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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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舞步
巫染從HERA酒吧裏出來。看到對街正在倚著車斂眉點煙的徐經綸, 她並不意外。
她像一個和他關系不遠不近的同齡人，咬著煙站在原處，朝他笑了笑。他和她雖然相差六歲, 不過她可從沒把他當成長輩過。
出乎意料的，徐經綸並沒有對她表態，甚至像沒有看到她那樣。轉身, 離去。像他今夜沒有出現在高蘭大街。不是開車來的, 他一步步往遠了去。還穿著簡單白T衫和灰底短褲, 男大學生似的, 燈下身型倒是清朗。
“……這樣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
巫染支開唇間的煙，淺籲著霧氣嘀咕。
她沒怎麽猶豫, 隨心所欲, 跟了上去。巫染身上還套著方才從伊恩好心遞她的皮革棒球服。這個死雙性戀演技還真挺像那麽一回事, 伊恩沒找她要演出費，並且很感謝她讓他扮一回男模過過癮。巫染說這也是應該的, 我幫你爹看一上午泳池也沒收錢吶。
霓虹把一高一低兩道年輕人分割在打烊店鋪的透明櫥窗, 投落漆黑黯淡、晶瑩易碎的灰翳。巫染落後於徐經綸五六米的距離。
深夜，男女, 不暧昧的氛圍。
無聲無息的夜行。
巫染緊了緊外套。不是因為畏冷。
也不是因為心虛，她是有點兒空虛。
說實話，這樣沒勁透了。徐經綸, 他為什麽不像以前那樣和她勾心鬥角、你死我活一番？徐經綸你的骨氣呢？你的傲慢呢？你那不允許任何人淩駕於你之上的掌控欲呢？
方才他出現在酒吧門口, 她還以為他會進去捉個奸鬧個事, 再不濟也會給她一番苦頭。可他居然就這麽看了眼, 打道回府了？他來這兒就是為了什麽都不做, 靜觀她計謀得逞的張狂？他是那種人嗎？那就不是他！
那一刻，巫染的神色變幻幾番, 最終介於得意與失落之間——兩年後重逢，徐經綸卻變得不爭不奪，平靜得仿佛戲臺下邊作壁上觀的群眾，無論她唱何戲份都不為所動。
她依稀記得，他不是那樣沒意思的人。
巫染不太明白了，不過她難得被引誘得好奇起來，徐經綸怪就怪在不按常理出牌，兩年前如此，兩年後還是如此。她眨著朦朧如霧如泊的杏仁眼，腳步遲疑地靠近他。
徐經綸不可能不知道她跟著他，然而，他並沒有回頭，任由小家夥像一只野生動物似的，好奇而不畏地一點點試探他的底線。鼓舞巫染的，不是從前被他那般親熱與如今這般疏冷的落差，他明白她只是好奇使然。
她才t不懂愛，她是沒有心的東西。
徐經綸仍然自走自的路。
淩晨三點的城市街道空曠而寂寥。
唯獨兩人在漆魅夜幕下穿行。
巫染跟了他一路，從商圈邊緣沿第五大道一直走，到達古董區的Shadyside Rentals。一個小時四十分鐘路程，說實話並不漫長。只是徐經綸似乎就是這麽步行來的，如此返回也不遲疑。她當然不是怕他人生地不熟，巫染可不是這麽好心腸、聖母心泛濫的人。
直至臨近斯艾肯大街，他折身往酒店門口去，巫染才大徹大悟，自己完全是多心。
不知怎麽說，地有點兒像一個痛失玩伴的孩子。倏然轉過身，洩憤也好無聊也罷，用鞋跟去踢踏路面堆疊的樹葉，哢嚓哢嚓。
清脆響耳的碾聲。
巫染很不爽。她確實大失所望。
因為徐經綸沒有如她預期的反應。
從這兒能看出來，巫染其實也是符合她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她並非完全功利主義，她還沒成熟到那個份上。有些時候，有些事不是必要做的：比如要和鄧拙園訂婚的話，不是非要拿著他的老二比劃；要讓徐經綸和三家分崩離析，不是非要走方絡薇這條路；要讓絡雅吃些苦頭，也不是非得用上李城。
巫染沒有立刻離去，她也不是非得回到宿舍去。老實講她根本就沒有想去的地方。巫染也不是非得學習，是在伏櫪時無事可做的消遣罷了。比起循規蹈矩報覆，巫染衷愛有趣的摧毀。有趣，一種調味劑。抵達目標的路途中可誠可貴的風景，可供放松欣賞。
太無聊了。她席地而坐在酒店的門口，臺階冰冷得沁透尾骨。巫染遂將外套脫下，墊在臀下以求舒適，用手背支著下巴發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等些什麽，這麽晚也沒有出租車，叫車更不要想。她走得實在太累，她就是想休息一會兒，如果可以，等日出。
屋檐上空調機呼呼作響。
凝結水落下。
遠處有醉漢拖沓的腳步聲和嘈雜罵嚷；深夜作業的垃圾車轟隆隆揚起惡臭和塵土；街對面便利店的員工換班，進出門鈴叮咚。
巫染靜默垂眸，兀自品嘗這份孤獨。
兩年了，然而時間流逝緩慢地如同液滴點地，堅冰化雪。滴答滴答的時日裏，巫染在小小匹村裏當她的三好學生，貴家千金。兩年都沒有回國，因為無需回去，她節假日去西雅圖找自己的小羽毛球。異國他鄉裏兩個人相互取暖，雖然莊羽總依靠她多一些。
莊羽總說：“我們現在的生活真好。”
說這話時，她正和巫染在cafe吃brunch，北非蛋被番茄濃醬浸潤，撒上堅果餅幹碎的舒芙蕾色香味俱全。巫染笑著吃一份高蛋白三文魚牛油果沙拉，淡淡地附和著，她心想那是因為李城在國內替我們倆人受著苦呢。
巫染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小羽毛球太逆來順受，從來不會惦念著有一報還一報。不過，巫染可不打算告訴她，莊羽只用擔心自己的羽球賽道就行了。用金錢和愛，把她打造成不同於德鎮孩子的存在吧。至少要比她和李城有出息吧，巫染這樣對自己寬慰。
“……你在那麽好的大學讀書！”莊羽嘀咕道，“城哥他們，也不是沒有出息！”
小家夥護短呢，現在就連她也貶不得。
巫染心想，現在的生活真好嗎？她沒有那麽覺得，也許是因為還有很多事要做吧。
也許是因為還有一些人要報覆吧。
她甜蜜而懶散地朝她輕笑。
莊羽經常能看到巫染這樣笑，然而這不代表她比表現出的輕松，甚至是兩個極端。
有時她面容裏稍縱即逝的陰冷。
如同雷光叱咤烏雲。
莊羽不知道該怎麽安撫她，深知她需要的不是安撫。莊羽幫不上什麽忙，甚至時至今日還要仰仗對方。她很早就和巫染說過，他們都不用負責她的人生，不用對她很好。
然而更多時候，她只能默默接受。
巫染有固執的地方，很多。這是李城的原話，他也是受惠者之一。德鎮的人才知道巫染意味著什麽，如果你在這裏生活過，你發現自己不必給村官送禮也能被政策惠及，公路和房屋除舊迎新，你知道是誰的功勞。
有時候莊羽覺得巫染不是一個人。
巫染是一種象征，強大、令人安心的。
有時候莊羽覺得巫染只是一個人。
容易乏力、時而疲憊，需要擋風的。
普通人。
巫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她無知，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最嚴重的那段日子，棠悅剛去世，她日夜煙醉酒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某種殘存的獸物。很模糊的，呼吸和心跳的邊界線朦朧一片，顫抖的世界在縮放，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叫做軀體化。
在昏濁欲亮的晨光裏，有鳥鳴於電線。
很溫馨，巫染枕著臂彎輕輕打個盹兒。
手臂，是支撐肩頸的東西，腿腳是支撐上身的東西。心臟是支撐生命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夢想是支撐莊羽的登頂杖，而李城父母含冤而死和滿廳堂噴濺狀的血漬，僅僅是支撐李城茍延殘喘下去的兩框遺像。
那麽，支撐巫染活下去的是什麽？
一路支持她走下去的，根本不是善良、寬宏。那些美好品質不存在，也許全部都生在莊羽那種善人身上，巫染生來就不具備。
支撐她茍活的。
是憎恨、嫉妒和不甘。
巫染這樣閉著眼休憩，直到天光大亮。街上已經有上班族出門，她也順其自然地站起身，拍拍大小腿上的灰塵，將外套抖了抖披在單薄肩頭。她見過許多個匹茲堡的淩晨四點，少部分在外邊，大多數是在書桌邊。
如同往常的某一天。她朝著道路的前方走去，走過這片居民街，徑直下行的長石階被瀲灩霞照射得熠熠生輝，絢爛美輪美奐。
這樣美好光明的日出，巫染卻很難心有波瀾。她突然想到，電影《小醜2019》裏，那個叫亞瑟的一事無成的男人，臉上塗抹著虛假醜笑的顏料，宛若面具一樣附著靈魂。
她笑了。
輕盈的女人脫去外套，穿著大膽暴露的短衣和熱褲。燥熱的早風裏有草腥和河息，長階往上是世俗的城市，往下是濱河野地。她沒有猶豫，跳著不著調的舞步一路下行。很驚險，灑水車未幹的水窪被她肆無忌憚地踩踏，熙攘人流的煙火氣是她的背景音樂。
巫染在跳舞，突然扯著下顎狂笑不止。
一邊笑，她一邊旋轉著往最下方踩去；一邊笑，她一邊神經質地竭力揮舞著雙臂；一邊笑，她一邊野狗般銜著香煙仰頭吐息。
周圍人都用“這人莫不是瘋了”的眼神瞧她，而巫染卻感覺自己的世界安靜極了。她需要哼著歌才能不那麽孤單，她需要用力地踢踏走煩惱，撞鐘般莊嚴肅穆，玩笑般恣意耍樂。背對人群時，她咆哮般吼出煙霧。
一日之晨的陽光寬容地普照著城市。
金色光暈銜住她的輪廓，美麗而悲哀。
巫染緩擡起手機，撥通電話，擡掌抹去滿臉的淚水，面無表情對電話那端的人說。
“李城，我們開始吧。”
.
暑假過去半周，大夥兒在匹茲堡也逛了個遍。再沒什麽值得去的地方，巫染提議，不如去絡薇和徐經綸留外時暫居的洛杉磯。
是個好主意，眾人一拍即合，訂機票、收行李、退酒店。絡薇的情緒似有些低落，事實上，自從聽到要離開這兒的行程安排，她就仿佛被抽走什麽。她自己知道是什麽。
一夜愛愉過後，她還是如願要到Mavis的聯系方式。如果說絡薇以前不覺得錢是頂好的東西，頂多認為夠花就好，那麽如今還真感激自己有能打破男公關行業規則的財富。
總之，五千美刀，她也算一擲千金了。
這對絡薇的錢包來說，實在算不上多大的放血，然而為一個男人花這個數額的錢，一次性，或者，一次，性。總之還是首創。
絡薇有負罪感，很多。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徐經綸了。
好在次日，巫染當然滴水不漏地幫她遮掩過去，說自己心情不好，絡薇姐是陪自己喝酒才沒有回去，笑嘻嘻給徐經綸陪不是：“我該不會打擾了經綸哥和絡薇姐吧？”
“……怎麽會。”徐經綸始終很平和，“t染染心情不好？不妨把糟心事說出來。”
“都是一些女孩子家家的話，怎麽好意思呢。”巫染只和絡薇親熱，小臉蛋快要埋人家的胸口，看來夜話最能讓女人們交心。
絡雅被貿然爭寵，一把推開巫染，自己擠到絡薇的懷裏：“我姐姐只是好心而已，怕你大晚上想不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
絡薇趕緊責備妹妹：“瞎說什麽話呢！都是我的弟弟妹妹，你們三小只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對染染拙園和對你是一樣的。”
如此一鬧騰，徐經綸都只是笑看姑娘們矯情地拉拉扯扯，絡薇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她去牽他的手，他也順其自然握住，低聲：“來月事了還喝酒，待會兒又喊肚子疼。”
絡薇眼睫顫了顫，擡眸看向這溫潤蘊藉的男人。徐經綸對她好，稱得上體貼備至，連她來姨媽第幾天該用哪款衛生巾都熟稔。這麽多年除了房事無可挑剔，曾經她不滿足他待她冷淡，可也無法質疑徐經綸的上心。
現如今，她卻一邊若無其事地享受男友的溫存，一邊隱秘卑劣地滿足自己的私欲。
無論如何，絡薇還是無法承認自己變成和巫嘉一樣亂搞男女關系的爛俗貨色。在她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還沒有這樣的汙點出現，她始終恪守著家規，端莊淑女，穩重得體，無論在家人、愛人還是朋友面前都是如此。
絡薇不知該怎麽和內心的負罪感坦誠，自責甚至勝過怕被發現的恐懼。明明徐經綸是她能找到的最佳伴侶，別說圈子裏，放眼整個京城，有多少女人明裏暗裏羨慕她，眼巴巴湊到徐經綸身邊，人家還是潔身自好。
絡薇如今卻不敢再直視這四個字。
因為這份斷頭臺上惻刀一樣的負罪感。
絡薇這幾日都沒有再聯系過Mavis。
絡薇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受空虛。
可得知次日將前往洛城，絡薇一整晚都輾轉反側，最後還是撥通Mavis的電話。
那一夜荒謬風流帶來的極致快感，總是把她的靈魂勾扯到另一片芳澤。不可否認，即使是現在回憶起來，都能感受到神秘男人那強悍野蠻的力道，征服與被征服，兩者都讓她魂不守舍，就連發絲都流竄著渴望的電流。絡薇著魔一樣將訂金打到他的賬上。
這次沒有在會所，Mavis今夜是接私客。絡薇在附近酒店訂了房間。等待Mavis洗完澡的那十幾分鐘裏，這位名門千金想了很多。
不過，等Mavis渾身淌水地走到她面前，大掌扣住她的後腦勺，動情地吻她時，絡薇已然什麽都顧不上了。她擡手，撫摸他臉頰上銀制面具的邊緣，感受到輕微刺痛，指腹被粗糙切面劃破，黑燈裏自己都無法體察。
然而Mavis卻註意到，輕而無奈地“嘖”了一聲。絡薇心想他可能也是一位中國人，但絡薇沒想到他俯首將她的拇指含在嘴裏，安撫一樣輕撞，直到她連這點疼痛也忘記。
Mavis真是溫柔。
她有一瞬間思索，Mavis對待其他客人也會像對待她那樣溫柔嗎？她既希望他對自己好，又不太希望他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好。
Mavis是怎麽看待她的？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客人？一個耐不住寂寞而毫無魅力的老處女？她甚至不知道用如何體位應對，恐怕也無法帶給閱女無數的男人任何樂趣。
被他擡高雙腿，肆虐地給予，絡薇喘息連連，心中連同那片秘境被填個滿當，盡管她深知，每一次撤出去之後都會更加難耐。
Mavis太懂得引誘她，絡薇不去想明早的航班，不去想離開他以後會是如何的寂寞。
再次高潮後，她被他擡到精壯的腰間。
接受他的纏吻時，她深深註視著他：
“我們結束吧。”
絡薇說完，看到Mavis那雙藏匿在銀色裏的眼黯淡下去，他真是深谙此道。那一刻，她甚至想和他談價錢，就讓他一直跟著她。
最後一絲理智阻止她，她沒有那麽做。
Mavis沒有說什麽，只是捏住她的腰身，力度不加克制地顛簸著她。絡薇在這趟航班裏連連敗退，最後屈從於他的殘忍和繾綣，顫抖地淋在他的腹部，臉頰伏住汗濕胸膛。
她問：“我離開之後，你會想我嗎？”
“……會的。和您分開的每時每刻。”
絡薇沈默片刻，輕笑一聲，真會騙人。
即便如此，絡薇還是被這個油嘴滑舌的男人取悅到了，她多給他五百美金的小費。趁著男公關去清洗，穿上象征體面的衣物。
擰開房門，絡薇冷靜地離去。
絡薇不知道的是，目送她的身影漸遠，那位身價三千億的男人收回目光，瞧著散落在床塌上的五張美鈔，不由自主陷入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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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染從HERA酒吧裏出來。看到對街正在倚著車斂眉點煙的徐經綸, 她並不意外。
她像一個和他關系不遠不近的同齡人，咬著煙站在原處，朝他笑了笑。他和她雖然相差六歲, 不過她可從沒把他當成長輩過。
出乎意料的，徐經綸並沒有對她表態，甚至像沒有看到她那樣。轉身, 離去。像他今夜沒有出現在高蘭大街。不是開車來的, 他一步步往遠了去。還穿著簡單白T衫和灰底短褲, 男大學生似的, 燈下身型倒是清朗。
“……這樣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
巫染支開唇間的煙，淺籲著霧氣嘀咕。
她沒怎麽猶豫, 隨心所欲, 跟了上去。巫染身上還套著方才從伊恩好心遞她的皮革棒球服。這個死雙性戀演技還真挺像那麽一回事, 伊恩沒找她要演出費，並且很感謝她讓他扮一回男模過過癮。巫染說這也是應該的, 我幫你爹看一上午泳池也沒收錢吶。
霓虹把一高一低兩道年輕人分割在打烊店鋪的透明櫥窗, 投落漆黑黯淡、晶瑩易碎的灰翳。巫染落後於徐經綸五六米的距離。
深夜，男女, 不暧昧的氛圍。
無聲無息的夜行。
巫染緊了緊外套。不是因為畏冷。
也不是因為心虛，她是有點兒空虛。
說實話，這樣沒勁透了。徐經綸, 他為什麽不像以前那樣和她勾心鬥角、你死我活一番？徐經綸你的骨氣呢？你的傲慢呢？你那不允許任何人淩駕於你之上的掌控欲呢？
方才他出現在酒吧門口, 她還以為他會進去捉個奸鬧個事, 再不濟也會給她一番苦頭。可他居然就這麽看了眼, 打道回府了？他來這兒就是為了什麽都不做, 靜觀她計謀得逞的張狂？他是那種人嗎？那就不是他！
那一刻，巫染的神色變幻幾番, 最終介於得意與失落之間——兩年後重逢，徐經綸卻變得不爭不奪，平靜得仿佛戲臺下邊作壁上觀的群眾，無論她唱何戲份都不為所動。
她依稀記得，他不是那樣沒意思的人。
巫染不太明白了，不過她難得被引誘得好奇起來，徐經綸怪就怪在不按常理出牌，兩年前如此，兩年後還是如此。她眨著朦朧如霧如泊的杏仁眼，腳步遲疑地靠近他。
徐經綸不可能不知道她跟著他，然而，他並沒有回頭，任由小家夥像一只野生動物似的，好奇而不畏地一點點試探他的底線。鼓舞巫染的，不是從前被他那般親熱與如今這般疏冷的落差，他明白她只是好奇使然。
她才t不懂愛，她是沒有心的東西。
徐經綸仍然自走自的路。
淩晨三點的城市街道空曠而寂寥。
唯獨兩人在漆魅夜幕下穿行。
巫染跟了他一路，從商圈邊緣沿第五大道一直走，到達古董區的Shadyside Rentals。一個小時四十分鐘路程，說實話並不漫長。只是徐經綸似乎就是這麽步行來的，如此返回也不遲疑。她當然不是怕他人生地不熟，巫染可不是這麽好心腸、聖母心泛濫的人。
直至臨近斯艾肯大街，他折身往酒店門口去，巫染才大徹大悟，自己完全是多心。
不知怎麽說，地有點兒像一個痛失玩伴的孩子。倏然轉過身，洩憤也好無聊也罷，用鞋跟去踢踏路面堆疊的樹葉，哢嚓哢嚓。
清脆響耳的碾聲。
巫染很不爽。她確實大失所望。
因為徐經綸沒有如她預期的反應。
從這兒能看出來，巫染其實也是符合她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她並非完全功利主義，她還沒成熟到那個份上。有些時候，有些事不是必要做的：比如要和鄧拙園訂婚的話，不是非要拿著他的老二比劃；要讓徐經綸和三家分崩離析，不是非要走方絡薇這條路；要讓絡雅吃些苦頭，也不是非得用上李城。
巫染沒有立刻離去，她也不是非得回到宿舍去。老實講她根本就沒有想去的地方。巫染也不是非得學習，是在伏櫪時無事可做的消遣罷了。比起循規蹈矩報覆，巫染衷愛有趣的摧毀。有趣，一種調味劑。抵達目標的路途中可誠可貴的風景，可供放松欣賞。
太無聊了。她席地而坐在酒店的門口，臺階冰冷得沁透尾骨。巫染遂將外套脫下，墊在臀下以求舒適，用手背支著下巴發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等些什麽，這麽晚也沒有出租車，叫車更不要想。她走得實在太累，她就是想休息一會兒，如果可以，等日出。
屋檐上空調機呼呼作響。
凝結水落下。
遠處有醉漢拖沓的腳步聲和嘈雜罵嚷；深夜作業的垃圾車轟隆隆揚起惡臭和塵土；街對面便利店的員工換班，進出門鈴叮咚。
巫染靜默垂眸，兀自品嘗這份孤獨。
兩年了，然而時間流逝緩慢地如同液滴點地，堅冰化雪。滴答滴答的時日裏，巫染在小小匹村裏當她的三好學生，貴家千金。兩年都沒有回國，因為無需回去，她節假日去西雅圖找自己的小羽毛球。異國他鄉裏兩個人相互取暖，雖然莊羽總依靠她多一些。
莊羽總說：“我們現在的生活真好。”
說這話時，她正和巫染在cafe吃brunch，北非蛋被番茄濃醬浸潤，撒上堅果餅幹碎的舒芙蕾色香味俱全。巫染笑著吃一份高蛋白三文魚牛油果沙拉，淡淡地附和著，她心想那是因為李城在國內替我們倆人受著苦呢。
巫染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小羽毛球太逆來順受，從來不會惦念著有一報還一報。不過，巫染可不打算告訴她，莊羽只用擔心自己的羽球賽道就行了。用金錢和愛，把她打造成不同於德鎮孩子的存在吧。至少要比她和李城有出息吧，巫染這樣對自己寬慰。
“……你在那麽好的大學讀書！”莊羽嘀咕道，“城哥他們，也不是沒有出息！”
小家夥護短呢，現在就連她也貶不得。
巫染心想，現在的生活真好嗎？她沒有那麽覺得，也許是因為還有很多事要做吧。
也許是因為還有一些人要報覆吧。
她甜蜜而懶散地朝她輕笑。
莊羽經常能看到巫染這樣笑，然而這不代表她比表現出的輕松，甚至是兩個極端。
有時她面容裏稍縱即逝的陰冷。
如同雷光叱咤烏雲。
莊羽不知道該怎麽安撫她，深知她需要的不是安撫。莊羽幫不上什麽忙，甚至時至今日還要仰仗對方。她很早就和巫染說過，他們都不用負責她的人生，不用對她很好。
然而更多時候，她只能默默接受。
巫染有固執的地方，很多。這是李城的原話，他也是受惠者之一。德鎮的人才知道巫染意味著什麽，如果你在這裏生活過，你發現自己不必給村官送禮也能被政策惠及，公路和房屋除舊迎新，你知道是誰的功勞。
有時候莊羽覺得巫染不是一個人。
巫染是一種象征，強大、令人安心的。
有時候莊羽覺得巫染只是一個人。
容易乏力、時而疲憊，需要擋風的。
普通人。
巫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她無知，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最嚴重的那段日子，棠悅剛去世，她日夜煙醉酒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某種殘存的獸物。很模糊的，呼吸和心跳的邊界線朦朧一片，顫抖的世界在縮放，後來她才知道，那個叫做軀體化。
在昏濁欲亮的晨光裏，有鳥鳴於電線。
很溫馨，巫染枕著臂彎輕輕打個盹兒。
手臂，是支撐肩頸的東西，腿腳是支撐上身的東西。心臟是支撐生命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夢想是支撐莊羽的登頂杖，而李城父母含冤而死和滿廳堂噴濺狀的血漬，僅僅是支撐李城茍延殘喘下去的兩框遺像。
那麽，支撐巫染活下去的是什麽？
一路支持她走下去的，根本不是善良、寬宏。那些美好品質不存在，也許全部都生在莊羽那種善人身上，巫染生來就不具備。
支撐她茍活的。
是憎恨、嫉妒和不甘。
巫染這樣閉著眼休憩，直到天光大亮。街上已經有上班族出門，她也順其自然地站起身，拍拍大小腿上的灰塵，將外套抖了抖披在單薄肩頭。她見過許多個匹茲堡的淩晨四點，少部分在外邊，大多數是在書桌邊。
如同往常的某一天。她朝著道路的前方走去，走過這片居民街，徑直下行的長石階被瀲灩霞照射得熠熠生輝，絢爛美輪美奐。
這樣美好光明的日出，巫染卻很難心有波瀾。她突然想到，電影《小醜2019》裏，那個叫亞瑟的一事無成的男人，臉上塗抹著虛假醜笑的顏料，宛若面具一樣附著靈魂。
她笑了。
輕盈的女人脫去外套，穿著大膽暴露的短衣和熱褲。燥熱的早風裏有草腥和河息，長階往上是世俗的城市，往下是濱河野地。她沒有猶豫，跳著不著調的舞步一路下行。很驚險，灑水車未幹的水窪被她肆無忌憚地踩踏，熙攘人流的煙火氣是她的背景音樂。
巫染在跳舞，突然扯著下顎狂笑不止。
一邊笑，她一邊旋轉著往最下方踩去；一邊笑，她一邊神經質地竭力揮舞著雙臂；一邊笑，她一邊野狗般銜著香煙仰頭吐息。
周圍人都用“這人莫不是瘋了”的眼神瞧她，而巫染卻感覺自己的世界安靜極了。她需要哼著歌才能不那麽孤單，她需要用力地踢踏走煩惱，撞鐘般莊嚴肅穆，玩笑般恣意耍樂。背對人群時，她咆哮般吼出煙霧。
一日之晨的陽光寬容地普照著城市。
金色光暈銜住她的輪廓，美麗而悲哀。
巫染緩擡起手機，撥通電話，擡掌抹去滿臉的淚水，面無表情對電話那端的人說。
“李城，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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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過去半周，大夥兒在匹茲堡也逛了個遍。再沒什麽值得去的地方，巫染提議，不如去絡薇和徐經綸留外時暫居的洛杉磯。
是個好主意，眾人一拍即合，訂機票、收行李、退酒店。絡薇的情緒似有些低落，事實上，自從聽到要離開這兒的行程安排，她就仿佛被抽走什麽。她自己知道是什麽。
一夜愛愉過後，她還是如願要到Mavis的聯系方式。如果說絡薇以前不覺得錢是頂好的東西，頂多認為夠花就好，那麽如今還真感激自己有能打破男公關行業規則的財富。
總之，五千美刀，她也算一擲千金了。
這對絡薇的錢包來說，實在算不上多大的放血，然而為一個男人花這個數額的錢，一次性，或者，一次，性。總之還是首創。
絡薇有負罪感，很多。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徐經綸了。
好在次日，巫染當然滴水不漏地幫她遮掩過去，說自己心情不好，絡薇姐是陪自己喝酒才沒有回去，笑嘻嘻給徐經綸陪不是：“我該不會打擾了經綸哥和絡薇姐吧？”
“……怎麽會。”徐經綸始終很平和，“t染染心情不好？不妨把糟心事說出來。”
“都是一些女孩子家家的話，怎麽好意思呢。”巫染只和絡薇親熱，小臉蛋快要埋人家的胸口，看來夜話最能讓女人們交心。
絡雅被貿然爭寵，一把推開巫染，自己擠到絡薇的懷裏：“我姐姐只是好心而已，怕你大晚上想不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
絡薇趕緊責備妹妹：“瞎說什麽話呢！都是我的弟弟妹妹，你們三小只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對染染拙園和對你是一樣的。”
如此一鬧騰，徐經綸都只是笑看姑娘們矯情地拉拉扯扯，絡薇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她去牽他的手，他也順其自然握住，低聲：“來月事了還喝酒，待會兒又喊肚子疼。”
絡薇眼睫顫了顫，擡眸看向這溫潤蘊藉的男人。徐經綸對她好，稱得上體貼備至，連她來姨媽第幾天該用哪款衛生巾都熟稔。這麽多年除了房事無可挑剔，曾經她不滿足他待她冷淡，可也無法質疑徐經綸的上心。
現如今，她卻一邊若無其事地享受男友的溫存，一邊隱秘卑劣地滿足自己的私欲。
無論如何，絡薇還是無法承認自己變成和巫嘉一樣亂搞男女關系的爛俗貨色。在她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還沒有這樣的汙點出現，她始終恪守著家規，端莊淑女，穩重得體，無論在家人、愛人還是朋友面前都是如此。
絡薇不知該怎麽和內心的負罪感坦誠，自責甚至勝過怕被發現的恐懼。明明徐經綸是她能找到的最佳伴侶，別說圈子裏，放眼整個京城，有多少女人明裏暗裏羨慕她，眼巴巴湊到徐經綸身邊，人家還是潔身自好。
絡薇如今卻不敢再直視這四個字。
因為這份斷頭臺上惻刀一樣的負罪感。
絡薇這幾日都沒有再聯系過Mavis。
絡薇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受空虛。
可得知次日將前往洛城，絡薇一整晚都輾轉反側，最後還是撥通Mavis的電話。
那一夜荒謬風流帶來的極致快感，總是把她的靈魂勾扯到另一片芳澤。不可否認，即使是現在回憶起來，都能感受到神秘男人那強悍野蠻的力道，征服與被征服，兩者都讓她魂不守舍，就連發絲都流竄著渴望的電流。絡薇著魔一樣將訂金打到他的賬上。
這次沒有在會所，Mavis今夜是接私客。絡薇在附近酒店訂了房間。等待Mavis洗完澡的那十幾分鐘裏，這位名門千金想了很多。
不過，等Mavis渾身淌水地走到她面前，大掌扣住她的後腦勺，動情地吻她時，絡薇已然什麽都顧不上了。她擡手，撫摸他臉頰上銀制面具的邊緣，感受到輕微刺痛，指腹被粗糙切面劃破，黑燈裏自己都無法體察。
然而Mavis卻註意到，輕而無奈地“嘖”了一聲。絡薇心想他可能也是一位中國人，但絡薇沒想到他俯首將她的拇指含在嘴裏，安撫一樣輕撞，直到她連這點疼痛也忘記。
Mavis真是溫柔。
她有一瞬間思索，Mavis對待其他客人也會像對待她那樣溫柔嗎？她既希望他對自己好，又不太希望他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好。
Mavis是怎麽看待她的？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客人？一個耐不住寂寞而毫無魅力的老處女？她甚至不知道用如何體位應對，恐怕也無法帶給閱女無數的男人任何樂趣。
被他擡高雙腿，肆虐地給予，絡薇喘息連連，心中連同那片秘境被填個滿當，盡管她深知，每一次撤出去之後都會更加難耐。
Mavis太懂得引誘她，絡薇不去想明早的航班，不去想離開他以後會是如何的寂寞。
再次高潮後，她被他擡到精壯的腰間。
接受他的纏吻時，她深深註視著他：
“我們結束吧。”
絡薇說完，看到Mavis那雙藏匿在銀色裏的眼黯淡下去，他真是深谙此道。那一刻，她甚至想和他談價錢，就讓他一直跟著她。
最後一絲理智阻止她，她沒有那麽做。
Mavis沒有說什麽，只是捏住她的腰身，力度不加克制地顛簸著她。絡薇在這趟航班裏連連敗退，最後屈從於他的殘忍和繾綣，顫抖地淋在他的腹部，臉頰伏住汗濕胸膛。
她問：“我離開之後，你會想我嗎？”
“……會的。和您分開的每時每刻。”
絡薇沈默片刻，輕笑一聲，真會騙人。
即便如此，絡薇還是被這個油嘴滑舌的男人取悅到了，她多給他五百美金的小費。趁著男公關去清洗，穿上象征體面的衣物。
擰開房門，絡薇冷靜地離去。
絡薇不知道的是，目送她的身影漸遠，那位身價三千億的男人收回目光，瞧著散落在床塌上的五張美鈔，不由自主陷入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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