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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寶石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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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寶石其一

年輕的女人走在路上,妝容精致的臉微微繃著,濃密睫毛為一雙眼投下些焦灼的陰翳,步履匆忙,走進電視臺的大樓;出來時,她已換了一副神態,面上的愁雲舒展開來,興奮和輕快在躍然,仿佛剛剛幹了件大事一般,步子也是輕快的,帶著蓬松的卷發飛舞搖曳。

大廈高處的落地窗將街道上的景況一覽無遺。安璋樹暫且停下閱覽郵件,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

“錦念,你看一下葉知秋到電視臺做什麽。”

過了片刻,單錦念發來一條信息:不知道,她和社會版面的記者聊了一會,兩人單獨聊的。

安璋樹瞇起了眼。基本能確定她到那幹什麽了。一個鋼琴家,跑去跟社會新聞的記者聊天?她沒想過這樣太招人註目了麽?

不過,這倒也符合他這個外甥女的性子。像她這樣幼稚而浪漫的,天生不適合做繼承人——葉一泰還是需要將身後的財產交給某個人的,但安璋樹不需要,他早年便不顧輿論嘩然,公然表示任何人無權享有他辛苦經營的成果。他故去後,財產將會悉數用作慈善——已經找律師立過遺囑了。

葉知秋看來是不能安分了。安璋樹這樣想著,先處理了幾個比較要緊的生意。由家族打造而成的“才女鋼琴家”,開始反抗她的家族了,這算是一種反諷嗎?真是令人發笑。

他並不愛笑,所以只是抽動了一下嘴角。讓輿論主持正義?好吧,讓他們來吧。

秋天已完全到了吧?肅殺的風,刮得落葉滿地,眼看就要模糊和冬的分界線了。

流言蜚語如秋葉一般傳著。

“有大瓜!葉知秋的《紅寶石》抄襲A國歌手的早年作品!”

“聽說她和那個歌手曾經是好朋友!”

“老霸淩咖了,早期搞音樂社團靠的就是搶隊友的創意!”

真的是這樣嗎?葉知秋默然坐著,眼前又浮現少女張揚而不羈的面龐。

“我們的第一首歌,Aditya!”伊迪絲將音量調到最大,隨鼓點抖著腿,“真難以置信!這就是創作嗎?”

她小聲喃喃著,像是怕驚破了美夢。

“這就是創作。”葉知秋竟也有些熱淚盈眶,“我們真的寫了一首歌。”

前奏歡快的貝斯結束了,電腦中響起少女略帶中性的嗓音:

I don't need to feel my heart 'cause I know I hate you

I only wanna see is there something new

……

“把想說的話寫到歌詞裏真奇怪。”伊迪絲放著自己獨唱的部分,“哦,這是我的嗓音嗎?為什麽感覺比我錄音的時候更好聽了?”

“這叫混音,伊迪。你的聲音完美地和伴奏融合了,這或許說明,你在當歌手這事上真的有天賦。”

“哦,那麽,你也一樣!你能想象Aditya Ye將來不成為傑出的作曲家嗎?我敢說,現在最流行的那些家夥也不一定比你強!”

“伊迪,你誇我,我可是真的會驕傲的。”葉知秋狡黠一笑,“這也多虧了你的演繹。”

音頻中的伊迪絲唱完了第一個高潮,正在進行所謂重章疊唱的部分;現實中的伊迪絲卻突然蹙眉,伸手暫停了“自己”繪聲繪色的演唱。

“感覺沒有期待的那樣精彩。”

“間奏銜接的有些生硬。”葉知秋認真地得出結論,“真可惜,我們本來可以做得更好的。”

“說得不錯。今後,我們的每一首歌都要比上一首更好,等我們紅遍全球的那一天,就放出這首歌的remix版本——那一定是段珍貴的回憶!”

那的確是珍貴的回憶,伊迪,但珍貴的不是歌曲,而是完成這首歌曲的我們。

葉知秋打開了手機,看見經紀人瘋狂撥來的十幾個電話——她為了躲避無休止的騷擾,早把手機打成靜音了。挑上面的一條記錄回撥過去,忙音剛響完就接到一通大吼。

“我的祖宗,看看你給我惹了什麽事!”經紀人聽上去快要崩潰了,“說了發新曲子給我先過一遍!你非要自作主張,出事了吧!”

葉知秋靠著鋼琴坐下來:“你能不能聽一下伊迪絲的Almost et?那首歌我聽過的,和我的完全不一樣,我的是爵士樂,她是搖滾……”

“現在是你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嗎?!”

葉知秋擡起頭,看見客廳中央的水晶吊燈,反射著彩虹炫目的光芒。幾滴鹹濕的液體自眼角留下,滑進她的嘴裏。

“你說的對,這一開始就不是抄襲的問題。”

她揮掉接著奔湧下來的淚珠:“沒有什麽關於安……舅舅的新聞嗎?”

“你先處理好你自己吧!我搜一下——也沒什麽事,就是收購了兩家房地產公司。”

看來的確石沈大海了啊。這個結果不難預料,電視臺本來就有安璋樹的人——單錦念不就是麽?但她只知道一個單錦念,她以為避開了她,就能躲開無處不在的藤蔓了。甚至,當她從電視臺出來看見外面的陽光,她竟有了種天真熱血的念頭,想讓這個寡言的表妹不再沈默,選擇屬於自己的正義。

這樣的想法錯了嗎?事實告訴她,錯了,她輸得很慘。

經紀人早就恨鐵不成鋼地掛了電話,掛斷前似乎不忍地提醒,葉先生和葉太太對此事沒有表示。

是嗎?葉知秋想要坦然地笑笑,但喉嚨被哽得發緊。我可是他們的女兒啊,他們不是為我驕傲嗎?她想起從小穿著長裙赴過的宴,賓主相宜間總讓她當席表演個節目,她怡然答應。她熱愛展現自己全部的才藝,就像夜鶯從不避諱婉轉的歌喉。

父親愛她嗎?不知道。他總是很忙,偶爾才會坐下來誇獎她的進步;母親愛她嗎?或許吧。她會抱著閃光奕奕的她表露愛意。葉知秋看向置物架空的一格,那本來應該放全家人的合照——當初音樂夢被他們阻攔,她做抗爭時憤怒地撕了的。後來她和他們再也沒一塊拍過照。

流言還在飛著,秋風停不下來。

“葉知秋早該塌了,還有人不知道她有處女情結嗎?”

“天啊這又是什麽瓜,看她退婚的發言還以為是清醒獨立大女主。”

“媒體凹人設罷了,這位本質嬌妻,曾經說過婚前不要亂搞否則沒男人要這樣的話,不信去找伊迪絲的訪談看。”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葉知秋大腦漲痛。她的確對伊迪絲的私生活提出過意見,那是一個淩晨,伊迪絲搖搖晃晃地回到公寓,衣衫不整,身上一股酒氣。

她下意識往窗外望:“已經是這周第四個了,伊迪。”

伊迪絲口齒不清,腳下還在打旋:“他,他在sex方面還真不錯……”

葉知秋聞了一下,確定她的身上只有酒味。

“喝點蜂蜜水吧。”她無奈道,“真不明白,你為什麽把sex看得像派對一樣隨便。”

伊迪絲仰起紅潤的臉,迷離雙眼笑著:“所以,你要把童貞留給你的丈夫嗎?”

“什麽?哦,當然不!我才不會留著它為了結婚——但你也太把這事娛樂化了!”

這便是事情的全部了。她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過,知道這事的只有她——和伊迪絲。但伊迪會添油加醋地描述和她的過去嗎?不會的,葉知秋相信自己的朋友。

她悵然地望向天邊的夕陽,秋日的晚霞是橘紅色的。

“葉知秋——我愛你!”

是誰在敲門?不,是砸門!

秋風刮得人刺骨地寒;流言讓人心火燥地燃。

“葉知秋,你憑什麽享受這些?憑什麽你是葉家的大小姐,而我們都是艱難求生的普通人?”

我有錯嗎?我睜開眼便在這一家,觸手可及皆是榮華富貴。我知道我會比很多人過得好,但我從沒說過鄙夷他們的話。

“葉知秋,他們都誤會你了,只有我懂你!我和網上那群刁民不一樣,我是真的懂你呀!”

他在幹什麽?他手裏亮著一把刀!

“葉知秋,你怎麽敢追求自由?多少普通人不得不向生活妥協,你怎麽能有餘裕無病呻吟?”

無病呻吟?那的確是我的夢想!我愛黑白的琴鍵,愛弦與腔在指尖下配合的共鳴。藝術不是附庸風雅,學音樂的人也絕非無路可走的庸才。

“葉知秋,你開開門呀!你舍得拒絕一個愛你的人?你可不要讓一個對你不離不棄的人寒心!”

那個人的後面有攝像機,是……他們派來的?

“葉知秋,你偷走了我們的人生!你和你的家人吸幹了我們的血,又把它煉成寶石,再拿著它嘲笑我們的不堪!”

我偷什麽了?我偷什麽了?我的成就不屬於我嗎?我的榮譽是家族的蔭蔽嗎?

葉知秋腦中轟然一片空白,只浮現出些聽不真切的哭喊和嘈雜。豪車內小女孩指著血字的橫幅,問母親:“他們在幹什麽?”

優雅的貴婦人替她隔絕了低賤的喧囂:“沒什麽好看的,幾個農民工在鬧事。”

當時我還不懂,下意識地對這種出賣尊嚴的行為有了反感;長大後我才明白,他們的尊嚴早被取走,為了能夠活下去。而讓他們拋棄尊嚴才能活下去的,正是我的家人。

你終於明白了?你終於知道太陽也是有罪的了?

是……她?我的“妹妹”?我還是想不起你的任何事,你也和他們一樣恨我嗎?那麽便依你說的吧?!我有罪。罪在何處?在象牙塔上名為純真的傲慢。

門鎖快要抵不住暴力的沖擊,她卻不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擔憂了。擺好琴凳,打開琴蓋,架上樂譜,今天練習哪一本呢?740還是299?849或599也不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心裏想著什麽樂曲呢?彈出來吧。

“C C G G A A G……”

《小星星》?學過的第一首歌!——不對,不對,我糊塗了,入門的應該是“中央C”。但《小星星》也足夠簡單,適合啟蒙,沒有附點,沒有琶音,沒有和弦——像孩童那樣幹凈純粹。

持著刀具的狂熱粉絲破門而入,鋼琴家還微笑著奏著兒歌。

“葉知秋,你辜負了我的愛!你這個狠毒心腸的女人,我要用一輩子記住你!”

她沒理會他顛三倒四的話語。兒歌短小,只有六個樂句,現在已經結束了。她看見扛著相機話筒的記者們,都爭先恐後地塞進並不寬闊的門。

“葉知秋,請問你對於自己抄襲的指控有何看法?”

“葉知秋,請問你的作品是否都用過槍手?”

“葉知秋,伊迪絲·奎爾五分鐘前轉發博客’A國制作人團隊聯名抵制剽竊’,請問是否在暗示你對她的剽竊行為?”

等等——伊迪?

葉知秋笑了起來,那是個無憂的、明媚的、不帶任何經營表演的笑。她擡起手腕,重重地敲下一個白鍵。

中央C。

全音符。

數四拍。

她仿佛沒看見紅了眼撲過來的粉絲,沒聽見此起彼伏按下的快門,沒感到她的血正在汩汩地流。

疼痛終於扭曲了她的表情,她伸出顫抖的手,合上了琴蓋。

殷紅與漆黑,很快融為一體。

門口的記者們狂歡了,這可是爆炸性的大新聞!全是職業素養使然,他們推搡著、擁擠著,哪裏是最佳機位?哪裏能拍下她無神而渙散的眼?競爭,競爭,用暴力爭先吧!有人被攝像機砸斷了手指也並非他們故意。

年輕的女人伏在鋼琴上,半張臉壓在下面,看不清表情;眼睛茫然地睜著,清澈的藍寶石蒙了一層灰。身下,是一片慢慢凝固的血紅,被吊燈照映得竟有些粼粼。

看客嘖嘖稱奇——那光澤,多像紅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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