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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過後, 泰珀學院的大三生理應清閑下來。但是眾人矚目的那位亞裔學生仍然一如既往忙碌。有傳言說她同她的未婚夫已貌合神離，沒有剛上大學時兩不疑的恩愛。
他們說的也不完全錯。
巫染並非有意和鄧拙園生分，本來兩人也算不上熱絡。自從去年暑假絡雅失蹤後, 鄧拙園就對她不太交心了。原因也很簡單，這廝以為巫染雖然人很瘋，但還不至於瘋出人命。可自從絡雅被劫那件事逐漸發酵後, 保鏢李城的身份也愈發的撲朔迷離起來。
除姓名, 其餘一切信息居然都是假的。當初方父方母是因著他是絡雅的救命恩人, 才將人破例招過來, 不然，以他那志願兵的履歷是不夠格的。綁票一事發生後, 警方才核查到李城的真實身份。只知道此人曾經在川藏線跑過重卡, 確有當兵經歷, 不過一年就因違規被踢出部隊。這是他投給安保公司的簡歷上從未提及的，並且他還有些案底。
李城曾涉嫌參與地下黑拳等違法活動。
總之, 李城的臉至今還列在重大A級通緝犯的名單上。是直到絡雅獲救歸國之後, 做筆錄時為李城澄清無罪，警方迫於無奈撤了下來。絡雅當時在審訊室裏只重覆這句話, 於是在方家息事寧人的態度下，草草了案。
鄧拙園卻知道，此事遠沒有那麽簡單。
“所以兩年前承德那一游, 你就是為了往絡雅身邊塞人？”鄧拙園臉色很不好看。
“……不是。”巫染的沈默不無緣由。
“那是為什麽？！”鄧拙園拍案而起。
“我不是兩年前就布下的。”未婚妻輕描淡寫道, “本來這次沒想著劫持方絡雅。只因為我要用錢, 想找方家討贖金而已。”
拙園不知道該怎麽說, 情緒起伏幾瞬, 再度開口道：“你缺錢來找我要不就行了？你就非得就按你的計劃行事嗎？行，就算是綁票, 也沒必要把絡雅的命給……給……”
他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沒有說下去。
巫染卻站在臺階上似笑非笑地睥睨他。
那為什麽非得把莊羽的命給至於險境？
為什麽要莊羽在手術臺上走這麽一遭？
就因為她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嗎？
巫染垂下淺褐纖細的眼睫，閉口不言。
杏眸裏湧動不息的雷暴湍雨被掩藏住，她牽著微深上翹的唇角，抑制住隱隱狂躁，半晌才重新擡起下巴，用始終平靜的語氣：
“她惹我，所以我一定要報覆她。”
說到“一定”的時候，巫染那雪白貝齒裏驟然切擦出淒厲嘶啞的聲線，鄧拙園被她面無表情說這樣恐怖的話的情形給嚇到了。
兩人身處CMU大學往松鼠山的公交車上，甚至周圍還有同位學生的乘客在聊天嬉笑。拙園站在低一步的臺階，兩人平視著對峙。
可鄧拙園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巫染投在他身上那落下帷幕般的目光裏沈墜、溺斃。
他預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山雨欲來。
他的理智告訴他，面前的女人很危險。
“可，她平時不也就和你拌幾句嘴嗎？絡雅做的最過的事，也不過是在高中時扇了你幾巴掌，你……不至於非要她的命吧？”
“扇了我幾巴掌？”巫染環著臂冷笑，“你怎麽不提我剛到京華時，她差點拿煙頭燙壞我的逼？差點拍我被扒光褲子的視頻？還是你鄧拙園覺得這種事情也無關緊要？”
“……你知道絡雅她沒那麽大膽子。”拙園幹澀地辯解，“你也是抽煙的人，你看她當時拿煙的姿勢都不對，她根本就只是在嚇唬你。她和我們都說過的，她沒打算對你下狠手，你到底也是巫嘉的親妹妹啊……”
“所以，我就活該被她那樣對待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很看不慣她。可就算她幾次對你下手，但也沒有成功不是嗎？你現在還是……毫發無損站在這裏。”
“那好像和她的留情沒什麽關系吧。”巫染緩而從容地、抿出一個慈悲的假笑來，“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鄧拙園，你還真是懂得替我原諒啊！殺人已遂和殺人未遂不是同一種判法，你覺得我對她的報覆太重？”
“因為她當時還沒有弄死我，所以我就該斟酌情形，一板一眼地報覆回去，也不能弄死她？你們這些人好笑啊，一個兩個的，如果我當時沒反抗，現在能不能活著站在這裏都不一定，你和你哥，巫嘉，方家兩位，你們完全一點悔過之心都沒有嗎？是嗎？”
“可，可我們也有對你很好的時候啊。大家不也都握手言和了嗎t？我哥有對你夠意思的地方吧，巫嘉哥現在不也向著你說話？即使當時鬧得很難看，但是總要往前……”
“即便你在兩年前的生日宴上打算強辱我，但是因為沒能成功，因為我現在也毫發無損地站在你們所有人面前，所以你罪不至深，往事都如雲煙，你想表達這個意思？”
鄧拙園的臉色唰地慘白一片。
車到站了，巫染下車，鄧拙園仍然渾身僵直地站在原地：他突然想起她那睚眥必報的一股狠勁，其實這兩年來完全沒有畸變。他以為自己和她共度艱難的留學時光，本該消磨了曾經的種種恩怨，至少是可以坐下來談心一番的朋友……他竟天真地那樣以為。
他剛才在巫染的臉上看到一種色彩。
那是非常濃烈、紅與藍交加的詭譎。
他記得自己體會過類似的脅迫感。
那時還在承德山莊，徐經綸輕而易舉就讓他無法動彈的眼神，他如同被血脈壓制。
巫染和徐經綸愈發相似了。
他們高貴而不屈地盤踞高處。
冷血動物，也許是蜥蜴，也許是蛇。
在密林裏嘶嘶吐信觀測四周，擅於掩藏皮下貪婪的野心，體溫隨環境變化的危獸。
藍是吐息時側頸突突直跳的血管。
紅是盯梢間眼中猙獰瘋狂的底色
鄧拙園打著哆嗦，坐在空出的座椅上，木訥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他太熟悉巫染的種種手段了，只是沒想到如今要輪到自己。他沒想過與巫染為敵，真的。即便想過，那也是與曾經那偽裝得天真嬌柔的巫家繼妹，而不是現在這從地獄裏血淋淋爬出的惡鬼。
他真的，沒想過與她為敵。
.
巫染剛剛告別了自己那愚蠢的未婚夫。
她的心情顯然也不太爽朗，躁與郁溢於言表，靠在精裝公寓的門前點燃一只香煙。吞雲吐霧的功夫，雙眼在濃稠如霧的煙紗裏徜徉，略微熏澀的感覺使她緊緊閉上雙眼。
到底還有多久。
這樣的日子還要忍受多久。
火星不甘而哀怨地燃盡在指關節。
巫染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進屋。
巫染在大三的上學期開始搬出宿舍住。
有了錢，再也無需忍受室友的呼嚕聲，樓上下半夜裏發出的硬床吱呀聲；有了錢，再也無需看著銀行卡裏的餘額發愁，無需在網站上偷偷找隔壁城市的兼職；有了錢，能做很多事情，並且還可以做更多……更多。
她為什麽還是不快樂？
莊羽打來了電話。
巫染收拾好情緒，將托特包放在地上，靠著墻壁接通來電。想到自己剛剛抽過煙，不由自主地請了請嗓子，才輕柔餵了一聲。
“巫染，我，我打不通城哥電話了。”
巫染不知該如何作答。李城現在正身處危機四伏的泰國，身為曾經的A級通緝犯，他需拼命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域茍活下去。李城沒辦法和她們聯絡，曾經的電話號碼早已被警方監控，只要撥通就會暴露位置，所以他在過海關之，前就拔掉舊電話卡扔進海裏。
莊羽當然聯系不上李城。
巫染自己都聯系不上。
“他最近有點忙。”巫染張口說瞎話，“他現在和我在一塊兒呢，沒事的。前段時間不還給你發了他的工作照嗎？他就好好當他的豪門保鏢，我哪兒都不會虧待他。”
“可再怎麽忙也不能電話都不接吧。”莊羽埋怨，“電話也不接、消息也不回的，還以為他出什麽事了，嚇得我這幾天……”
“你想多了，好好練你的球，別管那些有的沒的，聽到沒有？”說到這兒，巫染的語氣愈發嚴厲，“你明年一月份要在馬來打公開賽，不好好備戰，還有心思想這些？”
“……我有好好練球啦。”巫染能想象到莊羽在電話那頭吐舌頭的樣子，她自己的眉眼也不自覺帶上笑意，撐著墻點了點腳。
“好好打，我會去現場看你的首秀。”
“真的嗎？”莊羽激動過後才表猶豫，“到時候再說吧，你平時也忙著上學呢。”
“這學期的東西，我已經基本忙完了，都大三了，課本來就不多，你別擔心我。”
她說別擔心。
她說沒事的。
她說好好打。
莊羽覆雜地掛斷電話，手裏緊緊地捏著一份國內的報紙，報紙上一欄警方通緝令，李城二字和那張熟悉的面孔顯得蒼白無力。
莊羽落下一滴淚，光潔的面龐被雨痕給濡濕。教練的鐵哨聲在不遠處響起，她只好用手背抹了眼角，狀若無恙地重新拿起拍。
她只是突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冬日。
想到嘈雜紛擾的校園裏，她從體育館的大門走出來。午後的陽光溫暖和煦，揮灑了汗水和勤奮的疲憊一驅而散，親愛的人兒站在對面紅磚矮樓的天臺上，遙遙地望著她。
巫染雙手撐在欄桿，褐藻般的長發迎風飄舞，在日照下顯現燦爛朦朧的光澤，像是柔軟的瀑布。身邊的同學都說巫染很頑劣，很陰晴，很莫測，莊羽知道她只是很堅硬，鉆石一樣折射耀眼逼人的光彩。陽光不見的時候，她才黯下來，轉為冰冷固執的碳鋼。
而在她身側的李城哥，高大而寬闊的，無畏而勇猛的。各種可靠的、該在男人身上體現的形容詞均可以用在他的身上。他只是用緘默溫和的目光，註視她，兩個人都是。
莊羽無法忘懷那個美麗的畫面。
她輕聲罵了巫染和李城一句笨蛋。
她才不想讓他們負擔她的人生。
.
鄧拙園在公交車到達終點時下車。
空曠的車廂裏只有他和一個挺著孕肚的黑人女子。對方氣喘籲籲地移動到後門處，肥胖的手艱難抓緊欄桿，腦門都冒著熱汗。
看得出她非常不容易。
鄧拙園回過神，扶著她出了站臺，對方朝他道謝，坦言很少有亞裔朝她施以援手 。
他心裏積壓太多思緒，漫不經心地接受對方的稱讚，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前並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他順而回憶起從前的自己。
鄧拙園確實從年幼時就意識到了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一個高貴的人清楚自己血統的來源，家世、容貌、智商、涵養……父母給予的東西，足夠他平坦而無憂地活下去。
鄧拙園高傲，毋庸置疑的，同樣對階級低下的人隨意擺弄。他在初中時就已經學會用憐憫而輕蔑的態度對待校園裏的職工們，社會上的服務員。與其說是後天生成，不如說環境影響，家裏人並沒有說這樣做有什麽不對呀？身邊的人也理所當然，同樣做派。
鄧拙園只接觸他們圈子裏的人。
他沒想到自己會走上歧途。
他又不是故意把貧困生搞懷孕的。
他沒想到那個一血游戲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孕育了孩子的女孩，她自己本身就還是個孩子。
原本他是沒那麽在意的。往事如過往的煙雲，更何況那件事不是很好的解決了嗎？爸媽帶那個女孩去自家的私人醫院墮了胎，還用的近兩年手術成功率最高的婦科聖手，事後又給了那女孩父母很大一筆錢，大到足夠他們一大家人衣食無憂地度過下半輩子。
他得以繼續過著他那一帆風順的人生。
他可是站在金子塔尖端的人，財富.堆積起試錯的堡壘，即便誤入歧途也可以被及時矯正。而且他們的人生都順遂到這個地步，有點兒小瑕疵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圈子裏有些同齡人不學無術，沈浸淫樂，染賭沾毒，鄧拙園起碼比他們要好一些，他還維持自己優等生的身份，他在學校獲得許多人青睞。
絡雅也是，站在這樣的高度怎麽可能不跋扈一點兒呢？如果你都看不清腳底下庸庸碌碌的凡人，誰又會在乎扔一些東西下去會砸中誰呢？就算犯錯了也有家中長輩兜底，上到老一輩，下到年長的兄姐，都是可以去盡情依賴的對象。沒有什麽事是擺不平的。
原本是這樣的，原本這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的。少數人掌控大部分資源，時不時地施舍些給餐桌下的人。他看《雪國列車》，也有同感，他無法否認自己是坐在first class的幸運兒，巫染應該是最末端的那個批次。
可她上車的時候，手裏不光捏著這圈子的入場券，還握著達摩克利斯之劍。她從最後一節象征貧窮低賤的車廂一步一步而來，聞著盛宴的氣味，腳步咚咚咚，疾步趕到。
穿梭一節節愈往頭等的車廂，絡雅已經被她一t劍穿心了，那麽下一個呢，是不是就到曾經懷揣著齷齪心思去接近她的……他？
咚咚咚。
咚咚咚。
拙園的心臟不停狂跳著。
他心想這真奇了怪了，本來不接近巫染就啥事沒有。不被她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又怎麽會思考她夾縫中生存的處境，為什麽因她遭遇危機而擔憂，為什麽要在她的註視下去施舍那該死的乞丐，為什麽如今她都沒有盯著他了，他為什麽還是下意識去幫孕婦？
他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啊。
咚咚咚。
咚咚咚。
為什麽想到那個貧困生孱弱無辜的臉？明明她和巫染沒有關系不是嗎？為什麽這顆子彈從高二糊塗的時候射出，如今才正中他的胸膛？鄧拙園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蕩，他不得不攥著心臟喘息，忽感街道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舉槍射擊他，使他的胸腔千瘡百孔。
他走在逐漸猩紅冰藍的道路上。
他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臉面大哭。
他給巫染打去電話，他向她說對不起，他說自己之前不該那樣做，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該說什麽。他說了好多好多，可再拿起手機時，才發現巫染早就掛斷電話了。
他在周一的學院辦公室找到值班的她。
他想和她談談，她也笑著說，可以啊。
巫染隨意找了古董街的一間地下酒館。
巫染點的羅勒碎金酒，拙園要了一杯金湯力。兩個人隔著桌沈默著啜飲冰冷酒液。
店內的高低頻十二寸音響奏響悠閑覆古的藍調爵士樂，嘶啞沈緩的男低音在唱誦。
有意思的一首歌，名為《Symbiosis》
意為共生，共棲的合作關系。
Unearth the glass cocoon
挖出玻璃繭
Kaleidoscope in bloom
盛開的萬花筒
The dignity in rainfall
雨幕中的尊嚴
鄧拙園在樂聲中揉搓額發，半晌開口。
“我很抱歉以前給你帶來的傷害。”
巫染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等待著他在平覆後的下文下，而他也如她所料地繼續：“我不會反抗什麽的，我也知道和你做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接受你給我一切報覆，不管要我的錢還是要我的命，我都給你。”
“只是，都我一個人犯下的罪，和我哥還有我爸媽沒關系。我請你……請你不要去報覆他們，他們只，只是為我的錯誤買單，我不想他們受到牽連和波折。”鄧拙園胡亂抹了一把眼淚，“還有我哥，他也沒有對你做什麽壞事對不對？他頂多是那個雨天沒有對你伸出援手，但是他並沒有陷害過你。”
巫染“嗯”了一聲，指尖在杯沿劃過，婉轉柔美的眉眼慵懶不失風情。一點恣意、一點野痞流淌而出，藏也藏不住的攻擊性。
影綽旖旎燈光，黯淡浮躁的金點。
如暗墨，潑灑她瑰麗的眉眼。
簡直像烏雲山間的花斑蛺蝶。
野生、善於偽裝的、明暗的美。
Where enemies be our friends
敵人變為朋友
Symbiosis
共生
“無論你怎麽想我，我還是，還是把你當成我的朋友。巫染。我真心實意地想幫助你，將功抵過也好，做賊心虛也罷，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付出代價，我願意幫你擺平所有後續，好讓我哥他們不追究到你頭上。”
“真的嗎？”巫染含笑啜飲一口美酒，“你鄧拙園有那麽好心？我才不會相信。”
“……真的，在沒遇到你之前，我確實也不知道。”鄧拙園閉眼，“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多幸運多自私，也不知道我們做了多少的錯事，當時……當時哪意識到這些呢？”
“那你們現在意識到了。”巫染隔著杯用一只眼瞧他，是在看果綠色酒液裏的他。她語氣太過隨意平淡，聽不出情緒波動，像只是在談論某件無關緊要的事，可他知道：
他們這些人的生殺予奪全在她手裏。
曾經有人不信邪，打算教她一些什麽。
最後卻不約而同地得到她的回償。
他不敢同她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這些天我自己也想了很多，”鄧拙園低頭檢索著自己正在震顫的雙手，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確實，他思索明白了許多事情。
“我曾經犯下過不止一次錯誤，不只是對你，還對其餘的女生，其中有一個……”
“砰！”
突如其來的槍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把你們的手舉起來！！”隔壁桌兩個神色緊張的男人拍案而起，擡手向天花板又開了兩槍，“把你們手裏的錢全交出來！”
離他們桌子最近的鄧拙園和巫染遭受了無妄之災。其中一人立刻成功劫持到人質，狠狠扼住亞裔女人的肩膀，槍抵住太陽穴，警惕地對正在收銀臺的服務員大吼：“把櫃裏的錢全交出來！你們！全部都不許動！”
一時間，整個地下酒館裏面寂靜無聲。
那兩人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對，從癲狂迷離的表情可以窺得，身上傳來的味道厚膩，像豬油和汗臭混合，或者煙草燒焦的腐臭。
明顯是吸嗨了。
巫染依言擡起自己的雙臂，面色蒼白。
情急關頭，鄧拙園毅然撐著桌站起身。
“兩位，你們劫持她一個普通人是沒有用的。”他竟自曝身份，“我是鄧氏制藥的少爺，我願意用自己替換你手裏的人質。”
兩人對視一眼，另一人掏出手機核查。隨後竊聲交流一番，居然真的將巫染放開，轉而挾持了鄧拙園作為人質。鄧拙園答應替他們向家人索要贖金，正在撥打著電話。
巫染受驚了，懼怕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鄧拙園在按電話號的空檔，對巫染釋放安定可靠的情緒。他清秀英氣的五官被陰影摧折，那雙柳葉一般的眼裏還是潮濕漉漉，昭示主人此刻也並不足夠鎮定。然而他還是扯著嘴角示意她，自己目前還算應付得來。
巫染看到他的嘴微張又闔。
“pay back （償還）”
這叫償還嗎？不過是讓她別產生愧疚感而已，鄧拙園的秉性估計還耍不來苦肉計。小少爺，為什麽不一直愚蠢自私下去呢？
為什麽關乎性命的危機關頭，還要舍命救她這個不會對他心慈手軟的人？
他這樣又算什麽呢？
鄧拙園本意只是安撫自己的同伴，然而兩人卻害怕他耍些陰招，畢竟是人高馬大的成年男人，其中一人竟然肘擊人質的腹部，迫使他彎下了腰去。鄧拙園沒有半點防備，低聲痛呼，一時間肚子裏五臟六腑錯了位。
他壓抑著紊亂不堪的喘息，試圖支撐住上身。下一秒，兩道消音槍響自身側襲來。
“砰！砰！”
Liquid gold flows on through
黃金肆意流淌
Black Sea rain down on me，
黑海傾盆灑落
The weight drags me down
沈重軀殼下墜
巫染捂著胸口的手迅速掏出柯爾特M1917左輪，變化就在瞬息之間發生。那兩人攥著手腕癱倒在地，估計再毒的癮也醒了大半。地上兩攤血跡同樣動人心魄，終於有人意識到應該報警，也有人止不住地尖聲驚叫。
鄧拙園壓根沒想到她帶槍在身上，更沒想到她從厚毛呢大衣裏果斷而老練地掏出，射技更是精湛至極。兩槍間隔不超過半秒，準心還如此恐怖，仔細想想也情有可原，她投鏢也有百發百中的好準頭和神級反應力。
旁邊的服務員嚇得端不住盤子，酒杯稀裏嘩啦碎一地，她捂著口鼻崩潰抽泣著：
“天，他只是撞了你男友的肚子……”
巫染收回槍，眼神卻陰毒到有如實質。
“他的肚子我另有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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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過後, 泰珀學院的大三生理應清閑下來。但是眾人矚目的那位亞裔學生仍然一如既往忙碌。有傳言說她同她的未婚夫已貌合神離，沒有剛上大學時兩不疑的恩愛。
他們說的也不完全錯。
巫染並非有意和鄧拙園生分，本來兩人也算不上熱絡。自從去年暑假絡雅失蹤後, 鄧拙園就對她不太交心了。原因也很簡單，這廝以為巫染雖然人很瘋，但還不至於瘋出人命。可自從絡雅被劫那件事逐漸發酵後, 保鏢李城的身份也愈發的撲朔迷離起來。
除姓名, 其餘一切信息居然都是假的。當初方父方母是因著他是絡雅的救命恩人, 才將人破例招過來, 不然，以他那志願兵的履歷是不夠格的。綁票一事發生後, 警方才核查到李城的真實身份。只知道此人曾經在川藏線跑過重卡, 確有當兵經歷, 不過一年就因違規被踢出部隊。這是他投給安保公司的簡歷上從未提及的，並且他還有些案底。
李城曾涉嫌參與地下黑拳等違法活動。
總之, 李城的臉至今還列在重大A級通緝犯的名單上。是直到絡雅獲救歸國之後, 做筆錄時為李城澄清無罪，警方迫於無奈撤了下來。絡雅當時在審訊室裏只重覆這句話, 於是在方家息事寧人的態度下，草草了案。
鄧拙園卻知道，此事遠沒有那麽簡單。
“所以兩年前承德那一游, 你就是為了往絡雅身邊塞人？”鄧拙園臉色很不好看。
“……不是。”巫染的沈默不無緣由。
“那是為什麽？！”鄧拙園拍案而起。
“我不是兩年前就布下的。”未婚妻輕描淡寫道, “本來這次沒想著劫持方絡雅。只因為我要用錢, 想找方家討贖金而已。”
拙園不知道該怎麽說, 情緒起伏幾瞬, 再度開口道：“你缺錢來找我要不就行了？你就非得就按你的計劃行事嗎？行，就算是綁票, 也沒必要把絡雅的命給……給……”
他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沒有說下去。
巫染卻站在臺階上似笑非笑地睥睨他。
那為什麽非得把莊羽的命給至於險境？
為什麽要莊羽在手術臺上走這麽一遭？
就因為她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嗎？
巫染垂下淺褐纖細的眼睫，閉口不言。
杏眸裏湧動不息的雷暴湍雨被掩藏住，她牽著微深上翹的唇角，抑制住隱隱狂躁，半晌才重新擡起下巴，用始終平靜的語氣：
“她惹我，所以我一定要報覆她。”
說到“一定”的時候，巫染那雪白貝齒裏驟然切擦出淒厲嘶啞的聲線，鄧拙園被她面無表情說這樣恐怖的話的情形給嚇到了。
兩人身處CMU大學往松鼠山的公交車上，甚至周圍還有同位學生的乘客在聊天嬉笑。拙園站在低一步的臺階，兩人平視著對峙。
可鄧拙園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巫染投在他身上那落下帷幕般的目光裏沈墜、溺斃。
他預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山雨欲來。
他的理智告訴他，面前的女人很危險。
“可，她平時不也就和你拌幾句嘴嗎？絡雅做的最過的事，也不過是在高中時扇了你幾巴掌，你……不至於非要她的命吧？”
“扇了我幾巴掌？”巫染環著臂冷笑，“你怎麽不提我剛到京華時，她差點拿煙頭燙壞我的逼？差點拍我被扒光褲子的視頻？還是你鄧拙園覺得這種事情也無關緊要？”
“……你知道絡雅她沒那麽大膽子。”拙園幹澀地辯解，“你也是抽煙的人，你看她當時拿煙的姿勢都不對，她根本就只是在嚇唬你。她和我們都說過的，她沒打算對你下狠手，你到底也是巫嘉的親妹妹啊……”
“所以，我就活該被她那樣對待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很看不慣她。可就算她幾次對你下手，但也沒有成功不是嗎？你現在還是……毫發無損站在這裏。”
“那好像和她的留情沒什麽關系吧。”巫染緩而從容地、抿出一個慈悲的假笑來，“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鄧拙園，你還真是懂得替我原諒啊！殺人已遂和殺人未遂不是同一種判法，你覺得我對她的報覆太重？”
“因為她當時還沒有弄死我，所以我就該斟酌情形，一板一眼地報覆回去，也不能弄死她？你們這些人好笑啊，一個兩個的，如果我當時沒反抗，現在能不能活著站在這裏都不一定，你和你哥，巫嘉，方家兩位，你們完全一點悔過之心都沒有嗎？是嗎？”
“可，可我們也有對你很好的時候啊。大家不也都握手言和了嗎t？我哥有對你夠意思的地方吧，巫嘉哥現在不也向著你說話？即使當時鬧得很難看，但是總要往前……”
“即便你在兩年前的生日宴上打算強辱我，但是因為沒能成功，因為我現在也毫發無損地站在你們所有人面前，所以你罪不至深，往事都如雲煙，你想表達這個意思？”
鄧拙園的臉色唰地慘白一片。
車到站了，巫染下車，鄧拙園仍然渾身僵直地站在原地：他突然想起她那睚眥必報的一股狠勁，其實這兩年來完全沒有畸變。他以為自己和她共度艱難的留學時光，本該消磨了曾經的種種恩怨，至少是可以坐下來談心一番的朋友……他竟天真地那樣以為。
他剛才在巫染的臉上看到一種色彩。
那是非常濃烈、紅與藍交加的詭譎。
他記得自己體會過類似的脅迫感。
那時還在承德山莊，徐經綸輕而易舉就讓他無法動彈的眼神，他如同被血脈壓制。
巫染和徐經綸愈發相似了。
他們高貴而不屈地盤踞高處。
冷血動物，也許是蜥蜴，也許是蛇。
在密林裏嘶嘶吐信觀測四周，擅於掩藏皮下貪婪的野心，體溫隨環境變化的危獸。
藍是吐息時側頸突突直跳的血管。
紅是盯梢間眼中猙獰瘋狂的底色
鄧拙園打著哆嗦，坐在空出的座椅上，木訥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他太熟悉巫染的種種手段了，只是沒想到如今要輪到自己。他沒想過與巫染為敵，真的。即便想過，那也是與曾經那偽裝得天真嬌柔的巫家繼妹，而不是現在這從地獄裏血淋淋爬出的惡鬼。
他真的，沒想過與她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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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染剛剛告別了自己那愚蠢的未婚夫。
她的心情顯然也不太爽朗，躁與郁溢於言表，靠在精裝公寓的門前點燃一只香煙。吞雲吐霧的功夫，雙眼在濃稠如霧的煙紗裏徜徉，略微熏澀的感覺使她緊緊閉上雙眼。
到底還有多久。
這樣的日子還要忍受多久。
火星不甘而哀怨地燃盡在指關節。
巫染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進屋。
巫染在大三的上學期開始搬出宿舍住。
有了錢，再也無需忍受室友的呼嚕聲，樓上下半夜裏發出的硬床吱呀聲；有了錢，再也無需看著銀行卡裏的餘額發愁，無需在網站上偷偷找隔壁城市的兼職；有了錢，能做很多事情，並且還可以做更多……更多。
她為什麽還是不快樂？
莊羽打來了電話。
巫染收拾好情緒，將托特包放在地上，靠著墻壁接通來電。想到自己剛剛抽過煙，不由自主地請了請嗓子，才輕柔餵了一聲。
“巫染，我，我打不通城哥電話了。”
巫染不知該如何作答。李城現在正身處危機四伏的泰國，身為曾經的A級通緝犯，他需拼命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域茍活下去。李城沒辦法和她們聯絡，曾經的電話號碼早已被警方監控，只要撥通就會暴露位置，所以他在過海關之，前就拔掉舊電話卡扔進海裏。
莊羽當然聯系不上李城。
巫染自己都聯系不上。
“他最近有點忙。”巫染張口說瞎話，“他現在和我在一塊兒呢，沒事的。前段時間不還給你發了他的工作照嗎？他就好好當他的豪門保鏢，我哪兒都不會虧待他。”
“可再怎麽忙也不能電話都不接吧。”莊羽埋怨，“電話也不接、消息也不回的，還以為他出什麽事了，嚇得我這幾天……”
“你想多了，好好練你的球，別管那些有的沒的，聽到沒有？”說到這兒，巫染的語氣愈發嚴厲，“你明年一月份要在馬來打公開賽，不好好備戰，還有心思想這些？”
“……我有好好練球啦。”巫染能想象到莊羽在電話那頭吐舌頭的樣子，她自己的眉眼也不自覺帶上笑意，撐著墻點了點腳。
“好好打，我會去現場看你的首秀。”
“真的嗎？”莊羽激動過後才表猶豫，“到時候再說吧，你平時也忙著上學呢。”
“這學期的東西，我已經基本忙完了，都大三了，課本來就不多，你別擔心我。”
她說別擔心。
她說沒事的。
她說好好打。
莊羽覆雜地掛斷電話，手裏緊緊地捏著一份國內的報紙，報紙上一欄警方通緝令，李城二字和那張熟悉的面孔顯得蒼白無力。
莊羽落下一滴淚，光潔的面龐被雨痕給濡濕。教練的鐵哨聲在不遠處響起，她只好用手背抹了眼角，狀若無恙地重新拿起拍。
她只是突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冬日。
想到嘈雜紛擾的校園裏，她從體育館的大門走出來。午後的陽光溫暖和煦，揮灑了汗水和勤奮的疲憊一驅而散，親愛的人兒站在對面紅磚矮樓的天臺上，遙遙地望著她。
巫染雙手撐在欄桿，褐藻般的長發迎風飄舞，在日照下顯現燦爛朦朧的光澤，像是柔軟的瀑布。身邊的同學都說巫染很頑劣，很陰晴，很莫測，莊羽知道她只是很堅硬，鉆石一樣折射耀眼逼人的光彩。陽光不見的時候，她才黯下來，轉為冰冷固執的碳鋼。
而在她身側的李城哥，高大而寬闊的，無畏而勇猛的。各種可靠的、該在男人身上體現的形容詞均可以用在他的身上。他只是用緘默溫和的目光，註視她，兩個人都是。
莊羽無法忘懷那個美麗的畫面。
她輕聲罵了巫染和李城一句笨蛋。
她才不想讓他們負擔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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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拙園在公交車到達終點時下車。
空曠的車廂裏只有他和一個挺著孕肚的黑人女子。對方氣喘籲籲地移動到後門處，肥胖的手艱難抓緊欄桿，腦門都冒著熱汗。
看得出她非常不容易。
鄧拙園回過神，扶著她出了站臺，對方朝他道謝，坦言很少有亞裔朝她施以援手 。
他心裏積壓太多思緒，漫不經心地接受對方的稱讚，突然意識到自己從前並不是這樣好脾氣的人，他順而回憶起從前的自己。
鄧拙園確實從年幼時就意識到了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一個高貴的人清楚自己血統的來源，家世、容貌、智商、涵養……父母給予的東西，足夠他平坦而無憂地活下去。
鄧拙園高傲，毋庸置疑的，同樣對階級低下的人隨意擺弄。他在初中時就已經學會用憐憫而輕蔑的態度對待校園裏的職工們，社會上的服務員。與其說是後天生成，不如說環境影響，家裏人並沒有說這樣做有什麽不對呀？身邊的人也理所當然，同樣做派。
鄧拙園只接觸他們圈子裏的人。
他沒想到自己會走上歧途。
他又不是故意把貧困生搞懷孕的。
他沒想到那個一血游戲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孕育了孩子的女孩，她自己本身就還是個孩子。
原本他是沒那麽在意的。往事如過往的煙雲，更何況那件事不是很好的解決了嗎？爸媽帶那個女孩去自家的私人醫院墮了胎，還用的近兩年手術成功率最高的婦科聖手，事後又給了那女孩父母很大一筆錢，大到足夠他們一大家人衣食無憂地度過下半輩子。
他得以繼續過著他那一帆風順的人生。
他可是站在金子塔尖端的人，財富.堆積起試錯的堡壘，即便誤入歧途也可以被及時矯正。而且他們的人生都順遂到這個地步，有點兒小瑕疵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圈子裏有些同齡人不學無術，沈浸淫樂，染賭沾毒，鄧拙園起碼比他們要好一些，他還維持自己優等生的身份，他在學校獲得許多人青睞。
絡雅也是，站在這樣的高度怎麽可能不跋扈一點兒呢？如果你都看不清腳底下庸庸碌碌的凡人，誰又會在乎扔一些東西下去會砸中誰呢？就算犯錯了也有家中長輩兜底，上到老一輩，下到年長的兄姐，都是可以去盡情依賴的對象。沒有什麽事是擺不平的。
原本是這樣的，原本這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的。少數人掌控大部分資源，時不時地施舍些給餐桌下的人。他看《雪國列車》，也有同感，他無法否認自己是坐在first class的幸運兒，巫染應該是最末端的那個批次。
可她上車的時候，手裏不光捏著這圈子的入場券，還握著達摩克利斯之劍。她從最後一節象征貧窮低賤的車廂一步一步而來，聞著盛宴的氣味，腳步咚咚咚，疾步趕到。
穿梭一節節愈往頭等的車廂，絡雅已經被她一t劍穿心了，那麽下一個呢，是不是就到曾經懷揣著齷齪心思去接近她的……他？
咚咚咚。
咚咚咚。
拙園的心臟不停狂跳著。
他心想這真奇了怪了，本來不接近巫染就啥事沒有。不被她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又怎麽會思考她夾縫中生存的處境，為什麽因她遭遇危機而擔憂，為什麽要在她的註視下去施舍那該死的乞丐，為什麽如今她都沒有盯著他了，他為什麽還是下意識去幫孕婦？
他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啊。
咚咚咚。
咚咚咚。
為什麽想到那個貧困生孱弱無辜的臉？明明她和巫染沒有關系不是嗎？為什麽這顆子彈從高二糊塗的時候射出，如今才正中他的胸膛？鄧拙園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蕩，他不得不攥著心臟喘息，忽感街道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舉槍射擊他，使他的胸腔千瘡百孔。
他走在逐漸猩紅冰藍的道路上。
他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臉面大哭。
他給巫染打去電話，他向她說對不起，他說自己之前不該那樣做，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該說什麽。他說了好多好多，可再拿起手機時，才發現巫染早就掛斷電話了。
他在周一的學院辦公室找到值班的她。
他想和她談談，她也笑著說，可以啊。
巫染隨意找了古董街的一間地下酒館。
巫染點的羅勒碎金酒，拙園要了一杯金湯力。兩個人隔著桌沈默著啜飲冰冷酒液。
店內的高低頻十二寸音響奏響悠閑覆古的藍調爵士樂，嘶啞沈緩的男低音在唱誦。
有意思的一首歌，名為《Symbiosis》
意為共生，共棲的合作關系。
Unearth the glass cocoon
挖出玻璃繭
Kaleidoscope in bloom
盛開的萬花筒
The dignity in rainfall
雨幕中的尊嚴
鄧拙園在樂聲中揉搓額發，半晌開口。
“我很抱歉以前給你帶來的傷害。”
巫染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等待著他在平覆後的下文下，而他也如她所料地繼續：“我不會反抗什麽的，我也知道和你做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接受你給我一切報覆，不管要我的錢還是要我的命，我都給你。”
“只是，都我一個人犯下的罪，和我哥還有我爸媽沒關系。我請你……請你不要去報覆他們，他們只，只是為我的錯誤買單，我不想他們受到牽連和波折。”鄧拙園胡亂抹了一把眼淚，“還有我哥，他也沒有對你做什麽壞事對不對？他頂多是那個雨天沒有對你伸出援手，但是他並沒有陷害過你。”
巫染“嗯”了一聲，指尖在杯沿劃過，婉轉柔美的眉眼慵懶不失風情。一點恣意、一點野痞流淌而出，藏也藏不住的攻擊性。
影綽旖旎燈光，黯淡浮躁的金點。
如暗墨，潑灑她瑰麗的眉眼。
簡直像烏雲山間的花斑蛺蝶。
野生、善於偽裝的、明暗的美。
Where enemies be our friends
敵人變為朋友
Symbiosis
共生
“無論你怎麽想我，我還是，還是把你當成我的朋友。巫染。我真心實意地想幫助你，將功抵過也好，做賊心虛也罷，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付出代價，我願意幫你擺平所有後續，好讓我哥他們不追究到你頭上。”
“真的嗎？”巫染含笑啜飲一口美酒，“你鄧拙園有那麽好心？我才不會相信。”
“……真的，在沒遇到你之前，我確實也不知道。”鄧拙園閉眼，“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多幸運多自私，也不知道我們做了多少的錯事，當時……當時哪意識到這些呢？”
“那你們現在意識到了。”巫染隔著杯用一只眼瞧他，是在看果綠色酒液裏的他。她語氣太過隨意平淡，聽不出情緒波動，像只是在談論某件無關緊要的事，可他知道：
他們這些人的生殺予奪全在她手裏。
曾經有人不信邪，打算教她一些什麽。
最後卻不約而同地得到她的回償。
他不敢同她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這些天我自己也想了很多，”鄧拙園低頭檢索著自己正在震顫的雙手，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確實，他思索明白了許多事情。
“我曾經犯下過不止一次錯誤，不只是對你，還對其餘的女生，其中有一個……”
“砰！”
突如其來的槍聲打斷兩人的對話。
“把你們的手舉起來！！”隔壁桌兩個神色緊張的男人拍案而起，擡手向天花板又開了兩槍，“把你們手裏的錢全交出來！”
離他們桌子最近的鄧拙園和巫染遭受了無妄之災。其中一人立刻成功劫持到人質，狠狠扼住亞裔女人的肩膀，槍抵住太陽穴，警惕地對正在收銀臺的服務員大吼：“把櫃裏的錢全交出來！你們！全部都不許動！”
一時間，整個地下酒館裏面寂靜無聲。
那兩人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對，從癲狂迷離的表情可以窺得，身上傳來的味道厚膩，像豬油和汗臭混合，或者煙草燒焦的腐臭。
明顯是吸嗨了。
巫染依言擡起自己的雙臂，面色蒼白。
情急關頭，鄧拙園毅然撐著桌站起身。
“兩位，你們劫持她一個普通人是沒有用的。”他竟自曝身份，“我是鄧氏制藥的少爺，我願意用自己替換你手裏的人質。”
兩人對視一眼，另一人掏出手機核查。隨後竊聲交流一番，居然真的將巫染放開，轉而挾持了鄧拙園作為人質。鄧拙園答應替他們向家人索要贖金，正在撥打著電話。
巫染受驚了，懼怕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鄧拙園在按電話號的空檔，對巫染釋放安定可靠的情緒。他清秀英氣的五官被陰影摧折，那雙柳葉一般的眼裏還是潮濕漉漉，昭示主人此刻也並不足夠鎮定。然而他還是扯著嘴角示意她，自己目前還算應付得來。
巫染看到他的嘴微張又闔。
“pay back （償還）”
這叫償還嗎？不過是讓她別產生愧疚感而已，鄧拙園的秉性估計還耍不來苦肉計。小少爺，為什麽不一直愚蠢自私下去呢？
為什麽關乎性命的危機關頭，還要舍命救她這個不會對他心慈手軟的人？
他這樣又算什麽呢？
鄧拙園本意只是安撫自己的同伴，然而兩人卻害怕他耍些陰招，畢竟是人高馬大的成年男人，其中一人竟然肘擊人質的腹部，迫使他彎下了腰去。鄧拙園沒有半點防備，低聲痛呼，一時間肚子裏五臟六腑錯了位。
他壓抑著紊亂不堪的喘息，試圖支撐住上身。下一秒，兩道消音槍響自身側襲來。
“砰！砰！”
Liquid gold flows on through
黃金肆意流淌
Black Sea rain down on me，
黑海傾盆灑落
The weight drags me down
沈重軀殼下墜
巫染捂著胸口的手迅速掏出柯爾特M1917左輪，變化就在瞬息之間發生。那兩人攥著手腕癱倒在地，估計再毒的癮也醒了大半。地上兩攤血跡同樣動人心魄，終於有人意識到應該報警，也有人止不住地尖聲驚叫。
鄧拙園壓根沒想到她帶槍在身上，更沒想到她從厚毛呢大衣裏果斷而老練地掏出，射技更是精湛至極。兩槍間隔不超過半秒，準心還如此恐怖，仔細想想也情有可原，她投鏢也有百發百中的好準頭和神級反應力。
旁邊的服務員嚇得端不住盤子，酒杯稀裏嘩啦碎一地，她捂著口鼻崩潰抽泣著：
“天，他只是撞了你男友的肚子……”
巫染收回槍，眼神卻陰毒到有如實質。
“他的肚子我另有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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