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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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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仍然按在琴弦上, 沈燼一雙眸子幽深晦暗,他眼中閃過片刻的怔楞,隨即面色如初。

笑意徹底凝固在明窈臉上, 她大驚, 連連朝後退去。

“……怎麽、怎麽會是你?”

青石臺階就在身後, 明窈腳底打滑,整個人忽而往後跌去。

重心驟然偏移, 瞪圓的雙眸中,倏爾一道黑影掠過。

沈燼不知何時疾步飛至她身旁,冷風拂過他的衣袂,他眼中隱約有痛苦閃過, 稍縱即逝。

沈燼輕而易舉攬住明窈的纖纖素腰。

檐角下系著的象牙雕海棠花燈籠隨風搖曳, 斑駁影子落在沈燼臉上。

“不然你以為是誰?”

庭院冰天雪地,愕然和震驚猶如潮湧, 劈頭蓋臉往明窈頭上砸去。

她木訥立在原地,神游之際, 已然被沈燼攬著步入上客室。

角落的櫸木琴架上還立著那一把古琴,一炷香前, 明窈甚至還和沈燼合彈了《落花盡》。

她還在向對方道謝。

這些時日明窈日日來金明寺, 沈燼就在帳幔後,看著她像個傻子被自己耍得團團轉。

惡心和難以置信籠罩周身,似陰霾如影隨形。

明窈忽然覺得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她捂著雙唇沖出院外, 俯身幹嘔了兩三聲。

可惜腹中空空如也, 明窈什麽也吐不出來, 她只是抱著柱子,泛白的指甲似要牢牢掐入柱子中。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出現在明窈身後。

沈燼面色鐵青, 指骨勻稱的手指緊握成拳,一張臉陰翳可怖。

他想過無數遍明窈見到自己的反應,可沈燼從未為想過,明窈會如此激烈。

沈燼冷著臉遞給明窈一杯熱茶。

青窯蕉石杯頓在半空,明窈往後瞥一眼,她忽然伸出手,揮袖拂開沈燼手中的茶盞。

茶盞碎了一地,四分五裂。

熱茶滾燙,偶有茶水濺落在沈燼手腕,他面色凝重,驟縮的瞳孔一瞬不瞬盯著明窈。

明窈眼周泛紅,一雙杏眸泫然欲泣,眼中除了憤恨,再無其他。

沈燼手指輕蜷,不動聲色垂首斂眸,金絲滾邊的廣袖低低垂落。

沈燼袖著雙手,聲音低啞:“就這般不想看見我?”

明窈不言,一雙眸子圓睜,心口劇烈起伏。

“那你想要見誰?”

沈燼步步緊逼,頎長的身影籠罩在明窈肩上。

沈燼忽然想起早前明窈和溫思邈言笑晏晏的模樣,那時她臉上半點陰郁也無,有的只是一雙彎彎笑眼。

孟少昶是一個,溫思邈又是一個。

沈燼黑眸沈沈,攥緊的手指指骨作響,骨節泛著冷白之色。

他俯身,視線和明窈平視。修長的手指輕擡,尚未碰上明窈,忽的又被明窈拂開。

明窈一雙眼睛憤懣不平,惱怒氣憤。

驀地,她耳邊落下輕輕的一聲嘆息:“明窈,你何時才能看得見我?”

以前明窈每每看著沈燼,總是在透過他看孟少昶,後來每每見面,明窈又總是視他為無物。

那雙黑眸孤獨落寞,映照在明窈眼底。

她眸光錯愕,顯然難以相信這樣的話會從沈燼口中道出。

沈燼向來是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人,何時會被人忽視過?他那樣高傲驕矜的人,凡夫俗子在他眼中,和茍且偷生的螻蟻無二。

明窈轉過腦袋,眼中的疑慮漸深。

她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沈燼不該是這樣的。

以他的性子,自己先時不管不顧射中他肩膀,害他墜崖身負重傷,他該睚眥必報才是,怎會這般心平氣和同自己講話。

且如今前線戰事緊張……

明窈腦中轉過幾個來回,最後終於艱難為沈燼找到一個由頭,明窈皺眉道:“你是想讓我哥哥上戰場?”

以她和沈燼如今的關系,薛琰自然不會出手相助。可若是自己和沈燼和解……

沈燼眸色一暗:“明窈,我在你心裏就這般不堪嗎?”

沈燼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他若真想讓薛琰沖鋒陷陣,何須這般費盡心思?且如若他在軍中,也用不得薛琰相助。

“那不然還能為了什麽?”

明窈不解。

她總不會自作多情以為沈燼是為自己來到江州的。

除了有所圖,明窈想不出沈燼還能為了什麽。

沈燼一雙黑眸晦暗不明,眼中似乎閃著明窈道不明的情緒。

他勾唇,似是自嘲一笑:“明窈,你就這般不信我?”

難得,沈燼這樣的人也會自嘲。

明窈坦然迎上沈燼的目光,反唇相譏:“那不然呢?”

在她心中,沈燼一直都是老謀深算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心思縝密的人,心中怎會有“情意”兩字。

薄情無心才是沈燼的本性。

沈燼一雙眼睛猩紅灼灼,他忽的輕哂,點點燭光掉落在他眼中,似是打翻的燭臺,霎時燙紅了沈燼的雙眸。

“那溫思邈呢?你覺得他今日為何上山?”

“和他有什麽幹系?”

明窈聲音驟然提高,恨不得當即同溫思邈撇清關系。

她在怕,怕沈燼遷怒溫思邈,怕溫思邈受自己的牽連,平白無故遭受無故之災。

明窈對溫思邈的袒護和擔憂溢於言表,幾乎不加掩飾。

沈燼雙拳握緊,泛白的指骨暴露在冷風中。

恐怕在明窈心底,除了自己,旁的人都是好的。

沈燼薄唇緊抿,喉嚨好像又有血腥翻湧:“你……”

話猶未了,沈燼忽的瞳孔一緊,抱著明窈狠狠摔在皚皚雪地中。

一支利箭從暗處飛出,正中明窈方才所站的位置。

箭矢幾乎沒入朱紅柱子中,箭尾在冷風中顫巍巍搖晃。

明窈驚魂未定,尚未回過神,眼前忽然多出十來道黑影。

風聲鶴唳,沈燼手中並無利劍,那雙漆黑眸子映著漫天雪色,冷冽徹骨。

黑衣人相視一眼,有點意外明窈身邊竟還有這樣一位高手在。

八對一,死士勝券在握,一雙藍色眸子流露出幾分不屑和鄙夷。

“——抓活的!”

是樓蘭語。

為首的死士利劍出鞘,一片刀光劍影中,沈燼不知何時殺死一名死士,那人的利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沈燼沈著臉,一腳從地上踹起長劍。

山中銀光閃現,漫天雪珠在空中翻湧,簌簌散落一地。

沈燼一手攬著明窈,忽而往後山躍去,一片廝殺中,梅花飛快落了滿地。

耳邊滿是劍刃相搏的聲音,鏗鏘作響。

明窈聽見利劍在風中劃過的聲音,聽見劍身沒入骨肉的聲音。

忽而眼前有殷紅掠過,像是長劍穿過一人的胸膛,血淋淋的雪珠子從劍身滴落。

耳邊忽然落下“咕隆”一聲響,明窈後知後覺,方才沈燼手中的長劍穿過的並非是死士的胸膛,而是那人的脖頸。

頭顱落地,血肉模糊。

那雙藍色的眼珠子瞪圓,正不可置信望著沈燼的方向。

明窈還沒來得及看清那血淋淋的一團。

忽然,一只手擋在了自己眼睛前。

沈燼聲音輕喘,不容置喙:“閉眼。”

他氣息不穩,手中的利劍還未揚起,又有一道亮光從頭頂落下。

沈燼此前遭受重傷,本就大病未愈,可那雙黑色眸子卻半點退讓也無。

利劍劃過長空,倏爾,那些死士忽然改了方向,齊齊將矛頭轉向明窈。

樓蘭人不知從何處得知當今聖上和薛琰生了罅隙,連帶著宮中薛琰的妹妹也受了冷落。

得知明窈身在江州後,樓蘭當即心生一計,想要以沈燼之名對明窈下手,徹底離間沈燼和薛琰。

他們不過是死士,自然不認識眼前的沈燼就是大周的天子,只當他是明窈身邊的護衛。

一個護衛尚且有這樣的武功,死士交換了一個眼神,登時將目光投向明窈。

既然抓不得活的,弄死明窈照樣能離間沈燼和薛琰。

利劍從天而降,直指明窈。

腹背受敵,沈燼眼眸一緊,攬著明窈的手指越發緊了。忽見有一道銀光直沖明窈而去,沈燼瞳孔驟縮,忽然將人護在自己身後。

長劍劃傷了他的後背,斑駁鮮血噴湧而出。

沈燼面不改色,只眼底飛快掠過幾分痛苦之色,下一瞬,他手執利劍,反身,一劍封喉。

後山人跡罕至,唯有刀光劍影在空中回響。

山上的雪逐漸消融,在餘暉中泛著淺淡光暈。

耳邊似乎有細碎聲響落下,沈燼眼眸一變,暗道一聲“不好”。

他攬著明窈避開了落在身上的長劍,連連後退了十來步。

可惜還是為時已晚。

只聽耳邊“轟隆”一聲巨響,鋪天蓋地的雪花猶如山崩,傾瀉而下。

——雪崩了。

漫天的雪塊傾湧而下,明窈眼前大片大片的白色。

她一雙眼睛睜大,大腦尚未作出反應。

忽然手腕被人緊緊握住,明窈只覺眼前一黑,下一瞬,她整個人被沈燼護在身下。

兩人飛快滾至山腳的山石旁。

山石約莫有一人多高,怪石嶙峋,底部凹陷,凹陷之處恰好能容納一人。

身後撞上堅韌的石塊,明窈陡然一怔,下一瞬,沈燼的手掌驟然抵在明窈後背。

“你……”

一語未落,忽聽一聲巨響,轟隆隆的雪塊猶如午後驚雷。

明窈再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山崩地裂,山中像是撕開一個口子,滾滾雪團飛天而下,將他們兩人齊齊淹沒。

眨眼之間,明窈眼中再也望不見其他。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耳邊似乎落下一聲輕哼,而後蔓延在鼻尖的,是濃烈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明窈脫口而出。

肯定的口吻,連她自己也不曾留意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

攥著沈燼衣袂的指尖顫栗,視線被剝奪,逼仄狹小的空間中,明窈耳邊只剩下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

黏稠滾燙的血液從指尖流淌,緩緩滑落到明窈掌心。

她心驚膽戰。

耳邊遲遲沒有回應,四周安靜無聲,明窈似乎連薛琰的氣息都聽不到了。

她心中晃過陣陣驚慌,明窈倉皇失措,她連攥緊沈燼手臂都不敢,深怕不小心扯到對方的傷口。

落在後背的手掌寬厚,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了明窈和礫石中間。

明窈一顆心慌得厲害,也顧不得尊卑,她連聲喚人:“沈燼、沈燼?”

須臾,落在明窈後背的手指動了一動。

沈燼仍是沒有聲音。

雪崩的時候,沈燼躲閃不及,山上滾落的巖石重重砸落在自己後腦勺。

沈燼有一瞬間頭暈目眩,眼前似乎沈入重重昏迷。

後背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再次裂開,汩汩殷紅血珠流淌一地。

幸好四周一片黑暗,明窈看不見。

眩暈籠罩遍身,沈燼強忍著咽下喉嚨的血腥,半晌說不得話。

耳邊嗡嗡作響,少頃,那種暈眩的感覺終於消失殆盡。

沈燼一遍又一遍調整自己的氣息,他聽見明窈在喚自己,聽見她心急如焚的聲音。

四周陰暗無光,雪團肆無忌憚淹沒在兩人頭頂。

沈燼勾唇,唇角輕輕溢出一聲笑。

那聲笑極為短促,只輕輕的一聲,很快又化為一聲聲咳嗽。

沈燼臉色慘白孱弱,有血珠從後腦勺、從後背滑落,染紅了他的大氅。

咳嗽被沈燼強壓在喉嚨之下,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皆被血腥氣掩蓋。

明窈那一聲“你笑什麽”還未出口,忽的又被沈燼的咳嗽打斷。

她膽戰心驚,捏著沈燼袖口的手指慢慢收緊。

“你、你沒事罷?”

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哭,亦或是對薛琰對溫思邈等人的擔憂,沈燼緩慢彎起唇角。

無意扯到後背的傷口,他忍不住再次劇烈咳嗽起來。

鼻尖的血腥味更濃了。

明窈大驚失色,連聲音也不覺輕了幾分:“……沈、沈燼?”

黑暗中,一聲笑在明窈耳邊落下。

她不明所以擡起雙眸,只覺莫名其妙:“你笑什麽?”

總不會是剛剛被砸傻了罷?

沈燼又是一聲笑,他聲音沙啞,似乎是竭力忍耐傷口的劇烈疼痛。

“無事,只是許久不曾聽見你這樣喚我。”

明窈眉宇間的困惑更深,指尖忽的有溫熱的血珠子滑落,明窈身上並無傷口,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疼痛。

唯一可能的就是——

明窈聲音微啞,她試圖想要在黑暗中看清眼前的沈燼,可惜未果。

入目是滿眼的黑色,她甚至連沈燼的輪廓也看不見,指尖的血腥味漸濃。

明窈輕聲道:“你、是不是受傷了?”

“小傷罷了。”沈燼不假思索。

礫石擋在明窈頭頂,雪崩的時候又有沈燼擋著,明窈倒不覺得有什麽,只是竄入鼻尖的血腥氣一陣接著一陣,不容忽視。

抵在自己後背和礫石之間的手掌慢慢無力往下垂落,似乎除了血珠子滴落的聲音,明窈再也聽不見其他。

沈燼氣息漸弱,籠罩在他眼前的黑影加重,四肢沈重如山,似是再也擡不起。

長久的沈默,又或是只是過去了半刻鐘,度日如年。

前一刻兩人還在爭鋒相對,不分伯仲,如今卻落得這樣一番田地。

且若非沈燼擋著,只怕自己早就身首異處。

明窈張了張唇,少頃,她幹巴巴地開口:“……你、你別睡著了。”

重傷之人最怕陷入昏迷,加之他們此刻又被埋沒在雪下,若是沈燼真的任由自己睡去,只怕真的要葬身在此處。

明窈絮絮叨叨說著,片刻,卻始終等不到沈燼的聲音。

明窈一顆心忽然沈落到谷底,攥著沈燼衣袖的手指往外拽了拽,又拽了拽。

沈燼始終沒有回應。

他像是真睡著了,微弱的氣息低不可聞。

明窈遽然揚高聲音:“沈燼——”

眼前悄然無聲,回應她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明窈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她試圖想要在俯身去撿地上的碎石。

薛琰知道她今日下山回府,倘或遲遲等不著明窈回去,肯定會上山尋人。

且她的侍女也在金明寺外。

金明寺後山雪崩,住持不可能無動於衷。

只要再堅持一會,再堅持到有人過來就好了。

明窈努力說服自己,她本想借著石塊敲擊的聲音吸引外面人的註意。

可惜觸手所及,除了滿手的雪珠子,再無旁的。

明窈過一會喚一回沈燼,過一會喚一回沈燼。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被明窈緊攥在指尖的衣袖終於有了動靜。

沈燼似乎才從昏迷中清醒,他眼皮沈重,幾乎要睜不開。

沈燼緩慢往上扯動唇角:“明窈,你在擔心我?”

暈暈沈沈之際,沈燼其實能聽見明窈的聲音。無奈他雙唇張了又張,總是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會子才稍稍有所好轉。

“你……”

話一出口,明窈驚覺自己的嗓音染上哽咽,她偏過腦袋,強忍住滿腔的情緒。

明窈不冷不淡道:“你別死在這裏。”

明窈顧左右而言他,欲蓋彌彰道:“若是教旁人知道了,還以為是我弒君。”

沈燼啞聲一笑,低低道:“他們不敢。”

沈燼的聲音越來越弱,僵硬的身影落在雪地之下,逐漸變得冰冷麻木。

如墜冰窖。

冷意順著足尖蔓延到全身,侵肌入骨,似乎連骨頭縫隙也冒著冷氣。

沈燼身子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明窈逐漸發現沈燼的不對勁,無意碰到沈燼的指尖,明窈整個人怔在原地:“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她反手握住沈燼的手指,卻像是接住了一手淋漓的鮮血,黏稠灼熱的血液不間斷往下流淌。

明窈嗓音焦急:“沈燼!”

沈燼啞聲應了一聲,他意識逐漸薄弱:“我來江州,並非為了薛琰。”

明窈眼中流露出幾分錯愕和詫異,沒想到沈燼竟會在此刻提起這事。

“來江州,只是……”

沈燼聲音極輕極輕,他雙足漸漸站不穩,微弱的嗓音猶如氣音,“只是突然想見你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明窈茫然站在原地,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從沈燼口中聽到“想見你”這三個字。

有那麽一瞬間,明窈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毛病。

她立在原地,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沈默。

沈燼挽起的唇角笑意苦澀,又很快被他斂去,他身子漸漸失去力氣,沈燼竭力想要往後退去,深怕身上徹骨的冷意蔓延至明窈身上。

後腦勺本就受了重創,稍微挪動,眼前剎那晃過陣陣眩暈。

沈燼只覺天旋地轉,一聲悶哼從喉嚨溢出。沈燼牙關緊咬,薄唇沁出絲絲縷縷的血珠,劇烈的痛感勉強維持出短暫的鎮定。

那一聲悶哼並未逃過明窈的耳朵。

即便沈燼不說,可落在手上的血珠子、蔓延在鼻尖的血腥氣卻是實實在在的。

天色漸黑,暗無天日的雪地猶如深不見底的深淵,舉目望去黑漆漆一片。

良久,明窈低聲呢喃:“我知道了。”

算是對沈燼剛剛那話的回應。

沈燼扯動嘴角。

明窈到底還是不信他,若非身陷囹圄,只怕她連回應也懶得給沈燼。

在她心中,自己終究還是十惡不赦、薄情寡義的。

忽而,頭頂上方像是有什麽聲音傳來,那聲音由遠及近,順著倒塌的雪團傳到明窈耳中。

明窈大喜過望,下意識握住沈燼的手腕:“有人!有人來了!”

明窈自言自語,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沈燼,“一定是哥哥,是哥哥找來了!”

明窈喜極而泣,仰頭往上望去,卻只聽見沈燼喑啞的一聲:“……嗯。”

雪地上漸漸傳來鏟子的聲音,似乎有人在拼命往外刨雪。

明窈踮高腳尖,她從鬢間取下一支珠釵,試圖敲擊身後的礫石。

微弱的動靜落在茫茫雪地中,不值一提。

“給我。”

沈燼不知何時從明窈手中接過珠釵,他往日力氣不小,可今日剛歷經了一番惡戰,且身上失血過多。

沈燼竭盡全力握緊珠釵的一角,狠狠往礫石上砸去。

窸窣動靜終於引來上面人的註意。

“這裏,在這裏!他們在這裏!”

有奴仆尖叫往外跑去,雙臂張在空中,不時揮舞:“少爺,這裏剛剛有聲音傳出!”

薛琰半跪在雪地上,面色鐵青,一張臉似乎被烏雲籠罩。

他的身前橫七豎八躺著六具屍首,皆是從雪地中刨出的死士,樓蘭人死無全屍,還有一個連頭顱都不見了。

皚皚白雪蓋住了惡戰的痕跡,可在雪地中凝固的血珠卻時時都在提醒著薛琰,後山曾經發生過一場搏鬥。

薛琰望著死相淒慘的樓蘭人,一面心生僥幸,慶幸屍首並非是明窈,一面又害怕自己尋不到明窈。

雪崩發生得猝不及防,他在府中得到侍女的消息時,快馬加鞭奔到金明寺。

薛琰不止一次在想,倘若那屍首真是明窈,那他該如何和母親交待?

是他提議明窈來別苑修養身心的,如若當初自己不讓溫思邈過來,而是自己親自過來接人,興許明窈就不會碰上這種事。

薛琰自責內疚,雙膝舊傷覆發,雪地天寒地凍,冰冷嚴寒,薛琰卻半點也不敢松懈。

聞得奴仆的叫聲,薛琰立刻從雪地中起身。

雙足發麻,薛琰差點往前直直摔去,奴仆眼疾手快攙扶住人,驚道:“——少爺!”

薛琰不由分說從他手中奪回鏟子,顫抖著聲音道:“給我!”

頭頂上方逐漸傳來鏟子的聲音,明窈眉梢眼角洋溢著雀躍之色:“是哥哥!真的是哥哥!”

隔著重重疊疊的雪色,明窈似乎已經瞧見了那一抹天光。

她激動難抑,忽然驚覺自己一時沒聽見沈燼的聲音,連氣息也沒有了。

伸手往外探去,不小心碰到沈燼的脖頸,手心除了黏稠的血液落下,再無別的。

血液混著雪珠子,似乎是凝固了,又像是還在汩汩往外流著。

明窈驚慌失措:“沈燼!我哥哥來了,你再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

明窈一遍又一遍重覆著一樣的話語,她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遍。

說到最後,明窈只剩下哭腔。

那雙琥珀眼睛紅腫,眼眶蓄滿淚水,泫然欲泣。

混亂之際,耳邊忽的落下細微的一聲。

“明窈。”

沈燼張了張唇,像是在囈語,他聲音很輕很慢,似是跨越千山萬水傳到明窈耳邊。

“……我、我是誰?”

輕飄飄的三個字落下,落在明窈耳中卻像是五雷轟頂。

她一直以為沈燼從未付諸過任何真心,更不知何為真心實意。

沈燼那樣皇權至上的人,“真心”在他眼中該是分文不值、不值一提才是。

可生死懸殊之際,沈燼最後一問,卻還在擔心自己又將他視作孟少昶。

明窈訥訥張了張唇角,聲音哽塞,她喉嚨溢出一聲啜泣。

一顆熱淚從她眼角滾落,無聲垂落在雪地上。

“沈燼。”

猶如先前那樣,明窈又喚了一遍又一遍,“你是沈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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