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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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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朝廷官員入仕之初, 都會得到一套入職書目,其中記述了朝中約定俗成的種種規矩,而在書目之外, 同時到手的其實還有帝國疆域圖和三都地圖。

官位越高的人,得到的地圖就越詳盡。

每隔一段時間, 秘書省就會對地圖進行更新和勘校,這也是他們的日常職務之一——三都地大,難免會有府邸變更, 亦或者地名上的變動。

譬如說現下,京兆尹太叔洪主持了對神都城內坊市的廢止和調整,估計用不了多久, 地圖就會更新了……

喬翎從地圖上尋到了勞子厚的府邸, 以彼處為中心四下裏找了找,就尋到了李九娘所在的位置。

主要是李九娘那間鋪子的名字也十分地樸實無華, 就叫李記棺材鋪子。

那鋪子坐落在舊坊市的角落裏, 較之別處,看得出人流明顯地要稀少, 連地磚磨損的痕跡都顯得要淺。

不過想想也是, 棺材鋪子這種店面不存在閑來無事, 進去逛逛。

能過去的, 基本上都是目標客戶, 買完就走, 也不會過多逗留……

喬翎知道李九娘父母已故, 原先猜度著即便是有家棺材鋪子, 規模也不會多大, 等真的到了門前再看,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

店面不算很大, 但也決計不小,雖不是西市她曾經逛過的那幾家店一般的規模,卻也是一座二層小樓。

底下一層做生意,上邊一層住人,覷著院墻的長度,後邊的院子估計也不會小。

門前懸掛的牌匾中規中矩,邁過門檻進去,就見裏邊林林總總地擺了許多喪葬用的東西,壽衣紙馬,燃香紅筷,乃至於靈位和壽被、壽枕等物件,最靠裏的位置,靠墻擺了兩具棺槨。

東西的種類很多,但是擺放地很整齊,喬翎悄悄嗅了嗅,也沒有聞到什麽古怪的味道。

坐在臺後的掌櫃原先正在盤賬,見有客人來,忙迎上前,客氣道:“太太來此是要置辦什麽東西?”

喬翎驚奇不已地看著這位掌櫃。

因為她沒有聽見“他”有心跳聲!

但他看起來,卻又跟活人沒有任何分別!

甚至於他會說話,能思考,還能打算盤!

這也是李九娘的能力之一嗎?

真可謂是出神入化了!

因為她的沈默,那掌櫃稍有不安,又叫了聲:“這位太太?”

喬翎看了看左右無人,但為防萬一,還是壓低了聲音,很小聲地問:“你是紙人嗎?”

掌櫃顯而易見地頓住了,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好像在被戳破身份之後,先前那種如人一般的神采也都在這瞬間消失無蹤了似的。

喬翎微微有點忐忑——倒不是害怕,她只是覺得自己方才直接點破的行徑有點冒失了。

萬一這是個比幹無心的故事呢?

一旦戳破,這個紙人忽然間“嘩啦”一聲燃起火來,原地自焚了怎麽辦?

好在事情跟她想的並不一致。

因為就在幾瞬之後,那掌櫃的眼睛再度明亮起來,他張開嘴,發出的卻是喬翎曾經聽到過的,李九娘的聲音。

“原來是喬太太來了,請您暫待片刻,我正在後邊院子裏,還差幾筆就畫完了。”

話音落地,那掌櫃的嘴也合上了。

他朝喬翎行個禮,重又回到櫃臺前去盤賬了。

緊接著櫃臺後邊簾子一掀,打裏頭出來一個俏麗的婦人——喬翎這才發現,那地方原來有一道門。

那婦人瞧起來約莫有三十來歲,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朝喬翎微微一笑,送了白水過來。

她也沒有心跳。

居然也是個紙人!

喬翎實在覺得很有意思,忍不住問:“我能到後邊院子裏去找你嗎?”

她由衷道:“你這裏可真好玩!”

李九娘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說,語氣裏不覺流露出了一點訝異,只見面前那梨渦婦人再次一笑,說:“您不嫌棄的話,就過來吧。”

那婦人替她領路,打開了通往後院的那扇門,同時道:“做我們這行的,做事講求一氣呵成,不能動兩遍工,金漆我已經調好了,非得把這幅圖畫完才好去迎客的。”

是李九娘的聲音。

喬翎邊往前走,邊忍不住回頭看她,到了還是沒能按捺住心裏的好奇,悄聲問了出來:“我能不能摸一摸你身上的衣裳?”

說完,又趕緊道:“如果你覺得冒犯的話,那就算了。”

那婦人笑道:“倒也沒什麽不可以。”

說著,伸臂到她面前去。

喬翎最先註意到了她的手,肌膚平滑,稍有點粗糙,手背的皮膚也好,指甲也好,都與活人無異。

她道了聲“謝謝”,試探著伸手去摸那紙婦人的衣袖——也是尋常衣料的觸感。

她大覺新鮮,當下道:“真的就是衣裳的感覺哎!”

那紙婦人捂嘴笑道:“太太,這本來就是我專程去買的衣裳啊!”

喬翎循著那扇門出去,那掌櫃與奉水婦人卻都留在了店裏,以備接待新的來客。

身後的簾子放下,映入眼簾的是木質的廊道。

彼時已經是初冬,院裏百草枯萎,但也仍舊能夠看出是個很條理的地方。

院子左邊是兩條長蛇狀的隆起土丘,喬翎知道這是帝國北部會有的寒冬臘月用以儲存白菜和蘿蔔等耐寒菜蔬的地窟。

右邊則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上邊搭了遮雨的棚子。

棚架底下是一從蜷縮著的葡萄根,墻角邊上是因時節而暫且灰冷了的月季。

兩個身量結實的木匠正在院子裏鋸木頭,旁邊還有幾個年輕學徒在幫著打下手,看喬翎過來,頭也沒擡,仍舊各忙各的。

喬翎目光不住地在他們身上流連,就此一路向前,終於在後院處尋到了李九娘。

說起來,這其實才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李九娘坐在一條舊條凳上,左手執筆,右手托著盛放金漆的瓷碗,面前是斜豎起來的棺材板,後邊有個身量魁梧的青年正穩穩地替她托扶住那扇黑沈沈的木板。

濃黑色的木板上是繪制了大半的鳳鳥紋路,羽翼鮮明,光彩耀眼。

李九娘約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身量不高,容貌秀麗,倒是有些像方才見到的紙婦人……

喬翎心想:是她把自己的面容給予了幾分給那個紙婦人,還是說那紙婦人其實是她根據對自己母親的印象制造出來的?

雖然她生而喪母,但她的父親總會同女兒提起妻子容貌的,再看李九娘這手畫畫的功夫,對比她過往的經歷,想必也是家學淵源。

喬翎心有思忖,那邊李九娘已經先自告罪:“待客不周,還請喬太太見諒,我這兒馬上就好了……”

喬翎全然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反而對自己進店之後的見聞很感興趣:“店裏面所有的人,都是你做的嗎?他們居然有神志!”

相較於世俗之人,喬翎在此一道也算是見多識廣了,見過的能人異士更是數不勝數。

有人捏個泥人出來,吹一口氣,就能說話。

有人畫個美人兒出來,那美人兒也能短暫地出現在現世當中。

但是這樣的人要麽有著師門傳承,要麽是家族淵源,如李九娘這樣無門無派的野路子,是極其難得的。

叫做出來的紙人幹活兒,其實還算是尋常,可是外邊兩個紙人都有神志,能如人一般思考——簡直是神乎其技!

李九娘朝她微微一笑。

喬翎這才發現,她其實也有兩個梨渦。

“這也算是我們家祖傳的手藝了,就是這個命吧。”

她提筆蘸了金漆,一邊描畫,一邊道:“我先前不是同喬太太說過嗎,我是個棺生的不祥之人,有些詭異的本領附身,也不奇怪。”

“我娘亡故之後,左鄰右舍都覺得我們家發生的事情晦氣,生意也少了,我阿耶帶著我遠走他鄉,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再在異鄉操持起了祖傳的買賣。”

“他其實是不想叫我學這些的,從來也不肯教我,覺得女孩家學了這些,來日不好找婆家,會被人嫌棄,可我好像天生就適合這一行,只是在旁邊看了幾回,也就會了。”

“我三歲那年,就會用紙錢紮兔子了,紮完之後它就會動會跑,我那時候還不明白,很高興地叫我阿耶來看……”

喬翎默然幾瞬後,道:“你阿耶嚇壞了吧?”

李九娘繼續著自己的繪制。

雖然在說話,但是她的手仍舊很穩:“是啊,我阿耶看見之後,關上門狠打了我一頓。”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氣,而是憂心還怕,我那時候太小了,只有挨打,才能讓我長記性,他說,不許我再碰這些東西了……”

喬翎在她旁邊坐下,問:“後來呢?”

李九娘說:“我小時候很聽話的,我阿耶說不許我碰,我就沒再碰了,可是後來阿耶帶我回京祭拜我阿娘的時候去了,我不去操持這一行,怎麽養活自己呢?”

喬翎有點能明白她對於勞子厚的報恩了。

論跡不論心,那時候,勞子厚的確幫到了她。

這時候,李九娘卻忽的轉變了話茬:“其實也要謝謝喬太太,沒叫我到死都活得稀裏糊塗。”

謝我?

喬翎有些茫然:“這,從何說起?”

碗裏的金漆所剩不多,稍有些幹了,李九娘往裏邊加了點什麽,徐徐攪動幾下,這才繼續描繪的動作:“聽了您的話,往中朝去了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並不是被什麽鬼神附了體,而是極其罕見的純陰之體……”

說到這兒,她短暫地流露出一點思索的神情,繼而輕笑著點了點頭:“對,那位學士是這麽說的。”

純陰之體!

喬翎小小地抽了一口冷氣!

李九娘繼續道:“他們很吃驚呢,說即便是在高皇帝時候,這種體質的女子也是鳳毛麟角,沒想到湮滅記之後,居然還能遇見。”

喬翎問:“他們沒有告訴你,之後該當如何修行嗎?”

李九娘又蘸了一下金漆,這才說:“那位中朝學士說,當世最能助我修行的地方並非神都,而是據此有數千裏之遙的小酆都,如果我願意去的話,中朝可以代為安排……”

小酆都?

喬翎聽得心頭一跳,寧國公府世代戍守的小酆都?!

她如何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聽見這個地名!

她忍不住問:“你答應了嗎?”

李九娘落下了最後一筆:“沒有。”

棺木上的鳳鳥紋樣就此完成,那扶棺的青年輕巧地將那扇棺木擡起,放到了不遠處的臺面上陰幹。

她微微搖頭,說:“我說我得回去想想,且別忘了,我還欠了喬太太一筆人情債要還呢!”

喬翎輕輕地“噢”了一聲。

李九娘隨手將描漆的筆丟進漆碗裏,筆桿因而染上了碗邊上的金漆,這動作叫喬翎幾不可見地動了動眉毛。

因為這個行為本身,跟她推理出來的李九娘的性格不符。

從進店之後觀察到的陳設和院子裏木柴整整齊齊地擺放來看,她應該是個很條理——甚至於是條理得有些過分的人才對。

這種喜歡幹凈,追求整潔的人,大概率不會把慣用的筆這樣隨手一扔的。

只是緊接著李九娘把手往旁邊一伸,先前扶棺的青年自然而然地過來接過了她手裏的那只漆碗,很自覺地到院子裏去洗刷了……

喬翎心說:“哦!”

原來條理又愛幹凈的另有其人!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青年幾眼,驚覺他居然生得十分英俊,蜂腰猿背,肩寬腿長。

用高皇帝時候的話來說,是個相當浩特的男人!

不是那種白面小生的秀美,而是那種明朗的,英氣的,近乎咄咄逼人的俊美!

喬翎看看他,又扭頭看看李九娘,若有所思。

李九娘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很快明白過來,當下主動道:“喬太太要是有需要的話,我也給你紮一個,能幹很多事的!”

喬翎有點茫然:“……啊?”

李九娘頓了頓,又補充說:“只是,我不畫真人的臉,感覺那樣有失尊重,不過單純只要好看的話,還是很簡單的。”

喬翎:稍加思索。

喬翎:面露興奮。

喬翎:欲言又止。

喬翎一本正經,捂著嘴,小聲道:“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問問——觸感跟活人是一樣的嗎?不會只有臉能看吧?”

李九娘說:“做成之後,跟活人是一樣的,只是怕火燒,也怕水澆,不過如果您能帶來我需要的材料的話,就能做得不怕火也不怕水。”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只是您不是我,沒有維系紙人的能力,每過七天,都要來修補一下。”

喬翎一本正經,捂著嘴,小聲道:“再說一遍,我不是想要啊,我就是問問——這也是你的生意之一嗎?”

李九娘聽得失笑:“這種生意怎麽能做?多叫人忌諱啊,我是看您不忌諱這個才提一嘴的,且以我的能力,能做的紙人數量也很有限。”

她指了指院子裏那幾個在幹活的木匠和學徒,說:“他們的腦袋就是空的,只能幹活兒,沒有神志,我操控不了那麽多紙人。”

喬翎看著她,再看看這個稍顯簡陋的院子,唏噓不已:“九娘啊九娘,你這是背靠金山,卻不知道該怎麽用啊……”

如果李九娘願意,依據她顯露出來的能力,她完全可以在神都城裏買一座大宅,甚至於被公候奉為座上賓的,可是她並沒有。

喬翎猜想,她或許志不在此。

李九娘聽了那個背靠金山的說法,也只是淺淺一笑:“人生在世,三餐足矣,死後長眠,也不過是幾尺之地罷了。我的錢夠花了,再多也沒什麽意思。”

又說:“我本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素日裏鋪子裏邊來客,前頭的人足可以接待,不需要我出面。世人又忌諱我這兒的買賣,等閑不會有人過來,在這兒住了這麽多年,別說是閑人了,連小偷都幾乎不會過來……”

喬翎聽得很感興趣:“‘連小偷都幾乎不會過來’——也就是說有小偷來過咯?”

她心說:這小偷膽子還挺大呢!

李九娘便說與她聽:“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個小賊年紀也不大,偷了東西之後被差役追捕,想著燈下黑,就跑到我這間鋪子裏來了。”

她語氣裏帶著一點憤色,哼道:“明明是他半夜弄壞了我的紙人,還要罵我這兒晦氣。手腳又不幹凈,露了痕跡,叫差役找過來,他倒是逃之夭夭了,卻讓差役來我這兒上下好一通翻找,周圍人還以為是我店裏的人犯了事呢……”

喬翎聽得入了神,忍不住追問下去:“後來呢?”

“後來啊……”

李九娘不知道想起什麽,因而流露出一點幽微的、陰森的笑:“我讓人一路跟著那個小賊,一路回了他的老巢,深更半夜,敲響了他臥房的門,在門口放了雙紅色的繡花鞋。”

喬翎:“……”

喬翎木然道:“再後來呢?”

李九娘輕飄飄道:“起初他以為是有人故意在嚇唬他呢——哦,事實上的確是這樣的——他強裝鎮定,沒敢自己碰,找了件舊衣衫裹著那雙鞋扔出去……”

說著,她慈祥地笑了:“我的紙人趁他出去,重新放了雙紅色的繡花鞋在他被窩裏。”

喬翎:“……”

真不敢想那小賊回家之後掀開被窩之後的心理活動。

李九娘聳了聳肩:“後來天一亮,他就去投案自首了,或多或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倆人短暫說話的功夫,那青年將瓷碗和她用的筆刷洗完晾曬起來,重又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她身邊。

李九娘問:“喬太太喝茶嗎?喝的話我去泡,不然,就是白水待客了。”

喬翎先前進門的時候,那紙婦人也給她倒了水,她有些稀奇:“那邊給我倒的,也是白水。”

李九娘就說:“很多人忌諱這地方的,連同味道也會忌諱,所以我這兒待客向來都是白水……”

“水就不必了,我說幾句話,很快就走。”

喬翎笑了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四周:“我倒是覺得你這個活計挺不錯的,尤其是對你這樣不太喜歡跟人交際的人來說。”

棺材也好,殯葬用品也好,都是硬手藝活,大眾普及率不算高。

也不用怕市場萎縮——人活著就得死,怕什麽?

不會有無所事事的客戶過來閑逛,磨半天嘴皮子卻開不了單。

且多半也不會有售後的困擾。

只要能摒棄掉對這一行的忌諱和心理上的懼怕,真的挺不錯的。

李九娘對此深以為然:“確實。”

兩人短暫地就喪葬事業共鳴之後,喬翎同她說起了自己今日的來意。

她缺個人幹活,是來抓壯女的!

要做的活兒本身並不麻煩,但是要求人心思細致,且還能頂得住來自諸多工坊的糖衣炮彈——說實話,這個活兒挺適合李九娘做的。

李九娘滿口應下:“這是先前早就應允喬太太的事情,又是力所能及之事,豈有不應之理?”

當下就問:“我什麽時候過去比較合適?”

喬翎虔誠地握住她的手:“你待會兒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要回去加班!”

李九娘:“……”

這入職速度也太快了點……

她為之失笑,倒也應了:“您要是急的話,不妨先行,我把這邊的事情交代一下,馬上過去。”

喬翎頗覺欣然,又叮囑了幾句上班要註意的事情和京兆府的日常規範。

李九娘也應了。

喬翎急著回去加班,也不在這兒久留,臨出門前忽然想起來另一事,重又在這兒訂了兩打紙錢,提著走了。

李九娘站在門邊,一直目送她走得遠了,才轉身回去。

那身量高大的紙青年正在掃院子,見她回來,輕輕說了句:“這位喬少尹,倒是個爽利人。”

李九娘也說:“是呢。先前勞中丞的事情已經欠了喬少尹一回人情,這回中朝的事情,也是承了人家的情。”

相較於得到了穩定傳承的中朝學士們來說,她是個純粹的野路子。

半路出家,難免就要低人一頭。

有件事情她沒有跟喬少尹提。

其實在與中朝的談話結束之後,曾經有人登門來找過她。

那個人說,有一位貴人願意替自己的子嗣定下婚約,娶她為妻,如果她願意的話,她不僅可以得到富貴,來日誕下子嗣之後,也可以共享那個家族的傳承秘學。

李九娘覺得被冒犯了。

因為他們看到的不是李九娘這個人,而是一個可供繁殖的母體。

是她的生育價值,是她有可能將自己鳳毛麟角的天賦,通過繁衍,過渡給這個家族。

可是如此一來,我李九娘又算什麽?

我要是喜歡孩子,什麽樣的我紮不出來?

漂亮的,聰明的,可愛的,不哭不鬧,還不會隨地拉屎,吱哇亂叫!

李九娘沒有貿然拒絕他,因為這個人能夠不驚動她設下的所有暗哨,悄無聲息地來到她面前,本身就能夠說明很多問題了。

所以到最後,她只是說:“事關重大,我想去問問喬少尹的意見,您覺得呢?”

那個人沒再說話。

他的面孔隱藏在兜帽之下,看不見彼時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李九娘隱隱感覺,他好像有點不爽。

但是又不能說出來,所以就只能憋著……

李九娘知道了:哦,他害怕喬少尹!

早先她以為喬少尹或許也是中朝學士中的一員,但是經此一事之後她隱約猜測,她應該是獨立於中朝之外的人。

且還對中朝具備有相當的震懾。

回想到這兒就此停住,她由衷道:“這回要是能幫到喬少尹,也是好事。”

那青年靜靜聽了,忽的轉頭看向皇城所在、中朝門下,臉孔上薄薄地顯露出一點譏誚來:“中朝啊……”

李九娘很少見他顯露出這般情狀來,心有所覺:“難道你還活著的時候,也曾經接觸過中朝嗎?”

青年吐出一口濁氣,挽起袖子,一絲不茍地開始歸置院子裏的東西:“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還說它做什麽呢。”

李九娘見他不願多說,也沒有強求,深深看他一眼,使人出門去替她置辦明日上值要用的吏員衣裳,再叮囑掌櫃幾句,便預備著往京兆府去了。

青年在後邊問她:“什麽時候回來?我看著時間給你留飯。”

李九娘想了想,說:“燉一點牛肉吧,切幾個土豆進去,要燜得爛糊一點,鍋邊拉幾條鍋貼。”

青年應聲:“好。”

李九娘並沒有欺騙喬翎,這鋪子裏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她紮起來的。

但唯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是不一樣的。

他的身體裏寄居了一個不知道死去多少年的亡魂。

那場山洪叫她失去了世間唯一一個親人,也讓她遇到了李十七。

除了她之外,沒人能看見的李十七。

李九娘不知道他叫什麽,他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過往,那時候李九娘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惶恐又不乏天真。

她左思右想之後,說:“我是初九那天生的,我阿耶又姓李,所以就叫李九娘,咱們是在十七日這天遇見的,那你就叫李十七吧?”

李十七答應了。

那之後,他們就沒有分開過了。

他不提過往之事,李九娘也不問,起初是太小了,對外界一片茫然,再之後是覺得沒必要問,反正都過去了。

如是平和地過了許多年,李九娘才愕然知曉,原來李十七生前,也曾經跟中朝打過交道?

……

國子學門前。

皇長子趾高氣揚,氣焰囂張,仰面朝天,用鼻孔蔑視著所有人。

馬司業:“……”

包真寧:“……”

小莊:“……”

沒人主動跟他說話。

只有領頭的鬧事學子上下飛快地打量了他一遍,大感惱火:“你是誰啊,敢擋我的路?!”

皇長子把眼睛一瞪,二話不說,先賞了他一個嘴巴子,宛如超雄:“大膽!敢跟我這麽說話!”

那鬧事學子被打蒙了,捂著臉,難以置信。

因為皇長子氣勢太盛,他甚至於忽略了對方那一身醬香餅味兒和袖子裏掉出來的蔥花。

難道這是哪個高門出身的衙內?

可這通身的穿著和打扮,又實在不像。

他猶疑著問:“你,你是誰……”

皇長子矜持又高傲地甩了下袖子:“好叫你們知道,我乃是京兆府當差的吏員侯大!”

馬司業:“……”

被打的學子:“……”

區區一個小吏,你在神氣個屁啊!

真是倒反天罡!

六學二館的學生已經可以算是“士”了,但吏就是“吏”!

別管你是哪兒的“吏”,先天都要低於“士人”一等!

堂堂士子,居然叫一個小吏給打了?

簡直豈有此理!

那學子大為惱火,立時便道:“我可是四門學的學生,你不過是一個卑賤無品的賤吏,居然敢對我動手?!”

皇長子聽完,果斷又給了他一腳:“去你的吧!”

區區四門學而已,國子學的你爹我都不放在眼裏!

六學二館當中,也就是最高檔的弘文館裏的學生,能有幸認識你爹我!

即便是弘文館裏最優秀的學生,能有幸給你爹我做伴讀,那也是他無上的榮耀!

都不認識我是誰,還敢跟我拼身份?!

這一腳踹過去,別說是那學生,就連馬司業也懵了。

近幾年,神都城裏的癲人好像越來越多了。

從前是他那個不著四六的兒媳婦,後來有了個越國公夫人,現在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個小吏……

皇長子癲是癲了點,但氣魄是很足的,畢竟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頤指氣使的本領是刻在骨子裏的。

他原本就自幼習武,最近全勤上班東奔西走,大腿肌肉練得跟牛蛙似的,一腳踹過去,那學子到這會兒都趴在地上沒起來,擱地上直哼哼。

鬧事的學子們為他氣魄所懾,不敢上前,四下無聲,場面一時安寂起來。

馬司業見事不好,暗說年輕人果然無用,經不起事。

他不得不站出來,厲聲道:“你是京兆府的人?是在誰手底下當差的?小小吏員,居然膽敢在國子學門外撒野……”

這話都沒說完,皇長子就果斷擡手做了個暫停的姿勢:“你先等一等!”

他自己不明白狀況,也怕誤傷隊友,就指著馬司業,問自己的外置大腦——聰明小莊:“這是誰?”

外置大腦——聰明小莊便告訴他:“這位是下了值但是沒有回家,恰到好處地趕上了學生鬧事現場,而後又大義凜然主持公道,要求國子學入學考試第一名重考以證清白的馬司業。”

句句都是實情,但字字都在陰陽。

直指馬司業在其中有所參與——就算不是組織者,起碼他也知情,甚至於大概率煽風點火了。

馬司業被她戳破心思,大為肝火:“你這個……”

小莊茫然地看了過去,滿臉無辜:“啊?馬司業,我有哪句話說的不對嗎?”

你下值之後回家了嗎?沒有吧!

你恰到好處地趕上了鬧事現場,沒錯吧?

你大義凜然地主持公道,要求包家娘子重考,不是我造謠吧?

我只是把你做過的事情說出來而已,你為什麽生氣了呢?

馬司業原地哽住了,臉色青白不定好一會兒,終於冷笑道:“你們兩個人……”

皇長子聽完也知道了——這是敵人!

他立時就用秋風掃落葉般的冰冷視線看了過去。

一邊目光不善地盯著馬司業,一邊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小莊想著自己能得到國子學的學籍,也算是借了這家夥的光,既是為了教導他,也是為了平服人心,當下便格外細致地剖析起整件事情來。

“事情發生在神都,有人在國子學門口鬧事。京兆府接管這個案子,是理所應當之事,只是事情涉及到國子學,免不了要使人去知會李祭酒一聲。”

“現下牽扯出來的是兩件案子,學子們檢舉的是國子學入學考試舞弊案,包真寧檢舉的是誣陷誹謗案,且我疑心此事另有推手,視其情況,應當斟酌決定是否要請大理寺參與此事——”

說到此處,她向皇長子示意馬司業:“依據馬司業的官階,如若涉案,京兆府是應當與大理寺共同審議的!”

馬司業聽到此處,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是我搞出來的?真是信口雌黃!”

小莊彬彬有禮道:“馬司業,我沒有這麽說,我只是說,您如今的舉止和行徑,已經使您牽扯到了這樁案子裏。京兆府查案,請您配合調查,難道不合理嗎?”

馬司業冷笑一聲:“請我調查,一個黃毛丫頭,出來做這些拋頭露面的勾當,也配跟我說這種話!”

小莊沒理他,轉而同皇長子道:“讓人去查一查馬司業近一月來的簽離時間,看他是不是每天都喜歡留在國子學加班?”

“再使人去問一問馬司業的同僚,他今日專程留下加班,一定是在做很要緊的工作吧?”

“總不能是什麽事都沒有,卻在這裏虛耗時間,專程等著有人來鬧事,好第一時間沖出來主持大局不是?”

她手捏著自己的下巴,笑微微道:“據我所知,雖然下午不當值,但每個衙門都會專門留兩個品階低一些的官員值守,以備不時之需——國子學的值守官員都沒來,您就先到了,這個時機拿捏的可真是恰到好處呀,馬司業!”

不知道算不算利好消息:馬司業先前用年紀和性別來嘲弄她,原是故意用來羞辱這個小丫頭,好叫她氣急敗壞,方寸大失的。

絕對是個壞消息:小莊沒上當,也沒破防,一席話有理有據地說下來,跟五指山似的把人壓住,馬司業原地破防了。

“你們兩個!”

他老臉漲紅,氣急敗壞,先指皇長子,再去指小莊:“一個年紀輕輕,一個流裏流氣,到底是真的京兆府吏員,還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冒充的?來人——先把他們給我拿下,是真是假,我自會去京兆府核查!”

國子學內的門吏聽令,蜂擁而出。

小莊大為訝異:“什麽,原來國子學這邊有人管事,也可以拿下作亂之人啊?那馬司業先前是在做什麽,看熱鬧嗎?”

馬司業嘿然冷笑,一張臉板得跟棺材一樣,顯然不想跟他們做喉舌之爭了。

小莊見狀也只是一笑,轉而朝皇長子擺了擺下巴,示意他可以出手了。

皇長子二話不說,遵循著“我是你爹”原則,毫不遲疑地給了馬司業一腳,當場將他鏟倒在地:“去你的吧!”

轉而帥氣地一揮手,示意左右:“姓馬的,鬧事的,還是無辜的包家娘子都一起帶到京兆府去!”

大內高手們二話不說,上前把該拿的人給拿了,還有人到國子學的門吏那兒去索取近一月的國子學官員簽離記錄。

馬司業猝不及防,摔了個四腳朝天,頭腦轟然,好半天回過神來之後,人已經被架住了。

“我可是朝廷命官!”

他難以置信:“你,你怎麽敢——”

皇長子毫不客氣道:“老×登,怎麽敢這麽跟我說話?還不給我住口!”

馬司業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混賬無賴,額頭上青筋直跳:“你這個齷齪的混賬,有眼不識泰山,我,你可知道我是誰?!”

皇長子左右開弓,果斷賞了他兩個嘴巴子:“愛誰誰!”

我對你都沒什麽印象,你能有多了不起?

老子可是皇長子!

只要我不造反,不弒父,就算是在太極殿公開在老三頭上拉屎,頂多也就是罰酒三杯!

想到這裏,皇長子一整個快活起來,年近三旬,他終於尋到了生活的真諦!

就連這冬日的寒風,也顯得如此和煦了。

韓王叔爺,我們這麽爽,其餘人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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