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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決嫌棄張漣,他從沒見過哪個小女孩這般惹人生厭,瘦削的皮囊下藏著變色龍的齷齪心,忽視誰,對誰巧言令色手到擒來,沒有一絲童真。

那日柯淩帶張漣去老宅,交代她說出重點,她便邀寵般全背出來,一氣呵成,話畢還朝她大姐姐討好地笑。

依附他們這圈層的人不少,柯決見慣了卑躬屈膝的男男女女,高興時會賞他們,想花錢時會施舍他們,陷在淤泥中的他們極為聽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和家裏養的哈巴沒分別。若說他們生活艱難變成這模樣可以理解,不滿十歲的張漣必是天生下賤。

柯決母親精神狀態不好,常年吃藥,在家中某處小別墅修養,家裏的風雨向來傳不進她耳裏,不知怎麽,張漣的事竟被她知道了。

柯決看望母親,母親慢悠悠喝中藥,放藥碗時她輕聲細語囑咐:“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怨小孩。”

大人做的惡和小孩無關,崔素玫是可憐人,她走投無路,只能讓孩子走死路。

柯決自是了解了來龍去脈,他知道該埋怨誰,但他無法忍受,無法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挑戰他們母子的底線。

崔素玫是A市一所藝術學院的學生,幾年前柯天利在當地投資,某次開業典禮,她做禮儀小姐,因長相清麗被柯天利瞧中,烈酒下肚第二天就被弄到床上。

崔素玫醒來後,柯天利已經與她發生關系,她想報警被警告不許,和她接頭的負責人說,那人能讓她家破人亡,她只好屈服,勸說自己只是交易。

就這樣,崔素玫被柯天利包了五年,一邊歡喜拿錢,一邊隱在暗處茍且。

柯天利不是專心的人,和崔素玫同一期的女孩有七八個,在A市附近下榻時才會通知崔素玫來服侍,五年幾十面,將人臉認熟後柯天利就膩了。

離開柯天利後,崔素玫帶著錢回到家鄉,認識了丈夫張景平,張景平是個土大款,待崔素玫大方慷慨,一頓追求下,崔素玫便屈服。

兩人確定關系後沒多久,崔素玫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根據日期來說,腹中孩子不太可能是張景平的。

想到張景平對自己無微不至,想到唾手可得的財富,崔素玫狠不下心,麻痹自己孩子是張景平的,和那個人無關,大著肚子嫁去了張家。

女孩肖父,張漣的長相像誰崔素玫心知肚明,好在天高路遠,她從來沒有露餡。

張景平太講義氣,兄弟情大於一切,兜中的錢全部幫扶兄弟,流年不利,家底賠了精光。人倒黴的時候往往會更倒黴,去年冬天張景平酒駕撞死一老一幼。

法院要求賠償三百多萬。

崔素玫能忍受自己窮困一生,無法忍受女兒過這種日子。

曾經的不堪,現在成了救命稻草。

崔素玫找到當年酒店的負責人,得到那人明確拒絕,口頭說不成只能回歸最原始的方式。當初酒店負責人灌醉她們幾個女孩,促成與柯天利的交易,那今日她便灌醉負責人,促成他們之間的交易。

午夜,崔素玫寫下血書,赤身裸體自殺於酒店。

負責人被成功觸動,用盡人脈聯系到柯家人,孤女張漣入柯淩局,成為一枚棋子。

可恥,可悲,可嘆。

柯淩安的何心,柯家人都明白,當初柯家老爺子柯立行也曾犯下一樁桃花債,得到柯家姑奶奶的庇佑,偷天換日,私生女變成正頭女孩。

柯老爺子和幼子性格相似,品行上如出一轍,當初的柯立行,而今的柯天利。世上的偏愛不講原因,若非要原因,只有子類父,父親呵護兒子如同呵護年輕的自己。

無論長子柯天羨再務實嚴謹,次子柯天誠再風度翩翩有口皆碑,也比不得一句“他像我”。

別家的老太爺早早選定繼承人,頤養天年、樂得清閑,歲至耄耋的柯老爺子不願放權,實則是拗不過自己的心。

選擇自己喜歡的,還是選擇其他人喜歡的,似乎是件極難做出的題。

*

代餐風波起,不論是榮慶居上下,還是柯家上下都不安寧。

柯老爺子小女兒風風火火而來,丈夫陳鼎興高升,聽說父親苦悶,特意播報這個好消息。

柯家的慣例是姑娘回家,兒子媳婦孫子齊來聚會,一家人相聚時刻短暫,陳鼎興居要職賢內助柯幼茗自是忙碌,再加上路程奔波,得見一面十分不易。

這是除夕夜外,柯凝見過家裏人聚的最齊的一次,他好久不見的爸媽也到場陪老爺子吃飯。

陳鼎興在別處開會,柯幼茗放開了心逗父親,上處是新鮮見聞,這處是家中孩子趣事,銅鍋滾燙,羊肉氣蒸騰而出。

姑娘回來老爺子破例小酌,可能許久不喝,幾杯下肚,兩臉便上了紅色。

“方姨做的牛肉餡餅還是好香,一定得問個配方。”柯幼茗咬下小口餅子,肉汁在嘴裏爆開。

老爺子夾塊肉餅放自己碗裏,酒意暈頭,想起了許多事:“你們母親最不喜歡吃餅子,面食中就吃得蟹黃面,某天我讓人做魚頭面,她好大的脾氣,把碗都給摔了,要她在這兒,這餅怕是進垃圾桶了。”

柯幼茗拿筷子的手動了動,笑意凝在面上。

柯天羨罕見地給老爹面子,順著話說:“爸,你記差了,我媽蟹黃面吃得,魚頭面也吃得,當初在碼頭的日子她臨終還記得。”

碼頭風吹日曬,黃姝妹跟著父兄叔伯跑船,飯常吃餿的,衣服常酸臭,沒抱過一句怨,沒有一點嬌氣。

“糊塗了,糊塗了。”

“老婆子年輕時過的是苦日子,我竟把她想成了呼風喚雨的大小姐。”

近兩年柯老爺子發現自己記憶大不如前,年輕時候的事模糊不清,有的還記了個顛倒,大限不遠,能估摸出還有多少時日可以揮霍。

這種場合,自然沒有柯凝這種小輩說話的權利,沈默間隙,柯凝看到爺爺混濁的眼睛亮過一瞬。

羊肉裹上麻醬,餵在嘴裏,老爺子用勺撇去油腥,湯愈發清,望著右側的女兒突然笑起:“你媽媽可還好?”

柯幼茗吃餅吃太急,被噎住:“好,姑母也很好。”

老爺子另執新碗取湯,大塊的羊骨被撈起,有滾滾煙霧冒出 ,托著碗壁放到桌沿,碗被推往右側。

柯幼茗受寵若驚,老父親親自盛的湯,這待遇她三哥都沒享受過。

“你姑母當然很好,你這個姑母的也得做個榜樣。”老爺子舉起酒杯,酒水一飲而盡。

又是黃姝妹,又是柯幼茗媽媽,又是柯家的老姑母,人再遲鈍也明白柯老爺子意欲何為,柯幼茗揪心,但無可奈何,只能硬下去接受。

柯老爺子明白自家姑爺工作的特殊性,柯幼茗不好直接插手,但可從相關人脈出發,只要有想法,就有解法應對。

話說完,老爺子吃飽了,讓兒孫吃個夠,自己去偏廳休息,臨走時點了聲柯凝。

“成與敗,清楚便好。”

*

柯幼茗與幾個侄子關系不親厚,甚少與其交流,可能有老爺子的囑托在,突然來和柯凝閑聊。

這位柯小姐陳太太坐管了名利場,說話做事有番派頭,找人問話三路十八彎,不直接說,意思全在裏面。

柯凝撿能說的細節講與她聽,柯幼茗長嘆口氣,竟誇起老爺子會找人。

往事重現,各尋其位。

柯凝有種直覺,他這個姑母能體會張漣,必然不委屈這姑娘。

陵州夏季悶熱,剛下過場磅礴大雨,溫度稍和緩寫,羊肉火鍋又把沈下去的熱又往上壓,姑侄二人皆是燥熱。

“有件事,我替你姑父同你道聲抱歉。”風吹起柯幼茗鬢發。

二樓走廊濕漉漉,有雨水吹在欄桿上,紙巾擦過,柯凝靠在上面,蒙蒙夜色中,燈光投射而來。

柯凝眉宇顫動。

重病期間黃姝妹不願住醫院,只好特聘醫生,家裏人來送往,幾個兒女輪番上陣,說是照料,護理餵食全是保姆阿姨的。

女婿陳鼎興趁夜晚空閑探岳母病,恰好柯天利也在,兩個大人在家中客房喝酒,柯決和柯凝在家中游玩。

兩個孩子玩捉迷藏,柯決偶然跑到柯立行書房,許是柯凝被黃姝妹慣壞,竟在爺爺書房翻箱倒櫃,一個不留意,柯家珍藏的古董花瓶碎了。

封建時代柯家祖上是讀書人,祖宗愛好書畫珍器,搜羅了滿屋的傳世寶貝,時代變革,留下的寶物不多,這花瓶是其中之一。

平日柯立行的書房沒人敢進,保姆會特意看管,房門通常被鎖著,這一日不知是阿姨犯懶,還是柯立行進書房未鎖。話說回來,兩個孩子偶然進入書房難免新奇,左看看右摸摸屬常情。

古董花瓶打破卻不應該。

柯決當即大哭,在家的所有人驚動,柯天利和陳鼎興趕來時,正好見柯決淚眼汪汪地指責柯凝。

“是他,是他弄破的。”

柯凝在黃姝妹身邊見慣了寶貝,以為這花瓶同那些一樣,是破爛玩意,張口便是“破花瓶而已”。

有柯決這人證在,有柯凝口出的狂言論證,這頂帽子扣得實在。

柯幼茗突然說:“你姑父後來同我說,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花瓶是你打的,柯決哭的模樣更像心虛。”

古董花瓶碎了,柯立行必然要生氣,必然要問責,大人尚且無法承受怒氣,更無法提小孩。

柯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聽柯立行訓話,牢騷念了十多分鐘,現場氛圍冷如冰窖,彼此的喘氣聲都能聽見。

柯凝意識到這花瓶不是一般的破爛,底氣瞬間丟下大半,哆哆嗦嗦表示:“爺爺,不是我打破的。”

柯立行不發牢騷時,柯凝說花瓶是破爛,柯立行發了怒,柯凝即刻改口不承認。但凡有顆心有雙眼,也明白他在逃避罪行。

柯凝的無賴行為惹到了當家人柯立行,他爹柯天羨認為兒子被母親溺愛壞,連承擔責任的勇氣都喪盡,又寒心又氣憤。

等到黃姝妹撒手人寰,柯凝的地位一落千丈,成功入選家族最不受人待見名單。

雨聲徹底停下,冷風被熱風取代,柯凝擦去胳膊沈積的雨滴,潮濕氣煙消雲散。

“替我謝謝姑父,沒有花瓶,我沒機會受那麽多歷練。”

歷練損害心神,也磨礪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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