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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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01
可能是她哭得實在太慘了, 江泊雪低頭，看一眼懷裏的人。
表情隱沒在樹枝投下的暗影裏，有些晦暗難明。
“哭什麽。”他身體微微僵硬。
那年他十七歲。
沒有任何哄女生的經歷, 就連感情也是空白一張。
唯一對女人有肢體接觸，是初高中畢業典禮，按照禮節擁抱同班的女同學。
白人很熱情, 唯有他，是點到即止的冷硬。
江泊雪自己也明白他不擅處理這類事, 李書行倒是擅長，李大少能把所有漂亮姑娘哄得服服帖帖。
他陡然間竟然生出一種無措感, 覺得這種情況，要是李書行在可能還好辦些。
懷裏女孩子身體很柔軟，十四歲, 個頭不高，就那麽一點, 腦袋頂勉強到他胸口。
他手上用勁，微微握住人肩膀，低聲問：“你家裏人呢？”
是走丟了吧，小孩看樣子很害怕。
然而面前小姑娘搖搖頭, 紅著眼眶哽咽道：“他們都死了。”
他一楞。
女孩子淚水啪嗒啪嗒, 轉瞬沾濕了他手腕。
她聲音很安靜，哭得也很安靜。
沒有撕心裂肺大吵大鬧, 只是無聲抽搐著哭泣。
她說家裏沒有人了, 語氣沈靜得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江泊雪掌心不免緊了緊，聲音收束：“那, 家裏再沒有人照顧你了嗎？”
許珈毓聽到這話，沈默了片刻, 很小聲說：“姨媽在照顧我。”
幸好，原來還是有親戚在的，江泊雪不知怎地，竟然微微松了口氣。
他擡起手背擦她的淚，盡量語調溫柔道：“那我把你送回去……”
“不要……”這句話不知怎麽刺激到她，女孩子陡然渾身顫栗起來，眼眶更紅，語調也破碎了。
“不要把我送回去。”
“為什麽？”
她哭得連話也說不清，淚眼朦朧，顫抖地小聲哀求：“他們會，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你，哥哥……”
江泊雪心臟驀然酸痛。
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情況，她在哭，家庭破碎，沒人可依靠，她才十四歲，那麽小走投無路，最後只想往湖裏跳……
那瞬間或許是春日的炎陽太過灼熱，刺得他喉嚨陡然幹澀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瞬間看見她一張臉，淒楚著淚水漣漣的一張臉。
他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好像進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針，密密麻麻紮在心臟上身體上，捅出幾百個洞。
那時候他透過她的面孔，恍然看見六歲的他自己。
父母死的那一夜，他在臺階前坐了一整夜。
那時他還不懂得親人的離去，意味著什麽。
那是毀天滅地漫長痛苦，帶走他生命中一部分的潮汐退和漲，並且不再來。
他只是在那一夜，頭一次緩慢體會，失去，原來竟然是這種滋味。
手指痙攣似的蜷了蜷，江泊雪慢慢吐出呼吸。
他沈默看著女孩發頂，突然道：“如果家裏沒有人照顧你……”
頓了頓，艱難吐出後面幾個字：“……要不要跟我走？”
*
把人抱上車的時候，小姑娘一直在發抖，他問她是不是緊張，她沈默兩秒，動作小小地搖了搖頭。
她未成年，把人抱走總得過她家裏那關。
江泊雪依照她報出的地址，於一排老式居民樓裏，找到她姨夫姨母，禮貌問詢，可否帶走這個姑娘。
林秀當然沒意見，許珈毓一個拖油瓶，還長那種騷樣，天天勾搭男人的貨，跟她媽一個樣。
這男人看著挺有錢，也不知道怎麽被她小小年紀就能勾上手的。
走了也挺好，省得以後帶回家些不幹不凈的人，敗壞家裏名聲。
而且，她腦子有病的，天天跟見鬼似的去東湖，說是找她爸。
林秀斜著眼睛看好戲，看來這公子哥也就是看上她小臉嫩，不知道她有病吧？
聽說他們有錢人最怕這一套。
要是這小禍害惹得人不爽快了，指不定怎麽個破爛下場。
想想都覺得可笑。
還攀高枝呢，做夢吧。
林秀說：“行啊，反正家裏也忙，管不了她。”
程斌也說沒意見。
只是眼神落在許珈毓身上，多了幾分不舍。
別說，他這外甥女還真挺美的，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子，要是留手裏，以後孝敬領導，也好辦事……
再者，這張臉就算是放家裏看，那也夠讓他爽利了。
現在要被帶走，程斌陡然還有些不是很高興。
好在這時候，那個年輕男人開口：“每個月我會打一筆錢到您的賬戶上，從此以後我會照顧她，她的學費生活費，都由我來支付……成年之後由她決定去留。”
那不就是走了個拖油瓶，還平白無故多出錢？
林秀樂顛顛就應了，就是最後走得時候還長了個心眼：“您可聽好，我們這可不是賣外甥女，這叫什麽，那個，那個……”
程斌：“資助！”
“對，資助！”林秀瞇著眼，“她監護權還在我們手裏，您這可不是收養。”
她蠢啊，做一錘子買賣？
要是收養，不就徹底跟她家沒關系了，她還怎麽撈錢？
聞言，江泊雪微微蹙起眉頭，視線平淡瞥過屋內站著的兩個人，面無表情道：“好的。”
他就這樣把人帶回了家。
回海城的一路，先是坐飛機，而後車輛在高速上飛馳。
全程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女孩一直低著頭，邁著小步子跟在他身邊，沒有說過話。
還是江泊雪覺著這樣的氛圍不大好，主動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楞了楞，靜靜垂著的睫一顫，小聲道：“……許珈毓。”
“許……嘉魚？”江泊雪念著，喉嚨裏滾了滾，“詩經裏的名字？‘南有嘉魚’那個嘉魚？”
她輕輕搖頭，想想她名字解釋起來很麻煩。許珈毓擡手，小心翼翼牽過他的手心。
他手掌比她寬很多，掌心很熱。
許珈毓低睫，細軟的指尖一筆一劃，認真寫：
許、珈、毓。
“是珞珈山的珈，鐘靈毓秀的毓。”她抿抿唇，像是還想再說些什麽。可話多，總惹人討厭。
於是覆又垂眼，不出聲了。
江泊雪楞楞看掌心許久。
最後收攏手心，薄唇扯出笑：“我知道了。”
一路無話，到海庭時，是深夜。海庭早早熄了燈，家裏只有張阿姨在幫忙，照例等他。
然而看見他身後緊緊挨著的女孩，張阿姨神色陡然有些覆雜。
“這位是？”
江泊雪言辭平靜：“以後她就住在海庭，麻煩您多照顧她。”
他再回頭，對著後面的許珈毓：“這是張阿姨，今後在家裏照顧你的，你有什麽需要都可以和她說，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張阿姨連連說是。
許珈毓呼吸顫了顫，小聲說好。
她房間被安排在二樓。
江泊雪的決定太突然，他臨時又忘記通知家裏。
因此張阿姨什麽也沒有準備。
女孩兒的衣服褲子，生活用品，都欠缺。
床單被褥也缺。
海庭那麽多年沒別人來住，家裏每個人的被子都是固定的，總不能叫小姑娘蓋老爺子蓋過的？
張阿姨一時也犯愁。
許珈毓站在門邊，小心翼翼不敢說話。
她沒想到時事情最後變成這樣，這個家好大，樓梯就走不完，進門的花廳古樸典雅，各色名品令她眼花繚亂。
她看看自己身上，洗的發白的舊裙子，很臟的帆布鞋。
再擡眼看看房間簡潔雅致的布置，心裏無措緊張。
小手緊巴巴捏著裙子，剛想開口，說沒關系，她可以隨便找件衣服蓋蓋。
就聽見那個帶她回來的哥哥：“沒事，她蓋我的。”
江泊雪回樓上捧下來一床被褥，放在她小床上：“今天先將就著這麽睡，明天給你挑個房間。”
許珈毓低著聲音說謝謝。
*
夜晚海城暴雨。
江泊雪回房間時，已經很晚，他簡單洗漱洗澡出來，換了套睡衣，坐在床沿看消息記錄。
他領人回家來，事情也並非他能做主。
直接找江立庭肯定行不通，江立庭是個多事的人，性格也多疑，難免會為難人。
他覺得小孩怪可憐的，模樣乖，性格也乖乖巧巧很討喜，原本是同理心作祟，想給她一個家，不想讓他爺爺來插手這件事。
思來想去，今天這通電話，他打去了香山別墅。
他孤單這麽些年，身邊很少有親近的人，就連玩伴都很少。
江泊雪說，看見她能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樣子，說了她家裏的事，怪可憐的，就想讓她住在海庭，當個妹妹。
他會資助她念完大學，以後當她哥哥一樣送她嫁人。
老太太最聽不得他說幼時失怙的事。
原本她的確有顧慮，想著怎麽就帶個小姑娘回來了？
十七歲，正是少年萌動時候，她以為江泊雪喜歡這姑娘。
聽他這樣說，老太太便懂了。
他把她護起來，其實也只是想彌補從前的自己。
老太太也希望他能有個弟弟妹妹，江泊雪不和堂兄弟姐妹親，年節家宴上，總顯得形單影只，這樣不好。
就答應了。
老太太說：“你放心，你爺爺那邊我會去說，你先讓她安心住著，有什麽缺的喊阿姨去買。”
原本說著兩個小孩，怕張阿姨照顧不來。
然而江泊雪笑：“哪就兩個小孩，家裏就她是小孩。我不一樣，不需要照顧的，不必再派人過來。”
這件事才算作罷。
夜雨啼煩，窗外雨幕漆漆壓下，如黑色魅影。
晚上雨嚇得大了，暴雨如註，劈裏啪啦從窗戶打落。
江泊雪有點幽恐，自己睡覺習慣窗簾拉開條縫，讓外面昏光透進來。
他看著雨幕從窗欞灑落，放空思緒，逐漸閉上眼睛。
半夜他被渴醒。
江泊雪在床上緩了會兒，下床，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
呼嘯冰涼的風，瞬間裹挾著雨水湧入。
房間裏的燥熱被吹散去些，喉嚨卻還是不舒服。
他站在窗邊良久，想著還是去樓下倒杯水。
然而剛打開門，門前一個身影就歪歪斜斜地栽在他腳邊。
江泊雪一楞，看見小姑娘裹著睡衣，正抱膝窩在門邊睡覺。
門開了，她失去支撐點，猛地醒了過來，睜開一雙朦朧不安的眼睛，仰起小臉，小心翼翼喊他：“哥哥……”
她甚至還穿著他的睡衣，家裏沒有準備給小女孩的衣服，只有江泊雪自己的舊衣服，她不挑也不嫌棄，洗過澡，乖巧地穿在身上。
只是男款原本就偏大，江泊雪身量也高，他的睡衣給她穿，總還是太不合身了，她自己默默把褲管卷了兩道，還是拖地，得踩著走。
江泊雪居高臨下望著她，喉結不自覺滾了滾。
這種感覺很陌生。
不是第一次有人喊他哥哥。
很小的時候，從記事開始和圈裏那些少爺小姐們玩在一起，就總是有人把他當哥哥。
他成熟，穩重，許多女生愛慕他，甜著嗓音明裏暗裏喊他“哥哥”，江泊雪總有些不為所動。
總覺得她們嗓音太膩人，那裏面藏不住的喜歡和討好太明顯，他有些受不了。
可是許珈毓不一樣。
她在一個暴雨如註的夜晚，穿著他的睡衣，在他房門前縮成一小團。
也沒有吵醒他，也沒有言辭上表現得黏人。
她睜著眼睛，緊張又無措地睡在這裏，好像只是因為害怕。
可能是害怕暴雨，或者是被他丟棄。
江泊雪心一下子就軟了，耐不住微微俯身：“睡在這裏做什麽？”
他看不出來表情，但總是不像是生氣。
許珈毓心裏小小地松了口氣，抿抿唇，輕聲說：“我，我有點睡不著。”
“那來我門口就能睡著？”他挑眉，有些失笑，“我門口是能治失眠的？”
小孩立刻紅了臉，惴惴不安低眸，不肯說話了。
磨蹭好半天，她才絞著手：“那我，我回去睡……”
其實回去根本睡不著，她第一次遠離家鄉，第一次來海城，甚至還住上這麽好的房子，她覺得像是做夢。
更做夢的是，面前這個人，跟她說，以後就把這裏當家，把他當哥哥。
那年她年紀還小，不懂那種心臟突如其來的鈍痛，是什麽。
許珈毓只是憑著本能，逃避害怕，逃避危險，想到他身邊去，靠著他近些，更近些。
她知道半夜敲男人門很不禮貌，她只好自己蜷縮成小團，安安靜靜睡在他門口，等早上他醒來前，她再離開。
可惜被發現了。
許珈毓心裏難受，逐漸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她很久沒正常和人相處過了，她不想他討厭她。
哪知，等了半天，頭頂卻輕飄飄傳來一聲笑：“回去睡得著？”
許珈毓仍是低眸，盯著地毯繁覆花紋：“我睡，睡得著，我可以……”
“進來吧。”
她身體猛然一怔，聽見他平淡聲音：“不是害怕？那進來，我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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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她哭得實在太慘了, 江泊雪低頭，看一眼懷裏的人。
表情隱沒在樹枝投下的暗影裏，有些晦暗難明。
“哭什麽。”他身體微微僵硬。
那年他十七歲。
沒有任何哄女生的經歷, 就連感情也是空白一張。
唯一對女人有肢體接觸，是初高中畢業典禮，按照禮節擁抱同班的女同學。
白人很熱情, 唯有他，是點到即止的冷硬。
江泊雪自己也明白他不擅處理這類事, 李書行倒是擅長，李大少能把所有漂亮姑娘哄得服服帖帖。
他陡然間竟然生出一種無措感, 覺得這種情況，要是李書行在可能還好辦些。
懷裏女孩子身體很柔軟，十四歲, 個頭不高，就那麽一點, 腦袋頂勉強到他胸口。
他手上用勁，微微握住人肩膀，低聲問：“你家裏人呢？”
是走丟了吧，小孩看樣子很害怕。
然而面前小姑娘搖搖頭, 紅著眼眶哽咽道：“他們都死了。”
他一楞。
女孩子淚水啪嗒啪嗒, 轉瞬沾濕了他手腕。
她聲音很安靜，哭得也很安靜。
沒有撕心裂肺大吵大鬧, 只是無聲抽搐著哭泣。
她說家裏沒有人了, 語氣沈靜得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江泊雪掌心不免緊了緊，聲音收束：“那, 家裏再沒有人照顧你了嗎？”
許珈毓聽到這話，沈默了片刻, 很小聲說：“姨媽在照顧我。”
幸好，原來還是有親戚在的，江泊雪不知怎地，竟然微微松了口氣。
他擡起手背擦她的淚，盡量語調溫柔道：“那我把你送回去……”
“不要……”這句話不知怎麽刺激到她，女孩子陡然渾身顫栗起來，眼眶更紅，語調也破碎了。
“不要把我送回去。”
“為什麽？”
她哭得連話也說不清，淚眼朦朧，顫抖地小聲哀求：“他們會，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你，哥哥……”
江泊雪心臟驀然酸痛。
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情況，她在哭，家庭破碎，沒人可依靠，她才十四歲，那麽小走投無路，最後只想往湖裏跳……
那瞬間或許是春日的炎陽太過灼熱，刺得他喉嚨陡然幹澀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瞬間看見她一張臉，淒楚著淚水漣漣的一張臉。
他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好像進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針，密密麻麻紮在心臟上身體上，捅出幾百個洞。
那時候他透過她的面孔，恍然看見六歲的他自己。
父母死的那一夜，他在臺階前坐了一整夜。
那時他還不懂得親人的離去，意味著什麽。
那是毀天滅地漫長痛苦，帶走他生命中一部分的潮汐退和漲，並且不再來。
他只是在那一夜，頭一次緩慢體會，失去，原來竟然是這種滋味。
手指痙攣似的蜷了蜷，江泊雪慢慢吐出呼吸。
他沈默看著女孩發頂，突然道：“如果家裏沒有人照顧你……”
頓了頓，艱難吐出後面幾個字：“……要不要跟我走？”
*
把人抱上車的時候，小姑娘一直在發抖，他問她是不是緊張，她沈默兩秒，動作小小地搖了搖頭。
她未成年，把人抱走總得過她家裏那關。
江泊雪依照她報出的地址，於一排老式居民樓裏，找到她姨夫姨母，禮貌問詢，可否帶走這個姑娘。
林秀當然沒意見，許珈毓一個拖油瓶，還長那種騷樣，天天勾搭男人的貨，跟她媽一個樣。
這男人看著挺有錢，也不知道怎麽被她小小年紀就能勾上手的。
走了也挺好，省得以後帶回家些不幹不凈的人，敗壞家裏名聲。
而且，她腦子有病的，天天跟見鬼似的去東湖，說是找她爸。
林秀斜著眼睛看好戲，看來這公子哥也就是看上她小臉嫩，不知道她有病吧？
聽說他們有錢人最怕這一套。
要是這小禍害惹得人不爽快了，指不定怎麽個破爛下場。
想想都覺得可笑。
還攀高枝呢，做夢吧。
林秀說：“行啊，反正家裏也忙，管不了她。”
程斌也說沒意見。
只是眼神落在許珈毓身上，多了幾分不舍。
別說，他這外甥女還真挺美的，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子，要是留手裏，以後孝敬領導，也好辦事……
再者，這張臉就算是放家裏看，那也夠讓他爽利了。
現在要被帶走，程斌陡然還有些不是很高興。
好在這時候，那個年輕男人開口：“每個月我會打一筆錢到您的賬戶上，從此以後我會照顧她，她的學費生活費，都由我來支付……成年之後由她決定去留。”
那不就是走了個拖油瓶，還平白無故多出錢？
林秀樂顛顛就應了，就是最後走得時候還長了個心眼：“您可聽好，我們這可不是賣外甥女，這叫什麽，那個，那個……”
程斌：“資助！”
“對，資助！”林秀瞇著眼，“她監護權還在我們手裏，您這可不是收養。”
她蠢啊，做一錘子買賣？
要是收養，不就徹底跟她家沒關系了，她還怎麽撈錢？
聞言，江泊雪微微蹙起眉頭，視線平淡瞥過屋內站著的兩個人，面無表情道：“好的。”
他就這樣把人帶回了家。
回海城的一路，先是坐飛機，而後車輛在高速上飛馳。
全程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女孩一直低著頭，邁著小步子跟在他身邊，沒有說過話。
還是江泊雪覺著這樣的氛圍不大好，主動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楞了楞，靜靜垂著的睫一顫，小聲道：“……許珈毓。”
“許……嘉魚？”江泊雪念著，喉嚨裏滾了滾，“詩經裏的名字？‘南有嘉魚’那個嘉魚？”
她輕輕搖頭，想想她名字解釋起來很麻煩。許珈毓擡手，小心翼翼牽過他的手心。
他手掌比她寬很多，掌心很熱。
許珈毓低睫，細軟的指尖一筆一劃，認真寫：
許、珈、毓。
“是珞珈山的珈，鐘靈毓秀的毓。”她抿抿唇，像是還想再說些什麽。可話多，總惹人討厭。
於是覆又垂眼，不出聲了。
江泊雪楞楞看掌心許久。
最後收攏手心，薄唇扯出笑：“我知道了。”
一路無話，到海庭時，是深夜。海庭早早熄了燈，家裏只有張阿姨在幫忙，照例等他。
然而看見他身後緊緊挨著的女孩，張阿姨神色陡然有些覆雜。
“這位是？”
江泊雪言辭平靜：“以後她就住在海庭，麻煩您多照顧她。”
他再回頭，對著後面的許珈毓：“這是張阿姨，今後在家裏照顧你的，你有什麽需要都可以和她說，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張阿姨連連說是。
許珈毓呼吸顫了顫，小聲說好。
她房間被安排在二樓。
江泊雪的決定太突然，他臨時又忘記通知家裏。
因此張阿姨什麽也沒有準備。
女孩兒的衣服褲子，生活用品，都欠缺。
床單被褥也缺。
海庭那麽多年沒別人來住，家裏每個人的被子都是固定的，總不能叫小姑娘蓋老爺子蓋過的？
張阿姨一時也犯愁。
許珈毓站在門邊，小心翼翼不敢說話。
她沒想到時事情最後變成這樣，這個家好大，樓梯就走不完，進門的花廳古樸典雅，各色名品令她眼花繚亂。
她看看自己身上，洗的發白的舊裙子，很臟的帆布鞋。
再擡眼看看房間簡潔雅致的布置，心裏無措緊張。
小手緊巴巴捏著裙子，剛想開口，說沒關系，她可以隨便找件衣服蓋蓋。
就聽見那個帶她回來的哥哥：“沒事，她蓋我的。”
江泊雪回樓上捧下來一床被褥，放在她小床上：“今天先將就著這麽睡，明天給你挑個房間。”
許珈毓低著聲音說謝謝。
*
夜晚海城暴雨。
江泊雪回房間時，已經很晚，他簡單洗漱洗澡出來，換了套睡衣，坐在床沿看消息記錄。
他領人回家來，事情也並非他能做主。
直接找江立庭肯定行不通，江立庭是個多事的人，性格也多疑，難免會為難人。
他覺得小孩怪可憐的，模樣乖，性格也乖乖巧巧很討喜，原本是同理心作祟，想給她一個家，不想讓他爺爺來插手這件事。
思來想去，今天這通電話，他打去了香山別墅。
他孤單這麽些年，身邊很少有親近的人，就連玩伴都很少。
江泊雪說，看見她能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樣子，說了她家裏的事，怪可憐的，就想讓她住在海庭，當個妹妹。
他會資助她念完大學，以後當她哥哥一樣送她嫁人。
老太太最聽不得他說幼時失怙的事。
原本她的確有顧慮，想著怎麽就帶個小姑娘回來了？
十七歲，正是少年萌動時候，她以為江泊雪喜歡這姑娘。
聽他這樣說，老太太便懂了。
他把她護起來，其實也只是想彌補從前的自己。
老太太也希望他能有個弟弟妹妹，江泊雪不和堂兄弟姐妹親，年節家宴上，總顯得形單影只，這樣不好。
就答應了。
老太太說：“你放心，你爺爺那邊我會去說，你先讓她安心住著，有什麽缺的喊阿姨去買。”
原本說著兩個小孩，怕張阿姨照顧不來。
然而江泊雪笑：“哪就兩個小孩，家裏就她是小孩。我不一樣，不需要照顧的，不必再派人過來。”
這件事才算作罷。
夜雨啼煩，窗外雨幕漆漆壓下，如黑色魅影。
晚上雨嚇得大了，暴雨如註，劈裏啪啦從窗戶打落。
江泊雪有點幽恐，自己睡覺習慣窗簾拉開條縫，讓外面昏光透進來。
他看著雨幕從窗欞灑落，放空思緒，逐漸閉上眼睛。
半夜他被渴醒。
江泊雪在床上緩了會兒，下床，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
呼嘯冰涼的風，瞬間裹挾著雨水湧入。
房間裏的燥熱被吹散去些，喉嚨卻還是不舒服。
他站在窗邊良久，想著還是去樓下倒杯水。
然而剛打開門，門前一個身影就歪歪斜斜地栽在他腳邊。
江泊雪一楞，看見小姑娘裹著睡衣，正抱膝窩在門邊睡覺。
門開了，她失去支撐點，猛地醒了過來，睜開一雙朦朧不安的眼睛，仰起小臉，小心翼翼喊他：“哥哥……”
她甚至還穿著他的睡衣，家裏沒有準備給小女孩的衣服，只有江泊雪自己的舊衣服，她不挑也不嫌棄，洗過澡，乖巧地穿在身上。
只是男款原本就偏大，江泊雪身量也高，他的睡衣給她穿，總還是太不合身了，她自己默默把褲管卷了兩道，還是拖地，得踩著走。
江泊雪居高臨下望著她，喉結不自覺滾了滾。
這種感覺很陌生。
不是第一次有人喊他哥哥。
很小的時候，從記事開始和圈裏那些少爺小姐們玩在一起，就總是有人把他當哥哥。
他成熟，穩重，許多女生愛慕他，甜著嗓音明裏暗裏喊他“哥哥”，江泊雪總有些不為所動。
總覺得她們嗓音太膩人，那裏面藏不住的喜歡和討好太明顯，他有些受不了。
可是許珈毓不一樣。
她在一個暴雨如註的夜晚，穿著他的睡衣，在他房門前縮成一小團。
也沒有吵醒他，也沒有言辭上表現得黏人。
她睜著眼睛，緊張又無措地睡在這裏，好像只是因為害怕。
可能是害怕暴雨，或者是被他丟棄。
江泊雪心一下子就軟了，耐不住微微俯身：“睡在這裏做什麽？”
他看不出來表情，但總是不像是生氣。
許珈毓心裏小小地松了口氣，抿抿唇，輕聲說：“我，我有點睡不著。”
“那來我門口就能睡著？”他挑眉，有些失笑，“我門口是能治失眠的？”
小孩立刻紅了臉，惴惴不安低眸，不肯說話了。
磨蹭好半天，她才絞著手：“那我，我回去睡……”
其實回去根本睡不著，她第一次遠離家鄉，第一次來海城，甚至還住上這麽好的房子，她覺得像是做夢。
更做夢的是，面前這個人，跟她說，以後就把這裏當家，把他當哥哥。
那年她年紀還小，不懂那種心臟突如其來的鈍痛，是什麽。
許珈毓只是憑著本能，逃避害怕，逃避危險，想到他身邊去，靠著他近些，更近些。
她知道半夜敲男人門很不禮貌，她只好自己蜷縮成小團，安安靜靜睡在他門口，等早上他醒來前，她再離開。
可惜被發現了。
許珈毓心裏難受，逐漸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她很久沒正常和人相處過了，她不想他討厭她。
哪知，等了半天，頭頂卻輕飄飄傳來一聲笑：“回去睡得著？”
許珈毓仍是低眸，盯著地毯繁覆花紋：“我睡，睡得著，我可以……”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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