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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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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不是憐愛,實乃敬重。”李會景額貼地面道。

崔慶瞻不知怎的嗤笑出聲,“敬重”兩個字像冰錐似地刺痛了她。她終其一生都沒能那個男人身上得到的這種感情,今日卻在她面前被人明晃晃地呈了出來。陛下是順她縱她,可是這裏面除了憐憫般的愛惜,和如今嫌惡般的畏懼外,絕不見半分敬重的意味。

她冷嗤:“好聽但無用的東西,這世上,只有恐懼才能讓人絕對服從。”

她一步步走近長跪之人,李會景沒再僵持,自顧自擡身站立,捋了捋長袍,目光順著手的動作從下之至上掃了上來,和走近的崔慶瞻目光相逼,他不卑不亢:

“那娘娘覺得,昔日畏懼之人,今日還會一如既往地畏懼嗎?”

“娘娘以為慘殺了魏王最寵信的樂人,就能讓魏王心生畏懼,從此絕了他斷袖之癖,可是事到如今,娘娘還會如此認為嗎?”

他果然提到了魏王李平,崔慶瞻聞言臉上頓時失了血色,阻攔他道:“李渡!”

“娘娘和太子殺我兩次,讓人閉城不救我,當庭辱我之妻時,就該想到,李渡已死。”

說完,李會景不再言語,靜靜地看著她。

明迦覺得他今日格外淩厲,卻不強硬,依舊維護著面前之人的臉面,一雙靜謐的深眸像雪夜的銀月,無言的清輝照亮萬物,不顯得逼耀,也絕不放過每一處陰暗裏的齷齪。

“娘娘,五弟曾是陛下的子息中最聽話守禮的一個。”

李平人如其名,資質平庸,但性格溫和討喜,是宮裏仆從們人人皆誇的知心主子。又自知有兩位兄長在前,自己絕對與皇位無緣,於是反而過得自得其樂,與世無爭。

可為何今日淪落到,敢與叛軍聯手謀位,事敗後即將被人揭發入獄的地步?

魏王府謀士高喬,曾在一次夜宴上和李會景打過照面。

彼時高喬一個沒有出身的鄉野之人,卻滿面春風地從娘娘歇息的□□裏退了出來,在門庭處向他拱手致意。他進去拜見娘娘,見她今日的興致一時還沒散盡,對他的態度都軟了幾分,說了幾句話才遣散了他。

他覺得不對,在高喬身上留了個心眼,這麽多年過去,沒想到卻在叛賊關二身邊看到了他。李會景事後追查,才發現高喬勾結異國勢力以及關二長達七年之久。而他一直沒有察覺,除了高喬借著魏王的名義行事、實際一直都躲在慶瞻的羽翼之下之外,還有一點,是太子李跡也註意到了高喬,並有意讓李會景探查不到他。

李會景起初不理解李跡如此做的用意,直到返京後聽說李跡隱疾覆發,在朝中告了一月的病假,才漸漸想明白這其間原委:

李跡對母親暗暗扶持魏王勢力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忍承認罷了。

“李跡是未來的天子,何其敏銳,娘娘當真以為他察覺不出娘娘一直在扶持魏王嗎?”

“他當真不知道娘娘怕他舊疾覆發失了皇位,所以暗中栽培李平,萬一時能讓李平接替他的太子之位嗎?”

兩句十分平靜的話,卻如巨石擲水般激起驚濤駭浪。不禁崔慶瞻面色煞白,就連明迦也一時呆在原地。

她回憶起自己前些日子進宮時,確實聽到有婢女紮堆說著什麽太子病發之狀十分駭人之類的話,有人走近她們就立刻住了嘴。她當時只以為是風言風語,沒想到太子居然真的染有惡疾。

“長兄自小體健,娘娘可還記得他第一次發病是在何時?”

崔慶瞻只感到渾身血液倒流,痛苦閉目。

廣貞十三年,崔慶芫死後第十年夏,陛下如同在往年臨近她忌日的時候所做的一般,又一次將朝政托付給國卿,將自己關在方賢宮不肯出來。

那時她尚懷著溫柯公主。一日午後,她照例去東宮弘文館候兩兄弟下學,彼時她對李會景跟隨太子一同由太子少保授課並無異議。只是那天太子少保何康送二位殿下出來時,隨口向她賀道:

“慶瞻娘娘福慧雙修,所出二子皆穎悟絕倫,今日二殿下就“賑災”作論,論證相識深刻,所提應對之道毫無誇誇虛設之意,實在難得。”

她下意識就問:“太子今日如何?”

何康自覺失言,忙找補幾句行禮告退。她心中沒由來的一沈,跟上兩位殿下,李跡回首笑得開心:“母親!今日夫子稱讚渡兒作論作得好,我看了也覺得自愧不如呢!”

說罷,又和李會景勾肩搭背起來,興沖沖地商議一會兒要去何處玩樂。她楞在原地呆看著兩兄弟的歡快地背影,被自己新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

她既已奪去我夫君的心,她的兒子就決不能奪走我兒子的皇位。

七月二十三日,陛下從方賢宮出來臨駕她的承安宮,兩位殿下半月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雀躍地撲過去,她本來也滿心溫馨,卻分明看到陛下略略問過李跡,隨後將視線停留在李會景身上,末了喃喃自語道:“渡兒的眉眼越來越像你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用何心情才穩住了手中端著的藥羹。那時她身子已重,雙腳浮腫,在竈臺前彎個腰都困難,卻依舊操心陛下在方賢宮傷思過度身子受損,親自花費整整一日才熬制出來這麽一碗羹。

滿心的歡喜,被他的一句無心之語澆得冰冷透骨。

似乎從那天起,她開始介意李會景同李跡一道上學。約莫十日後,她再也忍不住,委婉向何康示意,讓他想個理由在講學時遣返李會景。

三個月之後,秋意已濃。溫柯公主於十月十一日夜不幸夭折,太醫委婉告知她,是因為她在懷溫柯公主時憂慮過度,氣血不順,導致公主在母體中養育不足,才體虛氣弱,能活一個月尚已是上天開恩。

十月十五日,她尚在產後的病中,見到下學來請安的兩兄弟,李跡在同李會景交談過程中不肯自稱“孤”,她第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在承安殿後堂鞭笞了李會景。

十一月十六日夜,李跡尋李會景不見,遂來承安殿,卻無意中撞見李會景被她當庭鞭笞,她還記得自己滿面淚痕、近乎哀求似地對李會景道:

“渡兒,你像母親保證,你絕不再用功讀書,母親便再也不打你,好不好?”

李會景前胸雙肩的衣料已經被鞭批開,翻出血肉,可是那道跪得直挺的身影卻絲毫未動,他到底年紀小,痛得忍不住嗚咽,卻還是不肯退讓。

“母親,可是我不會妨礙阿兄的路的。”

“那你就不要再讀書!”她心肝發顫,“你就跟陛下說你想去闊山待一陣,很快就回來,算母親求你。”

她記得李會景終於仰頭看她,眸中似乎蒙了層水霧,“兒子喜歡讀書寫字,兒子的書念得還不夠多,母親不要趕我走。”

她本就心虛,聽到這話終於忍不住在心裏唾棄自己狠心,才丟開手中的鞭子想去扶他起來,卻在餘光中無意瞥見李跡的身影。

天地頓時上下旋轉,她像被人噎了氣,不敢去看李跡那雙充滿痛苦的眸子。

李跡看著她走來時滿臉驚恐與難以置信,仿佛她是什麽妖魔一般的人物,他連連後退躲她,她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他就已經因為後退而被門檻絆倒,毫無防備地頭部著地,登時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止。

廣貞十三年冬,李跡屢屢發病,她束手無策。

陛下起初聽說,不以為奇,寥寥探過李跡幾次作罷。可是一個月過去,太子非但沒能好轉,發病卻更加頻繁,宮裏的風言風語再也擋不住,於是陛下這日終於親自來看,忍不住對一旁早已慌了主意的慶瞻發怒:

“你說他受了驚,可是堂堂二郎到底受了什麽驚嚇才能到此地步?你到底怎樣養護孩子的?”

她幾個月來沒有一夜能夠安睡,心神幾近衰竭,卻還是跪下來認罪:“臣妾死不足惜,可是——”

她死命咬住下唇:“跡兒一向崇信陛下,就連太醫都說陛下來看過的那幾次跡兒身子都有好轉,於是臣妾屢次派人去請陛下,卻都——”

“住口!你想說些什麽!”

眼前猛然砸下來一個什麽,她反應過來時,左頰已被飛濺的瓦楞劃出一道血口,她怕得亂顫,甚至不敢去擦,咬唇咬到能嘗到舌尖絲絲的血意,已經不敢多言,卻下定了決心——

她四處求來的巫師對著李跡算了一卦,說太子被惡鬼附體,除非洗魂不能好轉,要等初雪後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對李跡進行大“治”。她起初不敢信,卻因為陛下今日的態度而不敢不信,所以翌日夜裏,她哄李跡說陛下今夜會來看他,派人將李跡帶到承安宮一處偏院子。

李跡跟著張嬤嬤在承安宮裏繞了半天,覺得不對,卻不敢過問。母親今日看起來似乎很為高興,他病了這些時日,害的母親瘦得不像母親,如果今夜他做什麽能讓母親開心,那他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可是他踏進那個院子看到的第一眼,卻還是忍不住怕了。

院內生著幾從四五尺高的大火,一群身著妖鬼衣裳、滿面塗黑的老婦圍著火焰團團起舞,口中唱著頗為詭異的歌調,還有幾個比他還高的大粗缸裏不斷冒著粗濃白氣,他心裏害怕想要後退,回頭卻不見張嬤嬤的身影,身後的高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拽上,隨後他聽到了金屬碰撞的上鎖聲。

他腿一軟,整個人就被架到了院內最高的那棵柱子上,嘴裏被塞了麻布,手腳也被粗繩捆得死死的,為首的老婦人端著一盆水就朝他潑過來,他來不及叫痛,卻又是一盆,滾燙的熱水幾乎要熔化他的皮肉,直教他化作血水,他痛得失了神,不知道自己喉嚨發出了怎樣淒慘的尖鳴。

第四次被潑之後,老婦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他極力睜眼,發現李會景不知何時進來了,發了瘋一般地扯開圍著他的老婦,甚至徒手從火堆裏撿起燒透的木柴向她們扔去,他不知道自己怎樣想的,第一眼註意到的,竟然是依舊緊閉的院門和李會景有些跛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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