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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白襯的樣子真像個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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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白襯的樣子真像個新郎

虞歲穗做了個噩夢。

她在試飛院的走廊上狂奔,走廊突然變得沒有盡頭,不管她怎麽跑都跑不出去。

藍玻璃把光線都濾成冷調的藍,人在裏面就像被琥珀包裹住,海水般的寂靜堵住氣管和耳膜,茫然和慌張令人缺氧。

虞歲穗忍不住大喊:“張栩生——”

這片海洋靜如死水。

她又往前跑了幾步,猝然停住腳步,像個走失在人群中的孩子似的,十分委屈地哭泣起來:“你在哪…”

外面下起雨,雨勢劇增,風呼嘯著將雨水潑到窗戶上,水聲如雷。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叫住了虞歲穗。

是姚望,他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拉住虞歲穗手腕,眼睛裏露著焦急:“你怎麽在這?快跟我走。”

虞歲穗奇怪地看著他:“去哪?”

“買蘋果啊。”

或許是走廊空曠的緣故,姚望的聲音格外清晰,帶著點回聲。

虞歲穗退一步想掙開他,說:“我不走,我找張栩生,你見過他嗎?”

天突然晴了,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打到墻壁上。

虞歲穗不由瞇了瞇眼:“張栩生在哪?你帶我去找他。”

姚望像是聽不見她說話,兀自提起裝滿蘋果的塑料袋,露出開朗的笑:“你拿一個吧。”

“我不要蘋果,”虞歲穗語氣急切,“我要見張栩生。”

姚望垂下頭從袋子裏拿出一顆蘋果硬塞到虞歲穗手裏。

猛一眨眼,眼前的場景就變了。

虞歲穗呆楞在原地。

他們都在,周亮鋒和試飛小隊的所有人。

他們都穿著深藍色常服,神情肅穆地望向她。

虞歲穗的目光在每一張臉上停留,唯獨沒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那張嚴苛的,時常帶著溫柔神色的臉。

“張栩生呢?”

她聽到自己微微發顫的聲音。

這是她的心聲,或許說出口了,或許沒說。

他們靜悄悄地望著她,誰也不回答。

虞歲穗走上前,她的目光定格在某處,整個生命也隨之定格了。

身高很像,體格也很像,但…

她知道那鮮紅的國旗下覆蓋的身體不是她的愛人。

剛才姚望掏蘋果給她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姚望的手不是削蘋果的時候劃破的。

腦海深處浮現出飄渺的人聲:“…機毀人亡,什麽都找不到,不然怎麽叫親屬離那麽遠,因為那根本不是遺體,是木頭人…”

那麽張栩生是犧牲了,而且屍骨無存。

她想問,是這樣嗎?

但說出口的卻是:“我能看一眼他的衣服嗎。”

虞歲穗平靜地從姚望手裏接過張栩生的軍裝,它疊得很整齊,拿在手裏沈甸甸的,手指摩挲布料,觸感有幾分粗糙,也有幾分柔軟。

總有一種錯覺,感覺它是溫熱的,就好像他剛穿過,才脫下來,只是委托她幫忙掛起,等他下次再穿。

虞歲穗垂眸看著軍裝上他的名字,低聲說:“我想和他待會兒。”

周隊等人一言不發地退出了房間。

虞歲穗慢慢把頭低下去,直到整張臉都和軍裝貼在一起,閉起眼輕輕呼吸。

她馬上就聞到了張栩生身上那股再熟悉不過的白花調的馨香。

沒錯,就是他。

這才是他。

他愛用的肥皂,愛用的洗手液,都是這個味道,他的枕頭,被窩,他溫暖的懷抱和頸項,也都是這個味道。

香與熱的沈淪裏,蒸騰在身體間的愛意湧動得更熱烈,以吻相渡。

那些清淺而隱晦的純潔的欲望。

只剩下一句支離破碎的舍不得,他眉骨上的痣終於變成了遙遠的星辰。

虞歲穗睜開眼,她不記得夢裏的內容,但眼淚隨著起身的動作,毫無征兆地滑落下來。

她慢慢伸手摸了摸臉,才發現淚濕一片。

吵醒她的是手機,有一個來電,虞歲穗翻過屏幕,見是袁朗。

她拿過床頭的水杯喝了一口才接:“餵,小朗叔叔。”

“歲穗,你在哪?”

“我在家,”虞歲穗覺得心裏脹得難受,喘不過來氣似的,就又喝了口水想壓一壓,“剛才在睡覺。”

袁朗說:“臺風不是要來了麽,厲總讓我來檢查一下窗戶和陽臺門,你住的老房子,他不放心。”

聽聲音,他應該是在居民樓裏了,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虞歲穗穿上拖鞋,走過客廳的時候隨便從椅背撈了件衣服披上:“我來給你開門。”

那件衣服還是張栩生的。

袁朗一見到虞歲穗就發現她不對勁,訝異道:“怎麽哭了呢?”

“沒事,”虞歲穗蹲下身想找雙拖鞋卻發現沒有多餘的,便說,“你穿張栩生的吧,你們倆腳差不多大。”

袁朗打開櫃門往裏看了眼:“沒事,我穿鞋套就行,方便。”

虞歲穗想起張栩生第一次幫她把行李搬到家裏,也沒穿拖鞋,也穿鞋套,當時她還覺得這個人蠻講究。

“也行。”

袁朗利落地用鞋套包住鞋:“他在閻良?”

虞歲穗嗯了一聲。

“你們打算就住這了麽。”

一聽就是厲雲攛掇他來打探。

虞歲穗笑了笑:“不會,等他這次回來就去看房子,這套賣了留著都行,或者便宜點租給學生,附近不是有大學麽。”

袁朗點點頭:“挺好。”

虞歲穗跟在袁朗身後說:“窗戶什麽的他也看過,應該是沒什麽問題,可能就雨大的時候下面會有水漏進來吧,到時候我用毛巾塞上就行。”

袁朗用手指推了推窗戶:“是個仔細的人。”

“這花都是他種的?”

“我種的。”

袁朗噗嗤笑了聲:“不是嘲笑你啊,真不信。”

笑都笑了還說不是嘲笑,虞歲穗有點無語:“我參與了。”

“那就更厲害了。”

“全靠同行襯托是吧?”虞歲穗也笑了。

虞歲穗靠在陽臺門邊看袁朗忙活的背影,笑容逐漸淡下去,忽然極輕地說道。

“我今天午睡的時候做了個夢。”

“夢裏不太好?”袁朗了然。

“嗯,”虞歲穗交叉雙臂,這是個無意識的自我保護的動作,她皺眉看向別處,“非常,非常不好。”

這時袁朗停下動作,轉過身看著她:“所以它是夢,夢裏不好的事都不會發生的,你別多想。”

他仔細觀察了一下虞歲穗的臉色,說:“你嚇到了,去用溫水洗個臉吧,那樣會好一點,等會兒我給你熱杯牛奶喝。”

虞歲穗還是有點郁悶,轉了個身,最終還是沒忍住打開手機。

這時她發現張栩生在下午的時候給她打過一個電話。

那時她睡著了,沒有聽見。

虞歲穗暗自松下一口氣。

既然能打電話,那應該是下機了吧。

可為什麽打了又掛斷了呢?

有個不合時宜的想法冒出來,虞歲穗趕緊又想,應該是張栩生知道她在睡午覺,不想吵醒她,所以才打了又掛了。

一定是這樣。

虞歲穗說服自己,指尖飛快地點了回撥。

第一次,無人接聽。

第二次,無人接聽。

一連三次,始終無人接聽。

聯系不上他了。

張栩生從來不會不告而別,他做什麽或者想做什麽,都會跟虞歲穗提前打招呼,連飛行的時候都會把手機給地面的同事,就是為了避免虞歲穗有事給他打電話沒人接。

他絕對不會斷聯。

那一瞬間,虞歲穗感到自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淹沒,整個人像被冰凍住似的僵在沙發上。

袁朗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聽見。

剛才那個被遺忘的夢境,轉瞬間如同洪水湧入腦海。

沿海地區正迎來第一場臺風,所有單位都在組織抗臺,學校和體育館門口相繼放出臨時避難所的牌子。

虞歲穗的父母各自在抗臺一線加班,她一個人把陽臺上的花盆轉移到屋內,把毛巾和臉盆準備好,檢查窗戶的縫隙,在一切事情都做完後,她舒了口氣癱倒在床上。

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她一直在強迫自己不停做事,畫畫,拖地,用手洗衣服…仿佛只要不閑下來,就不會被糟糕的情緒所控制。

但只要想到張栩生,這些努力全部白費。

去找他,她的心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虞歲穗沒有其他試飛員的聯系方式,倒是加過淩雲的微信,虞歲穗躊躇半天,文字編輯刪除好幾回,最終還是沒有找她問。

她生怕聽到噩耗。

閻良那邊也沒有找過來,虞歲穗想,這很古怪,要是張栩生真的出了什麽事,她肯定會收到消息。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臺風將近,寧州的航班都飛不了了,等臺風過去起碼要一個星期。

虞歲穗熬了一宿,忽然產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開車去隔壁市。

能開多遠開多遠,趕在臺風登陸之前離開這,找到一個不受影響的城市坐飛機直飛西北。

她在下樓的時候又碰到了袁朗。

袁朗攔住她:“去哪?”

虞歲穗道:“西安。”

“為什麽現在去找他,”袁朗知道虞歲穗不是愛冒險的性子,一切能讓她違背自己原則的事都不是小事,“出什麽事了麽?”

“對,”虞歲穗的心在提及他時再次抽痛了一下,“我聯系不上他了,除了他我沒有別人…”

“等等,”虞歲穗猛然記起一個人,“我有。”

齊飛倒是馬上接了電話,迅速地就像等候已久。

“餵,齊飛哥,”虞歲穗開門見山,“你能不能幫我聯系一下張栩生,我打不通他的電話了。”

“他手機不小心摔壞了,在加緊修呢。”

“打不了電話嗎?”

“打不了。”

“那能不能讓他用別人手機給我打個電話。”

“這…”

虞歲穗明白了:“我知道了,謝謝你。”

掛斷電話,她又要往下走。

袁朗嘆口氣:“我送你。”

所幸臺風還遠,他們走得及時,虞歲穗在車上買到了隔壁城市臨隅的稻田機場最後一次航班的機票。

虞歲穗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海面廣闊,要不是有欄桿作參照物,車開得再快都像是原地沒動。

“小朗叔叔,你開車真快,快得像飛機起飛前那樣。”

袁朗不知該如何安慰:“在車上睡會兒吧,這幾天是不是睡得都不好。”

虞歲穗沒回答。

袁朗默默踩油門把車速加了上去。

車開得越快,虞歲穗心裏的感覺就越強烈,感覺自己在奔赴向他。

他的死訊。

她強迫自己不能這麽想,張栩生不會的。

越這麽想,越覺得像是自欺欺人。

虞歲穗捂著臉哭了。

就在快下橋的時候車速慢下來,直到寸步難行,堵車堵得死死的,半天動不了一米,虞歲穗煩躁不安,開門下了車快步走上去想看看是什麽情況。

袁朗趕緊跟著下車去拉她。

虞歲穗走得快,繞過幾輛車,在他眼前一閃就沒入人群。

“你好,”虞歲穗叫住一個卷發中年女人,“請問前面是有什麽事嗎?”

女人很熱心地解釋:“好像是車禍吧,交警都來了。”

見虞歲穗還要往前走,她又說:“小姑娘,回車裏等等吧,雖然這邊離下橋不遠,但是前面就是大路口,那邊堵著,人也走不過去的。”

虞歲穗只能往回走,走到一輛車旁邊,吸煙的司機突然開窗把手伸出來擔煙灰,虞歲穗被嚇一跳,往旁邊躲去,不小心和另一個路人撞在一起。

那人無意撞掉了虞歲穗的手機,虞歲穗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看著手機彈了一下,就這麽巧地穿過欄桿縫隙,從大橋上墜落下去。

虞歲穗馬上撲向欄桿。

袁朗擠不過來,在人群裏急得大喊她的名字。

虞歲穗使勁把脖子往下探,只看到一朵一閃即逝的水花。

她的心也像是從高空墜落,摔入令人窒息的海水中。

飛機墜落要多久?

幾分鐘,還是幾秒。

總之虞歲穗在那幾秒鐘之內接受了張栩生已經死去的結果。

於是所有吵鬧聲都模糊了,變成一片莽雜的蜂鳴,海面動蕩不停,虞歲穗怔怔地望著海面,感覺靈魂都飄了出去。

直到袁朗的手抓住她的胳膊。

袁朗把她的身體轉回來,本想勸說幾句,沒想到對上她的眼睛,頓時嚇了一跳。

虞歲穗的眼裏充盈著透明的眼淚,她不眨眼,眼淚就沒流下來,顫抖著擠在眼眶,無邊平靜掩蓋著某種說不出的瘋狂。

親人,友人,愛人,還會有誰。

她平靜地想道。

我已經受夠了威脅,我自己都分不清讓我呆住的究竟是震悚還是麻木。

雪崩,袁朗的瞳孔也顫了顫,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場夢魘般的雪崩。

每個人心底都埋藏著恐懼,他懂得這種痛苦。

袁朗伸手把虞歲穗按進懷裏:“沒事的,孩子,別慌。”

他忽然想起虞歲穗還小的時候,那時雲潮剛開頭,厲雲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總裁。

有一次厲雲臨時有會,要晚點去接她放學,她寫完作業,把教室的門鎖了,去門崗等厲雲。

原本以為只是個小會,沒想到拖延了兩三個小時,厲雲的會開了多久,虞歲穗就乖乖地等了多久,沒哭也沒鬧,安靜地背著書包坐在門崗。

等到加班的老師都回家了,天徹底黑下來,厲雲才急匆匆趕到學校。

他和厲雲都緊張了一路,但見到虞歲穗時她卻和平常一樣,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蹦蹦跳跳跑過來,好像這場遲到不存在。

那晚厲雲帶著虞歲穗在辦公室裏過夜,為了保證孩子睡眠,厲雲特意把虞歲穗哄睡之後輕手輕腳地去了另一個房間處理工作。

袁朗記得特別清楚,厲雲讓他回去拿外套,他在門後聽到小孩子在抽噎,推門進去,哭聲又沒了,在屋裏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厲雲的外套,要關門的時候回頭發現外套在虞歲穗身上蓋著,一雙小手緊緊攥著,蒙著頭躺在那不吭聲。

他一時感到震驚,這麽小的孩子心思居然細膩到如此地步,明明受了委屈卻不肯說,才最用不著克制眼淚的年紀背著人哭。

虞歲穗的克制和張栩生不一樣。

她就像關上了一扇防彈玻璃門,靜靜地站在門後觀望,不哭泣也不說話,誰都不知道她心裏真實的想法到底是怎麽樣的,想要問,卻得不到機會。

她現在這個樣子讓袁朗感到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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