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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綠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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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綠蛇王

徐經綸沒閉眼, 貪戀那根被奪走的煙,或那個寓意著一刀兩斷、好聚好散的吻別。

無論哪一層含義,巫染不需過多揣測, 她的目標已經達成,剩下的隨心所欲就好。

他確實有對她夠意思的地方,實話。

所以她也一並償還。

“就這麽兩清。”巫染輕飄飄撂下話。

“行。”徐經綸重新帶回了面具, 仿佛剛才因吻沈淪的男人不再存在, 溫文爾雅、體貼備至拉開車門, “現在送你回機場嗎?航班已t經趕不及了, 是改簽還是退票?”

“……去機場,我的行李還在那兒。”

“其實讓我助理送回去也是可以。”

“不是。”巫染笑了, “我回德鎮。”

“……好, 那你註意安全。”

“到家之後還需要給您打電話麽?”

擰鑰匙發動, 徐經綸對她的揶揄也無動於衷,“哥哥都可以, 看你心情就好。”

“那你呢?”巫染問, “改簽三亞?”

“留京。”徐經綸回,“這段時間光顧著處理董氏惡意競標那件事, 其他工作倒是顧不上了,要想過個好年,還是搬磚吧。”

變臉可真快呀, 也是一種莫大的絕情?他對她近日的計謀避之不及, 她也對徐爺爺喜宴之後他開始脫軌的逾矩行徑緘口不言。

就連這勉於維持的體面, 也如出一轍, 巫染總算開始相信, 他和她真的是同類了。

車內的氣氛未免太多陰沈,徐經綸再次輕點中控臺, 隨便放首歌,隨便什麽都好。他現在真心想讓她到後座去,這個使他百感交集的女人,他現在哪裏又敢看她?只怕再被她迷得七葷八素。他都說了不再招惹她。

他不得不勉強分開指縫,放走她。

這只美麗而神秘的花斑蛺蝶。

音聲流淌,是激情澎湃的美國流行樂,不像徐經綸的風格,倒像是巫嘉的。能想象自家哥哥跟著動感的鼓點和男中音搖頭晃腦的蠢樣。巫染用手背撐著下顎,輕笑一聲。

“其實你哥是一個不壞的人。”徐經綸替便宜繼兄找補,“他只是比較單純而已,如果你想報覆他的生母陳明儷,完全沒必要波及到他,他被蒙在鼓裏最為合適。”

她不置可否,“你和他關系很不錯?”

“一起長大的,再壞能壞到哪兒去?”

“那可未必。”巫染不客氣地咧嘴笑,前有鄧拙樂罔顧兄弟情橫刀奪愛,後有你徐經綸對兄弟繼妹圖謀不軌,這是騙誰呢?

“……巫嘉和我、鄧拙樂不一樣的。”

“唉。”察言觀色,識人本領,巫染不輸給他分毫,“因為你們都太溺愛他了。”

沒想到她這樣直白,徐經綸反倒一驚,更疑心她的語氣不像身在局中,反而像身在局外。他以為她對巫嘉該只有無限憎恨。

巫染略擡手腕,“這種人才最好被你們拿在手裏。”隨即說起一件毫不相幹的事,“我在德鎮的時候,幹過農活,餵過豬。”

她鮮少談論起在德鎮的事,想必也是,這些富家子弟只會因此嗤笑她而已。出身,無可避免的爭議,金字塔頂端的人瞧不起在腳底下的普通人,用圈子和圈子劃分等級。即使是心地單純的孩子,也知道德鎮來的人都是屠豬戶,畢竟那兒的土豬肉最是美味。

巫染同桌的爸爸就是個殺豬佬,同桌則是個略矮而白白胖胖的姑娘。顯然和屠戶沒什麽關系,但還是有無理取鬧的學生喊她殺豬婆。下課時她最喜歡在課桌底下看小說,言情故事,一堆粉粉嫩嫩的書。巫染閑來無事,翻著看兩下,謔,豪門世家和灰姑娘,總裁少爺和女學生。荒謬,她確實沒繃住。

她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同桌問她笑什麽,她掐著大腿沒回答。實際上也不需要回答,太殘忍可怖的事情。

人會想著和豬去談戀愛嗎?滑稽至極!恐怕他們只會覺得,這些底層人生來就是為他們創造財富的工具,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科學理性精神,無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好話。

他們根本沒把她當人看。

他們在瓢潑大雨裏撐傘,扇她的巴掌。

他們在珍饈宴席上侃侃,嘲弄她無知。

如果不是她還有利用價值;如果不是她並非他們眼中那待宰的豬羊;如果不是亮出自己的獠牙利爪;如果不算計別人的話——她恐怕現在早就被巫嘉、方絡雅,或者隨便誰暗害到生不如死。她怎麽可能告訴他們,當時在瓏驊看到那籠中之女,方家姐妹只覺害怕,而她……卻在其中窺見自己的人生。

看吧,他們只是高而遠地俯視著同類,仿佛那些和他們不是一個種族。他們是理智的貴族,可誰又是生來就下賤到扒光衣服,打上乳釘和鐐銬,任貴族隨意觀賞的節目?

是的,她巫染生來。

就和他們不是一個物種。

這裏太富麗堂皇了,巫染總是這樣想,一切的一切,偶爾他們向她袒露心扉,引她到那個華麗世界的門口,告訴她,進去吧。鄧拙樂、鄧拙園……包括巫家的兩個男人,他們對她說進去吧,我們現在終於接納你。流淌著奶與蜜的天堂,在這兒就沒有煩憂,不必回憶起德鎮的毛胚房和田野,豬飼料欄和破爛校服,煙酒和無休止的下流臟話。

但她還不至於忘記自己的根在哪兒。

她還不想變成籠中之豬。

“餵豬的時候,小豬比老豬可愛很多,我會拔起很鮮嫩的豬草,偷偷餵給它吃。”眼波凝瀲道路前方,巫染只註視自己的路,語速輕快甜蜜,“但是這不妨礙我過年時,先把小豬拉到我叔叔家殺掉,做外酥裏嫩的脆皮烤乳豬。小豬肉質鮮,可香可饞人。”

她說得繪聲繪色,瞇起水霧泠泠的眸,一點紅舌舔過豐滿如蜜桃的下唇,徐經綸只知道咬起來口感很不錯。但是當下,另一種感覺壓過了躁動的欲望,他淋到陰森的雨。

穿梭於叢林之間,滂沱大雨悄聲落下,一只龐大而隱匿的森蚺穿梭在灌木叢裏。

潮濕、陰毒、狡詐。

一旦逃出生天,日後必定反撲回來。

他放走的哪裏是山澗蝴蝶?

她是密綠裏匍匐吐信的蛇王啊。

“把豬餵的白白胖胖,覺得很可愛吧?但是不妨礙我們吃掉它。”巫染引申下去,“你對巫嘉的爛攤子照單全收,把他養的和豬一樣不思進取,無非也只是想吃他而已。你和我又有什麽區別?你的惻刀未必沒我的鋒利!等到將來巫氏置業被你摁死在砧板,我不信你會顧及半分情誼,七年?十年?”

“你未免把我揣測得太絕情。”徐經綸沈聲,“企業講求效益,講求的是共贏。”

“現在講共贏,是因為你還不具備吞並巫、鄧、方三家的能力吧。”咄咄逼人的,“你們這種人,共贏永遠是因為掀不了桌,等爬到足夠高的地方,已經不會把我們當成合作夥伴看,只會當做豬玀,隨便殺宰。”

“……有沒有人過說你活的太通透?”徐經綸嘆息一聲,冷笑,至此才說真心話,“豬可從來不擔心這個。我確實提醒過他,無濟於事!他如果能支棱起來,我也不至於替他擺平一切。我千叮嚀萬囑咐他,要小心謹慎對你,千萬別被你算計,到頭來……”

“不是替他擺平一切,你是替你自己。改一改這愛打官腔的臭毛病吧,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忠告。”巫染兀自偏過腦袋,“就像你和我談合作,簽什麽和平協議,我從來沒信過你,糊弄豬的把戲而已,等你徹底把我調查明白的那一刻,恐怕就是我的死期。”

徐經綸:“我這不是還沒查明白嗎?”

巫染:“我一定要等到你徹查明白我,才後知後覺地跳出欄?那我和我哥又有什麽區別?哦,他甚至沒想著跳出欄,他只等著出欄,等著被你連同整個巫氏端上餐桌。”

“在這之前,我要跳出你的餐桌。”

車停在機場門口,巫染輕巧地跳下車,從等候一旁的助理手中接過自己的行李箱。

她朝他微笑,致意,轉身離去。

徐經綸送別她,獨自返程。關於德鎮的話題還停留在車內,宛如揮之不散的迷霧,陰毒沼汽,比擬她那輕蔑而粗糙的駁斥。

她真是一副好口才,偏偏每次能把他問罪住,無論是那個雨夜還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她口誅筆伐的那種人。她和他不走一條路,她的路比他還要黑暗一些。

回過神,已經到地:下停車場,車內還播放著那首Christian French的《Avalanche》

It was only one time

只有孤註一擲的一次

I was obsessive, a littlepulsive

我曾是那般沈溺,偏執要你

“我不是怕你,我覺得惡心。徐經綸,你的東西,你的臉,你這人所有的言t談和作為,包括你的呼吸都讓我想吐。”

Yeah it was only one night

只有難舍難分的一夜

I felt the wind in my hair

我感受纏綿春風吹拂我的發絲

“怎麽,很有感覺對不對?還真是被我說中了,徐經綸你怎麽一點臉面都不要?明知我討厭你、暗算你、利用你,居然還對我動心?你是不是現在就想把我摁在車上艹,艹到我下不了車,艹到你收不住精?”

But I wasn't prepared

但我並未準備就緒

For what it'd feel like without you

對於我們分道揚鑣的一日

“我們都是成年人,這事就算完了,雖然幫的是我,但是你情我願的事。今後還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以後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

So I start giving less and less,

所以我開始給予得越來越少

And you start wanting more, and more

你開始渴望更多,越來越多

“……徐經綸,你還欠我一支煙。”

徐經綸漆黑短促的眼睫,只震顫一瞬,隨即一把攥住銀制煙盒,再也不留戀那伴隨數載的牌子,急迫地打開車窗,扔了出去。

仿佛那銀色外殼包著的是燙手的火焰。

確實很燙手。避之不及,對他而言。

Now I just gotta get it off my chest,

現在我得釋懷,讓這不再積壓於心間

That you just ain't the one no more

那便是你並非我的命中註定之人

“就這麽兩清。”

徐經綸強迫自己閉上眼,再次睜開時。

狹長冷冶的眼中已經再無任何情緒。

.

此時此刻,巫染站在航站樓前,嘴裏含著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悠哉地靠著櫥窗。訂一張前往川城的機票,方才已通知李城,讓他記得順路捎她回去。今天他正好回川。

李城的重卡總是有一股機車油、劣質煙和體汗臭揉雜、混勻的味道,然而那是巫染最懷念的。每年暑假,跟隊伍進藏牽木材,晝夜顛倒,人歇車不歇。到了服務區就停下排尿,洗把臉或者休憩,也一人睡一人醒。要防著賊偷油,缺德的地方缺德的人多。

這些厚重陳雜的回憶,把巫染從方才的梅賽德斯奔馳副駕中推了出來。車載香薰的暗香在鼻尖散盡,皮革質地的椅套太柔軟,一切一切,都太離奇了,和她格格不入。

那瀕臨崩潰、迫近失控的極致快感。

青蛇群,血橙煙,顎間墨。

巫染靜默體會腿間滋味,直到最後一絲餘韻也從身體裏消褪。至此她已經把徐經綸這個人名,連帶他那美到攝魂的臉挪出去。

下飛機見到李城,她完全摒棄那個巫家千金的矜貴身份,大咧咧地勾住同齡人熱汗淋漓的脖頸,笑著接過他遞過來的劣質煙。

“……點著。”她朝他努嘴,含糊道。

“得令!”李城一手護著火,一手持續摁在塑料殼打火機的開關,使這位煙癮狂躁的德鎮女人能以最快的速度吸食鐘南海。

火焰點燃的是孤魂。

巫染靠著車門,任尼古丁在肺部和大腦橫沖直撞,一瞬間渾身都軟下來,黏在車窗邊恍神。從離開德鎮到回來,三個月時間。

她卻覺得分分秒秒都漫長如同一輩子。

想到九月就要奔赴到大洋彼岸,離鄉土更遠的地方。巫染蹙緊淺眉再次深抿一口。

一根煙全部納入身體,李城懂她,不會打擾她獨特的放松方式。總之,一包十二塊的特制能抽出雪茄級別的享受,還要得益於15mg的高焦油量。渾厚煙氣沖垮口腔,擊喉感讓周身血液都按照熟悉的方式流淌起來。

巫染橫掃饑餓,做回自己。

“走吧,先回鎮上,去搓一頓好的。”巫染親昵拍著李城的後背,“你是不知道,那些城市裏的公子哥小姐們,都抽什麽洋煙牌子貨,爆珠那種,什麽薄荷橙果香的。”

“好抽嗎?”李城說,“就城裏便利店賣的那種麽?我不抽,聽他們說像玩具。”

“史。”巫染纖指一點,言簡意賅,“可不就是兒童玩具麽?五毫克也抽,抽你媽,能抽出什麽味道?為賦新詞強說愁。”

“文化人啊,那又是啥意思?”

巫染沈默片刻,拿手背虛抹一把額頭:“唉,是我的錯,我又忘了你沒讀過書。”

踩上大卡,副駕躺著硌到脊梁和恥骨,不過巫染覺得比那些落地百萬的勞什子好坐多了。搖下汙漬斑駁的車窗,山風蕩進來,拂亂幹燥蓬亂的鬢發,她指尖用力捋幾遍。

“……莊羽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再過一周呢,她們隊伍還在集訓。”阿成說,“嘿,她回來可要辦慶功宴!”

只有說起莊羽,巫染才會側目:“小羽毛球不是還在地方隊練著嗎?這段時間……我記得也沒什麽比賽啊?”

“你不知道呀,地方隊請來的洋教練說她天賦不錯呢,要把她帶回他們國家的館子閉門訓練,說不定能到世界賽場見世面!”

“我知道啊,不是說還沒敲定下來?”巫染笑話他,“我這做家長的都不著急打發她出國進修,你小子還在這兒慶祝上了?”

“唉,你不懂——”李城擺手,“莊羽是我們幾個看著長大的,從那麽小的地方走向川城,再走向世界,要不是一年前……”

說到這兒,李城必須得看巫染的臉色,好在她仍笑嘻嘻的,這才放心大膽說下去,“要不是一年前京城那件事,她恐怕早就能進國家隊了。可惜人流傷身體,調整狀態也花半年,好在補品管夠,不要錢似的吃。”

“……只有你們照顧她,我才放心。”巫染扯嘴角,清澈淺淡的眼眸裏暗沈一剎,“她那畜牲似的爸媽,真叫人不敢恭維!”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李城嘆。

巫染高看他一眼:“可以啊,肚子裏還有點墨水,誰教的你?自己刷視頻學的?”

“沒,聽八卦聽的。”沾沾自喜。

“也是一種學習。”巫染打了個哈欠,倏然想到什麽,又邪惡陰險地勾起唇畔。

“……我見到鄧拙園了。”

她用非常奇特古怪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好像見到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本該死去卻從棺材裏爬出來的人。李城讀懂她的意思:

這人為什麽還能厚顏無恥地活著?

比起絕對的恨,又多些某種情緒。

說不明白,有些覆雜,但絕非惻隱。

巫染絕不可能惻隱該懲治的人。

那個漫長的夏夜,蟬鳴聲掩蓋村鎮的人上山的步伐,裹屍袋就是普通的尿素袋子,必須用手電筒照得仔細,謹防老書記的血液滴落土壤,留下痕跡。巫染走在人群中央,氣定神閑地吸一只中華煙,這是從老書記家中翻出的贓物,一人一支,分個幹幹凈凈。

見者有份,跟著大隊伍上後山去。

挖坑,埋人。眾人你一鏟我一鏟,深度一米半的土坑,只消半個小時就大功告成。巫染一個女娃在人堆裏,一米六多的個頭,很容易就被淹沒。然而,卻沒人敢淹沒她。

“從今往後,德鎮最後一只老虎也被清算了!宅基地和拆遷區的事就從這兒幹凈,煙大家也抽了,事大家也要辦!如果再讓人發現誰拿了錢沒有辦事,那就上山說話!”

她背對著他們,拎起鏟子,自顧自埋好幾下,直到把老村支書的臉蓋得模糊不清。穿著白汗衫,光滑如雪的頸部被月光反射,同蛇類波光粼粼的鱗片。她瞥了一眼李城。

“楞著做撒子?”輕笑,示意。

“繼續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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