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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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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南蓁坐下來才開始t後悔剛才竟然沒有直接走掉。

四個人的包間實在不大, 一張方桌上的四個位置無論怎麽分布都存在著某種微妙的組合,而現在這座位就是最微妙不過的了——

陳厭坐在她對面,正好背對著窗口。

巨大的落地窗外夜景璀璨, 爛漫熱情地想要參與進來, 卻被他黑色的寬闊肩膀遮擋了個幹幹凈凈。他面色陰沈,黑漆漆的眸子簡直像兩個黑洞,隨時準備毀滅這裏的一切。

林莫和方力何分別坐在她左右。

前者正盯著杯子裏的檸檬片出神。

現在這個屋子裏處境最尷尬的人,好像是他了。

他一定沒想到能和陳厭再見。

記憶裏上一次他們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裏還是六年前。

打翻的茶杯, 林莫錯愕又不可思議的臉色。

那是南蓁少數看見他臉上出現溫柔以外神色的時刻, 良好的教養以及溫和的性格決定了他從不會主動和人發生沖突。但事總有意外。

彼時她的天平是傾向另一頭的。

他們都知道。

不知林莫此時正作何感想,好好的約會變成現在這樣。南蓁不想讓他覺得難堪。

他平時鮮少有這麽沈默寡言的狀態,她心裏實在內疚。

這頓飯不吃也罷。

“要不我們...”她微微俯身湊過去跟他說話,剛出聲林莫便擡起了頭, 滿臉恍然地看著她。

南蓁從沒見過他這樣,忍不住蹙了蹙眉,“林莫, 你沒事吧?”

林莫當然有事。可他不能讓她知道。

見南蓁眼裏盈滿了不安和擔憂,他心下感到了些安慰, 神情緩和了不少,自然地握了握她放在桌角的手, 他溫聲讓她放心, “我沒事, 別擔心。”

他動作不大, 可就這麽點地方,任何動靜都逃不過其他兩個人的眼睛。

方力何看著他們突然握起了手, 一個不小心把水嗆進了氣管,咳得臉都紅了, 憂心忡忡看向陳厭。

如果這裏還有誰比南蓁更後悔,那肯定是方力何了。

天知道他本意只是想給他們創造一些相處的機會,誰曉得南蓁是跟林莫一塊來的...

假如時間能夠倒流,他一定會再多叫兩個人來,最好能湊成兩桌麻將。人一多,興許就能分散陳厭的註意力,好給自己留個全屍。

可惜這想法萬難實現,因為陳厭正直直盯著桌角處那一雙恍若無人般交握的雙手。他表面上完全風平浪靜,但方力何看得清清楚楚,他眼尾眼白處的血管瞬間爆開了好幾條。

糟了糟了!

“咳咳咳!”

方力何像是要把自己肺管子都咳出來的咳法吸引了南蓁的註意力,目光移向右側時,她先看見了陳厭。

對面人散發出的超強氣勢如同泰山壓頂,整個空間都因為他而變得局促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起來甚至比剛才還平靜一些。黑沈沈的眼仿佛沈入了湖底,只有些不清晰的霧氣在他眉目間繚繞。

南蓁微怔,他淡定的讓她刮目相看。

她不著痕跡地抽回了被林莫握著的那只手。

服務生這時終於進來上菜了。

法式料理最不討人喜歡的就是他們的上菜方式,急性子的人坐在這兒只會覺得度秒如年,但對現在的這四個人來說,時不時能有人進來打破一下凝結的氣氛實在是太好了。

“聽說林總的公司最近準備上市了。”

誰也沒想到,主動破冰的那個人竟然是陳厭。

南蓁和方力何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南蓁差點功虧一簣。

今天的主菜是國外空運過來的頂級M9牛排,陳厭的那份是三分熟。

他左手拿叉,右手持刀,包間裏特意營造出的朦朧暧昧光線被他身上暗沈陰郁的氣質影響,變得有些詭異,好像他切的不是牛,而是人。

他抵著刀柄的修長食指微微弓起,用力時,圓潤幹凈的指尖被擠壓出微微的粉色,十分誘人。

大約是光線的作用,南蓁看見他冷白細膩的手背上散發出一層蒙蒙的白色光暈,像夢裏模糊的幻象——

矜貴優雅的年輕國王有張傾倒眾生的面貌,任何想見到他真正面目的人都必須匍匐過他的餐桌,經過油潤的血水洗禮,感受每一絲肌膚紋理被他輕輕翻閱,才能最終享受他慢條斯理地咀嚼。

他口腔裏肌肉的動作與唾液裹挾都是恩賜,他大發慈悲地允許你窺探他身體內部,但同時,你也必須獻祭你的靈魂。

少年的陳厭是一顆刺梨。

鮮嫩,青澀,擁抱和親吻都帶著低微迂回的情調。

而現在,他肆無忌憚地散發著自己的魅力。

他才二十五歲。

荷爾蒙投射出的迷幻氛圍只是他最不起眼的武器。

他鮮活年輕的像行走的春/藥。

致命的芬芳飄散在空氣裏。

對面人有意無意的註視讓她心臟狂跳。

仰頭飲了大半杯冰水。

南蓁面色淡定的放下杯子,起身。

“不好意思,我去洗一下洗手間。”

其他兩人隨著她的動作擡眼。

陳厭卻仍舊不緊不慢地切割著盤子裏的肉,濃黑的眼睫沒有任何擡起的跡象。

從身邊經過時,林莫註意到南蓁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想跟去看看,還沒起身就被一個聲音阻止。

“不用去了。”

林莫一頓,回頭看向陳厭。

他沐浴在水晶吊燈的光線裏,和周圍的一切一起發著光。身上那與生俱來的主人翁氣質,強大到仿佛杯碟碗盞反射的光都來自於他。

他就是光。

看他若無其事地將一塊牛肉送進嘴裏,林莫皺起了眉。

感受著牛肉的芳香在口腔裏充盈,帶血的舌尖輕輕舔過唇邊的肉汁,陳厭眉眼有笑,血腥瑰麗,足以顛覆一切。

他說,“她沒事。”

林莫眉間皺得更緊。

雖然他從未求證過他們之間真正的關系,但六年前那種被排除在他們兩人世界之外的感覺他還記憶猶新。

如今六年過去,他們彼此間竟還有這種無需言語的微妙默契。

這讓林莫覺得很不舒服。

“嗐,蓁姐就是去個洗手間,你別太緊張。我們接著說嘛,剛才說到哪了?哦對了對了,說到你公司快上市了是吧?”方力何端起酒杯,“來,提前祝賀你了。”

陳厭放下刀叉,動作優雅地用餐巾壓了壓嘴角,沒有直接拿起酒杯,他將食指與中指壓在高腳杯的底端,輕輕推著晃了晃。

不同於南蓁這幾年在國外的經歷,一直留在Z市的林莫算是看著陳厭是如何一鳴驚人到這地步的。

尤其這兩年,他時常能在財經雜志上看到他的訪談,很難想象,當年那個會在南蓁面前扮可憐的憂郁少年如今會成為天幕的老板。

作為有可能是他們A輪融資裏最大的投資公司,林莫很不想跟他碰杯。但他無法拒絕。

透明的杯口在燈光下析出刺眼的光芒。

當三只高腳杯碰在一起,莫名矮了半寸的杯口像一片薄如蟬翼的利刃。

年紀,家世,哪怕是如今的地位和財富。這一切曾經讓林莫以為是依仗的東西,都在隨著酒液上漂浮的泡沫而消融。

他被迫咽下自己的不甘。

-

這頓飯吃得很開心。

至少有人很開心。

餐廳樓下,方力何的司機去取車了,他邀請南蓁跟林莫一塊去下個地方玩玩。

比南蓁更先拒絕的是林莫。

“我就不去了,你們去吧。”他口中的你們,包括南蓁。

南蓁側眸有些詫異地看著他,“我也不去了,你送我回去吧。”

她清透的眸光在夜色下是那麽柔軟,林莫有些動搖,“那...”話沒說完,看見南蓁身後沈著臉朝他們走來的人影,林莫面色微僵,改了口,“不了,我想起還有些工作沒做完。你跟他們去吧,晚上到家記得給我來個消息。”

“林莫...”南蓁還想說什麽,他卻已經轉身走了。

她皺眉。

剛才從洗手間回來她就覺得林莫不太對勁了,現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他從沒將她一個人留下過。

南蓁有些擔心,想追上去,身後卻有道微涼的氣息悄無聲息地貼近。

“我早說過他配不上你。”

頭頂幽靈一樣冒出來的男聲帶著微醺的酒意,慵懶的像只貓,不輕不重在南蓁耳膜上撓了一下。

南蓁嚇了一跳,轉過身毫無意外地看見了陳厭。

他離她很近,幾乎是貼著的,她能感覺到剛才轉頭時發梢掠過他的胸膛。

她警惕地後撤半步,細眉深鎖:“你跟他說了什麽?”

“說什麽。”陳厭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頎長筆直的黑色身影像一柄銳利的劍插在地面,他眼角微微下垂,籠罩在他眼中的薄霧迷離了他的冷漠,讓他看起來有幾分無辜。

南蓁心頭微t動,以為自己真是誤會了他。

車子這時緩緩駛來,方力何先一步上了副駕。

陳厭隨後擡腳過去。

不遠處,天是黑的,車子也是。

她心口滾燙。

只有陳厭的臉是潔白而冰涼的。

他在車門前停下腳步,斜斜倚上車身,點了支煙。

薄唇含住煙嘴,緩慢升騰而起的繚繞煙霧背後,他瞇起眼,笑得像荒原裏調戲獵物的狼。

隨後,他並沒有等待南蓁上車便徑自進了後排。

這舉動是挑釁,也是邀請。

看南蓁有沒有膽量前往他的巢穴。

他知道她受不了激將。

這小孩……是真的長大了,都開始拿捏起她了。

理智拉扯她停留在原地,但身體永遠比理智更快一步。

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拉開了車門。

-

秘夜。

S市著名的夜間活動場所,陳厭跟方力何兩人合資的產業。

也是那天那個投資人出事的地方。

南蓁覺得自己可能是中了邪。

她今晚竟然接連兩次被這兩個小鬼牽著鼻子走。

她早該知道他們嘴裏可以玩玩的地方不是什麽好去處。

方力何在路上就已經聯系好了包間,一下車便有人來帶他們從後門穿過嘈雜的大廳,樓上的超大包間裏已經人滿為患了——這裏簡直就是縮小版的一樓,同樣都有舞池和DJ臺,34D的長腿美女身著薄如蟬翼的白色襯衫,正香肩半露地在臺上搖曳生姿,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和五光十色的射燈遍布角落,屬於激情的荷爾蒙幾乎要凝成實質貼在人臉上——南蓁一進去就有種即將暈車的感覺。

紀向隅說過,她這人跟燈紅酒綠沾不上邊。這些年就算是在國外,她也極少出入這種場合。

實在受不了這種吵鬧和喧囂,沒多久她便借著打電話的名義逃去了衛生間。

思卉的電話沒人接,就連紀向隅都沒接電話。她在聯絡人裏翻來翻去,最後打給了寧盼。

“餵,怎麽有空找我啊?”寧盼正在做spa,陡然被電話裏的動靜震了下耳朵,她有些意外,“你在夜店?”

“說來話長,你能來接我一下嗎?”南蓁沒想到連廁所也這麽吵,痛苦地捂著耳朵。

寧盼還算講義氣,聞言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她過來大約得半個小時。

南蓁掰著手指頭計劃她要先在這兒待滿一刻鐘,然後用五分鐘走回包間,再坐十分鐘,不不,還是在這兒待二十分鐘,八分鐘走回包間,再用兩分鐘跟他們說拜拜。

她計算得很好,但完全忽略了夜店這種意外頻發的地方是不會允許她的計劃生效的。

南蓁前腳收起手機坐在馬桶蓋上,後腳就聽見隔間外傳來吵嚷的聲音。

兩個女人的互相謾罵間混合著男人低俗的玩笑聲逐漸進了女衛,他們趕走了洗手臺前的人,越吵越兇,很快又有兩個男人的聲音參與進來。

南蓁皺眉,沒搞錯的話,這應該是女衛,怎麽進來這麽多男的?

她本指望離開的那些女孩子們會叫人來處理,可慣常出沒在這裏的人都明白什麽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等了好久都沒等來人勸架,而且她悲催地發現,好像只有她一個人被困在隔間裏。

這下她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門外很快就打起來了,南蓁小心翼翼地推門觀察,鏡子面前三個男的已經打成了一團,那兩個女人也在互撕頭發。

她萬萬想不到自己只是出來躲個清靜,竟然能看見一場激烈的近身搏擊。除了電視和電影,她還從沒如此近距離地見過這種程度的互毆。

眼見有個光頭男被打飛到洗手臺,一口血噴在鏡子上,南蓁嚇得趕緊退回去把門鎖好,哆嗦著就要拿手機報警。

她強迫自己鎮定,手機卻怎麽都解不開鎖,緊急撥號就在眼前,但就是點不上去。

可惡!

就在打鬥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時,終於有人來了。

南蓁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只是耳邊的動靜突然就停下了。

她心頭一跳,接著趴到門邊,最大限度地貼近門板,屏氣凝神,仔細分辨著當前的狀況。

應該是有人進來了,而且是個男人,皮鞋踏在瓷磚地上的聲響清脆又沈穩。

他在每個隔間前都微微停頓了一下,很快就來到了南蓁的門前。

她嚇得從門邊彈開,縮在角落裏祈禱來的千萬別是那幾個人的同夥——與此同時,門板被人敲了三下。

叩、叩、叩

“南蓁?”

熟悉的男聲帶著些許試探和微涼,傳進南蓁耳朵裏卻有如仙樂,她頓時感覺得救了!

迅速上前解鎖開門。

門外是來找她的陳厭。

看見門後女人驚慌失措的狼狽模樣,他黑沈沈的眸子有些微凝滯,繼而蹙眉,“嚇到了?”

南蓁沒想到是他,她出來時見他還被包間裏的一堆人纏著。

前一秒她還以為今晚就要在這兒待到天荒地老了,後一秒就看見他好像天神下凡一樣出現在面前。

莫名就有點感動。

“沒,沒事。”她回過神,搖了搖頭,眼裏還未平息的慌亂卻出賣了她。

廁所的隔間很小,狹窄到近乎逼仄。

陳厭黑眸微微縮緊,聲音不自覺軟了下來,“來。”

他伸出手,左手掌心裏猙獰的疤痕從眼下一閃而過。

南蓁僵硬一瞬。

陳厭已經勾著她的肩膀將她攬到身前。

她低著頭,像一只受驚的小鳥,不安依偎,頭頂微涼的發絲搔著他的喉結。

一股奇異的幹癢穿透皮膚刺進喉管。

陳厭落在她肩上的手只停頓了半秒便將她整個人都扣進了懷裏。

堵在衛生間門口的那五個人好像被人按下了暫停鍵,正以一種極其怪異的你撕我、我揪你的凝滯狀態看著陳厭和南蓁從面前經過。

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南蓁擡起頭,視線越過陳厭的肩膀看見鏡子上殘留的血跡,濃稠的殷紅刺激著感官,她很沒出息地抖了一下,而後迅速低下眼去。

陳厭了然地將她抱得更緊。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縫隙。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微涼的蓮花香氣沖淡了煙草的苦澀,像冬天爐火熄滅後升起的那一縷煙。

冷空氣再度來襲,壁爐邊是唯一有餘溫的地方。

南蓁不自覺地將額頭抵在了他肩下,透過他襯衣褶皺的縫隙,她看見衛生間門口的地面有幾個煙頭,其中一個的煙蒂還在冒煙。

她輕輕閉上眼。

當班經理和幾個保安這時姍姍來遲。

“老板。”

經理一見陳厭在這兒,懷裏還帶著個女人,頓覺大事不妙。

“老板,我一接到消息就上來了,今天店裏人多所以……”經理說著說著就沒了底氣,“無論如何都是我的失職,若這位女士需要任何賠償……”

“不用了。”

經理詫異擡頭,陳厭聲音雖然冰冷,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地不悅或怒意,反而...十分平靜。

南蓁的情緒還未緩解,未免他人看見她的狼狽,陳厭擡起另只手將她發絲淩亂的側臉擋了個徹底。

與他體貼溫柔的動作不同,他吩咐人時的語氣冷得像塊冰,“裏面,處理幹凈。”

經理神情一凜,“明白。”

-

陳厭沒有帶南蓁回包間。

四樓有他的辦公室。

遠離了樓下的混亂,南蓁在安靜的環境裏很快恢覆了鎮定。

陳厭叫了杯熱牛奶送上來,她捧在手裏沒喝,玻璃杯透出的溫度讓她覺得踏實。

將她安頓好後陳厭就出去打電話了,屋子裏只有她一個。

環顧四周,南蓁發現這是個類似酒店套房的地方,兼具辦公和休息功能。不遠處的窗邊有書桌和書櫃,雙人沙發旁邊是個大的可移動電視,電視機後面被一層灰色的絨布遮擋,布簾被拉開了三分之一,裏頭沒有開燈,但南蓁猜應該是個房間,因為她看見了床頭櫃和黑色的鐵架床尾。

這裏的整體布置和裝潢都透著股冷冰冰的窒息感,不太像有人住的樣子,更像是樣板間——家具家電一應俱全,就是沒有人氣兒。

唯一讓她感到溫柔的,是身下的布藝沙發。

亞麻的料子,不夠順滑,但安全感十足。

南蓁不自覺撫過上面的紋路和質感。

陳厭這時推門進來,手裏還有條熱毛巾。

見南蓁正摸著沙發套出神,他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關門進屋。

“樓下我都打過招呼了,那些人以後不會再出現在店裏。經理怕被開除,自掏腰包給你送了個超V,不過有方力何在,你以後來請客應酬都可以記他賬上。”他將熱毛巾放在茶幾上,南蓁眸子擡起來看了他一眼。

“那你呢。”

“我怎麽。”陳厭仿佛沒察覺她的視線,繞到書桌後坐下,像是刻意和她保持距t離。

南蓁裝作對他的意圖一無所知,自然拿起熱毛巾,擦了擦手,“事都是別人做的,人情也是別人給的。你呢,你準備給我些什麽?”

書桌離她不算近,桌面的臺燈被調至了最低檔,昏昏柔柔的光線後面,陳厭仰頭靠在椅背,半張臉被陰影吞沒,只有下頜線是清晰而鋒利的,“我說過,但你拒絕了。”

“你說過什麽?六千萬?”南蓁搖搖頭,“除了錢呢。你就沒點別的想對我說?”

透過臺燈,沙發上的女人一頭黑發如瀑如緞,淺米色的絲質襯衣隱隱泛出溫柔的淡色珠光,模模糊糊在空中暈出一圈圈漣漪,有隱約腥甜的溫熱奶味從她身邊飄散。她微微傾身放下杯子,纖細的腰肢淺淺折疊,他半只手臂便能將她輕松地撈進懷裏。

胸腔裏有什麽一陣緊過一陣,昏暗中,陳厭的呼吸比夜還深沈,“你想說什麽。”

南蓁淡妝的臉輕輕側過來,如夢般望向他,“是你想說什麽。”

對面人沈默半晌,她嘆了口氣,無奈的口吻裏帶著一絲幾不可察地寵,“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我們每次見面都不那麽愉快?有幾次,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就像昨天,我只是想知道你身體恢覆的怎麽樣,可是你對我……我知道我們中間有些誤會,可是已經過去六年了,難道我連問一句你好不好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她聲音輕柔,無奈和憂愁都被她用平靜的方式敘述。

可陳厭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份平靜。

他眼色微沈,“你想聽什麽?聽我說這六年我過得很好,衣食無憂,功成名就,雖然你當年是狠心了點,但起碼我沒有因此變得比之前更潦倒?”

他的攻擊性太強,南蓁微頓,“如果是真的,不是很好麽?”

“好在哪?”他打量她的眼神分外幽淡,甚至有些玩味,“好在你知道這些後就能心安理得,繼續過你的瀟灑人生?左一個弟弟,右一個男友。林莫?呵,你還真是念舊。”

他的冷笑嘲諷十足。

南蓁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我沒這樣說過。”

“你是沒有,可我就是不想讓你過得太好。”

他說過的,他要讓她無論走到哪裏都不能忘記他。

愛也好恨也罷,愧疚或者懷念,只要是能讓她隨時想起他的,任何情緒都好。

最好的,還是噩夢。

他太知道夢裏的絕望和醒來後的虛無有多刻骨。

纏綿又殘忍。

空氣安靜下來。

涼意一點點侵蝕,南蓁手裏的熱毛巾已經不再溫暖。

直到陳厭說出這句就是不想讓她好過,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絲毫氣憤或激動。

仿佛是早有預料的。

他沒有忘記她。

從來沒有。

一直篤定的事情得到了印證,她有種微妙的滿足感。

“是這樣麽。”她淡聲說。

南蓁溫柔的聲音裏帶著點全能預知視角般的寬容和平靜,那種好似不在意一切的平和又來了。

陳厭開始煩躁,“我真的很討厭你現在的表情,就好像你還把我捏在手裏,我還是你的所有物。可六年前你已經放手了不是嗎?”

南蓁沒有說話。

她從來沒把他當成自己的所有物,在她心裏,他永遠是獨立而特別的存在。

他的喜惡只是他自己的選擇。

她無意幹涉,也幹涉不了。

寧盼已經到樓下了。

她關掉震動的手機,站起身來,淡聲,“既然如此,那我走了。替我謝謝經理和方力何的好意,不過我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南蓁擡腳往門口去。

身後樓下的車流聲被隔音玻璃稀釋到只剩一些細微的嗡嗡。

這該死的聲音吵得人邪火直冒。

陳厭抓緊扶手,整個人仿佛被釘在了椅子上,他緊緊盯著那抹泛著珠光的纖細身影走到門邊。

開門。停下。回頭。

她回望過來的神情被走廊上的強光吞沒,只剩一片模糊的光斑,像夢裏無數次出現過的那樣。

黑暗中,陳厭握緊的手驀地松開。

“哦對了。”南蓁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唇邊的弧度很淡,淡不過她眼裏清色的光。

她大度說,“下次英雄救美前,記得先把煙頭踩滅。”

如他所言,她再一次捏住了他。

-

寧盼在秘夜門口等了將近一刻鐘,南蓁從裏面出來了。

傍晚時天氣預報說新一輪臺風即將登陸,果然夜半就開始降溫,逐漸狂躁的夏風吼出的聲響響徹整座城市。

南蓁的身影從門後快步而出,剛一出門,她一頭烏黑的發絲瞬間被風吹亂。她瑟縮著用單手護著領口,過強的風力讓她朝路邊走來的這段路變得格外艱難。

淒涼,悲愴。

寧盼看著她與風對抗的樣子,心裏莫名蹦出了這兩個詞。

“南蓁。”她降下車窗,聲音被風送到路邊。

南蓁擡了擡眼,朝這邊走來,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進了副駕。

隔著透明的車窗,她冷漠美麗的側臉簡直淡如冰泉。

見慣了南蓁溫柔隨和的模樣,陡然看到她如此冷酷的另一面,寧盼楞了一下。

“你怎麽了?”

南蓁搖頭,“沒事。”

寧盼看了眼車窗外秘夜的招牌,收回視線時發現南蓁也在看。

她挑了挑眉,沒急著問。

亮紫色寶馬行駛在臺風即將來臨的夜晚,道路兩旁的街燈和樹葉都顯得脆弱又蕭條。

光影昏昏暗暗地落在副駕駛,南蓁素白純凈的臉上有種令人情不自禁想要撫慰她的溫軟魔力。

像在看一出覆古港風膠片電影,她身上的故事感在此刻攀至巔峰。仿佛能看見她的心碎與清醒不斷交替,模糊的夜色中,她眸光細碎又迷離。

上大學的時候她就覺得南蓁跟人挺不一樣的,只是那時候傲慢,不能接受世上有人比她更優越。

現在年紀上來了,心境逐漸平和,才開始覺得以前的自己挺幼稚。

南蓁望著窗外出神,冷不丁聽見寧盼在旁邊笑了一聲,她回眸,“你笑什麽?”

“沒,就是覺著你這麽冷清一人,沒想到也有被情所困的時候。”寧盼揶揄道。

“……”她是怎麽看出來的?

“你肯定在想我是怎麽看出來的吧?”寧盼哈哈一笑,“別說,你這人看起來高冷,其實心思都寫在臉上。”

“……這麽明顯嗎?”

“挺明顯的。”寧盼笑個不停。

南蓁有些挫敗。

怪不得陳厭總能看穿她呢。

寧盼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奇心更強烈了,“嗐,跟我說說唄,怎麽個事兒啊?就當是我這麽晚出來接你的報酬了。”

南蓁一向不愛對外談論關於自己的事,但今天或許是個例外。

她想了想,問寧盼:“你說,一個人要怎麽樣才能原諒另一個人?”

-

秘夜。

已經淩晨了,這裏仍然喧囂震天。

包間裏已經沒幾個人是清醒著的,方力何看著這“屍橫遍野”的場景,為自己還能頑強站立感到驕傲。

隨手攔住一個送冰桶的服務生,他問:“陳厭呢。”

他先前跟著南蓁出去後就沒影了,不知道現在回來沒有。

幸好今晚他還有餘量可以陪他開支香檳慶祝他們和好如初。

服務生見他搖搖晃晃,伸手扶了他一把,“老板在辦公室裏。”

“喲,回來啦?”方力何看了眼時間,喃喃自語:“不對啊,這才多久,不是他的風格啊。”

服務生不知道他說的回來是什麽意思,“老板一直都在辦公室裏。”

“一直都在?”方力何一激靈,頓時酒醒了不少,“現在還在?”

“應該在的。不過經理說不讓人去打擾他。”

多年在陳厭身邊打轉得來的直覺讓方力何意識到不對勁,他一把推開服務生,跌跌撞撞沖出包間往四樓趕去。

辦公室裏沒有開燈。

慘淡的月色從百葉窗的縫隙裏擠進來躲雨。

臺風大約已經來了,窗欞被猛烈撞擊時洩露進來的風聲如鬼哭狼嚎般尖利地響徹整個空間。

陳厭坐在窗前,仍保持著南蓁離開時的姿勢。

直到方力何闖進來,“陳厭!”

他的聲音驚動了月光,手背上那兩道死氣沈沈的灰白光帶驟然消失不見。

陳厭黑眸裏的陰沈終於有了松動的跡象。

“……”

“……”

屋子裏冷氣開得很低,加之窗外呼嘯的詭異風聲,方力何只覺一股陰風直撲面門,不由哆嗦了一下。

這房間簡直比鬼屋還要嚇人。

有當年住辦公室的經驗,陳厭這幾年就跟上癮了似的,放著好好的大平層和別墅不住,就愛待在這兒。

方力何隱約感覺他只是想保留當年剛從南蓁家出來的狀態,就好像隨時都還能回去。

可誰都知道,他們回不去。

他t搓了搓手膀子走進去,“怎麽回事,你跟蓁姐吵架啦?”

剛才上來的時候他已經聽經理說了,有人在二樓的女衛鬧事被陳厭碰著了,但陳厭不僅沒發脾氣,甚至連經理都輕松逃過,方力何瞬間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有陳厭在還能鬧起來,還鬧出了血,那必定是他故意縱容的,否則見血的可就不止那一個人了。

借著門外走廊的燈光,方力何看見茶幾上有杯牛奶和一條毛巾,都已經涼透了。冷掉的牛奶泛著股不太舒服的腥氣,走近就能聞到。

他猜陳厭剛才是把南蓁領到這兒來了。

在黑暗中摸索著擰開書桌上的臺燈,方力何這才看清陳厭那能把人嚇死的臉。

那張在白日裏看起來能傾倒眾生的臉,這會兒顯得蒼白又冰涼,霧沈沈的黑眸裏一點微弱的暗芒像地獄裏的冥火。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桌後面,整個人散發出的超低氣壓仿佛一具會動的屍體——差一點就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了。

“關掉。”他聲音啞了,冷得刺骨。

“……”

方力何不敢遲疑地將燈光調暗,僅剩些可憐的微弱光線,隨時都會被黑暗壓倒。

他拖了把椅子坐下,小心翼翼問,“..被蓁姐看出來了?”

話音剛落,方力何便感覺有道犀利的眼風,刀一樣刮了過來。

“……”他下意識摸了摸頸子,還好還好,沒真的被滅口。

窗外風雨大作,窗欞被撞擊的震動讓百葉窗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那兩道不足一指寬的光帶重新落回陳厭的掌心,正細細地發著抖。

像南蓁伏在他肩上時,頭頂的碎發輕輕搔過他的喉結。

那隱約的癢通過視線傳到手心。

修長的五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仿佛想握住這種癢,掌心猙獰的疤痕卻突兀地闖進視線,中斷了感覺的傳輸。

陳厭眼色轉暗,瞳孔濃郁的黑色讓方力何仿佛看見了六年前的人。

當年得知南蓁即將出國的消息,陳厭的陰郁和消沈達到頂峰,全身上下都冒著黑色的死氣。方力何一度以為他是想和南蓁同歸於盡。

但事實上,和他同歸於盡的另有其人。

深秋的雨夜。北部街上。宋明輝用一把四寸長的水果刀,在陳厭的腰腹部連捅六刀。

刀刀見血。刀刀致命。

被擡上救護車的時候,南蓁驚慌失措地趕來。

陳厭明明想見她,卻故意偏過頭去。

只留她痛心的眼淚濕透了那個夜。

方力何後來到醫院去看他,陳厭躺在病床上,慘白的臉,黑色的眼,明明沒有表情卻讓人莫名覺得遍體生寒。

‘她走了嗎。’

‘走了,昨天剛走。’醫生囑咐不可以讓他太過激動,方力何盡可能地安慰,‘她可能也不想走,我看得出……’

‘走了就好。’

方力何彼時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說,他明明不想她走的不是嗎?

他以為這是他無能為力的自我安慰,但又覺得他不是會自欺欺人的人。

直到出院那天,他們迎面遇到付白薇。

她懷裏捧著一把尤加利葉,顏色濃得發黑,下一秒卻甩在陳厭臉上。

他被打偏了頭去。

‘你這種人真可怕!難怪所有人都會離開你,你活該!’

方力何後知後覺,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在陳厭的計劃之內。

一個月前,他故意安排付白薇在宋明輝身邊。

彼時剛剛被釋放的宋明輝人心和勢力都沒有了,孤家寡人一個。極端空虛的時候,曾經喜歡過的人突然出現,對他噓寒問暖,淺笑盈盈,任誰也無法拒絕。

可宋明輝不知道,付白薇的接近只是想讓他為之前做的事同陳厭道歉。因為她“偶然”聽方力何提起過,這件事就連南蓁也做不到。

如果她能做到南蓁做不到的事,也許她就能在陳厭身邊占有一席之地。

抱著這樣的心態,她假意接近宋明輝,想獲得他的信任,引導他的思想,同時,她也沒有放棄陳厭。

那段時間他們唯一一次通話是陳厭得知南蓁要出國後在店裏喝得爛醉,付白薇心疼不已,她想過去看他,卻不料撞見了在門外偷聽的宋明輝。

怨毒的仇恨在那一刻燃燒至巔峰,固執認為被陳厭奪走了一切的人終於爆發。

除了血流成河,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付白薇能看穿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她有多聰明,只是單純沒了利用價值,陳厭不想再與她多費口舌。

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在被當槍使,她徹底心碎。

‘你簡直是個魔鬼!’她眼裏的深惡痛絕連旁觀者都看不下去,陳厭卻坦然得仿佛無所畏懼。

被所有人厭惡拋棄是他的命運。

從他一出生,就已經註定。

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南蓁是抱著對他的遺憾和歉疚走的。

想要得到,就先放手。

這是他的生存法則。

方力何當年也才不到二十歲,被他如此深重可怕的城府駭到,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離這種魔鬼遠一點。

但就是他的這種眼神,漆黑的,仿佛被掠奪了所有光線,他陷在無盡的深淵裏。

沒有人的生活是這樣黑暗的。

可是陳厭,只有黑暗。

沒有無助和絕望。

他平靜的臉是最深刻的無望。

拋開那些覆雜的心思和算計,他有時候會覺得陳厭只是一個在等待光明重新降臨的可憐小孩。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下想要留住的人。

“你知道她為什麽回來麽。”

方力何正出神,被他突然的提問嚇了一跳,“..啊?”

半明半昧的光線裏,陳厭盯著掌心裏的疤痕,她不在這幾年,他有時會恍惚懷疑她是否真的在他生命裏出現過。

這些扭曲的傷疤就是證據。

他慶幸自己留下了證據。

方力何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嘴角逐漸勾起的弧度過於詭異,他心裏發毛,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為什麽?”

陳厭精致如雕刻般的下頜微微揚起。

像一個即將站上領獎臺的孩子,他為自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感到興奮和驕傲。

他發出愉悅地低笑。

“因為,她舍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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