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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白公館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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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老太太最先離開了靈堂,畢竟她的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因為守靈夜的規矩是逝去的人的子女要守著逝去的亡靈,這是因為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就是:萬一逝去的靈魂要經過家這裏,不要讓亡靈迷了路,為他點上一盞不眠的燈,指引他最後回家再看一眼。

所以到了晚上的守靈夜時,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才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靈堂,白沫此時已經看不出媽媽的臉上有太多的悲痛了,或許可以說白沫已經看不出媽媽的臉上還掛著任何的表情,她好像一直驕傲的孔雀,獨立於世,有著自己的獨處空間一般。或許,這也就是傳說中的麻木。

靈堂現在剩下的也就是白衍、白術、白伊和白沫。還是像剛開始進靈堂的時候一樣,白衍和白沫跪在了靈堂的左手邊鋪的草墊子上;白術和白伊則跪在了靈堂右手邊的草墊子上。靈堂草墊子的中間位置則是老爺白星河的靈位,靈位下面是祭祀桌,桌子上放著白沫從酒窖中拿出來的爸爸放了十八年的女兒紅,女兒紅早就已經開了封,醇香撲鼻的酒味彌漫著整個靈堂,一直到現在酒味只會越來越濃,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除了酒水之外,祭祀桌子上還用不同的器皿裝著不同的祭祀食物,自然是從糕點類、熱菜、冷菜、葷菜、素菜一應而全了。因為老爺生前最喜歡三太太親手熬制的黃豆海帶豬手羹,所以白沫看見了三太太早已經準備好了的一瓦罐羹。瓦罐下面用精致的白色瓷盤裝著,放在了祭祀桌子的右手邊。正對著白術跪著的地方。

白沫他們四個人在晚上七點鐘的時候被老太太叫到了客廳中隨意吃了一點東西,白沫只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吃了一塊蛋黃酥。白衍吃了一屜蝦仁金黃小籠包,白術吃了一點清炒竹筍,加一份卷餅。白伊則是喝了一份薄荷乳鴿湯,外加一個菠蘿包。

白沫他們幾個人重新回到靈堂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四十分,這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了起來,涼涼的風從雕刻著鏤花圖案的木窗戶直接吹進靈堂的大廳。白沫感到涼意襲來,她現在心裏所想的還是自己下午最後看的爸爸一眼。

棺槨裏的那個男人躺著很安靜,臉上的皮肉已經能看出來松弛了許多。白沫知道,爸爸平時的皮膚就不算白,畢竟也是南征北戰到處跑的軍人。但是那時候的爸爸,皮膚已經完全呈現出了蠟黃色。爸爸的眼窩下是黑黢黢的一片,甚至有些發紫,雙手只是靜靜地擺在身體的兩邊。白沫總是覺得裏面的爸爸只是睡了過去,僅此而已。她一直到現在都無法平靜自己的心情,也無法說服自己這件事情究竟發生了。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著,白沫他們四個人中途輪著點著蠟燭、燒著香,但是到了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白沫看了一眼身邊的其他三個人,白衍已經疲累到仍然保持著跪著的姿勢閉著眼睛睡了過去。白沫覺得他睡覺的姿勢醒來後會很勞累,所以小心翼翼地把他蜷著的雙腳從身子覆雜的結構中拉伸出來,好在白衍並沒有醒過來。白伊的睡姿還是最淑女的,白沫看到她把自己嬌小的身體縮成了盡量不占空間的一團,頭下枕著的是一個布料包袱的東西,很可能是她從自己房間帶過來的幾件衣服吧。她的身子直接躺在了草墊子上。靠著靈堂大廳的邊緣。白術睡得好像不是很踏實,因為他也只是靠著自己身後的一把厚重的木椅,雙手交叉好像在支撐著自己的重量。並且腦袋過一會就要動一下子,然後他會保持著閉著眼睛的狀態重新抖動一下肩膀,或者擺動一下頭部,繼續保持靜止的睡眠狀態。

但是白沫卻絲毫感受不到睡意。

夜晚無伴的時候,白沫總是能夠聽到院裏的貓叫。那聲音似乎也透露著些許的苦楚和寂寞,正如這漫漫長夜,白沫多麽希望這一夜永遠不停,好像她永遠也不想再讓爸爸離開她的身邊。

淩晨的時候,白沫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石英鐘,2:23,三太太過來看了一眼,其他的三個人還是在東躺西歪地睡著,只有白沫還醒著。三太太帶了一些糕點過來,但是白沫並沒有胃口,後來三太太離開了,畢竟白公館的規矩,守夜還是要小輩們來做的。

第二天一早,天還只是剛亮,白沫就聽到了院子裏已經滿是人潮擁擠、穿梭而行的喧鬧。

白沫知道,是時候叫醒還睡著的白衍、白術和白伊了。白沫看到他們睡著的樣子也是很不忍心叫醒,但是她心裏也是很清楚,再過一段時間,爸爸的棺槨就要被擡走了。所以白公館現在一定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大家著手去做。況且,白衍作為家裏的長子,按照習俗來說,對於此次喪事應該更是主力軍了。想到這裏,白沫沒有遲疑,先是推了推倒在自己身邊,蜷縮成一團的白衍。

白衍睡得很不踏實,白沫只是輕輕一推,他就醒了,臉上的表情很動容,似乎他已經知道了等待他的是什麽。對於一個人來說,能夠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所擔負的重任,這一點無疑是最大的益處。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給人留下口舌,在背後談論。更不會經常成為別人飯後必談的笑料。

“到時間了嗎?沫兒”白衍醒來後輕輕地彈了彈身上的灰塵,然後看了白沫一眼,白沫看到他的眼睛裏寫滿了困意。

“是的,哥哥,我聽到院子裏已經有很多人走動的聲音了。所以我想著你要不要提前去那邊問一下你的職責?你知道的,畢竟你是家裏的大兒子。”白沫的回話小心翼翼,似乎她擔心這會引起白衍的遐想。

“不用過去問了,你還真當你哥哥這麽沒心沒肺,連自己爸爸的喪事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嗎?喪事的流程老太太和大太太、甚至是媽媽都已經和我交代過了的。這點你放心吧。”白衍的臉上掛著一種白沫識別不出來的表情,白沫覺得哥哥是在想法子讓她的心安定下來,但是白沫說不出來,她總覺得有點怪怪的,或許只是她仍然接受不了爸爸已經離開他們,已經遠遠地永久地離開他們的這一個殘酷事實吧。

“你不用叫醒白術和白伊了,都挺不容易的,讓他們再睡一會。府裏張叔他們定的時間是早上的六點半。大家也不用特意梳洗了,所以六點十分多的樣子叫醒他們就可以了。我現在去老太太那裏一趟。你實在不行的話,也趕緊瞇一會眼。我怎麽覺得你昨天壓根就沒有睡過呢?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沫兒。”白衍一副擔心的樣子讓白沫覺得,以後這個家裏,除了媽媽之外,最親的人只剩下了眼前的哥哥了。她突然上前撲到了哥哥的懷裏,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緊緊地摟著哥哥。

然後,白衍聽到了她說了一句話“哥哥,以後你要學會長大,照顧我們的這個家。”

到了六點半的時候了,白公館的所有人都已經依次在大門前排好了隊伍,四個人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就跟在了白星河棺槨的後面。等待著管家的最後一聲“起”。大隊伍的最前頭自然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她們按照從左向右的順序已然站好了隊伍;在她們的後面站著的是白術、白伊、白沫。而白衍這時候端端正正地舉著白星河的靈堂前的照片,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處,他坐在了白星河棺槨的正中央,與此同時,八名擡棺槨的白公館下人全部穿戴齊全,一身的純黑色長衫,腳上踏著看上去柔軟的深藍色氈鞋。

隨著張叔的一聲響亮而悲痛的“起”,八名擡棺槨的下人一齊擡起了白星河的棺槨。白衍在棺槨的上面坐著,突然爆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哭聲。緊接著,整個浩浩蕩蕩的大隊伍也在棺槨的後面爆發出了那似乎能威震山河的巨大怒吼,那聲音足以使天地顫抖、鬼神躲遠、人心破碎。

隨著擡棺槨的下人們步伐向前緩慢移動,後面緊跟的隊伍也在向前慢慢挪動著小步子緊跟著,棺槨和隊伍之間的距離是白公館早就商議下了的。所以這一切也由第一排的老太太來決定。老太太由身邊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在左右兩邊攙扶著。白沫只能夠看到媽媽的背影和側臉。但是她能看到媽媽的眼睛一直是註視著棺槨中央擡著白星河照片的白衍看。或者,媽媽只是單純地在看她的愛人的照片。白沫知道,從此以後天人相隔的那種寂寞和空洞不是她這小小年紀能夠體會到的。

隊伍中所有的女性都在衣服的外層套上了看起來厚重而肥大的白色素衣,頭上包裹著一塊白色的頭巾,頭巾形狀是方形的,目的只是防止女性露出面目來而已,所以至於如何佩戴,並沒有具體的章程。但是白沫看到自己和大家一樣,都是把頭巾折成了三角形的樣子,然後圍在了頭上。然後在下巴的位置上輕輕地打一個結就可以固定住清晨起來飄過臉頰的風。所有的男性身上也是穿的白色的素衣長袍,和女性不同的是,他們的頭頂上佩戴的是一頂白色的帽子,他們的腰部系著的一根麻繩,這是習俗中的“披麻”;而不論男女,他們的手臂中間的位置都佩戴著一塊黑色的布料,這是習俗中的“戴孝”。只是女性都戴在了右手臂上的位置,而男性則是佩戴在了左手臂上的位置,這又是當地的習俗“男左女右”。

白沫知道,這裏所說的當地自然不是指的是上海,白家發源於山西,而白星河的祖籍地在山東膠東一帶,“葉落歸根”說的自然也是這個道理了。人如果死了之後,魂靈還是不能夠在自己的家鄉停留,那麽魂靈是無法得到安寧和祥和的。所以,老太太在喪事之前,才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反覆強調這次的喪事完全要按照她逝去的可憐兒子的祖籍地來辦,她說在那裏,她的寶貴兒子才度過了人生中的最早期的一段最開心的時光。

在人群跟著棺槨緩慢地經過了很長的一段路程之後,白沫聽到張叔在棺槨的旁邊喊了一句“停”,這時候只見所有跟在白沫他們身後的下人全部都停止了前進的腳步。但是白沫看到老太太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與此同時,隊伍最前面的棺槨也沒有停下前進的意思。白沫知道,這應該是老太太交代過的,只有至親之人才可以親自看到棺槨的入土和親屬的下葬。

但是走的路線對於白沫來說卻是陌生的,白沫本來以為張叔會領著大家沿著三一大路走,然後最後抵達一片墓地。因為她記得那裏是有一大片墓地的,上海當地的名門貴族都是最終要下葬在那裏的。但是很明顯,擡著棺槨的八位下人也只是跟著走在一邊的張叔的方向而已。

“是在往梓林山那邊的方向走。”白沫聽到她身邊的白伊輕輕地吐出了一句話,白伊果然是聰慧的,僅僅憑著白沫的一個眼神,她就能夠猜出來白沫心中所想。

“謝謝,白伊,我知道了。”白沫剛輕輕地跟白伊說了這一句話,二太太突然轉頭回來惡狠狠地樣子,著實地嚇到了白沫。

“不要說話,白沫。也不看什麽場合。”果然,二太太還是那個樣子。白沫低下了頭,沒有做出任何辯解,她知道,今天的主角不是她,而是她的爸爸。

八位下人擡著厚重的棺槨順著鋪好了的石頭小路一步一臺階地上了梓林山。白沫能夠看到坐在棺槨上的白衍的身子劇烈地晃動著,因為現在畢竟是在爬著山路。選擇在這裏下葬應該也是別有原因的了,只是白沫現在還不知道理由。

沒有走多遠的路程,白沫感覺自己最多是爬了三十節臺階,張叔一聲令下。八位擡著棺槨的下人想著右邊的泥土路拐了進去。然後白沫就看到了已經挖好了的一個長方形的土坑。

這時候棺槨被停了下來,穩重地放到了泥土地面上。白衍也扶著其中一個人的臂膀從棺槨上穩穩地站到了地面上。他還是一心端正地拿著手裏的相片。

“你們中有人還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選擇這塊地方作為星河的安身之地嗎?”老太太突然扭過頭來對著身後一排的白術、白伊和白沫看。但是白沫能夠感受到,老太太炙熱的目光主要是放在了白沫的臉上。白沫默默地低下了頭,今天她無論是被如何找茬、疑問,她也是不會做出任何辯解的,因為正如她自己所知道的。今天的主角不是她。以後的主角她也不想去爭奪。

“星河以前經常一個人來這裏爬山,後來我說趁著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有散架,以後讓他帶著我一起來。所以後來只要他軍務不繁忙,他就會帶著我來這裏爬山,和我這把老骨頭一起爬山,還真是一早就要來,天黑才能下去。我常說,等我死了之後,就讓他把我葬在這裏,白天有鳥兒叫,晚上竹林裏吹過的風也讓人涼爽。當時星河只是隨口一說,以後他也要陪著我葬在這裏,卻沒想到這次我這把老骨頭竟然還沒散架,他卻離開了……”在場的所有人聽到老太太的這番話,都已經泣不成聲。因為隊伍已經散開了,也不需要排著隊形,所以白沫走到了媽媽的身邊,攙扶在她的左邊,她實在是擔心媽媽又會像上次一樣突然暈厥。

“好了,我也不說那麽多傷感的話了,星河走了,我們還是要活下去的,他最大的欣慰應該也就是你們能夠開心幸福地成長了,可惜他看不到你們這些小輩的結婚、生子、成人,就連白衍這次成親,他都沒有能到場看一眼。”老太太的話停了下去,白沫立馬就能聽到微風吹打著一片竹林而過的那種清脆的呼嘯聲,還有早起的布谷鳥毫不懈怠地叫著。好像自己就是擁有了整片世界的主人一樣,對於其他的所有一切根本毫不在意。

白沫這時候才註意到安素心並沒有來,甚至是昨晚的守夜也沒有看到她,還有今天早上的出殯。按理說,新過門的媳婦是應該和白公館的小姐們一般的待遇的。守夜即使不用她出現,出殯下葬,她也是必須參加的。

後來白沫才知道,因為二太太在老太太面前嚼了舌根,說是安素心剛過門不久,老爺就去世了,這其中就算沒有直接的關聯(白沫認為二太太腦子真是和正常人完全不同,怎麽會有直接關聯呢?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可見其為人之毒),也是不吉利的,就更不應該讓安素心拋頭露面出現在守夜或者出殯儀式上了。老太太也是向來迷信,所以幹脆直接讓大太太通知了安素心,讓她好好在家靜養身子。因為安素心最近正好發了熱,身子有些不舒服。

白沫如今想來,下葬最艱難的那一段就是親眼看著自己心愛的人隨著厚實的棺槨一起入土了。前面走了多遠的路程,整個儀式又有多少人參與,後來白公館在“天和樓”宴請了多少桌來參加葬禮的賓客,以及後來整個白公館所有人悲痛的情緒爆發……這些都無所謂。最讓她心痛的是,以後再也看不見爸爸了。

忘記一個人要多久,白沫不知道;但是記住一個人一輩子,白沫也不知道這是否具有可能性。

但是現在,白沫知道了,爸爸走了,她的世界裏以後再也沒有“爸爸”這個全世界最美麗的字眼了。她的世界突然寂靜了起來,讓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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