病吧?”

她記得小孩的免疫力不強。

施雲聲微怔,目色柔軟幾分,別開腦袋嘟囔:“我沒怎麽發過這種病。”

體內有狼族妖丹,他的體魄比尋常人強健數倍,不畏懼風寒。

一條狼要是染熱病死掉,未免太丟人了。回憶過往,施雲聲只在某次深冬吃雪後,被燒得稀裏糊塗。

也就他姐姐,會在意“不能給小孩過病”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

明明身體比他更差勁。

打開食盒,沈流霜狀若無意:“江白硯來,是為送你這個?”

施黛停頓一息,自動省略摸尾巴:“嗯。”

她對新得的琥珀愛不釋手,像緊握心愛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讓別人瞧一瞧:“你們要摸一摸嗎?”

沈流霜接過,指腹輕撚。

果真沁著涼,像團薄薄的雪,她細細感受一番,沒發現不對勁。

“是好東西。”

沈流霜笑笑:“用晚膳吧。你生著病,不宜食辛辣,我們給你帶了米粥。”

因為這塊琥珀散熱的作用,施黛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

之前還不覺得,這會兒嗅到食盒裏清甜的香氣,才發覺自己已是饑腸轆轆。

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下肚,施黛兩眼彎彎,由衷感慨:“活過來了。”

“慢點兒喝。”

沈流霜失笑,為她撩起額前淩亂的發:“還要嗎?”

施雲聲少見地安靜又乖巧,沒朝她張牙舞爪,黑眸沈沈,語氣別扭:“你這樣,小心噎著。”

“謝謝姐姐,還要。”

施黛咧嘴笑,食指點一點他額頭:“大人是不會被噎著的。”

她不是沒生過病。

在以前更多的時候,施黛習慣於獨自忍受。

感冒發燒都是常見的小病,吃點藥再睡上一覺,第二天往往能痊愈。如果不夠,就再睡一天。

如今繼承了原主的記憶,生活在施府裏,施黛有生以來頭一回有了體會,什麽是被家人照顧的感覺。

奇妙又熨帖,仿佛身後生出一棵枝芽參天的樹,冷時為她遮風擋雨,熱時投下涼爽陰翳,偶爾覺得累了,還能靠在樹幹上休息一遭。

起初被他們團團圍住、噓寒問暖時,體驗太陌生,施黛甚至覺得手足無措。

更多的,是懵懂的歡喜。

沈流霜為了哄她開心,坐在床邊的木椅上,繪聲繪色,講述鎮厄司除妖的經歷給弟弟妹妹聽:

“這事兒發生在兩年前。我們奉命調查一座村莊,村裏遍地墳塋,隨處可聽幽幽鬼哭,哀怨非常。你們猜猜,是何原因?”

施雲聲小臉緊繃:“厲鬼索命。”

施黛把自己裹進被褥裏:“邪祟吃人?”

“錯。”

沈流霜神秘兮兮,壓低嗓音:“我們接連探查幾個時辰,總算找到原因。原來是……”

沈流霜:“村子附近的河裏全是娃娃魚,娃娃魚一叫,聲音被風吹來,跟嬰兒在哭似的。”

施雲聲:……

失策,被壞心眼的大人吊胃口了。

施黛:……

文案詐騙,這是活脫脫的文案詐騙!放在她曾經看小說的某江文學城裏,要被讀者掛出來的!

頂多勉強上個《走近科學》。

沈流霜輕輕笑:“真人真事。我們當初也是你們這副表情。”

鎮厄司每年經手無數個案子,不一定每樁案情都有妖魔作祟,由此一來,鬧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烏龍。

沈流霜沒打算嚇唬病中的施黛,幹脆把這些事兒拉來說一說,逗得她眉開眼笑。

講了約莫半個時辰,見施黛面有倦色,沈流霜摸摸她額頭:“熱病差不多退了。睡上一覺,明日應該能康覆。早點歇息吧。”

“放心。”

施黛揚起下巴,信誓旦旦:“明天再見,我保準生龍活虎的。”

施雲聲覷向她蒼白至極的臉頰:“手和腳,要放進被子裏。”

他和沈流霜進屋時,施黛睡夢中覺得太熱,左臂大咧咧探在被褥之外。

娘親說過,這樣會著涼。

第一次被小孩教訓不能踢被子,施黛忍住笑意,乖乖點頭:“好好好,我一定記著。”

沈流霜為她掖好被角。

兩人離開前吹滅了蠟燭,火星一晃,房中重歸昏暗。

木門被掩上,耳邊聲息俱寂,施黛仰面躺在床上,楞楞發呆。

摸江白硯的尾巴,不是夢。

他們還交換了小字。

回想起來,無論觀看鮫尾還是觸碰鱗片,居然全是由江白硯主動提出的——

理由是降溫。

身子蜷了蜷,施黛把自己縮成一團。

這絕對不是正常的降溫方式吧?

而且似乎沒什麽作用。

獨自待在被窩裏,僅僅想起指尖殘留的柔軟觸感,她就不可遏制地渾身發燙。

好熱。

後知後覺有點害羞,施黛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

施黛幹脆滾來滾去。

聽見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阿貍從小窩探頭:“你這是?”

施黛胡言亂語:“滾筒洗衣機。”

阿貍:……

“江白硯送你琥珀,”它試探問,“你很開心?”

施黛不假思索:“當然啊。”

她露出半個腦袋,借著月光,兩眼璨然生輝:“阿貍,他真的很好。”

白狐貍張了張口,想說什麽,話卻卡在喉嚨裏頭。

到底要不要告訴施黛,江白硯趁她入睡,摸過她的手?

那塊琥珀裏,還藏有江白硯的鮫人鱗片——這和剝下血肉有什麽區別?此時此刻,施黛正把琥珀握在手心。

以上是它親眼所見的事實,說出來不算洩露天機。

一旦施黛知道,或許能猜出江白硯的病態心思。

但是吧……

施黛入睡後,江白硯表現出的癡意再明顯不過,握住她手腕的動作似撫弄,也似桎梏。

倘若某天施黛對他心生戒備、有意疏遠——

悚然一驚,小白狐貍打了個哆嗦。

到那時,江白硯恐怕得真瘋。

最令人摧心剖肝的,絕非自始至終一無所有,而是先得到滿足,再被毫不猶豫一舉拋棄。

……算了。

讓施黛好好守在江白硯身邊,既能保障她的性命安全,又可以時刻監察江白硯的一舉一動。

阿貍默默退回小窩。

江白硯現在的精神狀態勉強正常,至少從沒傷害過施黛。聽施黛的描述,辦案過程中,她還被江白硯救過幾回。

天平傾斜的方向,是朝著她這一邊。

想到這裏,阿貍神色覆雜。

江白硯膽子再大,說到底,只敢摸一摸手罷了。

換成別的窮兇極惡之輩,早就上演完一圈強取豪奪她逃他追插翅難飛,保不準還有威脅囚禁的戲碼,狗血淋頭。

江白硯……他連趁機親吻都不懂。

世事不易,狐貍嘆氣。

原本只想在滅世魔頭手下茍個命救個世,局面怎麽莫名其妙成這樣了?

它想不通。

擡頭望去,施黛迎著月亮,猶在打量手中的圓潤琥珀。

頗為歡喜似的,她彎起眼,瞳仁泛出澄亮亮的碧色。

這樣也不錯。

無可奈何閉了閉眼,白狐貍輕搖尾巴:“你開心就好。”

*

施黛如約履行承諾,第二天早早醒來,抱著阿貍生龍活虎到了膳廳。

孟軻一眼瞧見她,停下往食盒裏裝盛糕點的動作,喜笑顏開:“嗳呀,我剛要給你送吃的去呢。”

施敬承正往夫人嘴裏塞蝦餃,偏頭過來:“黛黛好些了?”

“好多了。”

施黛神清氣爽:“能吃六個大包子。”

“今日吃鹹口,蝦餃和鳳爪。”

沈流霜撫上她額頭,確認不再發燙,松了口氣。

兩人交換一道視線,異口同聲。

沈流霜揚唇:“恭喜,不用喝藥了。”

施黛喜上眉梢:“是吧?不用喝藥了!”

中藥乃大敵。

施黛病怏怏躺了一天,今早對任何吃食都格外感興趣,如往常一樣,依次朝在座眾人打招呼。

目光掃過江白硯,她聲音頓了頓。

江白硯喜穿白,身上是件寬袖雲紋長袍,一絲不茍地正襟危坐,不笑時,帶有劍客獨有的淩厲感。

完蛋。

她現在一見到江白硯,就想起昨天晚上的尾巴。

揮之不去,像爪子在心裏撓。

看出她的停頓,反倒是江白硯先開了口,很輕地笑笑:“施黛。”

施黛迅速回神:“早。”

“來來來,嘗嘗這個。”

孟軻夾來一筷子蝦餃:“清淡口味,正適合患病初愈。”

施黛道了聲謝,垂下腦袋。

蝦餃晶瑩剔透,外皮白中透粉,圓溜溜一團,很是可愛。

她夾起放入口中,只一咬,軟糯輕薄的白皮破開,露出內裏熱騰騰的餡料,既有蝦的鮮美,又帶香菇和脆筍的清香。

施黛兩眼晶亮:“好吃。”

“那個詞怎麽說來著。”

孟軻笑瞇瞇:“百媚千餃,必然是味道不錯的。”

沈流霜點頭,戳戳碗裏的小不點:“餃小玲瓏。”

施雲聲:……

施雲聲:“味道還行。”

可惡。

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跟上家族傳統。

“今日的蝦餃,是你爹親自做的。”

孟軻道:“他和我年輕時候去南海捉妖,跟第一酒樓學的這一手。”

施黛勾起嘴角:“很好很好,大廚水平。”

施敬承笑得不甚矜持,坦然接受夫人和女兒的誇獎:“下次試試西北的菜。”

印象裏,施敬承雖忙,每每空閑在家,常要露上一兩手,做點兒源自天南海北的特色菜。

當然,做菜的天賦比不上他的刀法,水平忽上忽下,有時能做出驚艷的美味佳肴,有時端上桌的成品異常驚悚,讓人為無辜死去的食材痛心哀悼。

今天的嘗試,無疑很成功。

“說起來,黛黛十七了。”

孟軻咽下一口鳳爪:“有中意的公子嗎?”

一句話出口,施敬承無聲一笑,沈流霜與施雲聲掀起眼皮。

江白硯安靜飲下一口茶,指腹無意識輕撫瓷杯。

施黛本人最茫然:“什麽?”

她在鎮厄司裏忙得焦頭爛額,滿腦子除了查案還是查案,哪有工夫去想這個。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乍一聽罷,她居然有些心慌——

像被點破秘密的那種心慌。

“今後如果要喜歡誰。”

孟軻正色:“記得挑個會做飯的。”

施敬承笑:“去廚子堆裏選?”

“會做飯的話,往往懂照顧人。”

孟軻瞅他一眼:“黛黛若是被紈絝公子哥騙走,我非得——”

她本想說“非得扒了那小子的皮”,唯恐嚇到施黛,換上和顏悅色的語氣:“黛黛慧眼識珠,想必看不上紈絝公子哥。”

施敬承位高權重,放眼長安城,施黛結識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數。

作為娘親,孟軻楞是沒看出她對誰動了心思。

“娘親說得對。”

施黛笑吟吟接話:“我記住了。”

沈流霜沈吟加碼:“最好再懂些洗衣、凈屋和女紅。”

“只會這些也不成。”

施敬承認真思考:“刀劍符陣,或是別的什麽保命手段,總該精通一樣。否則遇上危險,莫非要躲在你身後?”

身為大昭最強戰力之一,施敬承有慕強的本能在身上。

要真見到個弱柳扶風的女婿,他保不準哪天就倒拔垂楊柳了。

施雲聲一聲不吭吃蝦餃。

第無數次,他覺得人族的世界很恐怖。

原來長大後被人喜歡,要做到這種程度。他聽來聽去,自己竟是一項都不符合——

刀法會一點兒,遠遠稱不上精通。

真麻煩,施雲聲想,與其學會上述的雜七雜八去討女孩子歡心,不如他一個人快快樂樂練刀。

施黛也覺得越說越偏:“別別別,這得從天上拽神仙下來了。”

很奇怪。

方才有一瞬間,她條件反射地想,江白硯是懂做菜的。

劍術也很厲害,看上去十項全能,只是恐怕不懂女紅。

還有什麽是他不擅長的嗎?

“而且,我不一定非要喜歡誰啊。”

施黛把思緒拉回來:“一個人也挺好的。”

這回連孟軻都楞了楞:“一個人?”

施黛點頭:“瀟瀟灑灑自由自在嘛。”

打青春期開始,她很少考慮風花雪月的事,大多數時候,在為生計奔波。

久而久之,對這樣的狀態習以為常。

一個人獨處意味著更多的選擇權,施黛不覺得有什麽。

說到底,她的生活會變成怎樣,最終要靠她自己。

在大昭,不婚的男女數量極少。施黛擡起眼,觀察父母的神色。

“說得是。”

孟軻想了想,朗聲一笑:“一切看你的意思。你若遇不上中意的郎君,我們不會逼迫;你若看上誰——”

孟軻:“咱們把他這樣那樣,讓他服服帖帖。”

施黛:?

哪樣哪樣?娘親請不要大聲密謀!

施敬承頷首表示讚同。

想想也對,哪家的臭小子能待他女兒比施府更好?

鎮厄司以實力為尊,強如白輕殷柔,活得無拘無束,任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

施敬承覺得那樣挺好。

“對了。”

眼見席間靜下,施黛趕忙轉移話題:“十天期限已到,夜游神是不是快回長安城了?”

她沒忘記,自己與夜游神商量好了合夥辦快遞,走遍全大昭。

說起這個,孟軻目露喜色。

“正是。”

孟軻道:“在今晚。”

她若有所思,指尖輕點桌沿。

“黛黛還不知道吧?昨天夜裏,‘送了麽’的主閣選定了,在西市。”

孟軻說:“不止宋凝煙,好幾個趕屍人與我簽了契,願意派手底下的僵屍上工。”

被施黛抱在懷裏的阿貍:……

盛世如施黛所願,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這兩件事兒恰好撞在一起,我昨日就在著手,打算請他們吃頓飯。”

孟軻挑眉:“你不是說過,夜游神窮困潦倒,對各式各樣的食物很感興趣嗎?”

這是個好主意。

畢竟是日後的合作夥伴,施黛早想著請夜游神好好吃上一頓,與孟軻不謀而合。

“既然叫上趕屍人和夜游神。”

施黛福至心靈:“把畫皮妖也請來吧?大家正好聚一聚,熱熱鬧鬧的。”

“也好。”

施敬承笑笑:“看時間,後天便是上元節。闔家團圓的當口,恰巧應景。”

施黛眨眨眼。

上元節,即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節。

大昭很看重這個節日,屆時處處舞龍舞獅,花燈滿街,極為熱鬧。

萬幸她沒趕在上元節當天生病,否則非要悔青腸子不可。

“今天去酒樓吃頓好的,隔上一日,全家去看花燈。”

孟軻笑得愜意,心裏的算盤劈啪響:“時間剛剛好。”

心下微動,施黛看向不遠處的施雲聲。

這是回到施府後,施雲聲與家人過的第一個上元節。

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小狼形狀的花燈。

察覺她的註視,施雲聲目光斜斜掃來,得到施黛一個燦融融的笑臉。

他沒出聲,抿了抿唇,低頭繼續吃蝦餃。

“那就決定了。”

孟軻雷厲風行,果斷定下:“今夜臨仙閣,我請客。”

*

約定的時間是酉時,作為宴請賓客的東家,施黛跟隨爹娘早早來了臨仙閣。

臨仙閣位於東市,是頗受達官顯貴喜愛的去處,推門而入,鼓樂笙簫幽纏入耳,因在新年期間,處處掛有喜慶的紅綢。

兩名白瑩瑩的小童領著幾人前往雅間,施黛發現,這兩個孩子走起路來,竟是雙足不著地。

“是白鶴妖。”

沈流霜低聲解釋:“這座樓裏,有不少妖怪。”

臨仙閣,顧名思義,一處不同於凡俗的世外桃源。

酒樓老板是個妙人,雇傭了眾多形形色色的妖物精怪,呈現出似仙非仙、精雅詭譎的獨特氛圍。

施黛側目望去,與她擦身而過的侍女足下生花,大堂內的琴箏無人自彈,宛如仙音。

兩個小童將他們送往最高處,脆生生道:“貴客請。”

語罷行禮退離,轉身的剎那,雙手變為兩翼,輕盈飛下樓去。

門裏接待的,是另一位娉婷高挑、身著白裙的姑娘。

“好漂亮。”

瞥了眼她發間的白梅花,施黛興致勃勃搭話:“姐姐是梅花妖嗎?”

姑娘一笑,擡起右手。

五指弓起,倏然化作毛絨絨的利爪,她亮出兩顆尖利的牙:“是白老虎哦。”

兇殘迅猛的捕食者,和喜歡漂漂亮亮的小草小花,兩者不沖突。

“我與敬承去外面接待客人。”

把小輩們安置在雅間,孟軻道:“你們在這兒稍坐片刻。”

施黛:“不用我們幫忙嗎?”

“小事。”

施敬承搖頭,溫聲道:“你熱病初愈,好好歇息。”

孟軻揮一揮手:“我們很快回來。你們閑來無趣,可以去雅間外的觀星臺打發時間。”

觀星臺類似後世的露臺,與雅間相連。

他們身處臨仙閣最高層,立於觀星臺上,上可見明月繁星,下可俯瞰長安最繁華的東市街景,視野極為開闊。

孟軻與施敬承並肩離去,白虎妖為幾人斟好熱茶:“我候在門外。諸位遇事喚我便可。”

施黛笑著應聲:“謝謝。”

這姑娘嬌憨可愛、恭而有禮,白虎妖看她一眼,揚唇摘下發間的白梅花,放在施黛身前:“有緣相見,以此花相贈。”

她裊裊而去,施黛坐在桌邊雙手托腮,杏眼亮晶晶。

姐姐,真好。

江白硯無言瞥她,靜默收回視線。

“外面在刮風,黛黛待在雅間內吧。”

沈流霜柔聲道:“雲聲,同我去觀星臺看看?”

施雲聲:?

被猝不及防叫到名字,施雲聲仰頭,黑眸裏是清澈的茫然。

為什麽是他們兩個?他們去觀星臺,雅間不就只剩施黛和江白硯了?

“你不是對長安城很感興趣?”

沈流霜笑笑,勾一勾手指頭:“臨仙閣是絕佳的賞景地,去觀星臺,我為你介紹東市。”

小小的腦袋瓜裝不下大人們的彎彎繞繞,施雲聲不懂,也想不明白。

但聽沈流霜的話,總歸沒錯。

遲疑幾息,身穿玄衣的男孩站起身來,淩亂的高馬尾悠悠一擺:“好。”

推開雅間裏側的雕花木門,便是觀星臺。

廊臺寬敞,上有琉璃瓦屋檐,外側圍一圈梨花木闌幹,垂目眺望,東市一覽無餘。

施雲聲不傻,當然不會覺得,沈流霜單純想看風景。

果不其然,當他擡眼,見身旁那人側著身子,似在漫不經心掃視街景,實則餘光淺淺,透過門上的雕花縫隙探向屋內。

這是在……看裏面?

冬風吹來,沈流霜目色淡淡。

觀景是假,她的真正意圖,是留江白硯與施黛獨處。

——接下來,江白硯打算做什麽?

她不會幹涉施黛去愛慕誰,倘若妹妹尋得如意郎君,沈流霜自是為她高興。

只不過……當下的施黛顯然並無此意,而江白硯,總讓她覺得有幾分貓膩。

江白硯性情古怪,沈流霜打算趁此探查一番,警惕他做出逾矩的舉動,以免讓施黛受傷害。

站在觀星臺的闌幹前,既能留心房裏的動靜,又不至於令施黛感到不自在。

有木門阻擋,觀星臺上的風吹不進雅間。

施黛喝下一杯熱茶,周身冷意褪盡,滿足瞇了瞇眼。

與室外不同,這裏安靜得落針可聞,一旦沒人說話,就聽不見任何聲音。

除了偶爾冷風刮過門框的輕響,哐當哐當。

“昨天晚上,謝謝。”

回憶昨夜種種,施黛撓頭:“還有……我不小心睡著了,抱歉。”

她發燒像喝了假酒,與江白硯聊天聊得好好的,居然稀裏糊塗睡了過去。

江白硯笑笑:“無事。生有熱病,嗜睡很尋常。”

好溫柔。

施黛膽子大了些,又開始小嘴叭叭:“你送我的琥珀很有用。後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握著它,才睡得安穩。”

她興沖沖:“等到夏天,有它一定很舒服。”

施黛喜歡那枚琥珀。

江白硯想,他鮫尾上還有更多鱗片,若她想要,盡數熔進玉石裏便是。

念及此處,又覺困頓。

他為琥珀尋了個“極北寒氣”的由頭,剩下的,要如何編造理由?

直截了當說是鱗片,施黛必不願接受。

他一時走神,聽施黛問:“你在想什麽?”

眸光回落,江白硯沈默一瞬,半開玩笑:“今早的膳廳。”

好歹毒的答案。

施黛一口茶差點兒噎住,側過頭去,正對江白硯似笑非笑的眼。

“你別……”

輕聲笑了笑,施黛飛快擺手:“他們說著玩的。世上哪有事事精通的人?”

江白硯淡聲,聽不出情緒:“也是。”

“要說的話,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同輩了。”

想起今早生出的疑惑,施黛忍不住問:“你也有不擅長做的事吧?”

江白硯劍術精湛,給他們烤過非常美味的兔子,房中總是一塵不染的,想必經常做家務活。

他會在什麽時候一籌莫展?

施黛難以抑制地感到好奇。

“很多。”

江白硯坐上她身側的木椅:“飲酒,雙陸,蹴鞠,最不擅長的——”

他略微轉頭,雙目黢黑:“你不覺得,我很不近人情?”

施黛一頓。

江白硯性子冷淡、不好接近,幾乎是身邊所有人的共識。

施黛起初也覺得他孤僻,接觸久了,發現這是個很溫柔的好人。

“怎麽會,誰說的,沒有的事。”

施黛否認三連:“你只是性格淡了點兒,哪是不近人情?”

江白硯勾了下嘴角。

他似在思忖,半晌沒出聲,末了眨眨眼,睫毛在陽光下篩落細碎光暈。

“是麽?”

江白硯道:“許是我不懂如何哄人開心,每每與人相處,都不討那人喜歡。”

言盡於此,不必多說。

如他所想一般,施黛毫不猶豫:“哄人開心?我可以教你。”

想來也是,江白硯這輩子很少與外人交流,殺過的妖魔鬼怪,恐怕比接觸過的人更多。

嘴角弧度加深些許。

江白硯語氣如常:“如何教?你來哄我?”

“首先要多笑笑。”

斟酌一會兒措辭,施黛打個響指:“笑是釋放善意的方式,你笑起來很好看。”

江白硯:“嗯。”

“然後,要對另一個人表現適當的關心。”

把他上上下下掃視一遍,施黛說:“打個比方,我要是哄你——”

目光落在江白硯眼底淡淡的青黑,施黛新奇揚眉:“你昨夜沒睡好覺?”

江白硯:……

他的確沒睡。

“為什麽?有煩心事嗎?還是——”

她幸好沒脫口而出,“還是因為被我摸了尾巴”。

覺得這句話太過暧昧,施黛話鋒一轉:“今後遇上煩心事,可以告訴我。”

她為了找補,語速飛快,一句話說完,看向身前的江白硯。

他的眼瞳沈靜無波,叫人看不透喜怒哀樂,默了默,眼尾輕彎:“好。”

尾音略長,含出清淺的笑。

施黛卻不明所以地心慌。

“煩心事,”江白硯道,“現在能告訴你嗎?”

沒有遲疑,施黛回他:“嗯。”

“施黛。”

搖漾的日影下,很清晰地,她聽江白硯開口:“你方才不認真。”

他輕聲說:“我想聽你認真哄我。”

四下靜了靜。

然後是自己轟然加速的心跳,鼓噪得驚人。

那雙近在咫尺的桃花眼不帶笑意,岑寂黝黑,如同能將她吞噬的漩渦。

可一晃神,仿佛剛剛的侵略性全是幻覺,他的目光澄凈又無辜。

無論哪一種,都是只她一人能窺見的眼神,宛若絞纏的網,鋪天蓋地。

她哄江白硯時走了神,的確算不得認真。

下意識地,施黛挪動眼珠,瞥向雅間角落的雕花木門。

沈流霜與施雲聲不知什麽時候進來。

雖說哪怕他們突然進屋,也發覺不了絲毫端倪。

江白硯與她分坐兩邊,沒有親昵的觸碰,也沒有逾矩的話語,其間種種,不足以被外人知曉。

平時嘴皮子最是利索,此刻卻不知如何打破沈默。被他這樣看著,時隔一天,施黛再度感受到發燒似的熱。

這樣很不對勁……吧?

她脊椎骨止不住地發麻。

手指微蜷,像搬家的蝸牛,一點點挪到他手邊。

借由圓桌的遮擋,在僅有兩人知曉的陰影下,施黛撓了撓他掌心。

她聲音被壓低,好似細雨落在耳畔的清響,尾端輕輕一勾:“沈玉。”

毫無防備的動作,很癢。

江白硯指尖顫了顫,險些狼狽縮回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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