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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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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羽

黎明前總有黑暗,被發掘無限商機前,小山村的貧瘠似乎也只是盛大舞臺的最後一塊幕布。幕布後的空間通常是逼仄而又壓抑的,若不是迫不得已,誰會在那後面多逗留一秒呢?

來不及擦掉眼角的汗,因為手背早已被更多汗水浸透。竈臺前的小姑娘甩了甩腦袋,似乎這樣,便能趕走一切的疲憊和比那更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火苗終於到達了安分的高度,她看見身後床上母親向她招手。

“頭發亂了,阿梅。”麻花辮散開,又被一節一節重新編好,“其實你這時候本來應該......咳咳咳......”

已經快要一年了啊,距離那個差點成了的夢。

盡管每天都數著日子,陳梅還是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她幾乎已經忘了那個樸素的願望——換個準確的說法吧,是那家夥不叫她想起來,他打人兇得很,讓人害怕,害怕成習慣,習慣成自然,自然成遺忘。

“阿梅,最近除了洗衣服好像沒看見你出去過?”

“飯好了。”陳梅充耳不聞,“他每天都回來吃飯。”

婦人將身子坐得直了些——豆大的汗珠隨著她的動作掉下。陳梅從一旁摸過毛巾,找到幹凈些的一塊,將汗水擦去,又推著婦人倒下,將被角掖得緊了些。

她轉過頭去盛飯時,母親還在用滿是痰的嗓子呼喚:“阿梅......要是能去你外公外婆那裏......”

“吃飯。”她將碗推到母親面前,“他要回來了。”

要換成以前根本沒這麽麻煩。伸出去的手有些酸痛了,對面的人卻像成了木雕似的一動不動。她試著揮揮手,卻聽見那人自顧自地開口:“要是我爸爸他們能過來,就讓他們罵我一頓......不,哪怕是打一頓我也認了......”

最後的氣息,仿佛被一個無底洞吸食殆盡。陳梅靜靜等待著,卻久久沒有下文。

“媽媽?”

試探的音節從她的口中蹦出,試探的手指做著最後的確認。將早已沒了氣息的人朝墻壁推了推,她胡亂扒拉了兩口飯,舀了幾瓢水,將碗筷洗刷起來。

對於村裏人,春蘭的死算不得晴天霹靂——那個家裏向來容不得正常人。有見識多的人剪了塊黑紗,讓那小姑娘戴上;有人在山腳下的荒地畫了一個圈,指示出她的安眠之地;還有些固守傳統的人,堅持要找到娘家親戚來操辦——這註定是一場尋覓不到的旅途。陳天喜一直沒出現——大家也沒想著他出現,在墳頭土包上插兩柱香,拜上三拜,便完成了生與死接駁的儀式。

夜幕降臨,估摸著那人已經睡成一灘爛泥,陳梅推開小屋的門——燈泡暗黃的光竟讓她覺得刺眼。

“以後就是我們兩個過日子了。”

那個人身上破天荒地沒了酒氣,衣服也幹凈了些,像是匆匆拂去了沾染的灰塵。陳梅沒說話,餘光瞟著有意留出的門縫,確保他撲過來時自己能奪門而逃。

“春蘭命不好,她嫁給了我,又攤上了你。”忽明忽滅的燈光下,男人的平靜竟讓她如夢似幻,“但是日子總要過的......以後,我好好待你,等年紀到了,就給你找個好人家,也算是不用再受苦......”

他拉下開關,最後的光芒熄滅,只留下一個女孩還在迷眩於剛才的暈影。

時間在松軟的土間悄悄流走。又一輛陌生的車闖進了平靜的山村,開車的男人下來,向人打聽著趙春蘭的消息時,人們才意識到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那邊。”有人指著被翠綠和枯黃掩埋的地方,“她也是可憐,男人靠不住,孩子又還小,沒一個幫忙操辦的人,我們只好草草應付——對了,你是她什麽人?”

“我叫趙春林,是趙春蘭的哥哥。”男人放眼荒野,沒看見一點墳地的痕跡,“對了,她......男人的家在那個方向?”

“那一片就是。”路人收拾起農具準備離開,“這一片埋的都是沒人立碑的,雜草到處亂長,地下的根早就纏在一起了。”

陳天喜今天心情不錯——村長一行人破天荒地造訪了他的破房子,表示要給這裏加一盞亮堂的燈泡。“總是黑黢黢的怎麽有精神過日子呢?”村長在打量了一番被煙熏黑的墻壁後如是說,“順便給你家裝個電話。”

陳梅看著因有便宜占而喜出望外的男人。“我們根本不需要打電話。”這句話被她生生地吞進肚子裏。她聽見門口傳來怪異的聲響,便推開門跑出去,看見一輛黑色的車遮住了夕陽。

“這也太破了,車子都開不動......”一個男人從駕駛座上走下,左顧右盼,最後將視線鎖定到她身上。

“小妹妹,這裏是陳天喜家嗎?”陳梅擡頭看他一眼,點點頭,卻始終感到那人熱切的視線。

“你媽媽叫什麽名字?”男人突然半蹲下來。陳梅一驚,後退兩步,卻還是配合地報上了母親的姓名。她眼看著那人臉上的陰雲越發凝重。

“春蘭啊......你可把自己害慘了......”過了許久,男人發出意味不明的嘆惋,“孩子是最可憐的......要是你能跟我走就好了。”

“跟你走?”翠綠的瞳中,頭一次擁有了碧玉的光。她知道外面有什麽,新衣、新房,還有學校,每一個都是曾被泡沫包裹的幻想,每一樣都曾只能在泥濘中張望。點頭不需要任何猶豫,“我回去跟家裏那位說一聲。”趙春林撂下最後一句,便隨著車子的尾煙消失在遠處。

“你老子還沒死!”

孩童終究做不到無聲無息的遁逃。忍著全身仿佛要散架般的疼痛,陳梅看著那個人將散了架的椅子踢到一旁。隨身的布包被抖落開來,露出幾張零零散散的小錢。

“你這女子心還真的野。”男人憤憤地將鈔票撕成碎片,“我叫你跑!現在連自己的女子也壓不住了......”

陳梅回過頭,看著手腕上被麻繩磨出的紅印,不再註視滿屋的狼藉。

當太陽又一次爬上三竿時,陳梅又遠望見那輛滿載著希望的面包車。這回的男人直接走進了家門,卻沒有引她走向陽關大道,而是愁雲滿面,糾結了許久才開口:“不好意思啊,這件事真的......辦不到。”

一瞬間,她甚至想朝他撲過去,卻被繩子牢牢地拴在了床頭。“你畢竟還是有監護人的,我收留你,怎麽也得看看他的意思吧?要是你一個人,這事倒是好辦點......”

“我一個人,你就可以帶我走了嗎?”陳梅冷不防地打斷他。

“那是當然!”趙春林信誓旦旦,“要是你爸也.....對不起我不是咒他,要是這樣,你在這就算沒了依靠,我是你舅舅,當然不會丟下你不管。”

“說話算話?”

翠綠的眸中,瞳孔仿若追隨著光。

“說話算話!”對面的人說著站起身來,臨走時丟下一張名片,“我該走了——放心,真有那一天我肯定會來的!”

只剩了一個屋頂的“家”迎來了電話時,陳梅才終於迎來了自由。從火爐上取下沸騰著的水壺,穿梭於工人們自帶的保溫杯和廉價茶葉之間,她遠遠看著那人春風滿面。

“好了”望著天空中高懸的太陽,工人狠狠地擦了把汗水,“收工吃飯!陳哥你不用給錢,你的條件我們知道,村長交代過的!”

躲在陰影中的陳梅,還是被拖到了毒辣的陽光之下。擡起頭,鐵器被打磨的寒光,向她昭示著明媚的未來。

“想跑?沒門!我不把你看住了我就不姓陳!”

幾乎是毫不猶豫,在即將被拖進另一個陰影時,她長大了口,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胳臂。似乎這一瞬間,曾經的徒勞無功又要上演。

男人叫罵著甩開,拳頭成了每日的配菜,如約招呼過來。她蜷縮著後退,伸出手去摸墻上的掛鉤——那裏懸掛著一片光明。

就快了......只要這一下......她急不可耐地摸索著——

直到手臂傳來錐心刺骨的疼痛。

“能耐大了,想砍你老子了,啊?”

那個人......不,已經不能算是人了,只是一頭被激怒的兇獸,只是在用人類的語言嘶吼叫罵:“掃把星!害死你媽又要害你老子!陳梅陳梅,我看你就是黴頭的黴!”

鐵器的寒光高懸,如同獰笑著的鍘刀,宣判著她永無止境的噩夢。

不應該是這樣!被囚困的雛鳥,渾身的靈魂都在吶喊。失去巢穴,沒有翎羽,就算再淒厲的悲鳴,其中的願望也能被聽見嗎?

不應該是我!她看著銀光逐漸靠近而成了陰影。為什麽不是另一個人?最好是——反正不能是我!她已是渾身顫抖著,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中,只有生的本能在許著微不足道的願。

一陣悶響,一切重歸平靜。

誰也不知道那個錘子怎麽就改變了方向,將它的使用者迎頭砸了一個大洞。鮮血正從那洞中汩汩流出,陳梅站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靜靜註視著全部生命的流逝。

而後,她走進房間,翻開床墊找到那張名片。

墻壁上的電話機還閃著程亮的反光。被安裝的第一天,它就迎來了自己的使命。陳梅一個個摁下號碼,等待著那邊傳來一聲“餵?”

“他死了。”

哪怕聲線發著顫也說了出來,被興奮驅使著的第一句。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那位?誰死了?”

頭腦有些發熱了,感覺整個人都飄到了藍天上,伸手所及盡是溫和柔軟的雲朵。在即將觸碰到的幸福中,她喚了一聲:“舅舅!”

“啊,是你啊!你先等兩天,我這邊忙完了就趕過來!”

陳梅張望遠處的山坡,有雛鳥從枝杈間掉落下來,不會飛也不能逃,只有成為玩具抑或是獵物。

但是羽毛總有一天要長成,當它的翎羽漸豐,也能見到那邊本就屬於它的藍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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