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嫉妒

關燈
嫉妒

伊瑟爾帶著兜帽遮住耳朵, 面容僵硬了一會兒,才重新將那個笑容展露完全。

他仿佛沒看到十三懷裏的獸人一樣,逼著自己把目光釘在十三平靜的臉上:“你來了。”

“大人。”十三沒有將季徽寧放下, 所以也就沒辦法做出慣常的單膝下跪的姿勢, 只是很輕地點了下頭, 有點疏遠地叫了一聲,“您說想見見這個獸人, 我將他帶來了。”

寬大的紅袍下,伊瑟爾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十三懷裏那張略帶恐懼的瑟縮的臉上。

普通的,平淡的一張臉。

他有點想去鏡子裏照一照自己的面孔, 但又覺得這麽做有點令人不齒。教會的教義並不提倡追求姿容的美麗,但他想自己應該是有一張很好看的臉。

但是他和教宗的面孔完全不像,即使他去學了他的神態, 幾乎完美地覆刻了他微笑的幅度, 垂下的眼睫, 可每次從鏡中看見自己的時候,伊瑟爾依舊會覺得,自己眼睛裏的欲/望太過明顯,使得那張原本像極了板繪神父圖的臉也染上了某種世俗的意味。

他想,十三是不喜歡這些的。

因為這些與教宗不像, 也不適合她所信奉的神明。

這些年他沒有見過十三親近別人, 教宗死後,十三的目光便長久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所以他原本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伊瑟爾露出標準的,悲憫的笑容。他知道這個獸人是可悲的, 亦是需要被救贖的羔羊,在任何時候, 任何其他時候見到他,伊瑟爾都會願意垂下自己的手,真心實意地為他禱告——悼念他所承受的痛苦,祈禱他來日的安寧。

只要……不是在十三懷裏。

憑什麽這樣一個除了一雙眼睛的顏色外沒有一絲一毫相似的人也有資格被她抱在懷裏?

他有罪,他不該如此嫉妒。

伊瑟爾:“嗯,我看到他了。”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並不像往日的語調。但他很快收起了眼睛裏所有的情緒,依舊是寬和慈愛的一個聖人:“好孩子,他如今與你生活在一起嗎?”

十三回答:“是,他暫時關押在我那裏。”

伊瑟爾這次停頓了更久,直到十三都有覺得有點怪異了,他才緩緩開口:“是嗎,這很好。”

這句話說出後,伊瑟爾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凝滯的氣氛中正在往下滑落。伊瑟爾知道自己必須將它攔住,將它擡起來,因為十三並不會阻止這種滑落。他對十三而言是必須的嗎?他其實早就有了答案。

在教宗死去之前,在他主動脫下兜帽和紅袍,向十三展露那具有罪的軀體前,十三從未長時間地,凝視過自己。

她的目光總是追著教宗的背影,然後教宗會回過頭停下腳步,微笑著等待她和自己並行。

教宗叫她:“好孩子,你是神所愛的孩子。”

伊瑟爾在這個瞬間明白了,為什麽教宗那麽喜歡將十三稱作“孩子”。

這一刻他多希望十三果真是自己的孩子,那樣自己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質問她為什麽要將一個旁的,不幹凈的獸人抱在懷裏?獸人難道不是有罪的嗎?難道不是你的神擯棄的嗎?他有些頭暈目眩地試圖拖住下墜的空氣,他知道,他必須是一個完美的聖職者才可以。

他將嫉妒從自己的心中剝掉,想象著如若是教宗——那個他其實不願意回憶起來的人如果面對這樣的場景會做些什麽,會說些什麽。

然後不知為什麽,他想到了那個夜晚,聲聲喘息中,從門縫向他看過來的,布滿了情/欲的眼睛。

伊瑟爾輕輕念誦了一句禱文,說道:“十三,將那個孩子放下吧。你既然否認了他的絞刑,說明你對他的罪責有所疑惑。”

他平靜地,像是完全為她著想似的提出一個意見:“不如就把他留在這裏,讓他在這裏贖償。”

將他留在這裏?

十三幾乎下意識就要開口拒絕——一個獸人怎麽能長久地留在教會?甚至留在聖子的居所?

然後她後知後覺地想起,聖子如今也是獸人。

於是原本反駁的話停住了,她大部分時候不關心旁人在想什麽,但對於伊瑟爾,她還是下意識的不願意讓他染上任何一點可能的臟汙。

即使他獸化了,他在教義中正在墮落,她也試圖舉起手再次將他捧上去。

她還能爭取到一些時間,她知道烏塔的實驗有什麽目的,等到他能夠掩去獸耳獸尾的那天,她依舊會親手為他掛上屬於教宗的金色面簾。

十三想到教宗,於是無可避免地想到昨晚的夢境。然後她才發現伊瑟爾正在註視她,她幾乎有種錯覺,下一個瞬間他就會伸手按住她腿上的襯衫夾。

哢噠。

但伊瑟爾沒有任何動作,甚至笑容依舊:“神希望信徒維持純潔,非婚姻狀態,非血緣牽絆的男女不應該生活在同一扇門後。當初教宗不就是用這句話阻止了我們……”

“聖子。”十三近乎失禮地打斷他的話。

伊瑟爾的聲音頓住,再響起時,語速已經回覆平緩:“我說起了禁忌,好孩子,是我的錯。”

十三仿佛有點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而後垂下眼,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向伊瑟爾解釋道:“大人,今天離開教會後,我會前往雲安處理一些事情。這個……獸人。”

十三花了兩秒鐘想起懷中獸人的名字,她昨晚看了太多檔案,幾乎把名字弄混了:“季徽寧,他和案件可能有一些聯系,所以我會將他帶走。”

她說的是謊話。

這個獸人的情況已經完全清楚了,他和她將要追查的事情並無關系。

十三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說謊,就像她不清楚為什麽聖子會突然對一個獸人產生這麽大的興趣,不僅要她帶著來看,甚至想把他留在身邊。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耽擱太久了。

而聖子久久沒有再說話,十三沒有得到新的命令,於是只好擡起頭來。

聖子的表情在銀色的面簾後看不清晰,他低下頭,白色的手套放在膝蓋上。他將絲綢的手套拿起來,慢慢套上手指。

這樣,他再沒有暴露在外的皮膚。

“很快到禱告的時間了。”聖子似乎笑了下,“好孩子,我會為你祈禱,祝你此行順利。”

“感謝您。”十三回應道,感覺自己心裏不知道哪個部位忽然松了一瞬。

她像是抱著季徽寧來時一樣將獸人又抱出去,塞進車的後座。

十三垂頭,皺著眉頭看了季徽寧一會兒,依舊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讓聖子想要留在身邊。

季徽寧的身體在她的打量下微微僵住了,他還是很怕這個執行官,但也明白自己此時的生命和自由都全部牽在她一個人的手上。

他猶豫了許久,囁嚅著開口:“執行官大人……您……要帶我雲安嗎?我……我和什麽案件沒關系……我已經,什麽都說了。”

十三沒有故意要嚇唬他:“我知道。”

季徽寧就閉上了嘴,他試圖轉動僵木的大腦找到其中的癥結,“聖子……為什……”

他沒能說完一整句話,在十三冰冷的目光下驚嚇得消了聲音。

“罪人的唇舌不配呼喚神的代言者。”

十三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季徽寧不敢再說話。

通訊器突然震動了一下,十三看了一眼,將耳機塞進耳朵,裏邊傳來十七難得凝重的聲音。

“十三,你從教會出發了嗎?”

“對。”

“首席說,你的任務不變,還是去雲安調查那個異常值事件,原本已有的資料首席已經給你了,我追加一份重要資料,你現在可以查看。”

十七說著,發來一份信息。

十三點開文件,最上面四個字跳進她的眼睛裏。

屍t檢報告。

“半小時前,零六的屍體被送到了裁判庭門口。按照初步判斷,她應該是在昨晚零點左右回歸了神的身邊。後續更加詳細的內容我會逐步發給你,十三,你要小心。”

十七的聲音哽咽了一下,迅速恢覆平靜:“零六的葬儀應該會在你回來前辦完,大概率是趕不上了……你節哀,到時候我帶你去給她送束花。”

通訊掛斷,十三轉頭看向車窗外。

她送走過很多人,有很多時候,甚至一些人都已經記不清晰了,以至於十七提起零六,她的腦子裏甚至一瞬間閃過了很多張臉。

某一個零六是個留著絡腮胡的漢子,笑起來嗓門很高。

某一個零六很不擅長體術,被她訓練的時候哭著一張臉嗷嗷亂叫。

現在這個零六……十三思索了一下,很突然地想起了她剛剛被選入裁判庭是紅潤稚嫩的小圓臉,宣誓效忠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

而她記得這一幕,是因為那時,教宗站在她的身後,笑著說道:“看上去,這是個會跟你相處不錯的孩子。”

但她們後來其實沒有多少交集。

**

教會的高塔內,狹窄的盥洗室內,黃銅的鏡框生著發烏的銹跡,鏡面很幹凈,洗手臺的高度正好,能夠很輕易地卡住腰腹,讓人從後方將臉按在鏡面上,面簾叮當碰撞,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明了。

曾經某些時候,他曾想象他還沒被十三帶回來,沒有住進這間屬於聖子的屋子的時候。

曾經那個已經死去的應該被稱為教宗的人還是聖子,還住在這裏的時候。

十三是不是曾把他按在這裏過?會不會像拒絕自己一樣拒絕他?十三對他也是使用戒鞭嗎?十三會將自己的手伸進他的身體嗎?

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時,他幾乎覺得自己惡心起來。

可是這樣的念頭源源不斷。

盥洗室裏,禱告室裏,書桌上,甚至那張床上。

伊瑟爾在鏡中打量自己的容貌。

活著時的教宗有著一張聖父一般的臉,碧綠的寬容的眼睛,純潔的漆黑的直發,標準得仿佛藝術家用石膏雕刻出來的人。

教宗比今日那個獸人優越太多。

僅僅幾秒後,伊瑟爾掬起一捧水,澆在鏡面上。

鏡中的人變得模糊起來,伊瑟爾將帽檐拉得更低,轉頭離開房間。

有神官走上前來聽他的吩咐,伊瑟爾用一如往常的聲音說道:“從今天開始,我會在塔中獨自進行每日的禱告,一直到下次禱告日,這座塔暫時封禁,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