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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墜樓、坦白、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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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墜樓、坦白、槍聲

“……這真的都是我嗎,赫斯托利婭?還是說這是你的記憶?又或者說,這是什麽最新的虛擬現實體驗,因為我買了XR眼鏡,所以能體驗到……你是推銷員?”

赫斯托利婭又笑了,對波萊塔搖搖頭。

“這些肯定是你的記憶,對吧!萊吉姆不就是瑞吉姆的不同讀法嗎?他們是一個人,對不對?他早就死了?那你現在……”

赫斯托利婭緩緩把手搭在波萊塔的額頭上,“萊吉姆是你的前夫,波萊塔,他已經死了,但瑞吉姆是會死而覆生的。至於我,我不允許被記憶,也不允許被言說,但我又不會真的消失,因此我變成了幽靈。”

這都什麽跟什麽……波萊塔只覺得自己真的快瘋了。她突然想起,赫斯托利婭好像確實沒有跟自己在其他人面前露過面,即使是老鐘也不知道她。總不能是裝作不認識吧?難道她真是幽靈?這太離奇了……還是說,她是自己的雙重人格或者幻覺之類的?那她病得也太重了。但是……那些自己確實不記得,但又感覺非常熟悉的事情是哪裏來的?為什麽自己一想到以前的事情總是一團迷霧……

波萊塔實在不敢相信。那些真的是自己過去的經歷嗎?自從知道了這些,自己就好像是分裂成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一部分是過去那個天不怕地不怕、一路鬥爭到底的人,另一部分是現在這個賣友求榮、見利忘義的人。難道這能用什麽“人的覆雜性”輕輕揭過嗎……

“我不知道……難道一副身體裏當真能有兩個完全相反的靈魂嗎?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呢?我人生的前三十五年被那個勇敢的靈魂掌握,而下半段的接力棒卻交到我這種像老鼠一樣犬儒地茍活的靈魂手中,還連半點真切的記憶都沒留給我?這當真是可能的嗎?”

“人用概念編制的價值之網過濾世界,混淆事實與評價,常常是倒錯地將存在的樣貌歪曲或抽象,又把不存在的價值誤當做存在,從而生出無盡的故事與苦難。但是,人的精神樣貌、人生的軌跡,從來不是被一個預設好的靈魂決定的,也不是被提前寫就的命運操縱的。就像歷史不是先被預言生成,而後再被確證應驗那樣。並不是『你是怎樣的人』決定你如何思想和行動,而是你的一切思想和行動構成了『你』的全部要素。從來沒有一個被決定好的、『真正的你』等著你去發現和尋獲,『你』是被你自己塑造的。如果你滿腹抱負,但總想通過什麽巫術體悟確證一個『你』,獲得一些關於人生的標準答案,因而從不行動,那麽『你』就始終是一片空無,而你也不過是一個想法很多但從不行動的人。但你不被允許記憶歷史,又被拋擲在一個把一群人支配另一群人包裝成人人主動出售自己、成全自己的虛偽社會裏,不掌握事實,自以為沒有幹涉評價的權力,也就沒有否定性的沖動,生命與歷史的完整鏈接被整個截斷了,於是你把自己活成這個糟糕時代的客體與片段反映,而不是歷史的、自由的主體。”

“你說到歷史,我並不覺得我一無所知,但你要說自由,我卻是完全一頭霧水了。我何曾是自由的呢?我怎麽可能是自由的呢?活著就是不自由。我要吃喝,於是就要有東西滿足我的口腹之欲,為此,我需要錢;我要吃好喝好,要住得舒服穿得暖和,就要更多錢;我要被人認可,要一直活著,就要越來越多的錢,要源源不斷的錢——這在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是一樣的吧!我對自己的主體性已經沒有什麽期望了。如果說我是什麽樣一個人,那麽現在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切為了茍活,而為此,我需要錢,越多越好。至於活著要做什麽?怎麽算活著,我卻是不知道的。錢錢錢,命命命,為了這些,我把什麽都給典當了。我說過我要向你坦白,簡單說吧,就是在背上還不清的債務,和出賣朋友、出賣幫助我的人,但獲得一筆我這輩子都掙不到的巨款之間,不論我如何百般糾結,我還是選擇了後者。現在,錢和命,算是我僅有的兩樣東西,可我完全高興不起來,也自由不起來。過去想象中那些可以供我安心享受的事情,現在都像卡在喉嚨的魚刺一樣折磨著我。到底怎麽才算自由呢?人真的可能達到你說的自由嗎?”

“自由不需要『達到』,但也並非生來就完全具備。它不是人的權利,更不是什麽無所憑依、完全自足的虛偽的生存狀態,而是一種能力,一種能夠不加限制地思考,並在尊重存在性限制的基礎上行動的能力。歷史正是因人的這種能力才得書寫的。這種能力絕非與生俱來的,而是需要學習和思考才能掌握。而正因如此,抽象的『人人自由,因而人人平等』是個徹底的偽命題,每一個人的自由能力不盡相同,也並非所有人在所有階段都享有同等水平的自由。要擁有自由能力,簡單地說,你要知道物質世界的基本運行規律,你要知道人的力量與邊界,而更重要的是,你要知道那些一直被人認為存在,甚至被人信仰備至的概念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之後,在通過行動知道這一切的基礎上,去按自己的意志行動,去建立自己的歷史。那些抽象地描述一種人僅僅憑借自己就可以無所不為、無所不往、不收拘束的終局性狀態,並將其稱之為自由的讒言,無非是將人放置在一個虛幻的夢中,將一切支撐這個幻夢的現實因素都排除在外。這根本不是在為人造一個名為自由的奮鬥願景,更無法承載對公平的期許,而恰恰是對人徹底的愚弄,因為這種自由終究不可能存在。

“回到你的問題。人確實要吃喝,但人需要的是食物和水,錢只是獲取它們的中介形式之一;人的生活離不開對其他物質的利用,但那些歸根結底不是通過錢『交換』生成的,而是被人具體地生產出來的;人需要與別人建立聯系才能在社會生活中構建自己,但人並不因他者的認可而存在,這種認可更不是非得用錢交換不可。只有認識到這些,認識到那些不可改變的存在,和那些看似不可改變的規定性,你才能意識到原本作為中介的金錢已經怎樣逾越了它最初的功用;意識到你真實需求的轉移;意識到『錢能生錢,也應該生錢』的背後是怎樣權力意志的體現;意識到那些壟斷了暴力、金錢的人是怎樣實現二者的相互轉換,並維持一種必然產生相對貧困和絕對貧困的社會的;意識到這樣一種因為在『金錢』面前一切平等,從而人人平等、階級開放流動的虛偽的假自由,是怎樣掩蓋一種資源因絕對權力的存在而在虛假符號的調控下單向流動的實質權力關系的;意識到這樣一種持續了幾百年的、逐漸失衡的生活方式,不過是綿延了數千年的幾對基礎權力關系的再演化;意識到個體從來沒有什麽『為了一切個體利益』的抽象共同體可以依存,也從來沒有一種穩定的、無害的『日常生活』需要保衛;意識到主張和觀點是怎樣被欠缺思考地抽象為口號,進而被怎樣異化為單純的立場,從而造成觀點與立場間不可逾越的鴻溝,造成一個『只有立場,沒有觀點』的黑洞;意識到,這樣一種被掩蓋的實質權力關系,是怎樣必然導致符號體系的周期性瓦解,怎樣必然導致周期性的徹底反抗的;意識到為什麽人類沒有什麽黃金時代可以追憶,也沒有一段垃圾時代需要忍耐,而只能完全依靠自己去對抗這種實質權力關系。一旦你意識到這些,那麽不論你是清醒地認同並希望利用這個現存的權力關系,把金錢從目的變為工具,還是最終決定肩負起歷史的責任,跳出這個無謂的怪圈,至少,你都是自由的,也是完全對自己負責的。當外界以實際不存在的、被建構與規定的他者強加於你時,你將始終擁有戳破皇帝新衣的底氣。我也相信,屆時你一定不會再慨嘆人生的漫無目的,不會再將自我的證成寄托在先驗與外部,永遠都會有審慎考慮過的使命從變動不居的存在中湧現,推動你將想法付諸行動,而那一切都將不斷造成一個更豐富的你。但在那之前,在現在,任你把生活需要和金錢綁定地多麽直接,都無法否定你只是活成了這個結構痛苦而平面的映射這一事實。”

“……可能因為我早把那些東西忘了吧。至少現在,我沒有那些遠大的抱負。我不想主動改變什麽,也不想聽了些話就去為什麽人賣命,參與什麽宏大的運動。那些離我其實很遙遠,不是嗎?當然,這也並不是說我對一切都完全冷漠,只想著掙錢花錢——我也得能掙得到才算。我也有基本的道德觀。我會關心以我為中心的附近,會為身邊人的困窘扼腕嘆息。看著街區裏的工人,每天拿著個位數的日薪,在溫飽線上掙紮,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而她們只是想有一份能安穩營生的工作;女人們既承擔經濟壓力,又負擔家事勞動,付出兩倍的辛苦,但往往既得不到應有的物質回報,又要在身體和精神上被貶低、打壓、剝奪,而她們只是想自由發展、安穩度日,或是想維系一個最小單位的共產主義;孩子們過早地被納入龐大的權力結構與生產體系,何止是沒有中產幻想的無憂無慮的美好童年那麽簡單,她們是社會的最弱勢者之一,連她們被壓迫得喘不上氣的家長,都可以將她們當做任意操弄的出氣筒和生產工具——不如說,她們往往就是帶著被當做工具或彩票的目的性而出生的,可她們只是想有一個不被傷害的童年。連僅僅只是活著都痛苦不堪,而努力所達成的全部成果,也僅僅只夠把自己投入到為謀生而犧牲的又一輪重覆之中,這一切怎能不令人憂心絕望呢?當然,這種關心也不僅僅只局限於想法。我不是也想讓你從瑞吉姆那解脫嗎……盡管這一切在現在看來好像完全是我的幻想,但這顆躍動的心是再真實不過的。盡管不知道為了什麽,可她們得活著啊!保衛她們被剝奪的日常生活,難道不也已經是最宏大的事業了嗎?”

“你覺得,你對『日常生活』的理解是怎麽產生的呢?這種日常生活真的是價值無涉的嗎?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生活維系的基礎是什麽,中間環節犧牲了誰,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系存在什麽矛盾?維系它會最終達成一個什麽結果?剛剛你提到了勞動者,勞動者中的女性,以及兒童,我們就談談她們吧。

“對於勞動者,你希望保衛的日常生活是什麽呢?我想,我們先把那些紛繁覆雜的、表象的符號去掉,首先最要緊的還是工作,對吧?按你的思路,首先是生存,生存最需要錢,而在現在想要合法地賺到錢,要麽靠所謂的錢生錢,要麽就只能去工作——自己沒有生產資料,沒有辦法從事生產嘛。這就馬上陷入那個經典的悖論了。在工作的生產環節與分配環節內部,當然,勞動者和資本家是根本對立的,剩餘價值理論已經講得不能再清楚了;然而,在交換環節,勞動者卻不得不和資本家在表面上站在同一陣營了——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廠子賣不掉貨吧?如果生產出來的貨物無法完成驚險的跳躍,就沒有錢可供分配,也就發不出工資,那麽工作的意義也就名存實亡了。市場是一個以交換作為核心環節的公共領域,微觀視角下,企業在交換環節存活,才能支撐其在生產環節和分配環節的存續,換言之,才能提供『就業』並保障『工資』的給付。所以,勞動者希望維持以『工作』為核心的『日常生活』,就被要求同時在交換環節承擔兩方面的職能:一是持續參與生產,二是持續參與交換——賺錢來花,雖然荒謬,這也符合一般人對於『打工人』日常生活的常規印象嘛。雖然人人罵公司,痛恨萬惡的剝削制度,可在實際行動上卻是任誰都離不開公司。這就是勞動者無法置身事外的『日常生活』——靠公司給『機會』掙錢,花錢買公司的產品,成為制度生成的重要環節。當然,不同產業、不同企業中勞動者的命運都不盡相同,在某些產業中,基本工資與低得可憐的最低工資持平是常態,勞動者往往不得不主動加班,以換取更高的收入;更有甚者會通過變相強迫勞動的方式強制加班,但並不支付相應勞動報酬。以直接的物質財富供給來保障這些勞動者的最基本生活需求,當然是必須的,但如果僅僅止於此,止於『維系日常生活』,就仍然無異於支持一種更殘酷結構的茍延殘喘。越是這樣表面地『保衛日常生活』,勞動者就越陷於不得不『保衛日常生活』才能過活的境地。

“然而,總要有源源不斷的、有勞動能力的人被生產出來這個制度才能持續運轉。而因為只有女性在生物的存在層面擁有進行生育勞動的權能,生育,也即結構最根本的『再生產』,就變成了額外施加在勞動者中女性身上的第二重『日常生活』。但顯然,相比於所有勞動者共有的第一重日常生活,這第二重『日常生活』的分配情況是更加不公平的。公司為代表的產業資本並未對女性的『再生產』勞動給予任何回報,反而是因為『再生產』期間女性『生產』效率下降,而傾向於將女性自始排除在工作機會之外。父系家庭更沒有給生育的女性以公允的待遇,不如說,整個父權制家庭都是為了僭奪女性的生育權能與成果而存在。自從人類歷史遺忘了那個不知有父的時代,在絕大多數的時間和地域,孩子都習慣或法定地冠父姓;而相當長的時間和相當多的地方,女性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而是在年幼時以父系姓氏作為代號,並在兩個父系家庭達成交易後冠以另一個父系家族的姓氏,所謂冠夫姓。女性連同她們所生的孩子,長期地成為父權制家庭的生產工具和支配對象,唯一的例外就是其中的男孩。為了將男性包裝為生育過程中的主體,讓男性壟斷生育過程的全部功勞,出現了產翁制、精子‘種子’論等數不勝數的滑稽怪談,男人甚至也可以說自己‘生孩子’。在長達數千年的父權制社會歷史中,負擔了全部生育勞動,真正在存在層面延續了人類社會的女性沒有姓名、不被看見,她們的勞動成果要冠上男人的姓名才能被承認其存在。而演進至今,表面上更趨平等的現代家庭,不外乎是將家庭中的男女關系從奴隸制社會推進到資本主義社會罷了,其內核的支配關系完全沒有改變,只不過是披上了一重溫和的外衣。表面地位可以平等,部分權利可以歸還,但內核仍然是從女性的生育行為中分一杯羹——而且對於絕大多數家庭,男性都是分得更大一部分利益的人。

“更何況,這一切並不是女性選擇不行使其生育權能就可以避免的,因為這種不公並不來自於女性決定生育的行為本身,而來自於女性的被控制,來自於其生育權能並不受自己自由支配,而是被父權制社會要求著,必須按規劃穩妥行使。即使女性選擇終身不育,終其一生,她都可能在別人對她將要生育的預設,以及為何不生育的排斥、質問和疏離中度過。時至今日,這種來自文化上的歧視在一些地域可能被緩解或隱藏,但相關的制度性歧視仍然存在。為了彌補女性‘因生育’而在工作中面臨的不利,產假制度在表面上為女性提供了可以安心帶薪休假生育的機會,看似將婦女的生育成本以『帶薪產假』的形式轉移給用人單位,是政權和用人單位對於女性生育行為的一種經濟補償,然而這一制度卻事實上造成了女性在求職方面的劣勢。即使女性選擇不生育,也依然會被用人單位拒之門外。有人會聲稱:這是用人單位將成本再度轉移給了女性,是用人單位的錯誤。可是,這套『成本』敘事何嘗不是一種以男性性別視角看待“生育”問題的體現呢?對於生育中的女性而言,孩子無論如何還是要自己生的,休假與否,實際上都並沒有轉移自身真正的『生育成本』,而只是被支付了微不足道的對價——甚至都稱不上對價,因為它完全是以勞動力的市場價格,而非真正的生育成本為基準衡量的。這種邏輯的問題在於,一切制度對於『成本』的認定,背後都是由特定的觀念在支撐。價值批判永遠是必要的,不能在莫衷一是中向舊思維投降,將之替代為簡單的數字計算。產假制度的成本轉換邏輯正預設了這樣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對於政權而言,女性的生育行為是可以以金錢支付對價而贖買的。正如當女性向男性主張生育不易時,男性會主張自身在金錢方面的開支一樣。甚至可以說,這種生育制度無非是法律背書的代孕制度——政權與企業合謀出錢贖買婦女的身體,用以生產勞動力。而對於單身女性,這種惡意就顯得毫無遮掩——政權的制度設計邏輯堂而皇之地默認,女性就是要生育的。如果這樣一種生育制度不是父權制的、飽含性別立場的統治階級意志體現,我們就很難說清人所批判的父權制究竟是什麽了。

“實際上,父權制和資本主義的結構實在是異曲同工。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資本家付出一定資本,而他本人完全不參與勞動,生產過程的一切創造活動都由勞動者完全承擔,結果生產過程的全部產物卻都由資本家控制,並進一步決定分配。生產過程的剩餘價值完全被資本家攫取。同樣地,在父權制家庭的生產關系中,男性提供精子,而他本人完全無法參與生育勞動,生育過程的一切都由女性完全承擔,結果對孩子‘主權’的主張卻全歸男性家庭所有。生育過程的『剩餘價值』完全被父系家庭攫取。說到底,資本家到處投資、配置資本這件事本身,和道德敗壞的男性四處留情、分發精子又有什麽區別呢?如果一個人聲稱他對剩餘價值理論認可備至,但卻完全不認同女性應享有生育過程帶來的一切利益,那麽他要麽是一個虛偽的精神資本家,要麽是一個誠實的男權沙文主義者,又或許兼而有之。

“這一切,都構成了勞動者中的女性所肩負的額外的『日常生活』中再基本不過的部分,但還遠遠不是全部。除了逃離或反抗,我不知道她們該如何削足適履地忍受這一切。至於說起兒童,那可講的一點也不比前兩種少。但我不想像伊萬刺痛阿廖沙的心靈那樣,對你講那些針對兒童的最原始的暴力——盡管它們始終真實地存在。我想說說更常見的兒童的『日常生活』,說說她們的出生,那才是她們所可能遭受的最早的、無法選擇、無可逃避的暴力。你知道,對於孩子來講,她們是完全沒有可能去選擇自己的出生環境與母父的。她們完全是像人類面對上帝那樣,在一片混沌中被上帝依著自己的樣貌造出來,拋擲到這個她們一無所知的世界上,而後才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所知覺。可面對現在這樣一個社會,連上帝都自身難保,又為什麽要造人類出來面對這一切苦難呢?

“讓我們設想一個現實中可能存在的、相對理想化一些的母親:她遠非極端富有,但也算能夠自給自足,略有盈餘。她相信這種生活能夠持續,也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她能夠給女兒一個幸福的童年,並且在她成年後也能支持女兒過上自己目前這樣的生活。她甚至有資格說,她已經算是對孩子非常負責的母親——並沒有許多人能夠像她這樣,基於現狀對女兒的成長與未來做妥善規劃,但又不會嚴格地限制女兒的自由發展。她並未存有什麽‘孩子是最好的養老保險’之類的觀念,正相反,因為對這種有毒的代際關系深惡痛絕,終其一生,她都會有意識地告誡自己:不要誤將女兒年幼時不得不依附於自己的狀況,當作自己對女兒天然享有的支配性權力,當作自己對女兒的道義施舍或某種前置性投資,而不是當作自願行使生育權能所帶來的天賦責任;更不要基於對這種支配性權力、施舍或投資的誤判,而對女兒的生存意義或義務有某種利己的綁架。她相信,自己之所以決定生育,完全是基於對女兒未來自由能力的充分肯定,並對這種自由能力能夠充分實現抱有合理預期。我們假設這位母親能做到以上聲稱的所有內容,我們就要問,然後呢?不用等到越來越頻發的經濟危機、政治迫害、暴亂、戰爭真的降臨在她們母女身上,她很快就會自己意識到,她也無非是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就把女兒拋擲到這樣一個她有意忽視或毫無察覺的殘酷之網中,就像幾十年前她的雙親對她所做的一模一樣。她的女兒也要被迫經歷她所經歷過的,來自性別、階級、國家主義施加的一系列迫害,而且也只能像她一樣,重覆她曾經孤身經歷的相似的抗爭,而她對此也無能為力。然後,她的女兒或許也會像她過去那樣,暗自責怪她的不負責任,但又無法對她過於苛責,悲憤地不知為何而活,又不甘願這樣輕易地死。她的女兒或許也會面臨是否生育孩子的選擇,仔細思考各方面的問題,或許還會代入她當時的感覺和處境。一旦她的女兒也被激素影響了理智,也淡忘了年輕時的焦慮與痛苦,也深陷孤獨、缺乏陪伴,只要稍微一個疏忽,讓她決定行使這項偉大的權能,這樣的故事就又要重新開始一輪——擁有創生權能的神行使自己的權柄,創造了人,但卻將人拋擲在一個即使是神也無法擺脫的、對於人而言更是充滿傷害與罪惡的環境中。世界上的一切成規陳說都在告訴被創造的人:神愛世人,神替世人受苦受過,世人對於她都是有罪者,都是負疚的。並沒有人去質疑神的認知能力、行為能力,以及創造人的動機;這對於神學而言是地獄的門閂。如果神造人不是因為神的偉力和博愛,而恰恰是因為神的無知、無能或邪惡,因為軟弱的、受支配的神要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或者僅僅是出於某種近乎輕浮的娛樂,甚至於——或者神根本沒有想過為什麽,神只是覺得所有的神都該造人來證明自己沒有白做一回神呢?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一旦這樣追問下去,神的面目就變得模糊,甚至變得可憎起來。

“所以——為什麽?或許不應該問『為什麽不生孩子』,而是要問那些人,『為什麽要生孩子』,你知道的,你將會聽到一切超越你想象之外的答案,那些人會笑著、好像理所當然地說出那些令你毛骨悚然的理由,那些輕佻的,把人當作寵物、勳章、工具、基因庫、入場券、死後替身、投資標的、養老保險、階級躍升彩票的,甚至是血淋淋的、令人作嘔的……他們還可以沒有理由——畢竟『意外』對他們而言也可以是一種理由。實在令人費解,如果結束一個生命是一項重罪,是被人認為需要仔細考慮、需要有充分理由、需要克服巨大心理障礙才可能實施的事,而激情殺人會被人解讀為情緒與心理極度不穩定,那麽開始一個生命為什麽沒有被擺在同等的位置上呢?那些孩子又是因為犯了什麽罪,才未經自己簽字就被判了這樣一種無期徒刑呢?在你追問為什麽不能僅僅『保衛日常生活』的時候,你有想過,那些無辜的孩子,她們就做好了應對你現在無法面對的這些問題的準備了嗎?

“這就是孩子們必經的『日常生活』。我不用再去細數她們之後的人生中會面臨的痛苦,因為一切痛苦都是從那一刻,從你們希望保衛的那些前置的『日常生活』開始的。『保衛日常生活』,多麽神聖又帶些親切的表述,可多少比它神聖親切百倍的詞匯曾成為多少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它到底包括什麽呢?包括上面說的那一系列為你們痛斥的制度添磚加瓦的生活嗎?包括那些將特定人的苦難延續千年的生活嗎?包括那些將完全無辜的生命拖進這個深淵的生活嗎?如果不是,那又是指什麽呢?真的有脫離這一切還依然能正常運轉的日常生活嗎?”

“可是,如果照你說的這樣,那人都死絕了,還談什麽歷史呢?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不也是過去曾有過的政治迫害嗎?我不用『保衛日常生活』這樣的詞,只是活著,只要活著,活著才有希望,這總沒有問題吧?”

“人向來是很諱言死亡的,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候,都刻意地裝作無視它,好像這樣就可以逃開死神的視線,好像『活著』才真的是某種絕對的常態或終局,按照‘這樣可以一直安穩度日’的態度規劃、拼湊自己的標版人生。但我想,你應該也清楚,死亡才是絕對的,必然的,不用著急求取,也沒法拖延拒絕,是任何生命都終將達致的結局,但活著卻未必。如果真有什麽神存在,她施舍給每個人的時間可都不盡相同。相比之下,‘活著’反倒更像是種偶然狀態。人完全沒有辦法選擇、決定自己的出生,所處的社會環境,先天稟賦等——是否活著、怎麽活著似乎完全是隨機的、不公平的,只有死亡絕對地一視同仁。

“都說‘未知生,焉知死’,可死亡其實是那麽清楚,生的內涵反而才真是晦澀難言。人太會自我欺騙了,對死亡賦魅,加上前世來生因果業報一系列神神鬼鬼的東西,寧可把死亡變成一種變相的活著,也不願意正視死亡。人人都不說,可心理都明白,無情戳破標版人生虛幻泡沫的死亡,實在是生最大的敵人。人畏懼和仇視死亡,把‘生’的狀態當做一種無理由的‘善’,一切放棄自身生命的行為都叫‘輕生’。仿佛在生與死的天平上,‘生’真就那麽重若泰山一樣。相對應地,維持一種關系,無論好壞,都比宣告一段關系的死亡更好。相對應地,即使求仙問藥換血,犧牲現世的一切幸福,也要求得長生。相對應地,既然個體的生命總有終結,那麽就用後代作為自身生命的延續,讓後代負擔自身的存在意義,為了這些犧牲後代的一切自由與幸福;又或者,像敬神一樣投身於、崇拜於某種集體或權威,以它的延續作為自身的延續,為此什麽代價都豁得出去。相對應地,個體的幸福是不重要的,特定群體的幸福是不重要的,特定時期幾代人的幸福是不重要的,一切為了國族的某種恢宏大業而存在。相對應地,一切敘事都要為了國族‘生命體征’的穩定服務,歷史是綿長而無斷層的才好,穩定高於一切,一切歷史上的對外侵略都是民族的英雄史詩,任何自由獨立都不是個體權利的自然伸張,而是對集體不可饒恕的分裂。甚至於,就連寫科幻小說,都要幻想一種真實存在的『球外勢力』,把人類生存面臨的外部威脅寫得煞有介事,轉瞬實現了人類大團結,進而人類內部的一系列緊張沖突與殘酷剝削都是無關緊要的了,都可以用『人類內部矛盾』輕輕揭過,都成為人類文明延續大計的一部分,都成為男主接過正義大旗上演平民草根躍升特權階級老婆孩子熱炕頭戲碼的墊腳石,或者變成超人主角孤身一人英勇就義封神封聖的背景板,這時勞苦大眾的命怎麽又不重要了?還是說,這會兒就可以把勞苦大眾的犧牲推給天災和外星人了?究竟是誰,一手創造了被剝削者的生存壓力,又用外部敵對勢力作幌子養寇自重,炮制一個以自身利益為核心的、虛假團結的共同體,要所有人為了共同體生命的延續獻出生命,逼得底層不得不把『活著』當做什麽了不起的目的?這樣掙紮地『活著』,難道就不是一種被安排的『日常生活』了嗎?還有底層一聽些話就忘了自己是底層,有人說他們自己是奴仆,底層的他們才是主人,他們還就真把自己當主人了,為了奴仆和整個這個『華美敞亮的大園子』的臉面和利益鳴起不平來,這也是他們『活著』的『日常生活』嗎?”

說完這話,眼前的赫斯托利婭竟突然消失了。波萊塔嚇了一跳,大聲叫了幾遍赫斯托利婭的名字,但卻只是在空曠的房間裏傳出一些回音。她看向窗外的露臺,卻發現,露臺竟然是幹幹凈凈的——哪裏有什麽積雪。一陣戰栗迅速爬滿她全身。

“不……不,不。我為什麽要搬來這裏來著?哦,因為我出賣了工會,拿了80萬,然後聲稱要幫赫斯托利婭逃離瑞吉姆的控制。結果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所以我在做什麽?用自己的幻想朋友來為自己花死人錢,尋求享受找理由嗎?現在怎麽辦……”

她突然聽到樓上傳來幾聲悶響,作為前傭兵的她對這太熟悉了——是帶消音器的槍聲!還不等她有什麽反應,就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一個黑影從樓上急墜而下,猛地砸在露臺上,原本幹凈的露臺血花四濺。她緊忙跑過去,發現墜樓的是個壯碩的女人,背部著地,手邊落著把槍,手腕有被捆綁過的痕跡。

突然,一束強光從上方直射而下,“雙手離開身體!趴下!”

是警察,他們來幹什麽?這人是誰?一肚子的疑問沒處找答案,手裏又沒有槍,波萊塔只能乖乖照做。過程中,她擡頭看了眼,只能看到一個能亮瞎人的光源。估摸著這會兒正有至少一把槍瞄準她的腦袋呢。

趴下後,波萊塔又轉頭看向露臺上那個女人,她好像還活著,頭朝向另一邊,這讓波萊塔看不清她的臉。

“幫我……殺了我!不能讓他們……”

女人那邊傳來微弱的氣聲,但即使波萊塔有心幫忙,她也沒法照做——警察還在樓上盯著呢!

見波萊塔沒答話,她嘆了口氣,抓起地上的一塊鋒利的玻璃碎片,沒有猶豫,只是往脖子裏一拍。剛開始還有些嗬嗬的漏氣聲,但不一會兒就沒了動靜。血液流到波萊塔手邊,還稍有些溫度,黏答答的。在這些日子裏,死人在這兒並不奇怪,但眼前女人這種果決的死法還是讓她覺得有些悚然,又有些動容。有什麽是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東西呢?她知道什麽驚人的、價值連城的秘密嗎?還是說,她是受不了警察的刑訊折磨,自知求生無望,才想死個痛快嗎……

有人正在敲門。波萊塔擡頭看了眼樓上的警察,他對著肩膀嘟噥了幾句,就示意她可以去開門了,不知道剛才為什麽非要讓她趴下。

門開了,是個警官。“非常抱歉,女士,我們也是公務需要,請您理解。這個暴徒想必擾亂了您的生活秩序,交給我們處理就好。”說完,他就要進來,完全沒有征求同意的意思——剛剛他的同事還用槍指著人呢!這怎麽行,應該把他們都給趕出——

不……按照以前她的習慣,她可能下意識就會讓警察進門了,為什麽現在她會有這種想法呢?赫斯托利婭,一定是因為從她那裏看到了奇怪的經歷,聽她說了奇怪的話,一定是的!

頭還是很痛,波萊塔下意識搖了搖頭,這倒讓警察誤會了,他看起來很詫異,可能他還沒怎麽見過這樣“不識擡舉”的。

“女士,我沒有在請求,這是我們的職責,”他晃了晃手中的槍,“如果不讓我進來處理,我相信這個人在這躺著對你來講也是個麻煩,對吧?”

“不不不……您誤會了,我是因為宿醉,有些頭疼,您請便。”

跟著他再次回到露臺,這次波萊塔可以仔細端詳這個硬氣的女人了。

“她怎麽死了?你幹的?!”他突然很火大,用槍指著波萊塔。

樓上那個警察也從大門直接走了進來,“不……不是,長官,我一直盯著她的,她沒什麽動作……”

“那是你了?是你殺的?我在問那個該死的……不,她不能死。你不看著她,看樓下這位夫人幹什麽?蠢貨!”警官突然像發了癔癥似的斥責那個年輕警員。

趁這個機會,波萊塔挪近了些。她發現,女人的眼睛上,好像有個什麽東西微微閃爍,有點金屬質感。但光線太暗了,她看不大清。

一束強光突然從背後照過來,“離她遠點。”

這下女人的臉終於被照亮了。波萊塔好像看到了什麽極其令人驚駭的東西,連連後退,又被露臺的門框絆倒。那個金屬質感的東西,分明是一枚工會徽章,還被人把別針穿在眼皮上。可能是頭幾次沒有成功,又嘗試了幾次,徽章周圍還有好幾個孔洞,眼周血肉模糊,

“啊!怎麽……她是……她是工會的人!”

“你怎麽知道!你也是工會的人嗎?!”警官先是神經質地單手擡槍對準波萊塔,不住地大呼小叫,而後用槍托撓了撓腦袋,又變作一副調笑模樣,“哦!嗨!你看到她的徽章了是吧。我的傑作。怎麽樣?老實本分的勞工被邪惡組織蒙蔽雙眼,變成幹涉生產、擾亂治安、顛覆政權的暴徒,我這是不是也算什麽……裝置藝術家?哈哈哈!”

波萊塔的喘氣聲越來越粗重,吸氣時像抽風箱,一聲快過一聲。

“你知道我們怎麽抓到她的嗎?她被人給賣啦,哈哈!不管是她幫過的人,還是她的同夥,只要出點小錢,或者施展一點我的記憶恢覆術,就什麽都會說的,烏合之眾罷了……”

“……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我有罪……”

“你在說什麽啊女士!我親眼所見,你什麽都沒做,這個人是自我了斷的,與你無關啊。”

警官一把將警員薅過去,悄悄說,“別出聲,那個工會的死了,咱們不好交差,正好弄一個自願的替罪羊回去,多好!”他拍拍警員的後背,朝他挑挑眉。警員不說話了。

“咳咳。嗯,果然!我一開門就知道,你不對勁!老實交代吧!你殺人了?殺了幾個人?都是誰?怎麽殺的?”這位最佳男演員警官馬上又切換成一副居高臨下的調調。再看波萊塔,她的喘息已漸漸平穩,但並不看著警官,這讓警官有些不爽。

“……我要先說明,殺人這事我不是第一次見,更不是第一次做。我曾經是個傭兵。你們懂的,在極個別情況下,這本身就是我的工作。我們應該服務於相同的雇主吧。但我要供述的這樁殺人案,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細節。你問我殺了幾個人,我只能說,我把四個人親手放到絞肉機上——”

波萊塔突然轉過頭,直盯著警官,她的眼睛通紅,喊出來的聲音像砂輪打磨菜刀一樣,嚇了警官一跳。

就是你們!你們這些沒人性的絞肉機——”

“這位……女士,您是不是有精神疾病?如果是真的,雖然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但我們還是要先抓你走,咳,你要知道……”警官碎碎念起來。

波萊塔像是全沒聽見,又把視線移開了。警官有種暗自松口氣的感覺。可能是喊得嗓子幹疼,她咳嗽兩聲,又接著進行她的“供述”。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但是我不能確定她們到底有沒有死。”

“這叫什麽話,您捅了四個人?然後離開了?沒再見過?所以不知道她們死沒死?我怎麽沒聽說最近有這種案子……”

“長官,她說的意思好像是,她把四個人交給我們了”警員悄悄補充。

“啊!當然,是的,她還說咱們是『絞肉機』呢。可是,您是報案嗎?還是檢舉?這哪裏是犯罪呢?更談不上殺人!你說的這五個人,她們到底是誰呢?”

“不,不是你們,但也差不多,你們警察、公司、那些領導們,都一樣的,哈哈,都一樣。我把我的朋友、把那些幫助別人的人都給賣了……我欺騙她們,幫你們做間諜,收集她們的信息,然後一股腦全都給你們。確認身份的,一個骨幹20萬,一個核心成員80萬,協助抓捕還有額外獎金……80萬!你能想象嗎?你給公司當多長時間的狗,像這樣刑訊折磨多少人,才能有80萬?可要說拿這些買她們的命……”波萊塔時而平靜,時而哭嚎,時而又爆發處一陣刺耳怪異的笑。

不知道警官是不是被波萊塔傳染了,又或者說,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那80萬給刺激到了,“你說什麽,出賣有獎金?傭兵……傭兵,我知道了!她們全都是工會的人,和躺在那的那個女人一樣,哈哈!原來你這人模人樣住大公寓的,也是個二五仔,兩面派!哈!你的命真是夠好的,要知道,那些沒這個門路的,想出賣也沒錢拿,只能被我們抓去接著上手段……嘖。我怎麽沒有這麽好的命呢?”

他沒能興奮太久。眼前這個前傭兵走的是公司的門路,她的身份、供述的信息都是有登記的。萬一……她沒準還真認識什麽公司高層的人呢?那這可抓不得了。自己沒法交差,怎麽辦?

“額……那我們言歸正傳,這和你說的『殺人』可沒關系,除了這些,你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事兒了……”

波萊塔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激動,“沒關系?怎麽可能沒關系!別拿你們那套邏輯來套我的事!”

警官被她這一下子嚇壞了,又不敢像之前那樣隨便用槍指著她,“額,這話怎麽說的呢?您看,您又沒有親自把槍頂在她們腦門上,您只是給了份材料罷了,只是幾張紙!一些表格、圖片,就和公司寫字樓裏那些人每天生產的垃圾文件沒什麽區別……我是說,文件又不能真的『殺人』,對不對?套個模板,過一下人工智能,蓋個章,都是走流程,這誰沒幹過?我是警察哈,我們就從法律的角度來講,您這些行為可是完全不違法的!不僅不違法,而且還大大有功!退一萬步講,就算咱們認了,您的行為確實和她們出事有關系,可是死兩個對社會沒什麽用的人,有什麽了不起的?那滿大街人多的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錢反倒是真正的稀罕東西。再說,您也是迫不得已嘛,和公司作對準沒好果子吃,咱老百姓也就是為了口飯吃,怎麽都是掙錢,掙錢就為了活著!要我說,您拿的錢能創造的快樂,肯定遠遠超過那兩個人的死帶來的痛苦啦。遠遠超過!哎呀,錢可是頂好的東西,對不對,哈,哈哈。”

他幹笑了兩聲,可波萊塔完全不知道有哪裏好笑了。眼前這個警察的臉,好像逐漸和那兩個“領導”,和那個“副的”社區負責人重合在一起,實在令她想吐。一想到自己也是抱著這些想法犯了罪,她就想把自己的胃整個掏出來翻洗一番,看看自己是不是因為吃錯了什麽藥,才變成這副德行。

“我真是病急亂投醫。我向你們坦白幹什麽呢?一個自覺有罪的人,向一群睜著瞎掉的眼睛、標榜自己無罪的劊子手謝罪?你我的所作所為,和那些按動毒氣室按鈕的人,和那些制造高效焚屍爐的人,和那些計算不同集中營處理效率的人又有什麽區別?你們這些黨衛軍沒有權力赦我的罪……”

“欸!咱話可不興說得這麽難聽啊,都是為集體做貢獻,都是為了……人民!怎麽還分上道德高低貴賤,還貼上納粹標簽了?咱們一百多年前可也是抗擊納粹的頭號英雄。我看啊,咱也別爭論這個,別的不說,您正義揭發檢舉非法地下工會成員這事兒,絕對是好事兒,其他人都得向您學習。可不是殺人啊!我們就先不打擾您休息,回去給您寫點宣傳資料,塑造一下您的這個英模形象,樹立一個好榜樣,讓大家夥都瞧瞧,爭取再幫您搞點兒表彰什麽的。您要是再回公司,也麻煩您,欸,幫我這說說話兒,我警號是……”

“滾!趕緊給我滾!滾出去!”

兩個警察拖著那個女人的屍體就走了,也沒走什麽常規程序,現場當然也沒打掃。地上拖行出的血跡從門口一路延申到露臺,連接著女人跌落時炸出的放射性血線。波萊塔一個人呆站著,沙發也不想坐,只是默默看著那血色的煙花彩繪。在兩個愚蠢警察的鬧劇謝幕後,哀傷與悔恨又湧上心頭。

她明知道的,那些罵警察的話,又何嘗不是她在自我剖析呢?倘若沒有赫斯托利婭那樁事情,她現在或許還能像之前一樣騙騙自己,像那個警官隨口熟練搬出一系列冠冕堂皇的借口那樣為自己開脫,做些表面的、對結構和自己無害的慈善,做出一副聖人模樣,甚至指責別人不夠身體力行地關心底層生活,轉過頭享受被施舍的人的讚譽,享受那80萬帶給自己的好處。她真巴不得刑法裏能有這樣一條,能裝下她所犯的這罪,給她一個表面上公允的懲罰,這倒也能多少給她點寬慰。都說法律是道德的底線嘛。眼下,她已經確實擊穿自己道德的底線了,但卻沒有法律來制裁她,正相反,法律還完全鼓勵她這樣的行為。這樣顛倒黑白的法律到底是怎麽通過的?

波萊塔覺得,也許自己真的是什麽瘋子吧。上帝死了兩百來年,金錢和科學分庭抗禮;毒氣室一開,原子彈一響,科學也變得面目模糊,金錢才是一切的標準——盡管大家都像逢年過節收紅包一樣,表面上喊的是不要,口袋卻都給撐得大大的。這世界早就沒有給道德留下什麽餘地了,一說道德,人腦袋裏想的都是什麽騎士、貴族、神職人員、封建禮教、纏足裹腳。沒有什麽新道德,只有不值一提已然作古的舊道德,現代人都是道德過敏的。有人覺得沒了道德,工具理性可以上位,數字總是客觀,卻沒覺得每周工作一小時就算就業的統計口徑有什麽奇怪。有人高呼一切為了人民,結果人民是他生造的一個概念,不是具體的人,一切人都可以隨時是人民,隨時又變成敵人。有人說,草根就是民主,草根就是人民,於是一群人為了劃定誰更草根,把草根分成三六九等,最草根的迫害不如自己草根的,結果大家當真連草都沒得吃,全都餓死,也就人人平等了。於是有人幹脆否定一切,也否定一切標準的可能,現代人把自己定義成了“後現代”……這明明是一個沒有標準的世界啊,波萊塔!你大可以拿了這80萬走人,去沒有任何負罪感地逍遙自在,法律不會強制你,更沒有道德約束你,你給自己定的罪,依據的到底是什麽呢?你的心裏裝著一個什麽魔鬼般的道德啊,波萊塔!

嗡嗡的聲音從腳邊傳來,不知道手機什麽時候掉到地上了。是鐘步成的語音請求。

看到這個名字,波萊塔就心煩,一想起當初她白天晚上、明裏暗裏慫恿的話,她就一陣一陣犯惡心。自己當然不能把責任全都推脫到她的頭上,但如果說她自己已經給自己定了罪,那老鐘毫無疑問是共犯。

她狠狠點了拒絕。手機停留在通訊軟件首頁,置頂的消息還是老鐘的。波萊塔直接鎖屏,把手機丟在一邊,可不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紅點弄得她心煩意亂,她還是拿起手機,點開了老鐘的聊天框。

昨天大半夜的,鐘步成瘋了似的,一連打了好幾個語音電話,都沒打通,她就留了個言,“明天有個慈善晚宴,市長夫人和網訊董事合辦的,附條件開放。我能把咱倆弄進去。要不要去見見市面,碰碰運氣?沒準這是咱倆的機會呢?”

過了半個來小時,她又補了張照片,“會場是個帶大花園兒的大house嘿,真氣派著呢。”

嘖。波萊塔咋舌出聲。她也知道老鐘好面子,說話總有股拿腔拿調的誇張味兒,好像想掩蓋什麽,在打字聊天裏就顯得稍微更過分點。搭夥這麽長時間了,雖不是完全不適應,但還總是有點看不慣的。

可能是見波萊塔一直沒理她,她後來也沒再多說。直到剛剛才又給她打那一通電話過來。

波萊塔正想把手機撂下,她可還有自己的事情要頭疼呢。結果手機又是振動,老鐘又給她發了條新消息。

“小波,你在哪兒,我有正經事想和你見面聊聊。”

這回這話看著沒那麽不正常了,波萊塔剛想回個“在家”,才想起來,今天這才剛搬家。沒辦法,她把地址給鐘步成直接發過去。一扭頭,地上的血印子還在,但來人是老鐘,應該就先不用管了。

門外不久就響起敲門聲,來得到快。老鐘這回有錢了,不會真是打著飛的來的吧?波萊塔一開門,就聞到一陣直沖腦門兒的酒氣,還沒看清臉,老鐘的胳膊就已經搭到她肩膀上了。

“大慈善家,晚宴還痛快嗎?喝這麽多酒,是高興壞了吧。多少人想投資你啊?”波萊塔一邊挖苦她,一邊扶了她在沙發坐下。她這才發現,老鐘換了身新禮服,就是看著胳膊腿兒有點緊,不大合身,能解的扣子也都解了,弄得不倫不類的。左手手腕上磕了塊紫印子,形狀看著像塊表,可手表卻沒了。

“你也不差呀小波……搬了新家,馬上就這麽給開個光……講究!”老鐘一指地上的血痕,手搖搖晃晃比個大拇指。都是見過血的,誰也瞞不過誰。

波萊塔抱著胳膊,沈默了一會兒,還是沒答話。老鐘拍了拍腦袋,甩甩臉,馬上收起剛剛調侃的語氣,“說真的,小波,咱都交個底。這錢咱都算是拿了兩天了……怎麽樣,用著順手嗎?開心嗎?”

“怎麽?當時那麽慫恿我跟你一起,無終、奧斯、威斯瑪她們的話都不聽,現在受屈了?心裏難受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波萊塔像個受傷的獅子,一下子火起來了,“我跟你說老鐘,小豆子,她老師,還有很多人都可以拿這事兒對我陰陽怪氣,戳我脊梁骨。當時不知道,要是換成那個過去的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晚了,我不知道怎麽鬼迷心竅地就上了車,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但是你不行。”

“你這麽說,我就當你回答了。我知道,她們仨之間發生那些事兒,你心裏肯定不好受……而且肯定比我更不好受。有空我再和你說說我今天碰到的事兒,那真……真夠寫一本小說的,但今天我來,主要是想跟你道歉……也變向跟無終道個歉。真的,我對……對不起你們。”老鐘說著,就使勁想從沙發上站起來,結果腿一軟,直接趴在地上。

波萊塔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又把她攙回沙發上去。“你都喝成這樣,就別來這套了。你要是真有心,自己想想,和我道歉有什麽用?兩個綁匪把人一家撕票了,裏邊老大突然對手下說,哎呀我對不起你。你說這有用嗎?你怎麽還拎不清呢?”她真是氣得想笑,“你這樣,除了給自己找點心理安慰之外,有什麽用嗎?”

老鐘癱在沙發上,眼看要哭起來,波萊塔看見了,沒管她,“你以為我就不想找人道歉,找人傾訴這事兒嗎?我憋在心裏快憋成瘋子了。昨天一早,小豆子來找我,你知道看著她我有多難受嗎?咱倆當時怎麽能忍心騙她、利用她的?平時那房東老頭每次來,都能把我氣夠嗆,你知道的,可這次我只氣我自己。要是把他放咱這個位置上,是,他也二話不說一樣搞出賣。那我和他有什麽區別?我憑什麽瞧不起他呢?”

波萊塔唾沫橫飛,肯定有些已經在老鐘的臉上和她的眼淚會師了。

“然後呢,我想和我關系最近的好朋友、好鄰居傾訴,我就沒見過她那麽好的人,結果你猜怎麽著,她根本不是人,她是個幽靈!唉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瘋了……以前那些事,她一件件給我看,我全想起來了,越看越覺得現在這個自己不是東西。你知道嗎?”

她指著地上的血跡,“你看見地上這一道道血了嗎?一個工會的人死在露臺上了,被警察抓捕刑訊,曲別針穿眼皮,跳樓逃命中了槍,摔到我這層,就在我眼前,用尖玻璃自己抹了脖子。我跟警察說我殺了人,我有罪,他還誇咱呢,說咱是好模範,咱做得對,說這些人該死!你都知道嗎?”

波萊塔不停地走來走去,突然冷笑一聲,“我還說你,我這樣何嘗不是求個安慰呢?我是醒著時良心不安,你是醉了後良心不安,說不定你明早醒了酒,你還會後悔跑來在我面前出過這一遭洋相呢?兩個滿手鮮血的罪犯,在這爭相顯露起道德標準來了。”

“啊!”她突然一跺腳,嚇得鐘步成也以為她真是瘋了,“我真是蠢到家了。要說道歉,要說贖罪,最值得我們這樣做的對象不是明擺著的嗎?我早幹什麽去了?”她沖過來鉗住鐘步成的肩膀,“老鐘,你敢不敢?明天,或者後天,我們就去和工會的人坦白一切?”

“敢!有什麽不敢!經過今晚,我已經改頭換面,什麽都豁的出去了!”

“不……只和工會私下坦白還不夠,我們去老托德的酒吧!放出話去,把能喊來的人都喊來!搭臺唱戲,我們要當著大家夥的面,坦白一切,給工會的人道歉!”

太可怕了,波萊塔,你真是個可怕的、不要命的瘋子。一個瘋子,一個酒鬼……你們到底還能做出什麽事兒呢?太可怕了……

第二天,依然有人給波萊塔的新居送《燃燒》報,不是小豆子,而是一個面生的小女孩,比小豆子年齡稍長些。波萊塔讓她幫忙給工會帶消息,說明天晚上7點,會在老托德的酒吧開一個重要的酒會、發布會……什麽的,請工會一定要派人參加見證。等散會後,還要約他們在另一處爛尾樓裏見面。可能覺得這種邀請有點怪,她特別加了一句:不是埋伏,我用性命擔保。

“你加上這句,更像有埋伏。”老鐘掐了煙,無奈地對波萊塔說。

“你別管。現在酒醒了,後悔還來得及。”

“大小姐,親娘!您都要去直接坦白一切了,我能跑得掉?與其茍延殘喘,不如早日老實交代,沒準還能爭取組織寬大處理不是。以前的舊工會樣板小說都這麽寫的。”

不想邀請太多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更不想引來什麽無良媒體和自媒體,兩人沒有在公開網絡大幅宣傳,只是各自在局域網和熟識的人中間散布了消息,這也就夠多人了。雖然這幫人一傳十十傳百,或者中間直播曝光上網,到最後性質也差不多,但總歸是比不考慮這些好一些。

和老托德包了第二天晚上的場,兩人一宿沒睡。老鐘是煙酒沒離手,波萊塔更嚇人,只是在那念念叨叨地溜達,也聽不清說的什麽,把老鐘嚇得更精神了。時間轉眼就到晚上。托德的酒吧也是用爛尾樓改的,等兩人進了酒吧,已經正經坐了不少人了。

“謔,今天還真是什麽人都有,公司的人果然也來了。”老鐘湊過來對波萊塔說悄悄話。

“真的?哪些啊?怎麽看出來的?”

“嘿,這還要問,在公司上班的人,隔老遠都有那股味兒,再加上那副死人臉,老遠就能認出來了!”老鐘又偷偷用胳膊肘拐了拐波萊塔,“你看那夥,咱老同行,幹傭兵的,這不用說。前面這夥,穿著工服呢,廠子裏的,也不用說。那幾塊,得看好了,保不齊是幹媒體的,設備保準在桌子下邊的包裏藏著呢。”

“可以啊老鐘。”

“嘿,這是咱老傭兵的必備職業素養了。可唯獨工會的人都是哪些,我是沒看出來。”

“沒事兒,她們肯定會來的,不暴露身份是她們自己為了安全著想,等這邊散了我們再單獨見她們。”

“得嘞,你先準備,我去招呼一下客人,熱熱場子。”

“不是,咱是來供罪的,不是來這開你那慈善晚宴的……”

“嗨!你就當我怕自己活不過今晚,臨了了得著急多說點話!”

波萊塔哭笑不得,由她去了。

“姐妹兒幾個敞開了喝,今兒我倆請客,平時沒喝過的酒都點一輪兒,千萬別客氣!”

老鐘朝著一桌相熟的傭兵走去,一下勾住了一個缺了一只眼的老傭兵的肩膀,開始她的“待客”話術。

“行啊老鐘,幾個月不見,掙大錢了,怪不得離職呢。怎麽說,有啥門路,能不能和咱們自己人透露一點兒……”

“欸!真不是我小氣,但現在還不著急。我們正是為這事來的。一會兒,我們跟大家一五一十講清楚。但要說這個門路,我覺得還是不走的好,一般人真受不了。”老鐘抓起一邊的啤酒,一下往肚子裏灌了大半瓶。眾人只當老鐘不願分享財路,也就點到為止,不再提。

和前同事,翻來覆去也就聊那些話題。前司和其他同事能說的奇聞軼事,最近的社會新聞和大瓜,大家各自的生活、興趣愛好,掙錢的門路——當然,大家基本都會說沒錢,也沒處掙錢。當然,一般還得聊上好些時間的老公、孩子和烹飪之類的家務事。不過傭兵圈有個公開的潛規則,不流行結婚生孩子,所以上面這幾條一概算作傭兵們調侃別人的話題。

和前同事侃完,鐘步成剛站起身,準備去招呼工人們,就被一個矮小戴眼鏡的男人叫住了。他也是穿了件工服,捏著老鐘的袖口,看著有點扭捏。

“那個,鐘……鐘老板,嘿,我是,我是那個老趙介紹來的。聽說您最近飛黃騰達,我恭喜您發財。恭喜恭喜。”他聲音總有點發顫,太卑微了,聽得鐘步成有點難受。

“額,好的。您請便,來就是客,隨便敞開了吃喝啊!”

“不不不……我是想,能不能問您借……借,借點錢救急。我老婆大病住院,醫生說得……5萬能治。可我們砸鍋賣鐵,實在是湊不出來這些……”他聲音特別小,說著就倆手一抹眼睛,本來沒看出啥眼淚,這手一抹,楞是鼻涕眼淚都有了。

鐘步成也一時楞住了,覺得有點不像,大聲重覆了一遍,“啊?你老婆病重,要5萬啊!這……”

男人大驚失色,連忙示意鐘步成閉嘴,可坐在一邊的工人都爆笑出聲,“就他?老婆重病要錢?哈哈!老鐘你可千萬別給,這家夥前兩天在外邊養的三兒找上門了!要錢,不然就告訴他老婆!想騙我們騙不到就跑這來了,你可真不要臉!”

說話的好像就是男人口中那個“老趙”,在工廠裏算比較有名,管點小來小去的采購,很多人聽他的。

“來來來,老鐘,來這邊坐。來!咱大夥給老鐘敬一個,別忘了今天這頓酒誰請的!”工人們都舉起杯子敲擊桌面,大聲說些簡短的吉祥話,然後喝酒。

“怎麽樣老鐘,有沒有興趣一起幹點事兒?”老趙突然壓低聲音,俯身過來對老鐘說,弄得老鐘心裏又有點怪怪的。別又整什麽幺蛾子吧!

見老鐘沒答話,老趙又接著說,“我知道,你現在有錢,但你一個傭兵,這錢的來路……怕不可持續。我說的對不對?你想不想……一直有錢?”老趙最後的氣聲嘆得很重,手裏前三個指頭在桌下邊暗暗地來回搓,“工廠采購這塊,油水可不少,咱倆合作,我內你外,財路滾滾來!”

老鐘笑了笑,瞥了眼旁邊還在興高采烈喝酒的工人,不知道她們對這位老趙的這副面孔是不是知根知底。

“趙老哥藝高人膽大啊,想必現在已經風生水起了。我這中途加入,嘖,怕利益分配上不太方便嘛……”老鐘擺擺手要走。

“欸,都好商量嘛,細節問題可以之後再……哎喲”老趙在桌下一拉,有點想強留老鐘,但沒老鐘有勁,反而被帶了個趔趄,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

“各位,老趙太客氣了,我這要走他不舍得,都從凳子上竄下來了。”

工人們又是一陣哄笑,沒看出來她們誰和老趙是不是一夥的。老鐘搖搖頭,環顧一下,人太多了,魚龍混雜,現在也不是跟公司和媒體接觸的時候……

“咳咳——”

酒吧的音響傳來一陣咳嗽聲和電流聲,不久就又沈寂下去,只剩下沙沙的底噪聲。波萊塔站在平時有樂手演出的小舞臺上,眼神看著調音臺的方向。那邊舉起一個ok的手勢,她才又轉過頭,開始說話。

“大家晚上好,我是波萊塔,以前是一個傭兵。大家應該都知道,今晚是我和鐘步成兩個人租的局——”

“敬你們倆!”

“謝謝你們的酒菜和錢!哈哈!”

“謝謝波老板和鐘老板!”

沒等波萊塔說完,下邊就又熱鬧起來,有人開始說起吉祥話。感覺他們應該沒少參加這種別人請客蹭吃蹭喝的局,可能知道在別的場,主人這邊的情緒價值都得給足點。老鐘瞄過的幾個疑似媒體的人也開始解包,肩膀上、手上都有小相機,還有人幹脆不避諱,拿著三腳架直接開始在短視頻平臺直播了。

兩人確實也沒說不允許直播錄像,一般這種局大家拿出手機相機也都是圖一樂,可今天說的事兒和往常不一樣。老鐘在臺下和波萊塔對視了一下,見波萊塔對媒體沒反應,也就沒有出言阻止。

波萊塔的手向下壓了壓,大家也很給面子地稍微安靜了點,偶爾還能聽到些餐具和盤子的敲擊聲,以及打酒嗝的聲音。鐘步成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離開了座位,走到小舞臺一邊,像是接受審判一樣,低著頭沈默不語。波萊塔繼續說話。

“大家也都吃喝了有一陣了,我就默認大家酒足飯飽了哈。大家肯定好奇,我們倆前傭兵,按說是沒門路弄什麽大錢的,我們的錢是從哪來的?我今天就告訴大家:你們剛才吃的每一塊肉,喝的每一口酒,都是在吃工會骨幹的肉,喝工會骨幹的血。沒錯!我們向公司出賣了工會成員的詳細信息,公司給了我們倆每人一筆豐厚的賞金。這就是我倆搞錢的路子!”

波萊塔的聲音最開始出奇地冷靜,但最終還是沒能克制得了,越來越大聲,到最後已經開始有些發抖。

臺下比之前更靜了,只有幾個混不吝的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麽,甚至能清晰聽見他們大口咀嚼食物的聲音。吧唧吧唧的聲音一直響著,總叫人又回想起波萊塔剛才說的吃肉喝血的話。

“沒人有意見?好的,讓我說得詳細一點。我們從傭兵公司離職,打算單幹。你們知道,傭兵公司和其他公司一樣吝嗇,我們的薪水比普通工人高不了多少,還經常要面對直接的生命安全威脅。結果,傭兵公司不僅卡我們離職,而且還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死亡任務。簡單地說,就是要我們出賣工會成員的信息給他們,信息被公司認可就有獎金拿——當然,按公司的脾性,如果我們能拿到獎金,那這個人多半已經死了。一個骨幹20萬,一個核心成員80萬,協助抓捕的話,獎金根據貢獻翻1至3番不等。這個任務,我們必須完成,如果不完成,那我們不僅沒法離職,而且還要按比例背違約金,最少20多萬;而主管沒和我們說的是,我們還可能因為消極配合而被認定為潛在的工會成員,被直接抓捕訊問。就這樣,我出賣了4份信息,鐘步成出賣了5份信息,其中都包括了我們的前隊友,林無終。提交信息沒幾天,我們就各領到了80萬。就這樣。”

這回話說到一半,那位老趙和他的幾個“工友”就開始拍桌子,指著鼻子罵波萊塔和鐘步成,罵得很臟。可公司的人一露面,他馬上就啞火了。公司的人開始勒令錄像直播的人停止,並收繳設備和內存卡。不過按往常,總會有人還在偷錄的。有人見情勢不對,陸陸續續離開。老托德倒好像不在意,反正這兩位金主會包攬損失。

波萊塔看向坐在一起的前同事們,“我們懷疑,每一個試圖從傭兵公司離職的人,都會接到這樣一個死亡任務。因為傭兵並不富裕,又身經百戰,本身就容易和工會的人接觸,離職之後很容易成為工會開展反公司行動的關鍵人物。我們就是他們養的一群走狗,等待著我們的不會有什麽光榮退休的結局,只能是死在任務裏,或者被他們這樣處理掉。”傭兵們聽了這話,表情都很凝重。公司的人本來是想沖上臺制止的,結果波萊塔和鐘步成倒從懷裏掏出兩把槍來,他們人手不夠,一時倒也沒把握,只能試圖撥號求援。

“砰”,一聲巨響,波萊塔擡手一槍,把那人肩膀上內置的通訊器連同肩膀一並打碎,“別動!要怪就怪公司低估了我們,派你們這點不會使槍的人來。我們不想亂殺人,也包括你們。等我們說完,撤了場子,你們該怎麽著怎麽著。但現在,別想著搞花樣,不然讓你們知道知道,我們這些傭兵每天過的是什麽日子。”

她又清清嗓子,“我知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保不齊這幫公司狗還有什麽聯絡手段,會招來什麽人。該坦白的我們也都已經坦白。說上面那些並不是想為我們自己開脫,把責任都推給公司和環境,只是想讓大家明白,大家日常生活背後的處境。我知道,我們一樣犯下了無法被原諒的罪。盡管並沒有什麽法律要求我們服刑,但我們自己也完全無法原諒自己。我平日裏沒少受工會的幫助,不僅是在生活上。如果沒有工會,我不知道我們傭兵的生存狀況會不會更糟糕、更沒有底線。包括對小豆子,坦白地說,我曾經有過收養她的想法,可惜條件不允許。就算拋開這些個人的私情私利,我也知道,工會的存在對舊工會一手建立起的權力與商業帝國有多大的威脅,從他們給出的獎金數額就可窺一二了。拿到錢不過兩天,我受的精神折磨就不亞於前半生的痛苦的總和。我花了一些錢,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麻痹自己,但終究還是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這荒唐的一切。就在前天晚上,我還親眼目睹了兩個警察如何用刑訊手段,把一個工會成員逼上絕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像我一樣的人舉報,才遭此橫禍。我也不知道,我舉報的四個人當中,幾人被抓,幾人遇害。我躺在新房子的床上,床墊軟彈,我卻覺得像躺在自己親手造就的屍山血海裏……”

波萊塔哽住了,沒能繼續說下去。

“本來還想說很多,不過感覺也沒差。說得再多,也還不是已經無可挽回,還是不要繼續連累大家。很開心大家能來聽我們最後的道別。你們走吧,註意安全,路上當心公司的人。”

說完,波萊塔就徑直往門口走,鐘步成緊貼著她的後背,槍口一直對著公司的人,不一會兒兩人就一起出去了。公司的人趕緊為那個沒了肩膀的人治傷、求援,也迅速離場。從波萊塔開口說話,到主角紛紛退場,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剩下的人只是在彼此眼中照見對方的驚惶、哀傷,或者其他一些見不得光的小心思。

“欸,大家沒吃飽沒喝好就接著吃,接著喝,哈哈!波萊塔和我說過,今天一直到23點59分,賬都算在她倆頭上!”老托德還在試圖重新激起大家的消費欲望,可大家只是像沒聽見似的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果然,社交媒體、短視頻平臺很快炸開了鍋。雖然關於公司大搞□□,私下用懸賞刑訊手段緝捕工會成員一事已是公開的秘密,鬧得人心惶惶,可還真少有人把這種事的細節端上臺面來講。公司反應速度很快,先是使用當家手段捂嘴刪帖。當發現刪帖速度還不如大家發布的速度,又開始矢口否認。這並非因為他們選擇不和工會敵對,而是因為他們不想為沒來由的人和信息耗費甄別成本,並支付高額報酬。這並不經濟。

“看呢,這下你也變成大網紅了,小波。”老鐘又沒正形地拐拐我,“看你開槍這下,多帥哦,也不知道是誰那麽大膽子偷偷錄的?”

波萊塔她們到了約定的見面地,冬天的爛尾樓陰風陣陣。眼前只有一個女人,穿一身破舊的家居服,在爛尾樓裏拾鐵釘鐵絲之類的廢棄建材,看不出來是做什麽的。

“……你好?”波萊塔試探著問。

“哦,你們來了,我以為你們也是來撿破爛的呢。”

“工會……只來了你一個人嗎?”

“哦!當然了,我離這住的最近,正好能來這撿點釘子回去。”

“那你一定是骨幹吧。”

“骨幹?你們就習慣跟著公司的說法叫,其實我們一直不興這個說法,沒什麽骨幹不骨幹,核心不核心的。”

這話聽得波萊塔和老鐘都有點納悶。

“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們想把剩的錢……還給你們……還有,你們不打算把我倆關起來……用點刑或者‘改造’一下什麽的嗎?”

“啥?你們把我們當啥人了,那和公司有啥區別?”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我實話跟你倆說,反正就我知道的,你倆根本沒害成人,能拿到錢,算你倆自己有本事。換一般人還弄不來呢。你們真有心的話,別拿錢整那些沒用的,多和其他人交流交流,合夥整點能幹實事兒的真家夥啥的,那就挺好。反正都一樣。具體你可以和下邊那廠子的劉大姐聊聊。”

“……行,那……我們還需要做什麽嗎?”

“哦,給你倆個紀念品,算你倆見過我了。”

她從兜裏摸出兩個灰白色的不規則金屬塊——是工會徽章。

兩人接過徽章。波萊塔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工會的徽章——竟然是用螺絲釘壓鑄的。裏面什麽樣的螺絲釘都有,也包括女人正在撿的這種。兩人手裏的徽章樣貌都不盡相同,看起來很隨意。

“這……為什麽是釘子壓成的呢?”

“哎呀,劉大姐給我講過,說她們覺得吧,舊工會那個標志的寓意不好,那倆工具,一個用來唰唰地割我們這些韭菜,一個用來哐哐地敲我們這些螺絲釘,那工具握在誰手裏,實際歸誰所有,還不一定呢!這不,她們就覺得,這釘子比那兩樣好,更像我們。誰來錘我們,我們都把頭挺得尖尖的,克服一切障礙。誰要是不知好賴,敢找我們麻煩,就用尖的那頭對著他們,要他們流血。所以就改釘子了。但是吧,我還是覺得,都一樣。你看這徽章,釘子挨在一起,被敲成一個鐵旮瘩,這就好了嗎?反正我是從來不戴,別人一般也都不戴,所以這就是個紀念品,留著玩就行,沒啥神聖不神聖那一說道。”

“那,我們收下這個,就算是工會的人了嗎?”

“即便沒見過我,不收這個,你們罵公司,朝他們開槍的時候,你們也就是工會的人了。即便收了這個,你們再巴結公司狗,想著騎別人頭上拉屎,你們也就不是工會的人了。多簡單!咱們這是思想指引行動,可不能整啥屁股決定腦袋、腦袋跟著錢袋子走的事兒啊,整個花花公子俱樂部,那就變味兒了,到時候啥都能幹得出來了。你看,現在這公司這不就這麽來的嗎?你以為人當時眼巴巴的進那舊工會,真是因為啥思想先進積極,想給人做貢獻呢?那是想讓別人給他做貢獻,那是想有權力了,知道不?”

“可是,完全沒有組織的嗎?那你們平時這些事兒,誰領導,誰管理呢?”

“你這麽大人了,自己的事兒自己管啊,你自己樂意活成啥樣是啥樣,輪得到別人指手畫腳?那在辦公室坐著,保安警衛圍著,手都沒咋沾過土的人,跑來指揮我們咋辦,那不純禍害人嗎?你要是有困難,和大家夥說,大家夥有的幫助就都幫忙。你之前收報紙的時候肯定也被這麽幫過,對不對?幫完了,難關過去了,你要是有什麽不滿,有什麽生氣的事兒,你再和大家夥商量,誰願意一起,你們就一起幹,大家還幫著你們,多簡單的事。行了,你們趕緊回去吧!我這還得再撿點兒。”

女人的話讓波萊塔他們有點不知所措。她們下了樓,但總還是覺得,肯定沒這麽簡單,工會的運作背後一定還有什麽更深刻的道理,是這個女人不知道的。這還要等她們問過那位劉大姐再說——

“砰——砰砰——”

耳邊傳來三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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