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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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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陳厭這一覺睡得很長。

夢裏好像回到六年前, 那時南蓁還在,她就睡在二樓。

月色透進窗欞,灑在擡高的地臺, 灰白色的花瓣在紙上飛舞。

他依偎在她身邊, 牽著她,仿佛獲得了寧靜。

她走之後,他很久沒有這樣安穩地睡過覺。

很多時候即便用藥也無濟於事。

藥物可以松弛身體,卻平息不了心。

他總能在意識脫離身體的間隙聽見游靜雲的聲音, 她說他是累贅, 會生病、受傷、饑餓,他需要照顧,比養狗麻煩。從前他獨自面對的那些黑夜,是她給他的懲罰。

他以前常想, 如果他變得乖一點,不那麽需要人在,也許她會對他好一點。

但事實並非如此。

無論他變得怎樣, 她都不會愛他。

他一早就知道的,游靜雲不恨他, 也從來都沒喜歡過他。

可是南蓁說,你媽媽其實很愛你。

愛是什麽東西?

他不認識, 也不需要。

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不用怕門鎖的響動, 鬼叫只是風吹到了窗戶上, 他甚至不需要一張床, 只要有個人肯陪著他,夜也沒有那麽長。

今晚, 是誰在陪著他?

天光微熹,房間裏的空調氤氳出淡淡幹燥的冷香, 窗臺上的淺色紗簾靜謐著,連天花板都溫和得像一場夢。

南蓁趴在床邊,側臉枕著被角,半邊沈靜的睡顏恬淡而柔白。她一手握著他,一手輕輕搭在他肩頭,只要感覺到他不安的動作,她能立刻給他安撫。

她就這樣守了他整夜。

陳厭摸了摸她腦後的發。

微微涼的柔軟,光滑得像緞子。

他舍不得用力。連呼吸都輕。喉間澀得發痛。

南蓁卻還是驚醒,“..陳厭?”

她睡眠很淺,昨晚怕他再有什麽意外狀況,前半夜幹脆沒有合眼。盡管柯周維一再強調,他只是短暫發作,不會持續太久,而且緩解後還能正常工作,她還是不放心。

下意識以為他還在夢魘,搭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直到迷蒙的視線逐漸清晰,對上他註視的目光,她一怔,“你醒啦?”

她直起腰來,想靠過去,但腿麻的動不了,只有上身傾向他,“感覺怎麽樣,渴不渴?我去給你倒點水。”

南蓁撐著床沿要站起來,陳厭卻突然拉住她。

她猝不及防,膝蓋以下都麻得沒有知覺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旁邊一栽,床上的男人穩穩接住了她。

氣息驟然拉近。

陳厭身上微涼,肩膀依舊堅實得像鐵,沈緩有力的心跳貼著衣料,一下一下敲打她的掌心。

南蓁鼻尖一酸,繃了整夜的心神驀地松垮掉,她擡起臉,哽咽著:“你嚇死我了。”

她眼眶通紅,像是要哭。

陳厭喉管痛得更厲害。

他收緊力道,勾著她的腰腹,輕松將人提上床,南蓁趴伏在他肩下,他低下去,親了親她的眼皮,聲音嘶啞,“擔心了?”

“你說呢。”南蓁抓著他肩膀,下巴用力抵住,緊緊抱了抱他,半晌才松了口氣。

“還好你沒事。”

她嘆得太深。

陳厭在她臉上輕輕吻,“你在,我哪會有事。”

“胡說!”南蓁在他鎖骨上掐了一下,仰頭威脅他:“我不在你也不能有事。”

他笑起來,像山泉在晨曦下泛出粼粼波光,好看的晃眼,“好。”

陳厭拉開被角,讓她躺進來,他抱著她,側身蹭了蹭她的鼻子,“再陪我睡一會。”

他身上溫溫的,蓮花的味道被熏出一種寧靜的寬和,南蓁抵著他的額角,不舍得閉上眼睛。他難得有這樣溫柔的時刻,不再凜冽,不再刺骨,他是一汪溫泉。

她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鼻梁,眼睛,額頭。南蓁擁著他的頭顱,困意襲來,“睡吧。”

昨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累極了。

掉進光怪陸離的夢境時,夢外的人無聲睜開眼睛,黑眸裏深沈的情緒濃到骨髓。

他不要世界愛他。

只要她愛他。

-

南蓁這一覺睡到中午。

思卉打電話來問她下午什麽時候來館裏,她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兩點了。

床上只有她一個。

陳厭不知道什麽時候醒的。

南蓁下了床,披了件衣服出去。

客廳沒人,電視開著,聲音很小。

在播放的是動物世界。

南蓁有瞬間恍t惚,擡起眼,陳厭正端著面碗從廚房出來,見她站在房門口發呆,他唇邊綻出笑來,“醒了?來吃點東西。”

心臟怦地一下,跳錯了拍。

這套房子沒有餐廳,兩個人委頓在沙發上,茶幾很矮,他們彎著腰。

南蓁看著碗裏的湯面,驚訝地側眸看他,“你從哪找到的這些?”

她幾乎沒在家弄過飯,冰箱裏除了冰水和酸奶什麽都沒有,那碗裏這綠油油的青菜是從哪裏來的?

陳厭聳聳肩,“翻箱倒櫃找到的。”

她這兒著實荒涼,廚房地櫃旁邊一兜子青菜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剩下的,爛的差不多了,他撿了些還能用的,煎了兩個蛋,簡單吃一點。

“嘗嘗?”

南蓁訥訥地點了下頭,端起碗,吃了一口。

白面條,只有鹽和胡椒調味,吃不出多花哨的味道,但溫熱的感覺滑進喉管,熟悉填滿了胸腔,腦海裏有相似的記憶片段跳出來。

空空的客廳,安靜的清涼;

電視裏無聲地播放動物世界;

他在廚房忙碌,挖空心思照顧她刁鉆的胃口;

兩個人並頭分享食物;

他笑起來的臉孔美得像一副藝術品……

平實的相處,不激烈,不特別,沒有興奮和沖動,只是兩個孤單的人靠在一起取暖。

那年的春夏秋冬,他們是這樣緊密地一起度過。

鼻尖發酸,眼眶溫熱的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很好吃。”南蓁說。

“那就好。”陳厭笑,他很久沒自己做過飯了,越簡單的食物越考驗人的用心,技巧在真心面前不值一提。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昨晚的狼狽和痛苦都不覆存在,被誇了一句,他就高興的像個孩子。

南蓁多希望他能一直這樣單純的開心下去。

“陳厭。”

“嗯?”

她深深地望他,“我帶你出國好不好?”

陳厭笑意微凝,“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他收斂的神色讓南蓁心頭一沈,她有些急切,“我們離開這裏,不要再想過去的事。換一個地方,認識一些新的人。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過一種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只有你和我,怎麽樣?”

她此刻深重的表情和上一秒完全不一樣。仿佛是抱著已經料到會被拒絕的心態說的,她臉上的希冀裏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失望。

陳厭眸色漸深,他捧起她的臉,用溫柔註視,“這個話,你從前也跟我說過。”

陳厭,你要往前看。

……

時間是不會停止流逝的,人若固執地停在原地,終究會被一切所拋棄。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還記得你帶我去看你爸爸的時候嗎?”他說。

墓園中,天空灰成一片。

南蓁回過頭來看著他,眼裏的哀傷和雨絲融為一體,她問他,你認識他嗎?他是個很好的人。

她彼時脆弱,又堅強。

為了她深愛著的南振國,她抱著一股飛蛾撲火一般的決心,不惜以他為代價,也要找一個真相。

她是那樣笨拙且迷人。

盡管後來,她放棄了。

“為了愛他,你可以做到那個程度。那麽為了恨,我可以做得更多。”陳厭溫柔地用拇指摩挲她柔軟的臉頰,眼神是那樣迷戀,卻也無比陰沈。

不安躍上心頭,漣漪逐漸翻湧成浪。

南蓁眉頭深鎖,想說什麽,陳厭卻將她擁住,貪戀著她的發香。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別怕,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你。連我自己,也不可以。”

他虔誠地親吻她的發間,耳後,匍匐在她頸項,一字字道:“南蓁,陪著我。”

-

迷城的巡展即將開幕。

南蓁忙得焦頭爛額。

陳厭那天從家裏離開之後,好幾天沒有露面,盡管每天都有在聯系,南蓁卻隱隱感覺他們之間離得很遠。

她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麽,但他說過,紀維知的事情只是一個開始。

自從醜聞被爆之後,領娛公關部集體失聲,網絡上關於他的傳言如雪花般紛至沓來。其中網友們討論度最高的,還是說紀維知以男/寵之身上位,卻忘恩負義,如今被爆不過是他背後之人的報覆而已。

大眾向來對這種沾染著情/欲糾葛的奇聞軼事愛好頗深,對紀維知的口誅筆伐更是一時間達到巔峰。周一開盤,領娛股價大跌,險些崩盤。

南蓁對紀維知的印象還是上次在高爾夫俱樂部的草草一見,他人看起來衣冠楚楚,內裏卻是禽/獸。寧盼為了被他握手的事情,差點把自己手給剁了。

她並不多同情這個人最後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只是心裏的不安始終不能散去。

巡展周三開幕。

迷城一行人周二傍晚抵達,來館裏看了場地和布置,對南蓁的策劃感到非常滿意。

晚上南蓁做東請他們吃飯,還特地叫了紀向隅來作陪。

也幸好他來了。

飯吃到一半,南蓁接了個電話。

很快神色匆匆地回來,打了聲招呼,拎起包就走。

一直到飯局散場,紀向隅給她打了個電話匯報進展順利,卻聽見她那邊通知登機的聲音。

“你在機場?”紀向隅震驚了。巡展明天就要開幕了,這事關美術館的前途和未來,她又一向重視工作,卻竟然會在這個緊要關頭出差?

“你搞什麽啊,有什麽事不能延後兩天再處理?哪怕換個人去呢。你到底要去哪啊?”

南蓁已經上了飛機,機門一關,空姐在通知要關手機了。

她沒有時間解釋,只說:“我會趕明天最早一班飛機回來,美術館那邊你先幫我撐著。”

“不是,我明天……餵?餵?”

南蓁掛了電話,關機之前,她看到陳厭的信息。

[晚一點來找你]

[想你了]

她看過,回覆的時候卻猶豫了。

半晌,空姐第三次巡倉,溫柔提醒:“女士,我們要起飛了,請您盡快關閉移動設備。”

南蓁深呼吸,手指飛快點了幾下,發送,關機。

駕駛室裏,耳機裏塔臺預報再晚一些Z市上空會有雷雨經過,機長回覆收到,將操作桿推到最底,機身與氣流反向而行,超速躍入雲端。

宇宙熄滅。

-

陳厭在車裏等了半個鐘。

南蓁的回覆姍姍來遲。

[加班,別等我]

嘴唇內側一圈發癢,他用齒尖反覆撕咬。不解。

想抽煙。

手摸向中控,那裏空的。

南蓁說過,他們要一起戒煙,車裏不再備有煙盒。

手收回來,更加用力的咬自己。

面前樓棟上那扇黑漆漆的窗口一直沒有亮燈,視線投向夜空,沈黑的天幕無星無月,只有一架不知去向的航班,尾部閃爍著刺眼的紅點。

車裏手機震動一下。

點開。

陳厭漆黑的眼沈到谷底。

未知號碼的信息上寫著:[B市病危]

-

南蓁接到陳朝清秘書的電話時嚇了一跳,更讓她嚇一跳的是通話內容。

‘老爺子想最後見你一面。’

無論外界如何傳言天幕的獨立是朝日確立將由陳厭接手的一次測驗,而事實證明,陳董的眼光沒錯,他的兒子更是萬裏挑一。這種粉飾太平、你我皆好的話有幾分真,想必只有當事人心裏清楚。

這些年,陳朝清的身體日漸衰敗,同他精心打造的朝日集團一樣,陳厭的離開給了他們沈重地一擊。

他做夢也沒想到,當年費盡心血找回來的,他唯一的兒子,會比他更狠。

B市紅山私立療養院。

電梯到達六樓,整層都是VIP病房的病區在深夜裏安靜著。

除了必經之路和護士站前的兩個黑衣保鏢,這裏再沒旁人。

陳朝清如今已經不是那個會把見面地點選在奢華大酒店的精明商人,病床上躺著的,只是個生命走向了盡頭,再無生機的老者。

一別六年,南蓁幾乎認不出被單下那個幹瘦的小小的身影會是陳朝清。

單人病房裏,他孤零零地躺在那裏。

秘書說他狀況不好,隨時可能因為一口氣上不來而離世,他晚上清醒的時候,吩咐說想見她,於是他才跟她聯系。

南蓁有些驚愕,有些惶恐,她不知所措,又有些難過。

她問秘書,怎麽沒通知陳厭?

秘書為難地看了看病床上的人,輕聲說,他們……大約都不想見到彼此。

她離開的這六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也是剛剛知道。

那些煎熬的時間變成他們嘴裏的幾句話,一些字眼,沒有實感和知覺,蒼白的不具備任何力量。

直到看見陳朝清現在淒慘地躺在這裏,南蓁心裏隱隱感到一絲暢快,然後是無盡的悲哀。

方力何說,他曾經把陳厭關在游靜雲去世的那套房子裏幾天幾夜,沒有食物,連水和電源都切斷,剛剛t大病初愈的人,在冰冷的房子裏,被回憶折磨到不成人形。

陳朝清告訴他,想要變得強大,想要向那些拋棄他的人覆仇,他首先要學會恨。

憎恨離他而去的人,憎恨讓他們離他而去的人。

比如游靜雲;比如南蓁。

比如單芳麗;比如章俊良。

當初的章俊良是如何狼子野心想要取陳朝清而帶之,南蓁不是不知道。他滿心以為陳厭那樣依賴南蓁,一旦南蓁背叛,他勢必會厭惡她,連同他原本就厭惡的陳家一起。只要他肯留在商會,章俊良再與單芳麗聯手,多方運作,只要打垮了陳朝清,朝日這塊蛋糕就能被他們均分。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切早就已經被看穿。

陳朝清不是傻子,不會不清楚章俊良對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更不允許他打亂他彼時的計劃。章俊良,包括永清商會在內,他們的一舉一動從來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而陳厭更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南蓁的意圖,盡管他想方設法地想留在她身邊,但她的心始終不完全在他身上。從侯傑發現她去隔壁市辦簽證起,他就在等。等這件事會以怎麽樣的面目攤開在他眼前。

章俊良那頓鴻門宴算是為之後發生的一切拉開了序幕。

反目,遇害,宋明輝刺向他的刀上是陳厭親手塗上的血。

南蓁初初聽到這件事時,後背止不住地發涼,但卻沒有絲毫意外。

她手上的那兩個U盤裏躺著的內容,不比這件事的沖擊小多少。

章俊良是自殺的。

商會虧空的數字太大,與其牢底坐穿,不如早點解脫。

和他暗地裏協助南蓁出國的行為比起來,陳厭對這個結果尤嫌不夠。

‘章俊良死之前,最後一個見的人,是陳厭。’

林莫在家裏說起這件事時的神情,南蓁至今還記得。

凝重的,警惕的,恐懼的,憂心的。

仿佛他是怪物,是猛獸,是幽靈,是一切令人生畏的生物。

那時的陳厭才二十歲。

二十歲。

陳朝清的二十歲甚至不如他這樣有手段和魄力。他彼時有多驕傲,後來就有多懊悔。

南蓁在病房裏待了沒多久,他醒了。

氧氣面罩在臉上蓋的太久,盡管氧氣必須通過這樣的方式進入身體,他卻仍覺得窒息和煩躁。

他不斷地甩頭想要把這些惱人的東西從身體上撥去,旁邊一只手替他這樣做了。

陳朝清睜開眼,渾濁的視線過了半晌才認出床邊的人,“..蓁蓁?”

他聲音啞的像貓用爪子刮紙板,刺耳得讓人忍不住皺眉。

南蓁彎著腰,喉間不覺有些哽咽,“是我,陳伯伯。我是南蓁。”

“蓁蓁。”他又叫了幾聲她的名字,眼神有些恍惚。

秘書很快叫來醫生,魚貫而入的白大褂圍在他床邊檢查,南蓁被請出了病房。

沒過多久,那些醫護又都退出來。

他們對秘書搖頭,臉色平靜而麻木,仿佛這種事經歷的太多,悲傷的神經已經被切掉了。

“狀況不好,估計難得撐過明天。”

撐不過明天,也就是說今天也許就會……

秘書早知這個結果,沒太多意外的表情,率先進去幫老爺子整理了一下。

南蓁被重新請進去的時候,病床被搖起,陳朝清靠在枕頭上,上半身是坐姿,眼珠仍然渾濁,卻平添了些安寧。他這一生殺伐果斷,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難得露出了慈愛。

前後不過十分鐘,他看起來比剛醒過來的時候精神很多。

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吧……

“蓁蓁,來,到陳伯伯這來。”

南蓁整理好表情,強作鎮定地走過去,勾起唇來,露出一個不算笑的笑,“陳伯伯。”

陳朝清示意秘書先出去,病房裏很快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對南蓁笑,臉部肌肉卻有些不聽使喚,嘴角詭異地抽搐了一下,“這麽晚把你叫來,辛苦了。”

南蓁搖頭,“沒關系,我早該來拜訪的。拖到現在,幸好還來得及。”

她上前去,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樣陳朝清便不必費力地擡頭看她。

她輕聲說,“陳伯伯,您……”

迂回的問候在這種時候似乎有些多餘,他時間不多了,不如直接點。

“您今天叫我來,是為了陳厭?”

陳朝清面容收斂,沈默良久才說:“是,也不是。”

六年前,也是在病房裏。病床上躺著陳厭。

他不肯配合治療,一定要親眼看著南蓁走才肯安靜。

他太了解,心軟的人沒辦法忘掉這種時刻,他要南蓁永遠記得她走的時候他有多痛苦,就仿佛這痛苦是她親手加註在他身上的。她會不斷內疚,慚愧,想念,惦記。

盡管陳朝清彼時認為陳厭自傷的做法過於孩子氣,但他狠得下這個心的決斷更讓他滿意。

這說明他陳朝清的兒子,並不是泛泛之輩。

他沒有看錯。

為了成全他迂回的心思,他代替陳厭站到南蓁面前,嚴厲的像一位慈父。

南蓁面色慘白地看著他,祈求讓她再見陳厭一面。

他那時怎麽說的?

沒有見面的必要,從你決定利用他的那一刻起,你們就註定沒有可能。……

註定啊。

再想起自己當時說過的話,陳朝清不由自嘲,“看來我們都被陳厭騙過去了,不是嗎?”

南蓁一頓。

他突然問,“你們在一起了。”

南蓁又是一楞。

他們父子的掌控欲一脈相承,陳朝清遠在B市,即便已在彌留之際,他對陳厭的一舉一動仍然了若指掌。

她有點了解為什麽陳厭會派人跟著她了。

她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其實認不認都無所謂,陳朝清今天找她來也不是說這個。

他從枕頭下拿出兩份協議,一份遞給南蓁,“我活不久了,這算是我給你的一點補償。”

南蓁接過,翻開一頁,入目的股權讓渡協議瞬間讓她變了神色,她擰眉,擡眼看向陳朝清,訝然的神色一點點消退。她將手中的文件合上,還回去,“陳伯伯說笑了,你並沒有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何來補償一說?這個東西,我不能收。”

她的意有所指,陳朝清明白。

他擡手,輕而有力地擋在面前,“聽我說完。”

“振國,也就是你的父親,他當年出事,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也是我們無能為力的。他在我們中間,一直是最溫和、最良善的那一個。可人不是機器,有些念頭也會出錯。他真的很愛你,不舍得看你傷心難過。他知道你很聰明,也很愛他,猜測你不會任由事情那樣草草了結。仿佛是有預感,他車禍的前幾天,分別給我和你章伯伯交代過,無論如何,都不對你說出任何實情。

“或許你並不在意你的父親究竟都做過些什麽,但你的父親,他在意。他希望自己在你這裏永遠是那個愛你疼你的父親,而不是一個失敗者。蓁蓁,你要體諒你的父親。”

夜很靜,靜得病房裏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被聽見。

人之將死,陳朝清深深地嘆息,悲哀和釋然都在這長長的出氣裏,渲染著周圍都變得潮濕。

無論過去過久,南振國的意外離世是南蓁心裏永遠的痛。被突然提起,她怔然地紅了眼眶,卻沒有讓淚流下來。

陳厭說她的情緒都擺在臉上,她猜她現在的臉色一定是蒼白的,她竭力想讓自己保持冷靜,卻還是在陳朝清逐漸灰敗的臉上看見了慚愧。

“我這一生做了許許多多事,錯事很多,有些事當時看起來是對的,後來也變成錯。可唯獨這一件,我以為我做對了。我想你章伯伯也是這樣想。可是蓁蓁,我們是你父親的摯友,我們堅守了對他的承諾,卻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這一點,陳伯伯要對你說聲抱歉。”

南蓁不知要做什麽樣的反應,抓在文件邊緣的五指收緊,幾乎要將紙張捏破。

她要說什麽呢,原諒還是憎恨?

誠如陳朝清說的,他們有什麽錯呢?南振國要求他們保密,他們只是照做。

盡管這讓南蓁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很痛苦,她無法相信自己深愛的父親也會成為一個罪犯。她掙紮過,也懷疑過,更求證過。可到頭來,這一切竟然都沒有意義。

她是到了國外之後才明白的。或許南振國就是怕她會有這樣的感受,潛意識裏才會寧願一死了之。

他也沒有錯。

無論如何,他都是她最愛的父親。

憎恨嗎?

更談不上了。

起碼一直到那次他將付白薇的照片放在她眼前之前,陳t朝清對她實在算是不錯。

至於章俊良,不管他那時處於什麽目的,她能順利出國留學,他功不可沒。

南蓁回顧一圈,發現這些人或去或留,每個人都有理由,有苦衷,包括她自己。

她沒有怪過誰,也不會去恨誰。

恨是一件太消耗生命的事情。

她不願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思緒幾度翻湧反覆,南蓁眼裏的光亮明明滅滅,最終還是淡然。

夜過了一半。

她憐憫地看著面前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老人,“陳伯,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陳朝清平靜地閉了閉眼,仿佛下一秒不會再醒過來。

南蓁將文件放回床頭,替他掖了掖被角,“有什麽話要我帶給他麽。”

病房裏陷入一段冗長的沈默。

陳朝清一直閉著眼,灰敗的臉色已經等同於一個死人。

南蓁心尖倏地一縮,想起身去喊醫生,床上的人黯啞地開口。

“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陳朝清緩緩睜開雙眼,這大約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的清明,他把另一份文件交到她手裏,重重地握著她,他還不舍得就這樣死,可所謂命中註定的力量是這樣強大,他無能為力。

他頭一次害怕命運這兩個字。

“蓁蓁,你陪著他吧。他媽媽把他交給了你。”

南蓁喉間酸得厲害,眼淚奪眶而出。

“好,我答應你們。”

……

-

淩晨五點,天還沒亮。

微微的灰白在天邊鋪開一片沈沈的憂郁。

醫護們進了病房,儀器聲短暫噪雜了這個清晨。

南蓁接到陳厭打來的電話。

誰說父子間沒有心靈感應,疏離如他們,陳朝清臨走前,陳厭到底隔著電話送了他一程。

“什麽時候回來。”

他沒問南蓁的去向,沒問她去見誰,一切都這麽自然,仿佛這個晚上他一直都在。

南蓁抹掉臉頰邊的淚痕,輕聲說:“兩個小時後。”

“我去接你。”

他聲音太冷靜,冷靜到南蓁心都痛:“好。”

掛電話前,有一段很長時間的空白。

南蓁說,“陳…陳伯伯把朝日給了你。”

電話那頭,陳厭頓了很久。

再開口,他聲音有幾不可察的啞,“我在機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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