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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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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鳥

扶著並不存在的墻,賀淇望向身後的一片空地,上面生滿了雜草。

她很確信記憶並沒有錯亂,自己的確是從那裏面出來了。出來之後就再也進不去,好似方才擺脫的是一場長夢。

似乎……並不是一場好夢?她對自己再也回不去感到慶幸。

她想起睜開眼睛時看到的畫面,在一面殘缺不全的玻璃前,跪著的人,雙手合十的人,一個個像集體得了什麽病癥似的倒下。究竟怎麽回事?她無暇研究,她只知道這裏很危險,她要盡快離開。

她的女兒現在又去哪裏了呢?

想到女兒,賀淇睫毛微顫,腦海中浮現出一些嶄新的記憶。

她回到了告別婚姻的前夕,大張旗鼓地拖著個行李箱,向小鎮發表訣別宣言。女兒這時候應該喊她“媽媽”,她記得的,她記得這個場景,她難以忍受一個年幼孩子眼中不合時宜的愛,於是她用充滿恨的巴掌來回應——

巴掌沒能落下。

一個年輕女子攔住了她,還不忘安撫她那被嚇懵的女兒。

“這並不是她的問題,不要這樣對她。”

“哦?”剛剛經歷不幸的女人慣常了陰陽怪氣,“你又是什麽人?趙春林的哪個親戚嗎?你是不是還打算勸我不要離婚對孩子影響不好?”

正值青春的,穿著時尚的女子,蹲下身來捏了捏小姑娘的手掌,然後,她站起來,賀淇的個子比她高挑,但她仰視著也絲毫不露怯:“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你當然有離婚的自由,但你的女兒不是導致婚變的罪魁禍首,你不應該用暴力和冷漠對待她。”

賀淇偏過頭去。就知道又會是這一套,所有人都期待她做個標準的好母親,慈愛、溫柔、任勞任怨,在遭遇人生變故時,她應當抱著孩子無助地哭泣,換得一句嘖嘖稱奇的“為母則剛”,絕不能,絕對不能夠將“實用”放在“情感”之前。

她拉起女兒的手,越過那女子,像剛宣過戰似的走開了。

“我並不是要求你必須做怎樣的母親。”

她為什麽又來了?這個人……不知道知難而退的嗎?

在求職路上奔波一天無果的賀淇沒剩下什麽好脾氣:“既然你不要求,又來我面前幹什麽?我們母女怎樣生活不關你一個外人的事。”

女子點點頭:“沒錯,我是個外人,我來幹涉你們,僅僅是因為我喜歡管閑事而已。”

真倒黴,工作沒找到,碰著個神經病。賀淇皺著眉正要走,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攔截。

“你到底要幹什麽!能不能放過我啊!”

唉,太不體面了,她以前還嫌那些鄉下婦女叫嚷得聒噪呢。

“我可以放過你,但首先你必須放過自己。”女子松了手,但視線緊追著她,“還有放過你的女兒。你是不是準備收回對她的愛,讓她在無人可依賴的情況下學會堅強?”

她……她不可能知道!她是什麽人?她到底從什麽時候來的?

“我說過,一個愛管閑事的外人。”女子朝著她微笑,那笑容沒摻進一絲親切,只有她對於這個世界普遍的愛,“你真的覺得,這樣是對你的女兒好嗎?現在她不在這裏,你可以盡情地說自己的想法,不用擔心對她有什麽影響。”

就算這麽說……賀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教育方式憑什麽要他人來置喙?好不好,等她女兒日後成才就一切明了了。

“即使不考慮情感和愛的因素,從利益的層面你也不該那樣。”

一種水流奔騰上湧的感覺席卷了她的心田。賀淇恍恍惚惚地感覺,有什麽不對的東西,舊的東西,正在被洗刷成新的模樣。她沒註意自己已經開始認真地聽女子還要說些什麽。

“你的女兒可能一個人面對所有困難嗎?她總要向人求助的,而求助的前提,是她知道自己可以找人幫助。孩子最信賴的,一般來說是自己的母親,如果她發現自己的媽媽都不願提供幫助,她要怎麽相信其他人願意幫她?”

賀淇下意識地反駁:“她會變得足夠強,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假設如此吧,那,合作又怎麽辦呢?”女子面容染上幾分憂戚,“舉個例子吧,她考上了重點大學,不管她願不願意,學校是規定了有合作完成的作業的。可她現在完全不學會怎麽與人相處,’合作’的能力又怎麽運用呢?”

女子眼裏漆黑,裏面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強:“當然,你可能會想,讓她學會利益,然後虛與委蛇地去經營情感。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從你這裏,學的到一般人期待的情感是什麽樣的嗎?”

“我不能影響你太久。”女子的聲線宛如飛遠的雁,“但我希望你和你的女兒能有真正的幸福,此時此刻,每時每刻。”

賀淇摸了摸濕潤的臉頰。

她落淚了。

她在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面前落淚了。

回到家,對著女兒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她終於按捺不住,輕輕地抱住了她。

“對不起,我想了一個壞主意,我不是個合格的媽媽。”她流著淚說,“以後你有什麽需求,不管我同不同意,首先,你可以告訴我。”

那個女子之後再也沒有出現。賀淇沒有閑情逸致去打聽她的消息。或許真如她所說,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或許,是她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的蠢辦法,幻化出一個外人來勸說吧。

2020年初的一個冬日,C城難得下了點雨夾雪,天空中飄著稍縱即逝的小雪花。

賀淇沒有做飯。“淩霄?”她朝書房喊道,“等你學完了,我們到外面吃中午飯。”

鄰居們都羨慕她有一個自覺學習的孩子。“上了研究生還知道補習功課呢!不像我們那個,一天到晚就會打游戲。”她有一點隱藏的不明了的驕傲,賀淩霄則每次都很無語。

“他是六十分萬歲;我要拿獎學金,要發論文,要進導師的實驗室,還要爭取讀博,這能放在一起比嗎?”

她身上有著獨屬於學霸的驕傲。去年她在網上當家教,把一個“榆木腦袋”的學生給訓哭了,不得不退了錢。

書房的門被推開。

“你學完了?”

“沒有。”賀淩霄牽了一下嘴角,“不過我想去吃飯了。”

這時候有人敲門。真是巧了,正好打算出門,賀淇走過去將鎖轉開。不過,這個時候,會是誰呢?

門口的少女短發垂落在下頜邊,額前的發密集又均勻地分布著,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羽絨外套,被雨和融化的雪打濕,裏面露出一件格子衛衣。

賀淇懷疑自己出現幻覺了。她趕緊扭頭,女兒還在屋裏,沒錯啊。那眼前這個……

“你沒看錯,媽媽。”

她圓框眼鏡下的眼睛危險地瞇起,嘴角輕輕勾著,做著屬於微笑的動作,卻透露出顯而易見妒恨和怨毒。

視野裏出現個噴霧瓶子。

“媽媽?!”屋裏的賀淩霄驚惶地看向搖搖欲墜的母親,屋外的賀淩霄用一把刀片封住了她的喉。

“妄想修改我的過去?”

她兩眼空洞,不知在對著誰說話。

“不必費心,我會永遠與你為敵。”

你沒料到還會是一樣的發展吧?

林笙木然地睜眼,她的確又失算了。

這個世界的賀淇母女享有了真實的愛,但也被迫接收了對比之下愈加濃烈的恨。

我就說你擅長自我感動吧,你還不信。莫妮卡看著她受挫就很快樂,這個賀淩霄的母親不在這條時間線上,你再怎麽修覆現在的賀家母女關系也是枉然。

而且,哈哈哈!莫妮卡繼續愉快地嘲笑,當時你去攔她,她差點割破了你的氣管,你逃走了?逃到現在來了?

“’現在’也有賀淇,也有賀淩霄對吧。”

你在開什麽地獄玩笑嗎,母女之間的替身文學?

林笙像是沒聽見似的自言自語:“這個時候賀淇應該醒了……那她應該……不對!賀淩霄!”

她幾乎是不要命地一路狂奔。

我恨你。

她說,我恨你。

你取代了我的女兒,你殺了她。

賀淩霄用被子做著唯一的防線。是只有被林笙改變的這一個你恨我,還是所有的你都恨我?

但我也愛你。

她說,我愛你。

你也是我的女兒,我作為媽媽當然應該愛你。

賀淩霄並不會被“愛”打動。這一個你愛我,可是其他的你會愛我嗎?你為什麽要聽林笙的?為什麽要在身上沾導我最討厭的印跡?

林笙,你又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自作主張地認為自己可以拯救一切!

相愛的人在懷中消散,她楞怔地處於現實,拼盡全力也打不開當初的那扇門。

只有作為答案的一個名字在回蕩。

林笙。

是她造成了這一切。

披上了鬥篷,那是神秘的象征,那是黑暗和壓抑的代名詞。

“尊敬的Maria,我向你們舉告,林笙對他人和世界線危害極大,應當盡早清除。”

那是覆仇的決意。

“你還是不知道白鳶洛是誰,對吧?”

她選擇了天臺,電影裏對峙的地方都在天臺。

還有……她看向地面,林笙也向下看。

這裏跳下去絕對會死。

絕對要攔住她跳下去。

“她很溫柔,對嗎?”林笙觀察著她漸漸破碎的神色,“總是為他人考慮,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

“你憑什麽,”賀淩霄的聲音一點一點顫抖著擠出,“你憑什麽犧牲她?世界上那麽多白癡為什麽偏偏是她啊!”

“沒有人理所當然被犧牲,說是我導致了她的死,那也的確是對的。”林笙攔在她和天臺之間,“對不起,我不能將白鳶洛帶回來,我在現有的時間線上找不到她——你知道的。”

“那你對我說什麽!你讓我表揚你的努力嗎?還是繼續為她哭一場?”

“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只要有助於你宣洩憤怒。”林笙輕柔地說,“只有一個條件,你和我都必須活著。你沒有理由為我的錯誤死去,而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至少有一個……嗯,等著我的經濟支持呢。”

“另外。”她像原諒犯錯孩子一樣安撫著她,“你的媽媽很愛你,而且,她正在努力地學著用正確的方式愛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賀淩霄竭力地狂笑著。

這是什麽?是有救世的志向的衛道者!

可她呢?為何受波及的偏要是她?為何她所捍衛的正道把自己排除在外?

“白癡!自以為是的白癡!讓人惡心的害人精白癡!”

你真以為彌補是有用的?你真以為傷痕能夠抹平?

“你……對……我媽媽……說了什麽!”

賀淩霄重重地打下去,那個人沒有躲,如她所承諾的那樣承受著她的怒火。

“她怎麽會讓我不要繼續,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你怎麽對她洗腦的?說啊?你說!”

她又掐住她的脖頸,那個人直到快要窒息了才輕輕推了推她。

“抱歉,我當時的想法是,你們的愛應當互有回音,哪怕只是暫時的,也聊勝於無。而且,她最初對待你的方式的確是錯誤的,我有一個毛病,遇到自己覺得不對的事就想糾正。”

“白癡……被你害了的賀淩霄就是我一個,你教會這個賀淇的愛也不是我的啊。”

還讓她成了一個笑話,一條窺視著別人的幸福又肆意破壞的毒蛇。

林笙,這就是你如何實現夢想嗎?排除掉不幸的家夥,剩下的世界不就是幸福了的嗎?

你就是這樣想的吧?

“我受夠了。”賀淩霄換了種溫和的語氣,她從未溫柔,所以聽上去只能是陰陽怪氣,“你是天選的救世主,我怕是永遠不能殺死你了,但我也受夠了。”

她將錨定的仇人以後仰的姿勢一推——

“賀淩霄!”

顧不得後腦勺的沈重,林笙拼命把自己拔起來,撲向天臺,手朝空氣中伸出去。

她沒能抓住她。

賀淩霄自由地下墜,手舞足蹈地像一只鳥。

那個女孩最愛的動物就是鳥,她說,羨慕鳥兒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她還說,她很喜歡一種傳說中的鳥,一生飛翔不停歇,直到找到命中註定刺穿胸膛的荊棘。

折翼的鳥跌落在水泥地,無形的荊棘終究賜予她永恒的安眠。

她什麽也看不到了,只知道骨頭應該全撞碎了,只知道血液正在不停地流失。

沒能立刻死掉,七樓對一心求死的人還是太矮了。

“淩霄?”

你個白癡,到死了還在癡心妄想,她不會來的。

她恨你啊。

賀淩霄咽下滿口的血沫,苦笑著閉上了眼。

對不起,但你不是該愛我的媽媽。

對不起,我是個產生了幻覺的白癡。

救護車的鳴笛姍姍來遲,人群為匆匆趕來的母親讓路。

賀淇跪下來抱起女兒的半身。

“我的確恨你。”她貼著冰冷的臉頰,“恨你再一次殺死了我的女兒。”

被遺忘的高塔上的繩子,此時此刻開始松動。被拋棄的少女自雲層向泥土墜落。

墜向大地,人形的紅線展開飛舞,作為她的搖籃。

她又站在了人間,蒙著眼睛的最後一絲紅線也抽離飄散。雙眼如初蒙般睜開,露出超脫了人性的,青澀蘋果似的顏色。

身上還穿著那件獻給神明的白裙子,頭發也披散下來。她努力地想紮個什麽發型,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咂了咂嘴,眼睛骨碌碌地轉。

“媽媽是怎麽編的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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