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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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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申城的城中村一直是魚龍混雜之地,有剛來大城市務工的年輕人,也有祖祖輩輩居於此不肯離去的老年人,操著別人聽不太懂的口音。設施陳舊,一到晚上三三兩兩的人便出來聚在一起邊搖扇子邊聊家常。

直到今天,一個衣著貴氣的男人從黑色的商務車下來。狹窄的通道進不去車子,他看了看小徐調查出來的地址,讓司機在原地等著,自己踏入了樓棟間的陰影裏。

申城的梅雨天剛過去沒多久,今天好不容易出了點太陽,晾曬的衣服順著繩子一件一件圍起了墻,貪婪享受著陽光。男人就在這樣的迷宮裏穿行,好不容易出來,差點被一輛自行車迎頭撞上。

李行簡深吸一口氣,按照紙上的地址,終於來到一幢樓面前。老舊的樓房正在安裝墻外的電梯,維修的聲音轟隆隆,那家人住的是一樓,看樣子忍受不少沒有必要的噪音。

李行簡站定在一張鐵門面前,擡起手敲了敲門。沒過一會兒,他聽見有人趿著拖鞋過來,防盜門後面的木門拉出一條縫,女孩把整個身體都躲在門後面,只露出一雙警惕的杏眼和垂下的幾縷頭發。

只見面前的男人五官精致,器宇軒昂,裁剪得當的衣服讓他本就挺拔的身形更加好看。整個人跟他身後滿是小廣告的臟灰墻面格格不入,這個又小又破的地方從沒有這樣的人來過。

就算是催債的,也未免長得太好看了吧。佳佳心裏腹誹。

她小聲詢問:“你是誰?”

李行簡沒有料到開門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這套房子朝北,房間看起來黑魆魆的,又是一樓,發散著一種申城特有的梅雨氣氛。

平時在生意場上殺伐果決慣了的他盡量和顏悅色,李行簡裝起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來,說:“我是霍令宇的朋友……”

“霍令宇”三個字剛一出口,少女猛地拉開了木門,剛才還警惕的神色緩和下來,露出這個年紀獨有的天真笑容。

佳佳給他開了門,側過身子邀請他進屋,又回頭朝屋內喊:“媽,霍哥的朋友來啦!”

女孩的轉變讓李行簡有些詫異,那個名字仿佛是一個通行證,能讓警惕的陌生人對他瞬間卸下心防。既然是霍令宇的朋友,那麽就是尊貴的客人了。

霍令宇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從廚房出來一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像是剛在煮什麽東西,身上還套著圍裙,聽見女兒的話匆匆地把手擦幹凈,熱情招呼李行簡落座。

她們實在沒想到家裏會來客人,打開燈,屋子裏瞬間明亮,一邊給李行簡倒水一邊說:“家裏只有水,沒有什麽茶,真是不好意思。”

進門以後李行簡才看見佳佳的樣子,一個很瘦的女孩,穿著吊帶和短褲,網上很便宜的款式,大腿差不多跟他胳膊一樣粗,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白,但勝在精神好。

房子不大,五六十個平方,客廳不大,只放了一套便宜的布藝沙發和茶幾。

倒是跟霍令宇之前住的有點像,甚至比他的還大點。李行簡想。

少女剛才似乎趴在茶幾上寫作業,零零散散的輔導書和筆記本鋪了一桌,李行簡掃了一眼,字還算工整,比霍令宇高中寫的狗爬字體強。

張姨把作業收起來放在茶幾下層,那裏還放著不少的裝藥的瓶瓶罐罐,她給李行簡端上了水果,甚至還有一盆煮地瓜。

申城很少有人這樣吃地瓜,倒是鞍城的習慣。

李行簡遲疑地問:“……你們是鞍城人?”

張姨點點頭,“對呀,為了給佳佳看病方便來申城租了個房子。你來的真的很巧,明天我們就打算收拾行李回老家入學籍了。”

李行簡剝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小地瓜,黃瓤的,很甜。

“申城這裏什麽都貴,唯獨白菜、土豆和地瓜跟鞍城差不多的價格。”

李行簡客套一句:“佳佳恢覆的怎麽樣?”

“挺好的,一切正常,就想著去學校上學了。”張姨笑了笑,突然像是想到什麽,十分感慨,“她確診的時候天都塌了,家裏的錢全扔進了醫院。我說真的,得虧小霍又出錢又出力,要不然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什麽時候的事情?”

“她爸爸在霍強的工廠打工,全身燒傷,感染去世。兩年後,佳佳突然在學校裏發燒暈倒了,去醫院才查出來。她爸爸走了,要是佳佳再沒有了,我真的也不想活了。”她說,“小霍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來醫院給我送錢和營養品。”

張姨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那時候因為工廠的事情鬧得很僵,又害怕佳佳看見霍家人情緒不好,我指著鼻子罵他滾,他就把錢和補品塞我手裏就走了。”

佳佳坐在一旁,低頭像只小倉鼠一樣啃著煮玉米。

“以為他之後不會在來了,沒想到一個月以後他又來醫院給我送錢,哎呦臉上黑的,肩膀都曬掉了皮,怎麽問也不說話,放下錢看看佳佳就走。後來聽別人說,小霍在學校附近的工地當小工,估計還兼著其他的活兒,一個月硬生生湊了五千塊給我。”

李行簡沈默地聽著,那時候霍令宇也就是一個學生,自己的生活費還沒有什麽著落,工地的活兒那麽辛苦,一向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霍令宇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之前富裕的生活恍若隔世,一切都成了泡影。

“之後呢?”

“小霍經常來醫院照顧佳佳,我們這才漸漸熟絡起來。醫生都問他是不是佳佳親哥,要不然怎麽來的那麽勤。據說他還照顧著高家那個小男孩,不是來我們這就是去福利院。”

李行簡喝了一口水,垂下來的眼睛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沒有說什麽。

“說句實在話,哪有人幾年後還主動管著受害家屬的。小霍參加工作之後,聯系了申城的醫院,我們這才轉過來,依然每個月給我們寄錢。我在附近養老院找了一個護工的活兒,佳佳病情也逐漸穩定,沒有那麽多的花費了,我說不要了,小霍還是堅持,不收下他還生氣的。”

霍令宇工作那麽多年確實沒有什麽儲蓄,李行簡心知肚明。但他以為,這是他貪圖享受,吃喝玩樂隨意揮霍的。

畢竟一個正值壯年的成年人,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手裏卻沒幾個錢,那麽拮據,怎麽看也不太正常。

他很難想象這麽多年霍令宇是怎麽熬過去。如果不是他讓小徐拉他的銀行流水,也查不到這個每月自動轉賬的賬戶,也聽不到現在的一切。

“他不向你要什麽回報嗎?”李行簡這句話說出來自己感覺都有點冒犯,斟酌之後他換了一種措辭,“你沒想過他有什麽目的嗎?”

商業投資講究回報率,每一條因素都要摘出來細細分析,才不會考慮什麽人情。霍令宇這種行為完完全全是往一個無底洞裏扔自己的血汗錢,不計回報不顧後果。且不說佳佳跟他沒有半分血緣關系,白血病能不能治好又是另一回事。

“一開始也想過,畢竟哪有人會那麽傻。但那麽多年過去,怎麽會有人一裝裝那麽長時間的?有時候他比我這個當媽的還要上心。不只是我們,其他爆炸案受害者家屬逢年過節或多或少收到過他給的錢和東西,有的時候我們聊起來,大家對小霍其實也沒有什麽意見了。他自己也被霍強拋下,能主動背起這個責任來,已經很了不起。”

“我們都覺得,他父親不是一個東西,”末了,張姨長嘆一口氣,頓了頓又說,“但小霍確實是一個好孩子。”

臨走的時候,佳佳眨著大眼睛問李行簡:“我們自打很久之前就聯系不到霍哥了,打電話關機發信息也不回,我以為他是因為什麽原因在生我的氣,所以才不肯見我們。”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眼底蓄起了淚。

李行簡扭過頭,半晌之後才輕輕開口:“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許是有難言之隱。”

佳佳點點頭,“我們早就把他當成一家人了,如果你能聯系上的話記得告訴他,我們都很想他,有空回鞍城來我們家吃飯。”

多年遭受疾病困苦的母女倆,能拿出最高的待遇就是邀請別人回家吃飯了。

送走李行簡之後,張姨收拾茶幾的時候驚叫了一聲。桌子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放了一張支票,上面的金額足夠佳佳衣食無憂地念完大學,不必像霍令宇一樣為了生計奔波勞苦了。

這估計也是那個人想看到的。

天色已黑,李行簡憑著記憶原路返回。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來煩人的毛毛細雨,晾曬的衣服已經被人收了回去,眾人匆匆忙忙回家躲雨。周圍空蕩蕩的。

車裏的司機看見他之後連忙下來給他打傘,卻見李行簡輕輕搖頭,示意自己靜靜,把傘揮到一邊,看不見他的表情。

李行簡從始至終沒說什麽,周遭一身寒氣,獨自一人一步一步地邁進遠處朦朦雨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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