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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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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都南府正在舉辦婚宴, 十三出發前就已經把狀況都摸清了。

這是洛焉父親的婚禮,他把自己的婚禮當作了圍剿這個女兒的陷阱。而洛焉居然真的為了一個獸人,跳進了這個陷阱。

這是原本的洛焉絕對不可能會做的事情, 正如她高達百分之九十四的異常值, 洛焉幾乎算得上是“變了一個人”。

十三摩挲著槍柄, 跨出車門,大步朝嘈雜的婚宴廳走去。

太陽煌煌, 熱烈燦爛,仿佛正在將整個世界點燃。

婚宴廳裏,婚禮已經暫停了, 賓客們混亂地說著什麽,兩個新人一邊安撫著眾人,一邊露出一副因為女兒叛逆而恨鐵不成鋼的憂郁神情。他們看見十三, 臉上瞬間亮起了一種陰謀得逞的貪婪, 像是看見腐肉的豺狼。

“執行官大人……”

十三擡手制止了夏卓成說話, 直接走到了眾人圍聚的那扇門前,看到了堵在門前的意料之外的人。

執行官首席宋循的孫女,宋以寧。

十三見過幾次,是個被寵壞了,恣意妄為的大小姐。按照資料來看, 她和洛焉之間應該算得上朋友。

“裁判庭辦案。”十三的聲音很平靜, “請宋小姐不要妨礙公務。”

宋以寧紅色的短發削薄鮮艷,她咬咬牙高高擡起下巴,理直氣壯地說:“這裏沒有需要裁判庭辦的案子,你可以走了, 我會去跟我爺爺解釋。”

十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後的房門上:“即使首席本人,也不能違背裁判庭的制度和規定。”

她擡起手, 吩咐下屬:“請宋小姐離開。”

宋以寧後退了半步,宋家的保鏢圍上來把她擋在身後。

武力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了,宋以寧看上去簡直鐵了心要把她擋在門外,十三有些莫名地瞇起眼睛,在一片混亂中擒賊擒王地擰住了宋以寧的胳膊。

“啊!”宋以寧疼得大叫一聲,“我都敢拉拉扯扯!你什麽東……”

她的聲音被槍響打斷——十三一槍打在了大門的門鎖上,厚重的門板顫抖一下,萎靡地敞開一條細小的門縫,流彈劃過宋以寧的臉,在上面留下一道焦糊的血痕。

宋以寧楞了兩秒,才震怒地大吼起來:“你敢在我面前動槍?裁判庭瘋了嗎?”

十三的回答是把她扔給下屬,大步走進包間,反手關上房門。

包間的空氣裏流淌著一些異常的味道,讓十三回憶起狹窄的禱告室,顫抖的溫軟的t身體,帶著哭腔的喘息,還有從後頸源源不斷刺入腦海的,應該被稱為快感的戰栗。

十三用指甲掐了下掌心,視線再次聚焦。

眼前是衣著淩亂的少女和獸人,少女擋在獸人身前,一雙極其黑的眼睛緊張地盯著她,精致甜美的臉緊繃著。

十三見過洛焉的照片和影像,蒼白的少女面容甜美,有著很長的黑發,一雙眼睛很黑很冷,仿佛黑洞一般,笑起來的時候裏面有森森的,空蕩蕩的,野生動物般的光。

不一樣。

眼前這個人,眼睛太明亮也太幹凈了。

“洛小姐。我是教會下屬裁判庭執行官,編號十三。”

洛焉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有手臂不大明顯地動了動,將那個獸人往身後又推了一點。

十三很淺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公事公辦地說道:“裁判庭接到舉報,這裏有未登記在冊,未掛寵物牌的獸人違規闖入人類聚會地,並且傷人,按照律法,需要當場處決。洛小姐,請不要妨礙公務。”

洛焉試圖與她辯駁,她不願意交出那個獸人。十三冰冷而木然地打量著他們,一直到那個獸人主動請求洛焉,將寵物牌釘在自己身上。

那個獸人說:“您願意將寵物牌釘在我的身上嗎?從此,我永遠不會背叛您。”

為什麽?

寵物牌刺入身體,血湧出來又被擦去。寵物牌意味著什麽?不對……不應該是這樣,這個獸人不應該允許自己被掛上寵物牌。

十三忽然想起,她也曾對伊瑟爾許諾過永不背叛。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他們是應該死去的。

……但並非死在執行官的槍下,或是裁判庭的處刑臺。

不……甚至,他們不應該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

這是異常的,應該被阻止的——

為什麽這是異常的?為什麽這應該被阻止?

還有多少異常?還有多少需要被阻止的東西?

誰規定了這些?誰告訴她這些?誰讓她明白生來就該如何去做,仿佛游魚生來明白怎樣活在水中?

是神啊。

可伊瑟爾的嘆息猶在耳邊。

“但是十三,蘋果酒多麽甜美啊……”

十三眼前接連不斷地閃過伊瑟爾斷掉的尾巴,那截尾巴仿佛纏繞在了她的手指上,阻擋了將要扣下的扳機。

最後洛焉抱住她的獸人,含著眼淚的眼睛狠狠瞪向她:“現在他是我的了,不是無主的,裁判庭不能殺。”

十三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幾個字砂紙似的從裏面擠壓出來:“……您說的對。”

她很重地閉了下眼睛,調轉槍口,對準了洛焉。

“洛焉,公民編號30072895411,行為異常值百分之九十四,為高危獸化潛在人群。”十三的聲音冷硬漠然,“按照規定,我需要將你帶回教會,裁判罪責。”

她在這一刻確定,這兩個人,絕不能被直接帶回教會或是裁判庭。

洛焉和她的獸人沒有再進行無效的反抗,平靜地上了車。十三看到洛焉有點淩亂的裙擺和光裸的小腿,向下屬要了件衣服給她蓋著。

十三迅速做好了安排,繞了一條偏僻的道路,等到脫離監控的地方已經有一輛車在那裏接應,她會把他們換一輛車,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日近黃昏,車子開上山路,距離十三安排的接應點已經很近了。

一名下屬突然低聲說:“執行官,宋家的車追在後面,有好幾輛。”

“宋家?”十三皺了皺眉,第一個反應想到了剛才那位大小姐,“不用管,繼續開。”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本能的直覺讓她猛的擰身向後。

“趴下!”

一瞬間,槍聲和和玻璃炸響的聲音淹沒了她。司機被車外射/進來的子彈擊中,車子一下子失控,車輪炸開,車尾擦在地上刮出大片的火花,失控的慣性幾乎將十三都摜倒在地,但大片的子彈隨之而來。

車堪堪停在道路邊緣,而十三腦海中一片清晰。

和不久前在雲安的那場襲擊一樣,只是這次,首席已經圖窮匕見。

聖子參與其中了嗎?

這個世界沒有蘋果和樂園的神話,但是首席脫口而出了那個名字——伊甸園。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神話,數十年前教會提出的異常值,因受到懲罰陷入另一段記憶的解釋,瘋掉的異常者,判若兩人的洛焉……

腦海中,“神”依舊在提醒她,現在的一切不對。

不該是這樣。

有什麽偏離了,脫軌了,她應該去,需要去矯正。

敵人逼近了車子,十三抽出短刀沖出副駕,最頭上的幾個人被迎面劈中,執行官的佩刀鋒利至極,輕易砍斷了喉管和頸椎,血向上如噴泉一樣噴濺而出,染紅了十三雪白筆挺的制服。

十三的眼睛一片深黑,仿佛剝離了所有人的情緒,最純粹的野獸的眼睛。野獸依照什麽行動?本能嗎?她的本能是什麽?

是剪除。

她是刀,是神的鷹犬,她修剪這個世界,修剪所有神不想要的分枝。

她忽然聽到車裏的動靜,一聲槍響,仿佛將她的靈魂重新拉回了這具身體。十三砍斷眼前一個敵人的脖子,轉頭看去。

洛焉已經拿槍轟開了車門,正要帶著已經化為犬形的獸人跳崖逃走。

憤怒和恐懼這兩種幾乎從未造訪過她的陌生情緒幾乎同時刺進了她的大腦,甚至一時之間十三都無法辨認自己到底為什麽忽然面目猙獰。

她嘶吼出聲:“你們敢逃!你們想背叛神嗎!”

聲音砸落的瞬間,她已經抽出槍對準了洛焉的腦袋,已經破損的擋風玻璃根本造不成任何阻礙,只要一瞬間,這麽近的距離,甚至沒有打偏的可能。

十三的手指扣在扳機上,指節森白用力。

洛焉大喊:“我他爹的是社會主義接班人!唯物主義的!這輩子就沒信過神!”

將要扣下的扳機瞬間仿佛被冰雪凍住,一瞬間的凝滯,洛焉已經踹開車門,抱著她的獸人落下了不知深淺的山崖。

——不信神的人。

血液仿佛全部被泵進心臟,將那裏撐得近乎腫脹,像是即將漲破的水球。

然後,子彈穿過去,水球怦然炸開。

十三的胸口炸出大片的血,極速跳動的心臟碎成了噴濺的肉塊。

她的喉嚨裏發出一個殘破的音節,然後又是幾槍接連不斷,穿透肺部,穿透腰腹,卡在肋骨間,轟斷了脊椎骨……

死亡。

她清晰地認知到這兩個字。

生命隨著血一起流走了,生命本該是如此脆弱的東西。人出生時在哭,死去時在聽別人哭,十三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她死時,誰哭她呢?

然後,她仿佛真的聽到了恍若實質的哭聲。

聖子……不,伊瑟爾。

年幼的伊瑟爾站在醫療室刷白的燈光下,哭得狼狽不堪。教宗輕輕攬著他的肩膀,教宗的手也在顫抖著。

這是什麽時候的記憶?她在哪裏?

十三倒在布滿盤上公路塵土的地上,襲擊者的子彈終於停止了。

原本數十個襲擊者已經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其餘全成了地上橫陳的屍/體。那餘下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不敢上前檢查這個執行官是否已經死透了。

貼在地上的那半張臉沾滿了血和泥,十三漆黑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地睜著,忽然眨了一下。

她想起來了,那時候,她躺在醫療室裏。她在出任務的過程中遭遇意外,被卷進了爆炸。

但是教宗蹲下身抱住了伊瑟爾的肩膀,聲音顫抖,卻堅定:“別哭,伊瑟爾,別害怕。這樣的傷,她是不會死的。”

對,這樣的傷,她是不會死的。

十三忽然用折斷的手撐住地面,那些襲擊者驚恐地後退一步,匆忙地要換彈匣。

但十三的刀鋒已經瞬間逼到了眼前,一線白光後,血色沖天而起,又淅淅瀝瀝地落下。

這樣的傷,殺不死她。

怎樣才能殺掉她?燒成灰燼,或是剁成碎肉嗎?

十三在血雨中茫然起來,一個念頭很突兀地闖進她的大腦。

她是什麽?

“你是什麽?”她聽見遙遠的笑問,溫柔,平靜,於是喃喃吐出兩個字。

“教宗……”

漫天血雨下,她看到久遠以前,年幼的,還是聖子的教宗朝她伸出柔軟的手。

當時的執行官首席攔住他:“聖子大人,請不要靠近祂。”

但他搖了搖頭,依舊走到了自己身邊,手指虛虛觸碰到她的時候,她意識到,這種感覺是t溫暖。

“願意走出這裏,走到人群中嗎?擁有一個屬於人的身份,去看看這個被神指引的世界。”他說著,又微笑向她介紹自己,“我是教會的聖子,名伊瑟爾。未來,我將成為神的牧者,所以我也希望引導你的道路。”

“裁判庭的執行官,一直空缺著一個位置。我想這大約是神的授意,這是神為你所留的。”他吐出一串美好的祝禱。

“執行官,十三。”

血雨仿佛也落在了教宗的胸口,教宗的口中湧出鮮血,望著她的目光中是滿溢的,鮮明的,讓人無法忽視的情緒。

她喃喃問:“我是什麽?”

教宗撫摸著這個殺死他的孩子的臉,“你是我從神像中捧出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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