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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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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李會景就著燈看她的字。

年少時,他曾因為在花會上評析諸女之作而見過一些遠超於一般男子的字跡,但是她們大多用筆收斂,力求纖麗莊穩,總讓他覺得少些人氣。故而他在寫廣物集時並未因為遷就她而改變字形,力度也未曾收斂,她摹出來的字,果然筆舒闊圓,章法簡單,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性情來。

他難得笑得舒展,“春日之字,綠尖點點,澄影搖搖。”

“很…可愛。”

他看她,“讓我想起了江南的一種花,開在水上,隨風而晃,叫荷花。想見嗎?”

她不掩眸中驚喜,“可以啊你,都會舉一反三了,當然要看!”

“不過,你沒有什麽要糾正的嗎?”

李會景盯著她字跡裏因為力度問題導致的飛筆,卻搖了搖頭,“這樣就很好了。”

她不信似的笑著看了他一眼,收起冊子回到案前,“你總是誇我的,所以我只能信一點。”

“因為我知道你會勤於練習,找各家名作臨摹,遲早會找到自己的風格的,所以無需幹預。”

她低頭重新鋪開一張紙,笑答:“這點沒錯。”

“你歇著吧,我再寫一會兒,等你睡著。”

“我睡得難受,不睡了。”

她擡起頭,“那看我寫字?會無聊的,我給你找本書看吧。”

“嗯。”

說完才反應過來忘了否定她的前半句,有些懊悔,明迦找了本《靜心壇》拿給他。

“不許費腦子。”

“嗯。”

他楞了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下意識順著她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了。

《靜心壇》滿卷靜心語,他年少時喜歡裏面的那句“一心不贅物,古今自逍遙”,自認為意無所擾,心無所執,可如今再看那句話,滿腦子都是她,不覺有些好笑。

所以幹脆合了書,丟在一邊,閉目養神。

明迦寫得認真,直到燭燈燃滅,才驚覺已過了大半夜。

李會景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她輕輕闔了門,回自己臥處去了。



明迦一直喜歡暮春,因為在這個準備迎接夏日的時令,萬物都是安靜地蓄著力的。

她待在園子裏,陪著李會景養傷,學著寫字,似乎一切都剛剛好。

只是沒想到變化來得這樣快。

第二日,她稍微睡了個懶覺起遲了一些,收拾好去看李會景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面的交談聲。

她推門進去,兩個人一下子噤了聲,關定一把坐到椅子上。明迦看出他心裏有事,問道:“怎麽了。”

“你問他。”

李會景一襲素白底衣,雖病著,還是用一根發帶束起發,立於窗側。

“陛下加急聖旨,傳你我提早歸京,無須等到五月皇後生辰。”

關定將一封紙遞給她,上面寫著:“自吾兒赴任北域起,與朕及皇後聚少離多,今已成家,又逢暖春,朕思兒心切,特召吾兒攜妻早日歸京,不必拖延。”

明迦看完一楞,這皇帝和皇後什麽時候這麽疼愛李會景了。

宿銀距離長安有三千裏之遙,這信馬跑得再快,都不會在短短兩日內將李會景受傷的消息送到陛下眼前。

關定看出她心中所惑,“對吧?李跡也根本不會讓陛下知道,所以陛下這一出實在反常,更像是在昭告天下他對邧王的重用之意。”

明迦若有所思,“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李會景緩道:“關定和你一道回去。”

關定硬著臉,沒應。

她走到窗邊,將窗縫關小了一點,“你的身子,確實不適合長途奔波。”

說罷,一只手墊在背後,也像李會景一樣倚著窗臺,另一只手悄悄地伸向他的袖口處。

他感到她溫軟的手指慢慢包住他的手腕,開口解釋原因,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我留在這裏,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明迦點點頭,往他的手掌裏放了一顆圓圓的東西。

然後趁著關定低頭的功夫,悄悄貼近他耳語道:“我種的杏樹上結出來的第二顆杏子,第一顆被我吃了,這個悄悄給你。”

他一楞,低頭去看,關定這時突然看向李會景,語帶怒氣:“你執意要如此?”

明迦立刻松開他,不動聲色地走向案幾。

他手心裏躺著一顆圓圓的青杏,毛絨絨的,還帶著她的體溫。

她走到案幾旁,伸手去拿茶壺,趁關定不註意,雙眸亮晶晶地沖他笑了一下,然後道:“我去看看藥房。”

她是想避嫌,說著便要退出去,李會景跟過來道:“不必。”

他看向關定,“只有你一路護著她,我才放心。”

關定渾身帶刺似的:“你別用我妹妹壓我。”

李會景將杏子收進衣袖,走到案前:“關氏一族經營北域多年,不貪權勢,只為百姓安寧。潞國公肯信我,是因為我肯信太子,關定。”

關定張口想駁他,鑒於明迦在場不好多說,只是哼了一聲。

李會景提壺自斟,“李跡是你父親親手教出來的學生,他苦心經營北域多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將還未來的天子,還大祁萬千百姓一個安寧和平的北域。”

關定身子一僵,說不出話來。

李會景側目:“你父親遲早要將北域之權交還陛下,關蒲江遲早也要反。”

明迦微怔,想起先前聽到的那句歌謠來:“關氏兒郎麒麟將,一朝持槍擒大王。”

她初聽便覺得不對,歌謠裏的大王,原指異域賊王,若是被有心之人扭解,那也能指那遠在長安的“大王”。如果真有這層意思,關氏一族仍放任其日益流行而不管,也側面說明了確實有人有謀反之心。

他說完,似是覺得衣袖寬大不便,擡手挽袖,露出半截瘦削的腕骨。明迦目光瞥至那處,不知怎的有些難受。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然從李會景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種置自身於無地的淡然決絕。

關定斂衣起身凝向李會景,知他不會改變心意,甚至寧願關蒲江現在反自己,也不願讓他們日後去反李跡。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只好沈默著,也到案前斟茶。

“好,我再信你一回。我先一步回京,替你穩住朝中那些老頑固。”

李會景按著茶盞的手這才放松,“多謝。”正要續茶,卻被關定壓住茶盞,他臉還硬著,口氣卻緩和不少:“什麽謝不謝的。此茶過濃,不適合養傷。”

李會景一笑,放下茶盞:“不喝了。”



天氣越發暖了起來。

今年是個暖春,回長安的路開得快。明迦自從嫁過來便一直惦記著回京這件事,臨到頭了,緊張的情緒倒是過了勁兒,更多的,好像是一種不舍。

已經習慣了每日去李會景的居室寫字讀書,監他吃藥睡覺,再回自己的後園,看看種的菜養的花都長得如何。

也許是氣溫上來了,她栽的一盆銀盞花居然也冒了芽,雖然依舊沒活幾天,但她總算是看到了些養出花來的希望。

等到她的人都準備好,關定也安頓好自己的事,就該上路了。

這日明迦換了一身簡便的衣服,怕暈車就沒吃多少東西,站在府門外,聽到關定在和人對著一張舉起的輿圖指指點點。

她走了過去,饒有興趣。

“我們在看哪段不用避人,能讓你騎馬,不用坐輿車。”

明迦一怔,隨即笑道:“哥哥費心了。”

她四處走走,頻頻向府門處張望著,“孫夫人,還有城內的夫人們都準備好了嗎?”

皇後不喜鋪張,往年之壽宴皆只邀請一些親近之人,並不大張大辦。今年恰是外官回京考核的年份,加上又是皇後的整壽,陛下下令大辦壽宴,與天下同喜,因而各地官員皆借此機會歸京。

關定對身邊之人吩咐了幾句,才轉頭對明迦道:“我個直木腦袋哪能想到這些事情,是殿下操心的。”

“邧王府就在城東,待會兒我們同她們匯合後一道出城。”

明迦伸手撫摸著一顆垂柳的樹幹,聽到李會景的名字一楞,剛要追問,卻聽他朝那邊揚揚下巴。

“看誰到了。”

明迦循聲望去,李會景今日一身流藍翻領胡服,背手立於門側,正凝眸看向她,一道淡影被熹微的晨光投向身後斑駁的木門。

明迦一開始就喜歡王府靜布於山林之中的位置,格外喜歡這道側門,小而安靜,推開門的時候,老舊的木質結構會發出細微的吱扭聲。

她迎著光,不覺有些刺目,擡起一只手遮著,走到他身側。

她看著他,“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

一道風吹起她的額發,她想去摸他的手腕,又怕身後的關定還沒走。

“宿銀四月裏時興的脆金棗,吃過了沒有?”

她笑,脆金棗是宿銀的特產,每年都向朝堂特供,是出了宿銀再也嘗不到的美味。

“吃過了。”

“你的姐妹和叔父,也都見過了?”

明迦點頭,眸中盈盈笑意更濃。

李會景問完,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晨光愈來愈清晰,她面容姣好,眸中帶笑。

她有一縷額發隨風輕輕顫動,在光下跳著微閃。他剛想伸出手指去觸碰一下,明迦開口道:“殿下,你忘了一樣東西。”

他停住,“什麽。”

她一步縮短二人之間的距離,先去摸他的手腕,然後穿過他的雙臂,輕輕擁住他。

“還有你,我也好好告別過了。”

他稱病延遲返京,因而不能去城門跟前送她。如今側門一別,再見就是在幾個月後。

臨走,他關心她的,不過是她吃得可好、玩得可好。

他唯獨沒敢提起他自己,是想如果能從她的世界裏暫時抽身,或許對她的貪戀就不會再興起,或許可以將她當作不曾來過,自如清風般隨去隨留,不受羈絆,他只需作那多枝的樹蔭,繾綣風的留棲,卻唯獨不該困她至此方寸天地。

可是她的擁抱溫暖堅定,一瞬就擊破了他所有的防線。

片刻之後,她後撤一步放開他,微微側目朝身後望了一眼,見關定已經走了,才松了一口氣。

這才有些害羞地去看他。

李會景目光沈沈,背抵身後仆從來往熙攘,只是凝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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