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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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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皇帝派去問病的太醫正和內侍很快回來了。

內侍急匆匆走到皇帝身邊,附耳說了什麽,皇帝原本還慈和的神情頓時收了起來,沒什麽表情地開口:“去搜”。

李承鄴派去的長隨此刻還沒回來,他未免有些焦急,但卻不能離席,只能覷著皇帝的神色暗自揣摩。

誰料皇帝只是揮揮手,讓內侍先下去,此後便一直平靜地繼續飲酒,與大臣閑話,直到宴飲結束,他瞥了眼自己的兩個兒子,吩咐內侍去傳話。

內侍走到李承鄞身邊,恭敬道:“五皇子,陛下召您前去禦書房問話。”

李承鄞點頭,內侍又告訴了李承鄴同樣的話,李承鄴拽住內侍的袖子:“大監,你可知父皇召我何事?”

內侍微微笑道:“殿下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奴婢哪能揣測陛下的意思。”

李承鄴陰沈不定地看了李承鄞一眼,他已經嗅到不對勁的氣息,卻無法拒絕,急匆匆便離開了宣德殿。

李承鄞喝完了杯中的酒,才慢悠悠出了殿門。

誰知道一出殿門,就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站在丹陛下,來回地徘徊。

李承鄞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小楓嚇了一大跳,蹦起來回頭,看到是李承鄞,連忙松了一口氣:“剛剛我在殿上沒說錯話吧?”

她眨著眼,鬥篷被夜風吹得鼓脹,李承鄞見四下無人,伸手替小楓攏住鬥篷,敲了敲她的額頭。

“不錯,孺子可教也。”

為了避免被人看到,他說完便轉身欲去禦書房,小楓卻拉住了他的衣袖,李承鄞回頭,看到小楓咬著嘴唇:“我剛剛看到陛下身邊的大監給你傳話了,你是不是要去做你說的事了?”

李承鄞握住小楓的手,安撫地一捏,聲音低緩:“別怕。”

小楓搖頭,從懷中悄悄拿出一個東西,遞到李承鄞面前,李承鄞一看,真是哭笑不得,那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這是什麽意思?”

小楓說:“裏面我藏了很多瓜子仁,還有葡萄幹,今晚你肯定是休息不成了,陛下規矩大,你不一定餓了能吃到東西,有這些要是餓了就能墊墊呀,之前時恩都悄悄跟我說了,你進宮覲見陛下上奏事情的時候,總是來不及吃東西。”

她還保留著在西洲時的習慣,身上總是喜歡帶著些吃的東西,不是葡萄幹就是烤得香脆酥軟的點心。

李承鄞原本因為又要走到兄弟相殘這一步,而沈重的心情忽然就這樣被一包小楓塞給他的葡萄幹消解了,他將其收入袖中,囑咐小楓:“回慈寧宮去吧,在太皇太後身邊待著。”

小楓嗯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像個兔子似的鬼鬼祟祟離開了。

李承鄞握著那包葡萄幹,踏入了濃重的夜色中,白色身影走過一個又一個巍峨宮門,直到來到禦書房。

他進來後,請了安,發現李承鄴跪在地上,忠王也一臉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

皇帝坐在龍椅上,沒什麽表情,問李承鄞:“李儼在獄中被掉包這件事,你知不知情?”

李承鄞裝作一臉無知的樣子,十分驚訝:“李儼被掉包了?三日前我去牢裏看過他,他還在啊。誰有這個膽子敢從刑部大牢裏劫忠王世子?”

見他神色不似作偽,皇帝冷笑一聲看著李承鄴:“那就要問你的好二哥,朕的好兒子了。敢在朕眼皮子底下違逆朕的旨意。”

李承鄴還欲辯解:“父皇……兒臣只是,只是一時情急,擔憂世子的病。”

皇帝冷冷掃他一眼,將手中的東西扔到了他面前:“你這兄弟情深,可別用錯了地方。此事暫且不論,朕問你,你在府內豢養巫醫又是怎麽回事?”

“若不是羽林軍入府找人,朕還真不知道,你這宣德王府可真是臥虎藏龍啊,你貴為皇子,居然敢私下養這種陰私玩意,你是打算給誰用!”

被皇帝扔到地上的東西,就是李承鄞“關照”過裴照,一定要在宣德王府上搜出來的東西,裝著“血影蟲”的匣子。

匣子被摔得裂開,露出其中的血影蟲屍體,一看便知是可怖陰毒的毒物。

此刻,李承鄞忽然面上猶豫地開口:“父皇,這蠱蟲……兒臣不久前,似乎在古書上見過,看起來有些熟悉。”

皇帝一楞,他只當這是巫醫的教唆,李承鄴是治病心切才將這些東西搜羅來,此刻見那毒蟲形狀可怖,又想到殿上見過的丹蚩金鷹,相隔千裏,明明是傳說中才會出現的東西,今天卻一前一後出現在了他面前,難道,那傳說中奇毒無比的毒蟲也是真實存在的?

李承鄴府上搜出的這東西……到底有什麽用途?

皇帝原本並不相信這些游醫巫蠱之事,也不相信其效用,只要李承鄴咬死這蟲子只是巫醫的藥材,皇帝也不會再多過問。

李承鄞深知皇帝的脾性,所以必須先和阿渡配合,讓皇帝知道這世上一南一北,竟然有可以相互勾連的傳說,既然金鷹存在,那麽傳說中致命的蠱蟲是否也真的存在?只要在他心中種下這個懷疑的種子,他自然會去查這血影蟲的來歷。

皇帝沈吟片刻,果然起了疑心,看向李承鄞:“承鄞,你從什麽書上看到的?”

李承鄞拱手:“是《奇域志》,兒臣之前閑來無事,喜愛去弘文館搜集古書,不經意間看到的。”

皇帝擺手:“去拿。”

立刻便有人出去,不一會,便有內侍捧著書回來遞給李承鄞,李承鄞翻到那頁,遞給皇帝。

皇帝只看了一眼,臉色變化莫測,忽然一甩手,將書摔回了李承鄞身上,李承鄞握著書,跪在了地上。

“父皇息怒。”

那上面所描述的血影蟲之蠱的癥狀,與太子中毒的癥狀一模一樣。

原來當時整個禦醫司都診斷不出的病,源頭竟然在這裏。

他冷冷地盯了李承鄴一眼,半晌,才開口:“承鄴,你還記得你大哥是怎麽死的嗎?”

李承鄴看到那匣子中的東西時便已經浸濕了一身冷汗,只是強裝作不知,此刻裝作滿臉茫然地開口:“是……被太子側妃下毒暗殺。”

皇帝盯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麽,又道:“先前,數位大臣都上奏勸朕,國不可一日無儲君,勸朕早立太子,為將來計,朕本打算在元日大祭那日,昭告天下,將冊立新的太子。”

李承鄴原本滿是驚惶的眼神突然變得不可置信,他擡起頭,皇帝緩步走了過來,彎下腰盯著這個兒子:“你是最像朕的兒子,承稷死後,朕本打算冊你為新的太子。”

李承鄞默默跪在一旁,垂眸一句話也不說。

眼見李承鄴的眼神變得狂熱而貪婪起來,皇帝站直了身,淡淡開口:“只要你告訴朕,先太子當時中毒之事,是否與你府上巫醫有關,那巫醫又是否是李儼蠱惑你,為你找來的,只要你如實回答,朕的心意,依然可以不做改變。”

李承鄞心中冷笑。

這就是天子,只要李承鄴供出李儼,替皇帝名正言順除了忠王手中兵權,奪了忠王一門在朝中的勢力,他便依然可以是什麽都沒做過的,幹幹凈凈的宣德王,也可以就這樣繼續走向萬人擁戴的東宮之位。

李承鄴自然心知肚明皇帝想要的是什麽回答,他艱澀半天,忽然擡頭,下定決心:“父皇,那巫醫是兒臣找來的,至於他為何會與先太子中毒一事有關,兒臣當真不知情!”

皇帝非常失望地轉過了身:“承鄞,帶上裴照去查。”

李承鄞自然明白皇帝要他查的是什麽,他立刻起身道:“兒臣明白。”

他走出禦書房的時候,裴照迎了上來:“殿下,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李承鄞頷首,走下臺階:“也該結束了。”

李承鄞主審,裴照帶兵搜查出其餘證據,包括李承鄴拿捏巫醫的妻兒老小的消息,巫醫很輕易地招了李承鄴指使他用血影蟲謀害先太子之事,宣德王府上門人更是在裴照來勢洶洶的搜查和審訊下嚇破了膽,夤夜來到刑部,為李承鄞遞上李承鄴這些年來縱容李儼私鑄銅錢、侵占良田等一系列惡事的證據,只求李承鄞放過他。

李承鄞笑吟吟托起那門人的胳膊:“宋先生說得哪裏話,二哥是本王的兄長,眼見他犯下如此大錯,我這弟弟只想著能替兄長多做些彌補之事。你能迷途知返,在這供詞上畫押,便已經是功過相抵,本王又有什麽理由對你趕盡殺絕?”

這位宋先生從前自然在李承鄴的指使下,做過許多不利於李承鄞的小動作,此刻見李承鄞一臉誠懇,心中不由松了口氣,抹了把汗站起身:“翊王殿下心胸寬闊,臣就以此供狀為賀禮,預祝翊王殿下早日得以入主東宮之位。”

他畫了押,將供詞交給李承鄞,後者接過,臉上帶著半明半暗的笑意:“承先生吉言。”

他轉身收起笑容,走出了陰森可怖的刑部大牢。

為虎作倀之人,怎能輕易放過?

宣德王府上替他做過骯臟之事的所有蠹蟲,都會跟宣德王府一起傾覆,他不會任用其中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允許他們在未來仍然能夠繼續屍位素餐,去在各個官職上,當一個又一個掀起腥風血雨的倀鬼。

李承鄞連審了十日,這十日,李承鄴被囚於宮中,皇帝照常早朝,忠王名為因病告假,實則在被皇帝敲打過後,便嚇得一病不起,為了保全忠王滿門,自請替子受過,去皇陵為先皇守靈。

皇帝允了。

十日後,天將破曉時,李承鄞將所有供狀送到了禦書房。

皇帝看著供詞,沈默良久,忽然擡起頭看李承鄞。

“這其中,你參與了多少?”

李承鄞波瀾不驚,與皇帝對視,片刻後,露出一個純良無害的微笑:“父皇,兒臣都是按照您的指示在審案,所審出的結果,兒臣也十分吃驚。”

皇帝看著他,不易察覺地皺起眉頭:“朕總覺得……從西洲回來之後,你就有什麽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他沈吟著,忽然第一次在李承鄞面前提起顧妃:“以前,朕經常忽略了你,你知道是為何嗎?”

李承鄞依然是微笑著的:“父皇膝下數子,個個文韜武略,精通六藝,自然有一時照顧不到兒臣,兒臣都明白的。”

皇帝搖頭:“朕是故意的。”

“從前,你雖然養在皇後宮中,但性子仍然像極了你的親生母親。”

李承鄞臉上笑意一凝,一雙眸子變得幽深:“父皇……怎麽突然提起了我母妃,太久遠了,兒臣……已經不記得母妃的樣子了,又怎麽會像她呢?”

皇帝忽然淡笑著嗤了一聲,分不清是嘆息還是冷漠。

“你身上流著她的血,流著顧氏的血,就算從沒見過,也是像的。”

“從前,朕最不喜歡的,就是看到你和顧氏一樣,聰明,卻無害的樣子。但如今……呵,朕很欣慰。”

皇帝從桌案前起身,踱步走到李承鄞身邊,晦暗審視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禦書房內光線明亮,一切都顯得是那麽地有皇家威嚴,可在這麽近距離的對視下,李承鄞忽然發現,其實他的父皇在這個時候,已經顯得很蒼老了。

他原本挺拔的背,已經開始微駝了起來,兩鬢上星星點點的白發就算再一絲不茍地束起,也到底幹枯紮眼。

“承鄞,朕沒想到最後會是你。但朕心裏,有那麽一些欣慰,最後是你。”

“此事朕自會料理,這幾日你辛苦了,去吧。”

李承鄞行禮後緩步告退,走出禦書房的時候,眼中冷漠一片。

原來為了這座皇宮陪葬一生的母妃,臨到最後在父皇心裏,只剩下她的兒子,讓他有一些欣慰而已。

自古帝王多薄情,他曾經也陷入這無解的詛咒,相信自己要登高位,必須讓自己比那高位更孤絕,更寒冷。

可那樣做的代價是什麽?

是他父皇不過五十,便已經如同耄耋老人,眼中滿是滄桑和倦怠,皇帝冠冕戴在他身上,如同一個孤家寡人的詛咒。

是他上一世自西洲一戰後,再也見不得任何比翼連枝的事物,形銷骨立,心痛至嘔血。

最終抑郁而死。

李承鄞走下臺階,裴照跟了上來。

“殿下,您連著熬了半個月,末將送您回府歇會吧?”

李承鄞搖頭:“去慈寧宮。”

當時李承鄞一接到禦令後,便先去刑部審了巫醫。

巫醫挨不住刑罰,給了他“醉朦朧”的解藥藥方,但又告訴他,這份解藥所用到的藥材銀環蛛,整個上京城只有一個,已經被他制成了唯一的解藥,但被李承鄴要了去。

李承鄞當晚隱秘地潛入宮中囚禁李承鄴的地方,逼問解藥。

彼時李承鄴才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李承鄞為何這麽著急發難,為什麽步步要逼他入死局。

他咬死了不給,就算李承鄞用李儼威脅,李承鄴也不為所動,因為他知道,自己若覆滅,李儼難逃一死。李承鄞又用貴妃威脅,李承鄴這才松了口。

“銀環蛛……呵,多麽珍貴的藥材,你想要,得用命來換。”

“當時那巫醫制藥,其實制成了兩副,一副解藥,一副毒藥,解藥用的是蛛身,毒藥用的是蛛毒……兩副藥明明藥材一模一樣,卻一個能讓人生,一個能讓人死,這毒藥,我原本就是打算留給你的。你若是肯當著我的面,服下這一副毒藥,我就把解藥給你。弟弟,反正都是死,我這人記仇得很,怎麽著也要拉著你一起下地府,跟大哥團聚啊。”

他以為李承鄞會拒絕,沒想到李承鄞平靜地看著他,笑著伸出手:“二哥,和你的賭局我每次都贏,但總是贏,我也膩了。這次,就算輸一次,又有何妨?”

在李承鄴驚愕無比的眼神下,李承鄞服下了那顆紅色藥丸。

他忽然癲狂地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用手指著李承鄞,仿佛看見了天下最奇怪的人。

“五弟,我今日是真的甘拜下風。”

“你不僅對別人狠,你對自己更狠。一個西洲蠻夷之女,你才認識她三個月,值得你放棄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用命去救?”

李承鄞心平氣和地看著李承鄴,微微笑起來。

“二哥,你害了大哥,還要害我,我必須為大哥報仇,以及保全我自己。可是論起真心,二哥,我從小就希望我們能真的兄友弟恭,和睦相處。”

“可不行。我們生在皇家,被逼著兄弟相殘,算計人心,算計身邊的一切,自小揣度上意,步步驚心,已經夠可悲了。”

“如果沒有她,我可以接受這一切,接受上京城原本就是這麽冰冷無情的地方,接受溫暖從來不屬於皇家,可是我遇見了她。”

“這座皇宮建在上京城的正北方,名為大明,意為朝陽輝光永遠照耀之處。但對我來說,其實這裏比最深的虞淵,還要更黑暗。失去她,我無法再面對這麽冰冷的京城,可失去我,她只是會再次回到溫暖的地方,賽馬、喝酒、給她的小紅馬編辮子……她還是那個我最愛的,好好活著的小楓。”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

本該冰封的湖面遇見了燃燒的太陽,為了讓太陽不再熄滅,回到天空,湖水選擇再次冰封自己,冰封這段曾讓他兩世都覺得溫暖的回憶。

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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