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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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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5 章

按照正常情況, 最晚在大殮當日新帝便要登基;按照不正常的情況,宗室要繼位直接砍了上一任皇帝所有子嗣,宣布自己是下一任皇帝也符合時代特色。

至於什麽勸進、三辭三讓, 別逗了, 亂世之中世人突出一個速生速死, 皇位能不能在手裏捂熱乎都不知道,誰有工夫跟你整那虛頭巴腦的東西。

但高陽王顯然不在此列。

一來高陽王對自己在周國的聲望極有信心,有把握不在空窗期鬧出亂子, 雖然朝臣不明白高陽王哪來的自信。

二來高陽王是個罕見的體面人, 這點從高陽王對大行皇帝太子的安排上就能看出來,不是體面人早把對方砍了以絕後患。

從本心來說,周國朝臣對這種合乎周禮的政治作秀是讚成的,正好讓世人看看誰才是禮儀上邦。

但周國朝臣很為難。

且不說女子為帝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就算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就算是個普通到極致的男子, 他們也不會勸進啊。

被秦燁找上門的宗親紛紛麻爪,別說勸進表, 他們這麽多年連個賀表都沒給大行皇帝寫過, 鬼知道那東西什麽格式。

不對,高陽王本人還是給大行皇帝寫過賀表的, 還因此被大行皇帝批評了一通, 讓她不要老是琢磨些沒用的東西。

可高陽王會寫他們還能求上門讓高陽王自己給自己寫勸進表嗎?

那不得成千古笑柄!

“看看你們不學無術的樣子,丟人。”

秦恬一開口就把在場眾人都噴了一遍, 引得眾人怒目而視。

勸進表是有固定格式的公文!

公文!懂嗎?!

會寫詩賦和會寫公文能是一回事嗎!

卻見秦恬掏出一卷竹簡, 悠然道:“文帝本紀上卷,記載了文帝受禪前群臣三次勸進, 最後一次勸進的表文由當時的才子王節之撰寫,故而收錄了全篇。”

眾人:“!!!”

有範文就好辦了, 陽平王親自操刀寫了一篇勸進表出來,宗室諸王聯名將其呈到了秦琬案頭。

秦琬不出所料地大發雷霆,而後回書表示自己德行淺薄,兼大行皇帝謚號與廟號未定,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諸王鎩羽而歸,卻成功拉開了勸進大幕。

不就是謚號和廟號嗎,禮部隔天便將擬好的謚號與廟號送到了秦琬面前,世宗孝昭皇帝,太高中世是一等一的廟號,昭字更是美謚,這下沒問題了吧?

還真有問題。

秦琬對著禮部尚書一通輸出:“大行皇帝親冒鋒矢拓土開疆,使我大周從邵西一隅之地到如今天下十有五六,難道不該稱祖嗎?還有昭字,雖是美謚,卻不足以彰顯大行皇帝功績,我以為文字甚好,趙卿以為如何?”

新上任的禮部尚書十分頭鐵:“大行皇帝為世祖自然合禮。然謚號一事,過譽則謗,若殿下以為昭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昭襄或昭成亦可。”

言下之意便是不讚成給建元帝用文做謚號。

秦琬盯著他看了半晌,到底考慮到前世某些人謚號廟號與功績不甚匹配最終淪為笑柄,同意了“昭襄”的方案。

聖聞周達曰昭,辟地有德曰襄[1],昭又暗含君主英年早逝之意,也算妥當。

謚號的問題解決了,自然是繼續勸進。

這次換成了以左右仆射為首的文武百官,時間則選在了小祥當日。

眾臣祭拜過世祖後並未離去,而是在世祖靈前繼續勸進,為首的薛渙更是通陳四夷未靖神器無主的危害,又歷數秦琬的功績,並表示“昔陛下臨凡,高祖夢兆,又有‘興吾家者,必此子也’數言,此陛下應運而生之兆。今陛下膺圖受箓,是為天授。擒代並吳,伐滅涼逆,遐荒來朝,億兆向風,顧望宗室,非陛下不能為。[2]”

“陛下豈能因區區辭讓而棄天下萬民!”

功績到位,血脈夠格,符讖也有了,所以別謙虛了,趕緊登基吧。

秦琬就不。

“諸卿與我同為世祖之臣,怎麽能在世祖靈前議論天位所屬!”

高陽王拂袖而去,眾臣面面相覷。

得,還得繼續想想怎麽解決高陽王如何向世祖交代這事。

這一想三日就過去了。

建元帝的皇陵早就修好了,一直沒有停工不過是因為對著皇帝說“陛下,陵寢已修繕完畢”頗有種問皇帝什麽時候住進去的詭異感,所以才留了寥寥數名工匠在安陵做樣子。

眼瞧著送葬的日子漸近,冉明徹提議道:“監國素重百姓,或可使大學生員並大興百姓來勸說監國,至於勸進表文,反而不甚重要,只需讓監國看到民心所向即可,日子定在送葬回程時正好。”

百姓勸進,民心所向,世祖的喪事也處理完了,再不登基就不禮貌了吧。

對於朝臣私下策劃勸進,秦琬只當做不知道。

一來是繼續維持自己謙遜守禮的形象,二來則是事情太多顧不上留意。

由她監國的消息傳至地方,各方送來表忠心的信件文書多如牛毛,如陳州刺史茍池等人更是直截了當奉上祥瑞,也不知道這短短十幾日的工夫他去哪偽造的祥瑞。

偏偏她還不能無視,此時又不好直接應承,除去地方獻祥瑞一事被她以“世祖皇帝禁談圖讖,且此舉勞民傷財”為由禁止,餘下的只能暗藏機鋒打官腔,說些政治正確的廢話作為回應,好歹表示一下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來安撫對方。

而尚州的順陽公主收到太子謀逆高陽王監國的消息後本就心中存疑,等到陽平王的調查結果公布且召她回京侍奉皇後的命令傳到尚州時,她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當晚就要起兵討伐秦琬。

好在雲歲早防著她,見勢不妙直接將人打暈送走,對外只說順陽公主傷心過度暈過去了,尚州境內的虞氏族人更是被曹田收監,未曾掀起半點波瀾。

真正讓秦琬徹底放下心的是楊挽的回歸。

從秦州到大興快馬不過兩日,楊挽一去近半月,秦琬甚至暗中做好了楊安起兵的議案,現在楊挽回來可謂驚喜。

她親自引楊安入座,邊讓人上茶邊笑道:“我盼留益久矣。”

楊挽堅持向秦琬行禮,又奉上一封信件:“全賴殿下庇佑,臣幸不辱命。”

“留益且坐。”

秦琬接過信拆開,裏面的內容倒與她想的有所差別,楊安的語氣居然稱得上平靜。

對方惋惜了世祖養虎為患又稱讚了秦琬寬仁,而後稱自己年老體弱,無法再為秦琬效力,但他的子孫盡是一片赤心,希望秦琬能照顧幾分。

這算是非暴力不合作,比起直接造反卻好了不止一星半點,顯然楊挽在其中出了大t力。

秦琬擡頭見楊挽眼神好奇,直接將信塞進了自己袖中。

“明日是啟祭,安陵路遠,留益先去歇著,一路的換洗衣裳也多帶幾件,大祥與除服會一並在安陵辦了。”

啟祭即啟程送葬前的祭祀儀式。

安陵距離大興不算遠,不過九十餘裏,乘車前往至多不過四日,奈何秦琬堅持要步行為世祖送葬,並為年老難行的大臣準備了馬車,朝臣拗不過她,也就隨她去了。

好在這幾日天氣尚好,雖然有些陰沈卻並未落雪,一行人順利在第四天傍晚抵達安陵。

翌日。

秦琬站在眾臣之首,目送厚重的棺槨被送入地宮。

有雪花輕輕飄落,隨風落在墓道的壁畫上,儀仗前列的青龍踏雲而升,仿佛真有神明來迎接逝者的魂靈。

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在午後便漸漸停下,使得惴惴不安以為要被困在荒野的群臣暫時放下心,出於此種擔憂和私下的計劃,除服之後,他們便催著秦琬返回大興。

天家以日代年是慣例,但秦琬既然做了,自然不介意做到最好,因此她日常仍然依著越厲王與王肅去世後的慣例只著素服。

也因此,堵在大興城外等著勸進的人群一眼便認出了她。

大學生員著藍衫在前,大興鄉民在後,為首的則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嫗和此屆成績最為優異的學生。

秦琬將學生扶起,又親手攙起了那婦人:“不知長者如何稱呼?”

“老婦名喚吳盼水。”

吳盼水似乎沒想到秦琬會先問自己,受寵若驚地答了自己的姓名,又想起來時鄉裏的叮囑,見秦琬態度和善,便壯著膽子說:“殿下稱老婦為長者,可否聽老婦說幾句話?”

“請賜教。”

秦琬從侍從手裏拿過手爐放到吳盼水手裏,拱手一禮擺出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婦幼時大興的天子姓劉,民間都說是匈奴人,因為他縱容匈奴人劫掠,好在吳家人丁興旺聚族而居,老婦才不至於被搶去為奴為婢。待到老婦出嫁時,天子換了好幾個,國也成了趙國。趙家天子四處搜羅婦女充實後宮,老婦那時才生下二女,為了躲避鄉吏,便用刀劃傷了臉。”

吳盼水抱進懷裏的暖爐,似乎想要從中汲取力量,眼淚卻不自覺地順著臉頰上的疤痕流下,語氣也逐漸沈痛起來。

“後來聽聞杜氏起兵要驅逐胡人,杜氏可是名門,大興沒有人不知道,妾滿心歡喜,以為終於能過幾天好日子。卻不想兵戈連年,妾夫戰死,妾也被征入營中,為兵卒洗衣縫補。”

“因為妾不舍得長女遠嫁,便將其許給鄰家。卻不想我母女二人竟因此同在一處,我眼見女兒被士卒奸汙,欲救不得,卻被打斷了腿。妾命大活了下來,女兒卻被折磨致死。”

“待到杜氏兵敗,勝者放民夫民婦歸家時,幼子已被野狗啃食大半。”

在場之人無人不知戰亂傷民,但奏表文書上的死傷人數遠不及眼前血淋淋的事實,周圍隱約響起啜泣聲,秦琬也忍不住紅了眼。

她取出帕子要為對方拭淚,下意識說了聲“抱歉”。

“殿下那時還未降生,這與殿下又有何幹系?”

吳盼水不舍得用一塊好布擦眼淚,想用手擦又怕弄臟了秦琬的手爐,最後還是在秦琬略顯強硬的態度下接受了秦琬的好意。

“好在妾還有一兒一女,日子勉強也能過得下去。永興年間我兒戰死,朝廷卻給了撫恤,雖然只有兩匹布,卻額外免了三年的賦稅,那時妾孫兒已經娶妻生子,雖少了一個男子,家中日子反而輕省不少,私下都說永興天子是個好人。”

秦琬心知對方說的應是高祖時姜晟北伐那一次,高祖以堅壁清野之策退敵,百姓卻損失頗大,為免強行收稅激起民變,高祖便免了一年賦稅,至於戰死將士的撫恤,那兩匹布已經是高祖讓人帶兵敲詐了不少世族才擠出來的,後續的戰死士卒之家額外免稅兩年更是不得以而為之。

這本該理所應當的撫恤,卻讓人念了這麽久,實在教人心酸。

“到了宣光年間,大興市中時時有貴人被處死,我等初時惶恐,後來卻發現少了許多騎馬踐踏田地的小郎君。”

秦琬左右一靜,越厲王殺人盈野還有這作用呢?

吳盼水並未註意到其他人微妙的停頓,而是接著道:“後來換了建元天子,日子更是一日比一日好,我等也是那時便從農官處聽說了殿下,十餘年從高陽犁到種子,甚至老婦今日穿的衣裳,也是填了高陽棉的。更不要說鄉裏的女醫,自從她們來了,老婦多年也只聽得兩三次婦人因生產而亡。”

“哪怕小兒歌謠,也總是說天子聖明,身邊又有王公與高陽王兩位賢臣,我們就可以安享太平。如今王公與陛下先後離去,殿下也不管我們了嗎?”

吳盼水握著秦琬的手哭道:“老婦常聽進學的重孫講前代故事,說賢臣被猜忌而死。殿下不做皇帝,太子連自己的親兄長都容不下,若是您也不在了,我們又該怎麽辦呢?”

她又取出一張帛書,方才連一張棉帕都不舍得用的人,卻足足攤開了七尺長的素帛,上面除卻開頭一句「請高陽王登基」,後面全是用不同字跡寫下的大興周邊鄉裏的名字和鄉民的手印。

“學堂的先生都說‘民者,國之主’,老婦與身後鄉親也是民,殿下今日便聽我們一句勸,莫讓我們的子孫再與我們年輕時一樣,可否?”

秦琬心裏梗的難受,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她退後一步,抽出佩刀割掌為誓:“皇天後土之所共鑒,琬雖不才,今受民之命,勉承帝位,日後必以時時大周百姓為重,如違此誓,天下共討之!”

話畢,她在周圍人呆滯的目光中,對著那張按滿了鮮紅手印的帛書行了三拜大禮。

左右直到秦琬行過禮才敢沖上了替她處理傷口,卻被揮手制止。

她看向吳盼水:“這份帛書可否由我帶回,我想將祂掛在我的書房。”

吳盼水心疼地捧住秦琬的手,聞言連連答應:“殿下貴體,怎麽能自傷呢?”

秦琬用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背,默然不語。

她需要給自己一些提醒,以免被權勢迷眼,忘了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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