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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第十二夜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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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第十二夜 01

火堆拉長了圍坐的人影。

聞奚捏著葉片,吹起一首晦澀的小調。他擡起頭,白晝早已從頭頂散去,天空變成一片奇異的紫色。尚未完全升起的星光墜落其間,時有閃爍。

白塔的大門仍然緊閉,陸見深還沒出來。

聞奚摘掉葉片,專心致志地攪動火堆。七隊的眾人正在閑聊,話到沈默處時,虞歸好奇地開口:“聞奚,也和我們說說你的事情唄,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李昂附和道:“對啊,從來沒聽你說過。”

早早靠在蕭南枝和夏濛濛中間睡覺,揉了揉眼睛,企圖讓自己的耳朵聽見。

唯一懂事的是井與,從赤襄那兒薅來了幾瓶冰鎮的果酒。

味道酸甜,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聞奚砸了砸嘴,眸中映出跳躍的火焰。

“……我?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

聞奚能回憶起來的人類聚居地與雨澤基地相比,很難稱得上是“家園”。但那也是他們僅剩的地方了。

在大約三個世紀後的那個時代,每一寸荒野都是角鬥場和屠宰地。進化中的汙染生物占據了一切,大量的狩獵者盤踞於這顆星球。

極少量的幸存人類流浪在貧瘠的荒野,從出生開始,終其一生也無法停歇。戰鬥與逃亡,是唯二的目的。

偶有短短數十年的安全時期,但很快就會被受到汙染的變異體沖潰。有記錄的最長時間不超過三十年。

然而每個時代的人都認為自己會是幸運的——

“這個安全時期將會是史上最長的。”聞奚常聽人這麽說。

聞奚出生於2471年,是在一個安全時期的尾聲。

彼時年幼無知的他和那個小型聚居地的許多人一樣,在總體平靜寧和的環境中長大,尚未意識到即將吞噬一切的、前所未有的危險。

聞驍烽和黎湘都曾是訓練有素的調查員,有著豐富的野外作戰經驗。他們擁有比普通人更敏銳的直覺。

因此,聞奚和聞藻年幼時都經受過有意識的訓練,比如判斷汙染物類型和逃跑策略。

聞奚漸漸表現出了戰鬥方面的天賦,聞驍烽定期陪他演練,教他如何用武器、怎麽確認距離。

十二歲那一年開始,聞奚偶爾會隨調查小組出行——在大部分時候都安全的路線上熟悉流程與策略。

外界的一切將他的常讀的書具象化,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知道聚居地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有一天他或許也能抵達山的另一邊,那裏會有一片大海。

“以後我帶你們一起去,去看大海。”聞驍烽摟住年幼的兒女,面對妻子“你又在說什麽大話”的眼神時,悄悄塞給他們一人半塊面包。

對那個時代的人們而言,家是唯一的港灣。

直到聞奚十三歲生日前夕,他的家不在了。

他還記得那個生命中最冰冷的夜晚。他不顧阻攔,瘋了一樣沖上前打開屋門,卻看見令人驚恐的一切。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種感受,沒有什麽能再控制他的理智。恐懼、憤怒、悲傷……極端的一切將他淹沒,壓得他透不過氣。

而他無能為力。

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憎恨這一切,憎恨他自己,也憎恨這個無常的世界。

不久後,情況變得更糟糕了。

大批汙染物出現在這個聚居地附近,慢慢縮小範圍。恐懼彌漫在人們之間,而汙染物的圍獵緩慢致命,像是享受著從心理上折磨獵物的快感。

有人這才想起過往的歷史。不斷進化的異變汙染生物原本可以使這顆星球的人類徹底滅絕,但卻刻意為人類留下希望,讓他們繁衍、生長。

然後反覆碾壓、打碎,一切歸於徒勞,如同某種最極端的懲罰。

在短暫的兩個月間,聚居地剩下的人們組織過各種反攻計劃,想守衛自己的家園,但無一以慘烈的結局告敗。

人們痛定思痛,集結了所有火力,計劃最後一次攻勢。聞奚加入其中,作為突擊小隊的一員。

他坐在一輛巨大的越野車上,聽見狂風呼嘯的聲音。那些幽暗的窸窣聲在外部追隨著他們。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名婦女,圍裙都沒來得及脫,此時強忍著恐.懼抓住他的手:“沒事的,孩子,別怕。等經過這一段路就好了。”

冷風吹起簾幕,玻璃外,計劃中的主攻隊卻並沒有跟上突擊小隊的火光,反而在突擊小隊開路後往反方向行駛。

有人也發現了,立刻高喊:“這幫狗*養的,他們逃跑了!”

或許從一開始,這次攻擊中的一部分人就已經想好了——這不是一次反擊作戰,而是一次逃亡計劃。至於計劃外的人,根本不在盤算之內。

四周充滿了焦躁不安與憤恨,每個人都在咒罵那些膽怯的背叛者。

屬於精尖武器的光線在遠離突擊小隊,讓幾支突擊小隊迅速陷入圍攻之中。

聞奚所在的越野車立刻調轉車頭,讓所有人戒備,看樣子是打算奮力一搏。副駕駛是一位經驗老道的指揮,因為長相崎嶇,他們都叫他鱷魚。

鱷魚掏出槍,不是對著窮追不舍的汙染物,而是對準了駕駛員。事情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來不及驚愕之際,鱷魚已經把駕駛員踹了出去。

幾只汙染物撲咬上去。

趁著這短暫的數十秒,鱷魚踩準油門改變方向,不再前去幫助鄰近的突擊小隊。

“餵,你幹什麽啊,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有人高喊道。

但隨後,一片聲音立刻駁斥了他。

“都這個時候了,沖過去也只能送上全車人頭!”

“是啊,趕緊逃命吧,說不定還有機會。”

“你這麽想去你就一個人下去!”

“再開快一點,那些東西要追上來了!”

“等等,旁邊那輛車翻了,有人在求救!”

“快停車——”一名婦女驚呼道。她忽然一楞,方才對面那個少年怎麽不見了。

車子突然一個急轉彎。

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副駕駛座上,雙手握緊槍,對準鱷魚的腦袋。他眼神迷茫木然,語氣卻異常堅定:“停車!”

鱷魚只當他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根本不予理會。冰冷的槍口指上太陽穴,他才轉過頭,被少年的眼神嚇了一跳。

“停車。”聞奚再次強調道。

車廂中的一些人也立刻響應:“快停車!那都是咱們認識的人,怎麽可能見死不救!”

聞奚扣下板機,子彈擦過鱷魚的頭發,擊穿了撲向窗邊的一只蟲子。

鱷魚猛踩一腳剎車,冷汗淋漓地喘氣。他扭過頭,少年沒有動,依然雙手緊握□□。車廂中已經有人下車去支援了。

“行了吧,我不會走的。”鱷魚舉起雙手,咧嘴笑起來。

“我不信。”聞奚嘴上冷漠,心臟卻突突直跳。

剛才是他第一次開槍擊殺汙染物,他從沒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情況下,更何況還指著自己的同類。

他隱隱感到不安,卻不敢松懈分毫。直到支援的人帶著傷者都回到車上,緊繃的神經才稍稍好轉。

越野車一路向北,外面的汙染物一直追著他們,從未停止。在經過某個節點後,汙染物的數量明顯變少了一些。

到一處稍微安全的地方後,大家停下稍作整頓。

聞奚在副駕駛座忍不住睡著了。他其實只瞇了一小會兒,時不時會睜開眼睛,但那短短幾分鐘之間,他完全想象不到發生了什麽。

幾名支持鱷魚的人清點了目前的物資,完全不夠從這裏出發到他們計劃前往的廢棄實驗場。鱷魚知道那個實驗場留有不少儲備。

他們了結了一個出頭反對的男人,然後把其他的反對者綁了起來。聞奚是最後一個被綁起來的。

他幾乎沒有能夠掙紮。

“威脅我是吧?”鱷魚沖著他的臉狠狠給了兩拳,用槍指著他的額頭,陰測測地笑起來,“有你害怕的。”

越野車再次出發。每每被汙染物註意時,他們就會把一名看不順眼的反對者丟出車外餵給那些東西。

這裏沒有律法,沒有規則,只有生存。

七天後,有觀察者興奮地報告:“老大,前面有一片城市廢墟,有海!我們要進去搜些東西嗎?”

另一個人臉色驟變:“前方是個S+級汙染環,我們有過記錄,連邊都不要碰。你見過危險機械型汙染物嗎,要不想死無全屍,大可以進去看看。”

鱷魚思索了幾秒,指示司機繞道——但要在接近的地方停一下。

聞奚是在那裏被扔出去的。他的手腳被繩子綁著,嘴巴也貼著封條,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越野車消失在視線裏。

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廢墟。磚塊瓦楞,水管電纜,不知道埋在塵埃中多少年了。或許幾個世紀也說不準。

聞奚花了一些力氣,利用碎裂的石塊割斷繩子。他已經餓了三天了,連走路都是虛浮的。

他徘徊在巨大的廢墟中,利用微弱的呼吸和瘦弱的身形避開了汙染物的視線——好在只有屈指可數的家夥。他還找到了一個倉庫,發現了為數不多的幾只罐頭。

味道很奇怪。但他只能選擇先填飽肚子。

他想,這裏一定有過一個很大的文明。他們能在山巒周圍造出很高的房子,有他根本不認識的食物,說不定還有很多很多人類。

……他們都離開了嗎,還是已經被吃掉了?

他在這裏呆了幾天,找到的槍因為時間太久根本不能用,只有一把匕首。他擦幹凈灰塵,握在手裏。

他不是很會用這樣的武器——甚至不能稱得上是武器,連聞驍烽都不會教他。因為對上汙染物的時候,完全不會有任何作用。

……算是個心理安慰。

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能做點什麽。他對死亡已經近乎麻木,他只是很累,如果能停在這裏也不錯。

後來他聽見一聲充滿痛苦的鳴叫。

應該是某種動物——不像是汙染物,是從大型廢墟的另一邊,從靠近海的地方傳來的。

爸媽說會帶他去海,聞藻很喜歡海。

他想他應該去看看。

他揣上最後一只罐頭,孤魂野鬼似的朝海風的方向游蕩。

不知多久後,他連腳底都感覺不到了,才遠遠望見那個在擱淺的身影。他從書裏讀到過,那是一頭虎鯨。

它仰躺在一片礁石上,奄奄一息。聞奚走近時,才又聽到微弱的嗚咽。

“你也被拋下了嗎?”聞奚撫摸過它的尾鰭,望向無邊無際的大海。他聽見海浪的聲音一陣又一陣,也聽見更遠處仿若呼喚的鳴叫。

少年朝那頭虎鯨笑了一下,低聲安撫道:“有人在找你啊,再堅持一下吧。”

他努力將它往大海的方向推。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很難移動它分毫。

虎鯨也許知道有人在救自己,開始垂死掙紮。

聞奚鞠起一捧海水淋在它身上,連日來麻木的神經終於有所觸動:“對,就是這樣,你再往左邊一些。”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推動那個黑白的身軀,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你的尾巴再往右一點,能感覺到海水嗎?我會努力,你也要努力一些,好嗎?”

仿佛真的能聽懂少年的話,虎鯨連環拍動著水面。

“加油,最後一點了!”聞奚自言自語,反覆說了很多次,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但這一次是真的。

他聽見那個小家夥入水的聲音,朝遠處迅速游去。虎鯨在遠方躍出水面,鳴叫聲似乎在向他示意。

“再見啦,”少年對著大海說,“下次別走丟了。”

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沿著海岸線的人類廢墟慢慢朝北去。他餓了,得找點吃的。

翻過鋼筋水泥,再往前走。

……快到了,他想,馬上就到了。

然而窸窸窣窣的幽暗聲音也追上了他。他知道那些東西就藏在暗處,說不定已經跟了他很久。

突然從縫隙中冒出的觸手緊追不放。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往前跑,直到從前方廢墟缺口摔了下去。

……至少有五米高吧。聞奚想。他眼前全是沙子,根本看不清。但他能聽見那些詭異的風聲在慢慢靠近。

他在廢墟中不斷鉆爬,手腳全是傷口也沒有停下。他得一直往前,一直。

再遠一點就好了。

他絕不能停下。

前面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像是炸.藥。他努力用石頭點燃火,毫不猶豫地點亮引子,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往遠處爬。

他聽見轟然爆.炸的聲音,像來自幾個世紀前的祝福。

但前方是一個死胡同。冷長的夜色從遙遠的地方墜落。

……這裏就是終點了嗎?

少年跌坐在原地,茫然地凝視著黑暗,只有“咕咕”叫的肚子拽住他的神經。

“這裏有吃的嗎……”少年自言自語地摸索著地面,立志當個飽死鬼。

他的手在泥濘中毫無意識地抓刨,直到摸出一個金屬圓片。他舉到眼前,借著昏暗的光線抹去灰塵,看見褪色的暗紅。

“……嗯?這什麽東西,耳機?”

聽說是以前的人們用來聽聲和交流的工具。

少年試探著塞入自己的右耳,冷冰冰的不太舒服。

-

在一片混沌無序中,陸見深辨認出了那個年少的聲音。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喚出他的名字:“……聞奚?”

萬籟無聲的每一秒都異常漫長。

少年發出驚懼的聲音:“鬧鬼了?!”

急促的呼吸忽遠忽近,像是又摘出耳機仔細觀察了一番。

“聞奚。”沒有人回應他。

直到他再次聽見少年自言自語:“等等,該不會是那種東西吧……餵,有人嗎,聽見,懂?”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了。

陸見深在那片意識的黑暗中閉上眼睛(倘若他還有),無比覆雜的情緒遠超可計算的範圍,讓一切概率都變為烏有。那是真正屬於人類的情感,在死寂已久的意識中漸漸覆蘇,洶湧澎湃。

原來在閉合的時間中,因果的確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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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怎麽又不說話了。餵,你是什麽老款AI嗎?”少年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擊耳朵裏的小圓片。

直到他完全失去耐心、打算丟掉這玩意兒的那一刻,他再次聽見那個冷淡的聲音,像雪,像雲,好聽極了——

“您好,智能機r-box12為您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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