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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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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你相信我嗎?”

相識以來, 這好像是老太君第一次流露出稍顯瑟縮的樣子來,精氣神兒衰減之後,她滿頭的銀發好像都不如先前那麽光亮了。

她固執地看著喬翎, 又一次問:“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弘度……”

喬翎註視著她, 良久之後,神色戚然地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她說:“姜邁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呢?”

姜邁在的時候, 老太君作為撫育他長大的祖母,可以代行越國公府的權柄——因為梁氏夫人既是繼母,又是下一任越國公的生母。

若是叫梁氏夫人來代行越國公府的權柄, 頗有瓜田李下、欺淩姜邁這個原配嫡長子的意味在。

但老太君不一樣, 她既是姜邁和姜裕的祖母,又是越國公府名正言順的大長輩, 姜氏的權柄由她來掌握, 誰都說不了二話。

可一旦姜邁病逝,姜裕襲爵, 那越國公府裏, 老太君的話語權怕就要一落千丈了!

並不是說梁氏夫人和姜裕會如何欺淩這位婆母亦或者說祖母, 只是縣官不如現管, 誰都知道, 跟祖母比起來, 終究還是母親更加親近一些。

更不必說梁氏夫人母家強勢, 安國公府是四柱之一, 武安大長公主又是宗室長輩, 較之老太君這個年老的先國公夫人,她具備的優勢太多了。

出於個人的利益, 老太君沒有必要害死姜邁。

而出於個人的,作為祖母對待孫兒的情感,她就更加沒有必要要害死姜邁了。

“但是很多事情,並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只要生出了邪念,哪怕只有一絲,叫人鉆了空子,也足以釀成讓人悔恨終生的惡果。”

喬翎目光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人。”

老太君眼神微微一顫,失神道:“你知道?”

“我猜出來了一些。”

喬翎惻然道:“你不想姜邁死,但是你也不想讓他痊愈。對你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讓他活著,但是病弱無力。”

“姜邁可以充當你執掌姜氏權柄的那枚虎符,但是他自己又必須不具備支撐起那份權柄的氣力……”

“你很苦惱。”

“越國公府是高皇帝所賜的爵位,是本朝排名第五的公府,有皇室和中朝盯著,甚至於姜氏自己的姻親,也多有顯貴,你很難找到一個讓姜邁繼續病重,但是又不被任何人發現的辦法。”

“下毒?除非你能夠讓所有的太醫閉嘴。”

“意外?怎麽操控意外的程度呢?”

“讖緯?一旦中朝入場,那事情只怕就真的不受控制了……”

“就在你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人對你伸出了援手。那個人告訴你,他有一種奇毒,人中了之後就會肢體衰竭,虛弱不堪,但是與此同時,又不會真的危及性命。”

“最重要的是,這種毒,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即便叫太醫診脈,最終得到的結果,也只能是病人自己胎裏帶來的病癥,尋不到根由——”

說到此處,喬翎一擡眉毛,問老太君:“這是我的猜測,但我想,應該與事實相差無幾吧?”

老太君稍顯疲憊地笑了一下,像是水面上即將散去的漣漪:“你真的很聰明。”

喬翎淡淡道:“老太君是個謹慎之人,我想,你或許通過什麽途徑實驗過吧,總而言之,最後,你把這種毒藥用在了姜邁身上。”

“可是就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猜測時間應該不會很久——你得知了一個噩耗。”

“那個人一直沒有告訴你的是,這種毒無藥可醫,少則幾年,至多不過十年,就會奪走中毒之人的性命!”

老太君臉上浮現出一抹痛苦,她嘴唇動了動,大概是想說什麽的,然而張合幾下,終是沒有出口。

喬翎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作痛的太陽穴,繼續道:“因為這件事情,你跟他們決裂了。但是與此同時,你又無法真正地,徹底地與他們決裂——因為他們的的確確握住了你的把柄,毒害越國公、獨占姜氏權柄的,足以致命的把柄!”

梁氏夫人從最開始的呆滯當場,到其後的震驚不已,再聽到此處,實在覺得驚心動魄,忽然間抓住了一點什麽,不由得失聲道:“他們?!”

她悚然道:“他們是誰?!”

“有一個問題,其實困擾了我很久。”

喬翎沒有直接回答梁氏夫人,而是忽然間說起了另一個人:“是關於淮安侯夫人的。”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什麽?”

她實在摸不著頭腦:“這事兒……難道還跟她有關系?”

喬翎耐心地同梁氏夫人解釋:“跟淮安侯夫人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淮安侯府的事情,讓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從前喬翎到姑母家去的時候,毛叢叢曾經跟她提過,說自己曾經接觸過一個淫/祀成員,那個淫/祀成員對她說,淮安侯夫人其實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麽愚蠢的……

現在喬翎已經知道,淮安侯夫人其實是在病梅與大公主之間反覆橫跳,一系列操作看起來很精明,但實際上已經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而病梅之所以會去參與淮安侯府的爵位之爭,是因為他們意圖通過高皇帝功臣的後裔們獲得一種孤立於爵位之外的,更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喬翎就在想,如果淮安侯府因為關系簡單,而成為這些暗面組織操控目標的話……

那人丁單薄的越國公府,不也是一個很好的目標?!

主家嫡支就只有兩個人,姜邁,姜裕!

至於姜二叔,實際上他早就跟老越國公分家了,是因為如今老太君尚在,府裏邊人也少,所以二房的人才繼續住在這兒的。

真正明確有繼承越國公府資格的,其實就只有姜邁和姜裕!

且姜邁又病歪歪的,一副不久於人世的樣子!

作為高皇帝功臣的十家公府、十二家侯府之中,還有比這更適合下手的人家嗎?

喬翎回想起聽毛叢叢轉述的,那個無極教徒說的話。

“說不定,夫人會在其中見到許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老太君前幾回出招的時候,喬翎尤且未曾察覺,但是到了這一次,當她動了真格之後,喬翎就很確定了。

“老太君,他們是無極的人,對嗎?”

她剖析的時候,老太君便只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說完,卻將目光挪到窗外了。

視線投註過去,她望見了一道深紫色的影子,正悄無聲息地立在庭中。

老太君心跳倏然間快了幾拍。

再一想,面前人既然已經十拿九穩地準備收網,中朝的學士會在此時過來,似乎也不足為奇了。

她收回視線,沈沈地開口:“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個來歷神秘的方士,他蒙冤入獄,是我替他昭雪,他很感激我,願為我驅使,我以為我對他有恩,所以信他幾分,沒想到……原來一開始就是陰謀。”

喬翎了然地接了下去:“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毒藥下完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因為她已經親手將姜邁推上了一條死路。

“是,”老太君說:“我憤怒,我驚恐,我害怕,都是因為我知道,我回不了頭了。”

喬翎又覺得有些稀奇:“但是您好像並沒有跟無極走得多近。”

老太君轉過頭看著她,稍有點自嘲地笑了:“我要是說了,或許你會覺得很可笑吧。”

喬翎彬彬有禮道:“您但說無妨。”

老太君遂道:“我覺得,我跟他們並不是同路人。我的確想要權柄,但是我本心裏,並沒有強烈地,想要作惡的意願。”

“知道那種毒藥無藥可解之後,我就知道他們是不可信任的,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無極的人來要挾我,他們能用什麽要挾我?無非就是我下毒毒害弘度的事情罷了。”

“我告訴他們,如果你們想去揭露我,那就盡管去吧,聲名狼藉也好,禦前問罪也罷,我做了,就擔著,不過一死而已,我不害怕,但是要我跟他們同流合汙,以此來要挾我替他們做一些別的什麽,絕無可能!”

喬翎會意地笑了一笑:“無極的人反而退縮了。”

老太君道:“他們也不敢真的把事情鬧大。”

近年來無極鬧出來的動靜較之從前小了,中朝接連幾次圍剿,他們也跟著安生了一些。

如若爆出無極居然將觸手伸到了高皇帝功臣後裔的府裏,還是以下毒這種方式謀害一位國公……

新一輪的大清洗只怕就要來了。

梁氏夫人在旁聽了所有,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聽懂了,又好像是沒聽明白。

她艱難地捋直自己的思路:“等等——我說等等!”

喬翎好脾氣地看著她:“我沒有催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滿頭問號:“怎麽忽然就……”

她只覺得連自己的舌頭都有點不聽使喚了:“怎麽忽然就知道老太君跟無極的人有牽扯了呢?!”

喬翎笑吟吟地同她解釋:“因為多年前無極尋獵奇異命格孩童一案,就是老太君借周七娘子之手捅給我的啊,借刀殺人,從人性的弱點入手,這樣的行事風格,跟國子學舞弊案如出一轍嘛!”

梁氏夫人尤且茫然。

喬翎便細細地剖析給她聽:“老太君希望我能夠主動讓出上朝的位置,姜邁辭世當天,她不就專門找我過去說話了嗎?只是被我拒絕了而已。”

“再之後,又拉了姜氏的族老出面,只是依舊被我彈壓回去了。”

“這之後老太君就發覺這種小打小鬧沒什麽用處,所以就開始走朝堂的路子了,讓禦史曝光一點我的小小過錯——不至於傷筋動骨,卻會讓我顏面大失,換個臉皮薄一點的人,第二天應該就不會去了吧?”

梁氏夫人明白了:“但是你臉皮很厚……”

喬翎瞪了她一眼:“這叫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繼而道:“發現顏面並不足以阻礙我之後,老太君就順勢把柯小娘子走後門進國子學的事情給挑破了,借的是馬司業的刀,想的是用白大夫堵住我的嘴,讓我進退兩難——只是到了,這事兒也沒成。”

“然後就是如今的老聞相公一案了。”

說到此處,喬翎神色凝重了幾分:“老太君調用了一點似是而非的訊息,讓我將目光聚集到了老聞相公身上,又循著老聞相公和那幾個年份,去猜疑皇室,尤其是先帝和天後在此案當中發揮的作用……”

“對於皇室來說,這種猜疑無疑會讓他們覺得冒犯,而老聞相公歷經五朝,擁躉甚多,一旦鬧出了關於他的冤案,士林議論,我這個經辦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待在朝上了。”

梁氏夫人還是有點沒明白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可是這跟無極有什麽關系?”

“婆婆,你還不明白嗎?”

喬翎失笑道:“我先前設計的引蛇出洞也好,主動上門打草驚蛇也罷,死士劫走趙六指、又死在聞家管事的院子裏,鞋底的紅褐色泥土,都是故意在指引我去走一條錯路啊……”

“等我走得夠遠,積木搭得夠高了,老太君只需要抽掉最底下的那一塊,就能讓這座山岳坍塌,也讓我萬劫不覆!”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最底下的那塊積木……”

她心臟戰栗,倏然間意識到了:“是趙六指!”

喬翎哈哈笑了兩聲:“婆婆,你真聰明,一眼就看出問題所在了!”

梁氏夫人被她誇得半信半疑:“你這是真心誇我,還是在陰陽怪氣呢……”

喬翎笑瞇瞇道:“當然是真心的啦!”

緊接著又主動剖白道:“其實,我一開始就覺得趙六指不太對。一個流離在外,時刻憂心為人所殺的人,不該是他那副模樣,這家夥有點太油光水滑了,不像是吃過苦頭的樣子,這明顯不對勁兒。”

“再則,如他所說,在整個故事裏,他也就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嘍啰,他上哪兒去知道老聞相公?他也配!”

“別說老聞相公了,就連紀文英這個前任京兆,也不是他想見就能見到的——他能跟蹤查探,發覺收買他的人是紀文英的管事,這本身就挺匪夷所思的。”

“我覺得,他好像蓄意在引導我們指向紀文英,再通過自己在紀文英死後仍舊流離在外的事實,來引導我們發現下一條訊息——紀文英背後還有一個人,繼而再順理成章地吐出老聞相公來!”

“等等,”梁氏夫人蹙眉道:“可是趙六指的確假死了啊,難道他還能為了在十八年後給你做個局,提前十八年開始裝死?”

喬翎微微一笑,引導著問了出來:“婆婆,你不妨來想一想,正常情況下,一個人遇上什麽事情,會忽然間拋家棄子,隱姓埋名,詐死脫身?”

“……”梁氏夫人遲疑著道:“他,他犯了事?”

“最精妙的謊話,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喬翎從懷裏取出了一頁紙,在梁氏夫人面前晃了晃,旋即收起:“無極尋獵命格奇異的孩童一案,確有其事,中朝也有記載,只是早已經結案。”

“張氏夫妻與趙六指之間的淵源,也是真的,只是當年徹查該案的時候,中朝的人沒有註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漏了一只老鼠,叫他假死脫身。”

梁氏夫人豁然開朗:“如你所說,那趙六指——”

喬翎點點頭,同時將目光看向了端坐上首的老太君:“從一開始,趙六指就是無極的人,紀文英也是無極的人,趙六指沒有被紀文英收買,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丘之貉!”

在中朝那裏,這是無極犯下的血案,只是業已結案,出於種種考慮,當然不會向公眾公開。

而老太君通過無極的關系知道了這樁案子,又因為紀文英與老聞相公的翁婿關系使然,叫她意識到,這或許可以朦朦朧朧,打一個信息差。

讓喬翎陰差陽錯,劍指老聞相公。

而後再揭開這場錯案,借老聞相公的刀,將喬翎從朝堂之上逼退回去!

“可是,”梁氏夫人小小地提出了一點疑惑:“你不是說老太君與無極並不和睦嗎,趙六指怎麽可能受她驅使,豁出命去,給你設局?”

喬翎平靜地給出了答案:“敵人未必永遠都是敵人。至少在讓我退出朝堂這件事情上,老太君和無極的意願是一致的。”

“趙六指大概不是受了老太君的驅使,而是受了無極的驅使吧。無極覺得我在朝上活動,終有一日會妨礙到他們——或許已經妨礙到了吧。”

梁氏夫人滿臉驚色,跌坐回去,細細品味著這一日的驚心動魄。

老太君的神色反而很平和,又恢覆成了她們最初相見時那一日的樣子。

這時候,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自後伸出,掀開珠簾,從容入內。

是位紫衣學士。

一位紫衣學士不請自來,到了越國公府,這原本該是一件令人驚駭的事情,然而在聽了方才那長長的一席話之後,眾人都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去驚詫了。

老太君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將視線收回,稍有些唏噓地道:“當初,我讓人去找跟弘度八字相合、願意嫁進來沖喜的小娘子,兜兜轉轉,最後選定了你……”

喬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道:“沒有兜兜轉轉,不管怎麽選,最後來的都會是我。”

梁氏夫人:“……”

欲言又止。

老太君聽得笑了:“你的來歷很不尋常呢。”

笑完之後,她也有些惻然:“最開始入府的時候,你親近的其實是我,只是後來,你漸漸地不再往我這兒來了,反倒是同梁氏交際更多,那時候,我心裏邊隱隱地就有了點猜測……”

喬翎靜默無言。

終於,老太君疲憊地嘆了口氣:“我害死了弘度,再之後,是我為弘度選的妻子來收我,也算是命數天定,一啄一飲吧?”

說完,她向喬翎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

越國公府的侍從們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恍惚間記得這一日老太君叫了太夫人和姜二夫人、乃至於喬太太來行家宴,等出了門叫冬日裏的冷風一吹,猛地打個冷戰,又納悶起來了。

不是說行家宴嗎,怎麽這麽快就結束了?

再一想,近幾日府上的氣氛也不太對,做下人的操這麽多心幹什麽,還是小心謹慎為上。

搖搖頭,甩掉那些莫名的想法,眾人各自忙碌去了。

喬翎站在窗邊,看得有些驚奇:“他們居然都不記得自己聽見的東西了!”

那位紫衣學士溫和告訴她:“這是中朝的秘術之一。”

說完,他掀起眼簾,眸光淡漠,轉目看向室內。

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廳中仍舊是一片安寂,連呼吸聲好像都隨之隱遁了。

梁氏夫人神情恍惚,尤且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那些話,姜二夫人也好不了多少,臉色慘白,神情淒迷,思緒早不知道飛去了哪裏。

反倒是老太君看起來鎮定自若,穩穩地坐在上首,神態已經恢覆如初。

張玉映作為越國公府的客人,久居於此,先前又與梁氏夫人同來,此時坐在梁氏夫人下首處,一雙妙目含了幾分躑躅,不露痕跡地觀望著,亦是一副心緒百結的模樣。

除了這四人之外,尤且留在這兒的,就只剩下老太君身邊的芳衣了。

她不肯走,也不肯讓紫衣學士消去她的記憶。

老太君叫她離開,她也不肯,跪下身去,淚盈於睫:“我從記事開始,就在老太君身邊,您就是我的家人,好好歹歹,我都不離開您!”

老太君勸了幾句,她也不聽,嘆息良久,終於還是隨她去了。

梁氏夫人還在驚詫於喬翎先前那石破天驚的一席話。

即便老太君自己也認了,即便喬翎的確給出了過得去的說辭,但在她的心裏邊,始終有一種夢境般的虛浮感,好像下一瞬就會一腳踩空,驚醒過來似的。

老太君……怎麽會是這種人呢。

雖然與這個婆母不算親近,雖然婆媳二人一度有過小小的齟齬,但是讓她相信老太君居然會出手毒害姜邁……

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梁氏夫人向來勢盛,此時開口,竟也像是氣短一般虛弱起來:“是不是,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那可是姜邁,是老太君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啊!

當年她嫁進越國公府的時候,老太君就已經在撫育他了,她眼見過,耳聽過,知道為了帶大那個孱弱的孩童,老太君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

梁氏夫人易地而處,要是有一日姜裕撒手人寰,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留下了一個孩子托付給她,她怎麽也不可能去給那個孩子下毒的!

怎麽會忍心呢!

老太君轉動眼珠看她,極淡地笑了一下,有點欣慰,也有點唏噓:“難為你到現在還記掛著我。”

末了,又說:“姜氏有你這樣的媳婦,是莫大的福氣。”

梁氏夫人心頭就跟壓了什麽東西似的,極為不是滋味,躑躅幾瞬之後,還是垂下眼簾,低聲道:“我當年剛嫁進來的時候,行事張狂,您包容了我許多,後來國公辭世,也諸多寬慰,這些好,我都記得的……”

這時候說的“國公”,顯然不是姜邁,而是她的丈夫,已故多年的老越國公了。

雖然她失去了丈夫,但老太君也失去了親生骨肉,要說痛苦,未必會遜色於她,但那時候還是強撐著主持喪事,這份好意,她一直都記得。

而梁氏夫人自陳年輕時候行事張狂,也絕非誇張之語,易地而處,來日姜裕娶了一個如她年輕時候一般秉性的新婦,梁氏夫人捫心自問,她未必能有當年老太君的肚量和寬容。

最叫她感觸的是,老太君出手對付喬霸天的時候連出奇招,兵不血刃,其手段之老辣,行事之謹慎,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要是真的想收拾她,怕也不是多麻煩的事情。

可是她沒有。

梁氏夫人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要說老太君是好人,就太對不起姜邁了。

可要說她壞,除了毒害姜邁這件事之外,她好像也沒做過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

甚至於做了不少好事,朝野也好,民間也罷,都頗有嘉名。

但是勾結無極,毒害已故的越國公,設計陷害朝廷命官,這又都是真的……

喬翎在旁聽著,心想:單論性情或者處事方式的話,老太君與趙儷娘,與當今聖上其實是同一種人。

如若你觸及到了她的切身利益,那她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從前路之上掃除。

但老太君又跟那兩個人有著很大的不同。

趙儷娘為達目的,是不擇手段的,她不介意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去達成她心裏認定的正當的最終目標。而聖上……他對於沒有用處的人,懷有一種最樸素、最冷酷的殘忍。

你有幾分重量,我給你幾分臉色。

他不介意給有用的人一個好臉色,甚至於很會禮賢下士,但是,如若你對他來說是路邊雜草一樣沒用的人,他在毀滅掉你的前與後,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會給予你。

而老太君……

她的底色是溫和的,寬厚的,就算中間走了歪路,她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繼而強力糾正過來了。

不是說她無辜,只是說相對於趙儷娘和聖上,她要仁厚的多。

即便是針對喬翎,希望她退出朝堂,老太君也沒有用過十分激烈的手段,澀圖事件也好,國子學舞弊案也罷,乃至於如今的老聞相公案,即便真的坐實,也不會讓喬翎傷筋動骨,她把分寸拿捏得很溫和。

同時,喬翎一直也覺得奇怪:“您既然也察覺到了我後來對您的冷淡,也意識到我來歷非凡,為什麽不肯收手呢?”

“我付出的太多了。”

老太君有些恍惚,瞳孔裏痛苦一閃即逝:“為了那份權力,我已經投註了弘度的性命,相較而言,又何必再去顧惜你呢……”

她臉上的神情有些苦澀,很快又釋然了:“只是你遠比我想象的要頑強,就此叫我停住,也是個很好的結局了。”

老太君平整了心虛,語氣舒緩地問她:“你今天在我面前將此事點破,又以政事堂的名義送了所謂的裁決文書過來,想來已經知會過聖上了?”

頓了頓,又點頭道:“想必連老聞相公,也被你說動了吧?”

喬翎頷首道:“不錯。”

……

跟老聞相公的溝通,其實比想象中來的更簡單。

喬翎曾經預想過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往聞家去求見老聞相公,連人都沒見到,就被聞夫人趕走了。

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沒有收到邀請就登門,本就是冒昧之事。

要說是以官府的身份上門,一個從四品的京兆府官員強行要見歷經五朝、年近百歲的老首相,也是不合朝廷規範的。

但是聞夫人並沒有對此提出異議,而是痛快地讓人去知會老聞相公了。

再之後,老聞相公也沒有擺譜,亦或者語出責難,同樣很痛快地見了喬翎。

事情進展的這樣順利,喬翎其實是有點驚訝的。

自知冒昧,見面之後,她一板一眼地向老聞相公行了晚輩禮節,而後老老實實道:“我以為您不會見我呢。”

老聞相公靠著暖爐,“哢嚓哢嚓”在吃薯條,笑瞇瞇說:“喬少尹,你很有名,神都城裏的人可以不知道我這個老頭子,但是一定得知道你啊!”

又問她:“喬少尹今日登門來訪,是有何貴幹?”

喬翎有點驚異於他的和氣,言辭之間,反倒愈發要客氣幾分:“我這兒有個案子,牽連到了老相公……”

又把張氏夫妻案簡單說了一說。

老聞相公聽完就明白了,馬上就說:“這可跟我沒關系!”

他很詳細地跟喬翎解釋:“我能活這麽大年紀,是因為我娘就很能活,她老人家享壽九十七歲,再往上數,我的外公外婆也很能活……”

說著,老聞相公打開了話匣子:“年輕人尋覓伴侶,不要只看相貌,也要看對方的父母兄弟,有沒有早早夭亡的,是否有英年早逝的?家族至親當中,是否有人得過疑難病癥?”

“這可不是小事,對你自己,乃至於你的孩子來說,這是很大的事情。”

“人皆愛其子,怎麽能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給他預定一副不夠健康的身體?作為父母而言,這是不慈啊。”

嫁給母親早早去世、父親也不長壽,最後自己青年病逝丈夫的喬翎:“……”

喬翎木然道:“噢,噢,這樣啊。”

老聞相公分享完了人生經驗,又說起這案子來:“至於那個什麽趙六指,我就更不認識了,他算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認識?他能認識紀文英,都是件稀奇事兒!”

喬翎見他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頭腦仍舊清晰,言辭也頗流暢,就跟他透了半個底兒,懇請他幫助自己這個後輩演一場戲,釣出幕後黑手來。

都沒有開始勸,老聞相公便滿口應允了。

喬翎這回是真有點吃驚了:“……您怎麽,怎麽這麽配合啊?”

“人啊,不要學松竹,太直了不好,容易累,也不要學梅菊,太冷了不好,容易體寒。”

“要學就學野草,根紮得深一點,腳下有立定的功夫,風往哪邊吹,人往哪邊倒。冬天看起來黃了,春天風一吹,哎,又活了!”

他一邊吃薯條,一邊津津樂道:“做人啊,最要緊的就是識相,不要得罪惹不起的人,你說是吧,喬少尹?”

喬翎:“……”

老聞相公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能歷經五朝而不倒了吧,喬少尹?”

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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