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路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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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路亞
趙桂鳳在我家的小房間被大家布置好以後，她突然問我，她把戶口上到我家來需要改名嗎？
我告訴她，她有改名想法的話可以改，我在政務服務中心工作，這事兒交給我好辦，小case。
我本以為守舊而又正在探索世界的桂鳳只是好奇問問，沒想到她真想改名了，她希望我們羅家賜予她一個新名字，她想改名換姓開啟嶄新的人生，不過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原本的名字——趙桂鳳。
我或許知道桂鳳為什麽想改名，或許她想淡忘從前，或許想讓自己變得不同。
每當桂鳳特別想念桂香婆婆的時候，這傻孩子的面部表情就格外用力地不停地笑啊笑，雖然她笑得非常清脆純真，可是也笑得讓人十分難受，我能感受到那種笑容裏透出的悲傷和思念。
一直到後來，她只要提起桂香婆婆或者想起那個去世的老人家，她都會露出這樣純真又疲憊的大笑。
面對一個小孩兒悲傷而誇張的笑容，我禁不住問她：“明明是很難過的事情，你為什麽總是要故意笑出來？我覺得，這不是你想表達的情緒，因為你的笑聲雖然好聽，但是那種表面的笑有時候比哭還難看，我是說你笑得讓我也想流淚。”
桂鳳小臉上特殊的表情凝固了，她低頭想了想說：“因為笑容能緩解哭泣和無限的悲傷，能夠遮掩負面情緒。西西姐姐，你不會不明白的，我聽說青青姐姐離開時你不止沒有哭，還笑了笑，過幾天以後你看見她的東西才哭得不能自已。”
“這誰跟你說的？是不是又是良方生那個大嘴巴的混蛋？”我有些窘迫。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解釋道：“大哥哥不是大嘴巴，他說這件事他只跟我說過……但是西西姐姐，大哥哥是誇你雖然從不表現出來，但真的在心底重情重義，永遠比那些只會在嘴上說的人強。他還說青青姐姐的朋友芊芊在手術室罵你冷血的時候，他脾氣很好的人都對那個喜歡他並且糾纏不清的女的發了火。”
“是啊……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發火……當時我的情緒太不穩定又覆雜……就沒有來得及感動他為我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暖啊……”我一直情動於良旌當面與背後對我的誇讚和幫助，以及他總是高看我一眼。
“我祝西西姐姐和大哥哥永遠幸福地在一起，你們永遠都不分開!相愛到天荒地老!”桂鳳又苦澀地暖笑了起來，“要是我和婆婆也永遠不分開那就好了。”
其實桂鳳時常悄悄前去她原來同桂香婆婆一起住的破棚戶房子周圍逗留，她有時在門前呆坐著遙望天空，有時像以前在那邊一樣玩耍和走動，甚至搖搖晃晃地撿起各種廢品，然後整齊地堆起來。最後她會把賣掉廢品的辛苦錢，花在我們一家人身上。
有一次我下樓去找她回家吃飯，毫不意外地發現她呆在此處，便彎腰摸摸她的腦袋問道：“桂鳳啊，想婆婆了嗎？”
她重重地點點頭傻笑著說：“想，但是我在這裏，也會想青青姐姐和西西姐姐，還有小爹和大哥哥的。”
我聽了微笑地轉身要走，想給她和這一間棚戶舊房獨處的時間，她卻沖過來從身後抱住我，小心翼翼地解釋：“西西姐姐，不要誤會，你別丟下我哦，我是想和你們一起生活的，要是婆婆和我們一起就好了，以前我就想和你們一起生活，可那時候我以為你不喜歡我……”
我淡笑著轉身也擁抱著她，安撫道：“我的小妹妹，我沒有不喜歡你，我只是脾氣不好，平時也不喜歡做太多表情，可能我太累了，心裏的負擔很重，呼吸都累……這一切不是對你，是對於我自己。”
於是天真的桂鳳仰起頭，用那雙黑白分明而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她笑盈盈道：“西西姐姐，我一定要讓你活得輕快起來，我會和大哥哥一樣逗你開心的!以後我陪你一起玩吧？”
“是你想我們陪你玩才對吧。”我反問。
“對啦對啦，好像都一樣，嘿嘿，反正我要讓你歡心。”她撓撓頭，就牽著我一路回家吃晚飯了。
或許桂鳳想改變也是為了討我們歡心，因為我曾經提過桂鳳這個名字太像上一輩的名字了，總覺得那是我外婆小姐妹的名字，我外婆名叫桂花。我不確定桂鳳的想法，是以我一再確認她真的想改名嗎？
她肯定地說，確定。
爹自覺沒文化將為桂鳳取新名的事情，全權交給我和良旌了。
為了紀念青子，我們一致想讓桂鳳跟著青子姓徐，而這也是徐忍春媽媽的姓氏。
良旌仔細想了想便為桂鳳取名徐芹風，他說芹字在名字裏的寓意好，希望桂鳳今後博覽群書地安定下來，並成為一個風一般無拘無束的自由女孩兒。
我更直接也讓她名字裏帶了個青字，取為徐青鳳。我希望她學習著青子最終蛻變為一只重獲新生的鳳凰，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我希望她脫胎換骨之後，也要有共青團少年的精神面貌。
然後我們讓桂鳳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大名，不管是跟著本家姓，還是姓羅和趙都由她自己選擇吧。她最後選擇了我取的徐青鳳，也選擇芹風作為她的小名之一。
我問她為什麽選我取的名字？
她啃著手指甲思考著說：“因為裏面有徐字和青字，徐是大姐姐的姓，青是青青姐姐的青吧，我跟西西姐姐一樣也好喜歡她。”
我口是心非地說：“誰喜歡她了，她那個死女人。”
桂鳳以手指擦著臉頰滑了幾下，開涮道：“羞羞臉，西西姐姐此地無銀三百兩。”
死不承認的我撓上她的癢癢令她直求饒。
我們為桂鳳取正式的新名以後，從此桂鳳這原名也被當作小名來叫了，我們一家還帶桂鳳去給徐忍春媽媽和徐知青姐姐上墳，令她認其中一祖歸宗。
青子臨死前對阿榮交代了很多事情，其間一件是，她也想要被葬入警察公墓裏，但是她更想安葬在母親的墳墓旁邊，於是她做了一個有些奇特的決定，她拜托大家把她的骨灰一半葬在警察公墓的隊伍裏，一半陪伴著埋葬在她尊愛的母親身邊。
因此我們一家人來給忍春媽媽上墳時，亦能方便地為青子姐姐祭掃墓地。依著青子生前不忌諱老一輩說的什麽草不能拔，她那時將母親孤獨的墳墓打掃得幹幹凈凈，雜草都拔盡了。此時，我們也都將兩座互相依偎的墳墓周邊的雜草除掉，並且把周圍擦得一塵不染，兩座聳立的墳墓看起來清清爽爽。
爹和良旌為她們母女帶了好多鮮花和吃食，從小吃獨食的我現在大方地將自己準備的零食，都滑稽擺放在兩個墳墓前。
黑白照上她們仿佛正在笑容純凈地註視我們，我們亦凝視著這對母女赤誠地默哀。
當我為自己後來最愛的兩個女人上墳時，我延續著青子從前為忍春媽媽唱讚歌的舉動，如今心甘情願用中文和英文分別為她倆一起輕聲唱起《哈利路亞》這首讚歌，按照青子的說法，這樣神就會將我的祝福送到天堂給她們知道。
因為青子曾唱完讚歌後說：我讚美了神，他就會幫我把思念帶給母親。
此刻，不信任何宗教和上帝的我，卻真誠地讚美了神，希望他幫我把對她們的思念和祝福傳遞到她們靈魂的耳邊。
但我的讚歌依然是我改過的版本：
我曾厭過這大小女孩兒。
可她們來到世上，為我帶來快樂。
我想為你們吟唱這首讚歌。
當旋律揚起第四第五。
小調落下，大調升起。
每一絲氣息我都在讚頌，哈利路亞。
……
迷信的爹去為自己算命，算到他是鰥夫的命，故此他不願意再結婚了，愚昧地生怕又克了誰。後來他遇到一個有點心儀的老阿姨，我們仨都在撮合他們，我小時候胡作非為，很惡劣地對待接近爹的女人，讓爹擔心受怕。現在他看見我這麽寬容，他總不放心，不相信我表明的態度。
良旌私底下跟爹聊了聊，他才相信我真的願意他再找一個女人作伴。結果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怨不得我了。他失戀後寬慰自己說，他最愛的女人是忍春，沒有人能代替她，他不應該背叛忍春再找一位妻子，他現在就盼著把桂鳳養大，給桂香婆婆和青子一個交代，青子那麽記掛這個小妹妹，不能讓大女兒失望的。
至於青子因公犧牲的撫恤金，我們後來大半準備拿來養育桂鳳。桂鳳聽見我們討論如何支配撫恤金的事，便問我們什麽是撫恤金？
我端詳著桂鳳，平心靜氣地為她講解道：“因為青子犧牲了，這是國家補償烈士的家屬，給了我們一次性撫恤金，遺屬生活困難補助費，烈士褒揚金，醫療救治保障，就業幫扶和教育優待，而且在住房、醫療、教育、就業等方面都有照顧和幫助……”
桂鳳忍不住張嘴驚嘆，她下意識吃驚哇了兩聲，然後立馬有罪惡感地捂住了小嘴巴，她忙急著解釋說：“西西姐姐，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青青姐姐犧牲帶來的好處有多好，我……我……”一貫會說好聽話的她急得結結巴巴，很怕我生氣，不知如何表達。
我耐心地摸摸她的頭，蹲下來平視這個孩子說：“別怕，我當然知道，你應該是想感嘆國家對因公犧牲的警務人員的家屬不錯吧。這份撫恤金，我用在吃喝玩樂上面很有負擔感，所以我和爹通常都會把這些錢拿去用在教育上面或者捐贈給需要幫助的人們，這樣也不辜負青子的為人，要是她，她肯定會這麽做的。”
桂鳳連忙點點頭一時之間不敢再胡亂說話，怕說多錯多，一不小心惹怒了家裏的雷公脾氣。
良旌反而對我和爹勸說：“青子以前在的時候就說過想改善你們的生活，讓你們過得好一點兒，她不在了，我自然得幫一個不能開口的人說幾句話。對於她的撫恤金，你和爹也應該用在自己身上，好好過日子，不要太有負擔。你們愧疚地把錢都沒用到自己身上，她才會心疼你們的。”
爹連聲說，是是。
我只是在懲罰自己，不許那麽用撫恤金。
我們仨下山後，一前一後都坐到了車上。當窗外明媚的陽光照射到我胸前的鉆石項鏈裏，睡眼朦朧的桂鳳被那股光芒晃到了眼睛後，她再次註意到了我身上耀眼刺目的珍貴項鏈。
桂鳳不禁伸手想觸摸鉆石項鏈，我冷著臉立馬拍掉了她伸來的小手，這條項鏈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別說桂鳳碰一下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能隨便觸碰，連良旌都沒敢摸我這寶物。
這條項鏈只有我和青子摸過，上面有她的氣味兒，我不允許有誰沾染了這條只屬於我們氣味兒的項鏈。
當我轉頭瞇起眼睛瞧見桂鳳很渴望的眼神，我一再警告她：“徐青鳳，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們絕對不許碰我的鉆石，什麽時候都不行，要是你膽敢偷拿它，我會宰了你的手。”
爹轉頭討厭地說：“餵死丫頭，說話別那麽難聽。你給妹妹摸一下鉆石怎麽了？鉆石那麽硬又不會摸壞，戴在你脖子上也跑不了，你別這麽小氣嘛，青子一定不想看到你這麽小氣的。”
桂鳳擺擺手，知足地道：“小爹，沒關系，我看看美麗的項鏈就滿足了，我能夠看見這條絕無僅有的鉆石項鏈，已經在內心很感謝西西姐姐了。”
良旌也將爹的腦袋掰正了，勸他少管我們的事。爹便和他心愛的女婿吃醋吵了起來：“那你小子也別管我的事，我說我閨女咋滴啦？你怎麽護她護得眼裏沒我這個爹了？”
“爹，我眼裏再有您，也不能幫著你亂說我家媳婦，她的項鏈，她完全有做主的權利。你越插手亂指揮一個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人，她們兩姐妹的關系就不會好，您也不想西子和青子以前經常吵架的情況重蹈覆轍吧？所以我真心勸您，既然無法保證做父親的是否公平公正，那就少說話惹得她們的矛盾越來越深……”良旌對我爹說話時常用你和您交替。
爹被女婿有條有理地教訓了一通，雖然憋屈，但不得不承認他眼裏有文化的女婿說得在理，於是他哼一聲扭頭看向窗外，滿臉不高興地抱怨道：“得了，我是吃力不討好，這個家現在最沒地位的就是我，我說一句話，誰都能嘴我十句話，西西這逆子從小嘴我嘴到大就不說了，以前我那溫柔的媳婦為了西西沒少跟我吵架嘴我，大閨女合著她媽狗腿地幫西西嘴我，桂鳳膽小為了你們也嘴我，你這願意做倒插門的大夥子竟也敢為了西西嘴我!我老來還要受你們這冤枉氣啊……咋全部都嘴我一個……”
“小爹，你怎麽那麽多嘴啊？你在說什麽呀？嘴是什麽意思？是親嘴嗎？我沒有親過你呀!”在後面聽得斷斷續續又迷糊的桂鳳扶著前面的座椅，她好奇地探頭，不由得問道。
“嘴就是說人的意思。”良旌解釋著順便嘴爹最後一句，“爹少說點糊塗話，就沒人嘴你了。”
他們聽了桂鳳的疑問忍俊不禁，吵架的氛圍暫時也沒了。爹別扭地拉著副駕駛的車頂前扶手應道，是是是，他老了話都不能說了，他誰都不敢嘴了。
我爹胡攪蠻纏起來，良旌頭痛地從車內後視鏡投我一道目光，我得意地摸著項鏈幫腔罵著嘴了爹好幾句，便徹底解決了他們的“婆媳”問題。
至於桂鳳聽話只敢看看我脖子上的鉆石項鏈了。她小聲地說：“大哥哥都跟我說了，我知道這條項鏈的意義，是青青姐姐生前最後送你的禮物，它太特別，太貴重了，我答應西西姐姐，以後我一定不碰它，還會幫你看著這條項鏈的，它永遠都不會掉，也不會被除了你以外的人碰。”
最後，她傻傻地閉眼為我的項鏈許願，保佑項鏈平平安安，永遠不會失蹤。
我終於露出了笑容摸了摸她的腦袋，誇她真乖。
嗯，我的姐姐青子做警察犧牲了，因為她的母親被生父故意傷害，以及她童年早期被生父經常莫名暴打的遭遇，所以她做了警察也盡心盡力真心為人民服務，甚至自掏腰包給那倆被罪犯故意傷害的母女安排緊急避難所，卻被找不到母女的那個罪犯報覆著惡毒殘忍地殺害了。
兇手暴虐地捅了她十多刀，她那整件警服濕淋淋的慘烈染滿了鮮血，已完全看不出制服原本的藍色，連警服上面黑色的警銜標志、肩章和衣兜代碼都被深血浸透了。當時，那個殺千刀的雜碎還搶走了她包裏的財物，她卻艱辛努力地爬著攥緊了要為我準備的驚喜小禮物，無論歹徒捅了她多少刀，她都緊緊攥著一個紅盒子裏的昂貴項鏈，其攢了幾個月工資忍痛割愛為我買的生日禮物，便是這條令我罪惡、愧疚並震撼了我一生的滿是她血淚的鉆石項鏈。
青子滿心期待地準備禮物給我之前，我以為她壓根不會註意到我喜歡的東西。我看見的第一條同款鉆石項鏈，是我在良旌送的傻瓜相機裏拍下的，那是條件優越的同學脖子上的貴重項鏈，我以為我只能等自己長大工作後擁有它，也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開口提起。
其時我在晚上不斷地看著傻瓜相機裏的項鏈，而在旁邊半睡半醒的青子暗中發現後，後來就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暗自準備了這個禮物，她非常想要給我一個刺激的驚喜。
根據良旌的回憶講，她已經想象得到我有多麽興高采烈，有多麽開心快樂，快樂到可以不再生她的氣，可以彌補她沒註意弄壞我的東西，甚至可以不計前嫌地往她臉上親上一口，她多麽希望她教導了多年的親愛的妹妹，會激動到心甘情願地叫她一聲姐姐。
可當我最後拿到那條項鏈的時候，可惜是悲痛欲絕的心情，它不再是驚喜，而是驚嚇和極致的痛楚。她已經犧牲了，手裏還死死緊攥著這個紅盒子，人們費了很大的力氣都掰不開她的手，只有我能掰開慘死的女人的拳頭，最終拿到了那條浸血的鉆石項鏈。
而她的那件血衣，那件被湧出的血液濕透了的警服，後來都被不同的新聞陸陸續續報道著播放過。
所以不只我們年級段的老師和同學知道青子犧牲的事，幾乎整個學校都知道了，縣城裏和其他地方也有不少百姓知曉青子的事跡，我看見人們為她憤怒心痛，為她哀傷難過，為她默默哭泣……
我心中悲痛的血淚為她長流了一輩子，無法落幕……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犧牲後我在餘生叫了她多少次姐姐，她無法看見我今生今世痛疚著熱愛她的模樣，甚至死去的她非常遺憾地不能得知，我已把她當做自己的理想，最後為之徹底拼命地奮鬥了一生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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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桂鳳在我家的小房間被大家布置好以後，她突然問我，她把戶口上到我家來需要改名嗎？
我告訴她，她有改名想法的話可以改，我在政務服務中心工作，這事兒交給我好辦，小case。
我本以為守舊而又正在探索世界的桂鳳只是好奇問問，沒想到她真想改名了，她希望我們羅家賜予她一個新名字，她想改名換姓開啟嶄新的人生，不過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原本的名字——趙桂鳳。
我或許知道桂鳳為什麽想改名，或許她想淡忘從前，或許想讓自己變得不同。
每當桂鳳特別想念桂香婆婆的時候，這傻孩子的面部表情就格外用力地不停地笑啊笑，雖然她笑得非常清脆純真，可是也笑得讓人十分難受，我能感受到那種笑容裏透出的悲傷和思念。
一直到後來，她只要提起桂香婆婆或者想起那個去世的老人家，她都會露出這樣純真又疲憊的大笑。
面對一個小孩兒悲傷而誇張的笑容，我禁不住問她：“明明是很難過的事情，你為什麽總是要故意笑出來？我覺得，這不是你想表達的情緒，因為你的笑聲雖然好聽，但是那種表面的笑有時候比哭還難看，我是說你笑得讓我也想流淚。”
桂鳳小臉上特殊的表情凝固了，她低頭想了想說：“因為笑容能緩解哭泣和無限的悲傷，能夠遮掩負面情緒。西西姐姐，你不會不明白的，我聽說青青姐姐離開時你不止沒有哭，還笑了笑，過幾天以後你看見她的東西才哭得不能自已。”
“這誰跟你說的？是不是又是良方生那個大嘴巴的混蛋？”我有些窘迫。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解釋道：“大哥哥不是大嘴巴，他說這件事他只跟我說過……但是西西姐姐，大哥哥是誇你雖然從不表現出來，但真的在心底重情重義，永遠比那些只會在嘴上說的人強。他還說青青姐姐的朋友芊芊在手術室罵你冷血的時候，他脾氣很好的人都對那個喜歡他並且糾纏不清的女的發了火。”
“是啊……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發火……當時我的情緒太不穩定又覆雜……就沒有來得及感動他為我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暖啊……”我一直情動於良旌當面與背後對我的誇讚和幫助，以及他總是高看我一眼。
“我祝西西姐姐和大哥哥永遠幸福地在一起，你們永遠都不分開!相愛到天荒地老!”桂鳳又苦澀地暖笑了起來，“要是我和婆婆也永遠不分開那就好了。”
其實桂鳳時常悄悄前去她原來同桂香婆婆一起住的破棚戶房子周圍逗留，她有時在門前呆坐著遙望天空，有時像以前在那邊一樣玩耍和走動，甚至搖搖晃晃地撿起各種廢品，然後整齊地堆起來。最後她會把賣掉廢品的辛苦錢，花在我們一家人身上。
有一次我下樓去找她回家吃飯，毫不意外地發現她呆在此處，便彎腰摸摸她的腦袋問道：“桂鳳啊，想婆婆了嗎？”
她重重地點點頭傻笑著說：“想，但是我在這裏，也會想青青姐姐和西西姐姐，還有小爹和大哥哥的。”
我聽了微笑地轉身要走，想給她和這一間棚戶舊房獨處的時間，她卻沖過來從身後抱住我，小心翼翼地解釋：“西西姐姐，不要誤會，你別丟下我哦，我是想和你們一起生活的，要是婆婆和我們一起就好了，以前我就想和你們一起生活，可那時候我以為你不喜歡我……”
我淡笑著轉身也擁抱著她，安撫道：“我的小妹妹，我沒有不喜歡你，我只是脾氣不好，平時也不喜歡做太多表情，可能我太累了，心裏的負擔很重，呼吸都累……這一切不是對你，是對於我自己。”
於是天真的桂鳳仰起頭，用那雙黑白分明而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她笑盈盈道：“西西姐姐，我一定要讓你活得輕快起來，我會和大哥哥一樣逗你開心的!以後我陪你一起玩吧？”
“是你想我們陪你玩才對吧。”我反問。
“對啦對啦，好像都一樣，嘿嘿，反正我要讓你歡心。”她撓撓頭，就牽著我一路回家吃晚飯了。
或許桂鳳想改變也是為了討我們歡心，因為我曾經提過桂鳳這個名字太像上一輩的名字了，總覺得那是我外婆小姐妹的名字，我外婆名叫桂花。我不確定桂鳳的想法，是以我一再確認她真的想改名嗎？
她肯定地說，確定。
爹自覺沒文化將為桂鳳取新名的事情，全權交給我和良旌了。
為了紀念青子，我們一致想讓桂鳳跟著青子姓徐，而這也是徐忍春媽媽的姓氏。
良旌仔細想了想便為桂鳳取名徐芹風，他說芹字在名字裏的寓意好，希望桂鳳今後博覽群書地安定下來，並成為一個風一般無拘無束的自由女孩兒。
我更直接也讓她名字裏帶了個青字，取為徐青鳳。我希望她學習著青子最終蛻變為一只重獲新生的鳳凰，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我希望她脫胎換骨之後，也要有共青團少年的精神面貌。
然後我們讓桂鳳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大名，不管是跟著本家姓，還是姓羅和趙都由她自己選擇吧。她最後選擇了我取的徐青鳳，也選擇芹風作為她的小名之一。
我問她為什麽選我取的名字？
她啃著手指甲思考著說：“因為裏面有徐字和青字，徐是大姐姐的姓，青是青青姐姐的青吧，我跟西西姐姐一樣也好喜歡她。”
我口是心非地說：“誰喜歡她了，她那個死女人。”
桂鳳以手指擦著臉頰滑了幾下，開涮道：“羞羞臉，西西姐姐此地無銀三百兩。”
死不承認的我撓上她的癢癢令她直求饒。
我們為桂鳳取正式的新名以後，從此桂鳳這原名也被當作小名來叫了，我們一家還帶桂鳳去給徐忍春媽媽和徐知青姐姐上墳，令她認其中一祖歸宗。
青子臨死前對阿榮交代了很多事情，其間一件是，她也想要被葬入警察公墓裏，但是她更想安葬在母親的墳墓旁邊，於是她做了一個有些奇特的決定，她拜托大家把她的骨灰一半葬在警察公墓的隊伍裏，一半陪伴著埋葬在她尊愛的母親身邊。
因此我們一家人來給忍春媽媽上墳時，亦能方便地為青子姐姐祭掃墓地。依著青子生前不忌諱老一輩說的什麽草不能拔，她那時將母親孤獨的墳墓打掃得幹幹凈凈，雜草都拔盡了。此時，我們也都將兩座互相依偎的墳墓周邊的雜草除掉，並且把周圍擦得一塵不染，兩座聳立的墳墓看起來清清爽爽。
爹和良旌為她們母女帶了好多鮮花和吃食，從小吃獨食的我現在大方地將自己準備的零食，都滑稽擺放在兩個墳墓前。
黑白照上她們仿佛正在笑容純凈地註視我們，我們亦凝視著這對母女赤誠地默哀。
當我為自己後來最愛的兩個女人上墳時，我延續著青子從前為忍春媽媽唱讚歌的舉動，如今心甘情願用中文和英文分別為她倆一起輕聲唱起《哈利路亞》這首讚歌，按照青子的說法，這樣神就會將我的祝福送到天堂給她們知道。
因為青子曾唱完讚歌後說：我讚美了神，他就會幫我把思念帶給母親。
此刻，不信任何宗教和上帝的我，卻真誠地讚美了神，希望他幫我把對她們的思念和祝福傳遞到她們靈魂的耳邊。
但我的讚歌依然是我改過的版本：
我曾厭過這大小女孩兒。
可她們來到世上，為我帶來快樂。
我想為你們吟唱這首讚歌。
當旋律揚起第四第五。
小調落下，大調升起。
每一絲氣息我都在讚頌，哈利路亞。
……
迷信的爹去為自己算命，算到他是鰥夫的命，故此他不願意再結婚了，愚昧地生怕又克了誰。後來他遇到一個有點心儀的老阿姨，我們仨都在撮合他們，我小時候胡作非為，很惡劣地對待接近爹的女人，讓爹擔心受怕。現在他看見我這麽寬容，他總不放心，不相信我表明的態度。
良旌私底下跟爹聊了聊，他才相信我真的願意他再找一個女人作伴。結果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怨不得我了。他失戀後寬慰自己說，他最愛的女人是忍春，沒有人能代替她，他不應該背叛忍春再找一位妻子，他現在就盼著把桂鳳養大，給桂香婆婆和青子一個交代，青子那麽記掛這個小妹妹，不能讓大女兒失望的。
至於青子因公犧牲的撫恤金，我們後來大半準備拿來養育桂鳳。桂鳳聽見我們討論如何支配撫恤金的事，便問我們什麽是撫恤金？
我端詳著桂鳳，平心靜氣地為她講解道：“因為青子犧牲了，這是國家補償烈士的家屬，給了我們一次性撫恤金，遺屬生活困難補助費，烈士褒揚金，醫療救治保障，就業幫扶和教育優待，而且在住房、醫療、教育、就業等方面都有照顧和幫助……”
桂鳳忍不住張嘴驚嘆，她下意識吃驚哇了兩聲，然後立馬有罪惡感地捂住了小嘴巴，她忙急著解釋說：“西西姐姐，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青青姐姐犧牲帶來的好處有多好，我……我……”一貫會說好聽話的她急得結結巴巴，很怕我生氣，不知如何表達。
我耐心地摸摸她的頭，蹲下來平視這個孩子說：“別怕，我當然知道，你應該是想感嘆國家對因公犧牲的警務人員的家屬不錯吧。這份撫恤金，我用在吃喝玩樂上面很有負擔感，所以我和爹通常都會把這些錢拿去用在教育上面或者捐贈給需要幫助的人們，這樣也不辜負青子的為人，要是她，她肯定會這麽做的。”
桂鳳連忙點點頭一時之間不敢再胡亂說話，怕說多錯多，一不小心惹怒了家裏的雷公脾氣。
良旌反而對我和爹勸說：“青子以前在的時候就說過想改善你們的生活，讓你們過得好一點兒，她不在了，我自然得幫一個不能開口的人說幾句話。對於她的撫恤金，你和爹也應該用在自己身上，好好過日子，不要太有負擔。你們愧疚地把錢都沒用到自己身上，她才會心疼你們的。”
爹連聲說，是是。
我只是在懲罰自己，不許那麽用撫恤金。
我們仨下山後，一前一後都坐到了車上。當窗外明媚的陽光照射到我胸前的鉆石項鏈裏，睡眼朦朧的桂鳳被那股光芒晃到了眼睛後，她再次註意到了我身上耀眼刺目的珍貴項鏈。
桂鳳不禁伸手想觸摸鉆石項鏈，我冷著臉立馬拍掉了她伸來的小手，這條項鏈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別說桂鳳碰一下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能隨便觸碰，連良旌都沒敢摸我這寶物。
這條項鏈只有我和青子摸過，上面有她的氣味兒，我不允許有誰沾染了這條只屬於我們氣味兒的項鏈。
當我轉頭瞇起眼睛瞧見桂鳳很渴望的眼神，我一再警告她：“徐青鳳，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們絕對不許碰我的鉆石，什麽時候都不行，要是你膽敢偷拿它，我會宰了你的手。”
爹轉頭討厭地說：“餵死丫頭，說話別那麽難聽。你給妹妹摸一下鉆石怎麽了？鉆石那麽硬又不會摸壞，戴在你脖子上也跑不了，你別這麽小氣嘛，青子一定不想看到你這麽小氣的。”
桂鳳擺擺手，知足地道：“小爹，沒關系，我看看美麗的項鏈就滿足了，我能夠看見這條絕無僅有的鉆石項鏈，已經在內心很感謝西西姐姐了。”
良旌也將爹的腦袋掰正了，勸他少管我們的事。爹便和他心愛的女婿吃醋吵了起來：“那你小子也別管我的事，我說我閨女咋滴啦？你怎麽護她護得眼裏沒我這個爹了？”
“爹，我眼裏再有您，也不能幫著你亂說我家媳婦，她的項鏈，她完全有做主的權利。你越插手亂指揮一個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人，她們兩姐妹的關系就不會好，您也不想西子和青子以前經常吵架的情況重蹈覆轍吧？所以我真心勸您，既然無法保證做父親的是否公平公正，那就少說話惹得她們的矛盾越來越深……”良旌對我爹說話時常用你和您交替。
爹被女婿有條有理地教訓了一通，雖然憋屈，但不得不承認他眼裏有文化的女婿說得在理，於是他哼一聲扭頭看向窗外，滿臉不高興地抱怨道：“得了，我是吃力不討好，這個家現在最沒地位的就是我，我說一句話，誰都能嘴我十句話，西西這逆子從小嘴我嘴到大就不說了，以前我那溫柔的媳婦為了西西沒少跟我吵架嘴我，大閨女合著她媽狗腿地幫西西嘴我，桂鳳膽小為了你們也嘴我，你這願意做倒插門的大夥子竟也敢為了西西嘴我!我老來還要受你們這冤枉氣啊……咋全部都嘴我一個……”
“小爹，你怎麽那麽多嘴啊？你在說什麽呀？嘴是什麽意思？是親嘴嗎？我沒有親過你呀!”在後面聽得斷斷續續又迷糊的桂鳳扶著前面的座椅，她好奇地探頭，不由得問道。
“嘴就是說人的意思。”良旌解釋著順便嘴爹最後一句，“爹少說點糊塗話，就沒人嘴你了。”
他們聽了桂鳳的疑問忍俊不禁，吵架的氛圍暫時也沒了。爹別扭地拉著副駕駛的車頂前扶手應道，是是是，他老了話都不能說了，他誰都不敢嘴了。
我爹胡攪蠻纏起來，良旌頭痛地從車內後視鏡投我一道目光，我得意地摸著項鏈幫腔罵著嘴了爹好幾句，便徹底解決了他們的“婆媳”問題。
至於桂鳳聽話只敢看看我脖子上的鉆石項鏈了。她小聲地說：“大哥哥都跟我說了，我知道這條項鏈的意義，是青青姐姐生前最後送你的禮物，它太特別，太貴重了，我答應西西姐姐，以後我一定不碰它，還會幫你看著這條項鏈的，它永遠都不會掉，也不會被除了你以外的人碰。”
最後，她傻傻地閉眼為我的項鏈許願，保佑項鏈平平安安，永遠不會失蹤。
我終於露出了笑容摸了摸她的腦袋，誇她真乖。
嗯，我的姐姐青子做警察犧牲了，因為她的母親被生父故意傷害，以及她童年早期被生父經常莫名暴打的遭遇，所以她做了警察也盡心盡力真心為人民服務，甚至自掏腰包給那倆被罪犯故意傷害的母女安排緊急避難所，卻被找不到母女的那個罪犯報覆著惡毒殘忍地殺害了。
兇手暴虐地捅了她十多刀，她那整件警服濕淋淋的慘烈染滿了鮮血，已完全看不出制服原本的藍色，連警服上面黑色的警銜標志、肩章和衣兜代碼都被深血浸透了。當時，那個殺千刀的雜碎還搶走了她包裏的財物，她卻艱辛努力地爬著攥緊了要為我準備的驚喜小禮物，無論歹徒捅了她多少刀，她都緊緊攥著一個紅盒子裏的昂貴項鏈，其攢了幾個月工資忍痛割愛為我買的生日禮物，便是這條令我罪惡、愧疚並震撼了我一生的滿是她血淚的鉆石項鏈。
青子滿心期待地準備禮物給我之前，我以為她壓根不會註意到我喜歡的東西。我看見的第一條同款鉆石項鏈，是我在良旌送的傻瓜相機裏拍下的，那是條件優越的同學脖子上的貴重項鏈，我以為我只能等自己長大工作後擁有它，也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開口提起。
其時我在晚上不斷地看著傻瓜相機裏的項鏈，而在旁邊半睡半醒的青子暗中發現後，後來就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暗自準備了這個禮物，她非常想要給我一個刺激的驚喜。
根據良旌的回憶講，她已經想象得到我有多麽興高采烈，有多麽開心快樂，快樂到可以不再生她的氣，可以彌補她沒註意弄壞我的東西，甚至可以不計前嫌地往她臉上親上一口，她多麽希望她教導了多年的親愛的妹妹，會激動到心甘情願地叫她一聲姐姐。
可當我最後拿到那條項鏈的時候，可惜是悲痛欲絕的心情，它不再是驚喜，而是驚嚇和極致的痛楚。她已經犧牲了，手裏還死死緊攥著這個紅盒子，人們費了很大的力氣都掰不開她的手，只有我能掰開慘死的女人的拳頭，最終拿到了那條浸血的鉆石項鏈。
而她的那件血衣，那件被湧出的血液濕透了的警服，後來都被不同的新聞陸陸續續報道著播放過。
所以不只我們年級段的老師和同學知道青子犧牲的事，幾乎整個學校都知道了，縣城裏和其他地方也有不少百姓知曉青子的事跡，我看見人們為她憤怒心痛，為她哀傷難過，為她默默哭泣……
我心中悲痛的血淚為她長流了一輩子，無法落幕……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犧牲後我在餘生叫了她多少次姐姐，她無法看見我今生今世痛疚著熱愛她的模樣，甚至死去的她非常遺憾地不能得知，我已把她當做自己的理想，最後為之徹底拼命地奮鬥了一生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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