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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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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山中寂靜冷清。

烏金西墜, 落日的晚霞一點一點從山林中退開,紅日逐漸消匿在地平線之下。

忽而,一聲鳥鳴刺穿長空, 簌簌落葉撲簌而下, 驚碎了所有平靜的假象。

章樾大吼一聲, 顧不得戀戰,情急之下策馬揚鞭, 轉首往山下沖去。

黃土揚起,灰蒙蒙散落在四周。

明窈立在高山之巔,她雙手雙足都在顫抖,貝齒緊緊咬著紅唇, 沁出道道殷紅血絲。

雙足發軟, 明窈往後趔趄兩三步,若非四喜攙扶著自己, 只怕明窈會跌落在地。

車夫本是薛琰的心腹,瞧見明窈的所作所為, 眼中亦流露出幾分錯愕。

“薛姑娘,你……”

山中悄然無聲, 放眼望去郁郁蔥蔥。

明窈氣息急促, 握著弓箭的手指泛白。

身後的薛琰及時趕到,他翻身從馬背上躍下,扶著明窈的手臂,一雙眼睛在明窈臉上仔細打量。

見明窈安然無恙, 薛琰長松口氣, 他護著明窈一路上了馬車。

計劃有變, 他們今夜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小鎮過夜。

薛琰對附近地形熟記在心,一番思忖後, 當即拍板:“兵分三路,你們二人隨我留下。你們兩人照原計劃去小鎮,餘下的護送小玖。”

薛琰從袖中掏出一張地輿,“從這邊走,過水路,先在島上安頓,如若十日後我還沒上島,你們即刻帶著小玖前往江州。”

算算時日,柳娘子此刻也在江州了。

時間緊急,薛琰來不及和明窈多言,匆匆丟下兩句後,又催促著明窈立刻上路。

他隔著車窗和明窈相望:“放心,這裏有哥哥。”

車簾攥在明窈手指,那張臉素面朝天,琥珀的一雙眼眸惴惴不安,滿是忐忑緊張。

她目光越過薛琰的肩膀:“哥哥,你說他會不會……”

掉下山崖的不單是沈燼,還是大周的皇帝。

明窈此舉,和弒君無異。

她害怕為薛琰招惹禍事。

“此事確實棘手。”

薛琰唇角抿平,臉上適時流露出幾分為難踟躕。

明窈大驚,方寸大亂:“那怎麽辦?要不哥哥你隨我一道走罷?倘若真出事……”

薛琰笑著撫過明窈的發髻。

夕陽西下,昏黃光影落在薛琰眼中,那雙深黑眼睛明亮熠熠生輝,燦若星辰。

薛琰臉上難得浮現少年才有的桀驁不馴和意氣風發。

“那又如何?”薛琰不以為然,“大不了哥哥為你掙個長公主的名份。”

餘暉落盡,眾鳥歸林。

斑駁樹影中,明窈一雙眼睛圓睜,後知後覺薛琰此話和亂臣賊子無異。

她訥訥:“你、你……”

薛琰哈哈大笑,笑聲爽朗開懷。

倏爾耳邊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章樾等人猶如神兵天將,忽然出現在山道旁。

明窈看見章樾猩紅的一雙眼睛,怒發沖冠,臉上滿是憤怒和悲愴。

在他的身前,是……沈燼。

面如冠玉的一張臉傷痕累累,許是摔下山崖途中,有樹枝劃傷沈燼的臉。

血痕橫亙在他右眼,斑駁血珠滲出,猙獰可怕。

章樾滿手滿身都是沈燼的血,後腦勺像是被石塊磕出一個血窟窿,汩汩鮮血從章樾手中流淌,一路蜿蜒到地。

山中的一切都安靜極了,明窈瞠目結舌,她好像聽到了血珠落地的聲音。

嘀嗒嘀嗒。

一滴接著一滴。

沈燼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半點聲息也無。

他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的軀殼,任憑章樾如何喚,沈燼也無動於衷。

一張臉滿是血汙,肩膀被刺穿,那一枚箭矢還留在沈燼肩上,不時有血珠噴湧而出。

章樾目眥欲裂,手中的長劍還在往下滴落著血珠,他拿劍直指明窈和薛琰,怒聲響破雲霄:“——都給我拿下!”

飛揚的塵土模糊了明窈雙目。

刀光劍影再次在明窈眼前閃過,她看見章樾殺紅的雙眼,看見薛琰等人節節後退,看見沈燼滿是血汙的臉忽然朝自己轉了過來。

如幹屍一樣,一點一點扭過僵硬的脖子。

他一手捂著自己還在流血的肩膀,一手朝明窈伸了過來。

嗓音無半點清潤,艱澀難懂。

“為、為什麽?”

他在向自己索命。

……

驟然一驚,明窈登時從夢中驚醒,三千青絲披散在身後。

入目是霞影紗,層層帳幔低垂。

樹影參差,搖曳不止。

榻前的熏籠燃著銀絲炭,金琺瑯九桃小熏爐中點著的也不再是瑞麟香,而是辟寒香。

裊裊青煙彌漫在明窈四周,沖淡了噩夢帶來的恐慌和不安。

一顆心急促跳動,好半晌,明窈的氣息才漸漸平緩。

她轉首望向庭院。

如今早不是盛夏,天漸漸入了冬,凜冽寒風侵肌入骨。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今早起來滿園白茫茫,猶如墜落仙境。

銀裝素裹,青石臺磯上鋪著厚厚的一層積雪,如今天還冷著,白雪不曾消融。

明窈小時候曾在江州待過些許時日,旁的她記不清,唯記得院中有一棵李子樹。

只可惜那樹結的李子都是酸的,明窈偷吃過一回後,再也不敢上樹了。

薛琰不知從哪聽來這事,特地從別地移栽來一棵李子樹,揚言這回的李子定是甜的。

無奈此刻是寒冬,樹上枝葉落盡,高低不平的枝椏攢著光潔的積雪。

庭院落針可聞,靜悄無人咳嗽。

檐下懸著的掐絲琺瑯雲蝠紋花籃式燈籠點著燭光,昏黃光影傾瀉在廊檐下。

柳娘子身著青煙紫繡游鱗拖地長裙,肩上披著朱紅鶴氅,隔著風雪和明窈相望一眼,而後唇角挽起,巧笑倩兮。

侍女俯身為柳娘子挽起墨綠氈簾,厚重的氈簾將院中的風雪隔絕在外。

暖閣花香撲鼻,熱氣氤氳。

自有侍女為柳娘子解下鶴氅,柳娘子手上還揣著暖手爐。

“不是說午歇嗎?怎麽這會子就醒了?”

柳娘子拿眼珠子細細凝視明窈,握著她雙手揣在懷裏,她輕聲道,“可是又做噩夢了?”

自半年前那場兵荒馬亂後,明窈常常夜不能寐。

夢裏沈燼或是遍身血汙,或遍體鱗傷,生死不明。

可實際上沈燼墜崖後,她並未再見到章樾,也沒再見過沈燼。

夢中沈燼傷痕累累的一幕,不過都是明窈的臆想。

“別多想,都過去了。”

柳娘子笑著將明窈摟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她有心想勸明窈出去走走。

“四喜適才送來帖子,讓你得空去她食肆一趟,她新做了酸角糕和青梅脯,想請你去嘗嘗鮮,也好幫她掌眼。”

為避風頭,四喜並未回金陵,而是隨著明窈一道來了江州。

不到一月功夫,四喜又在江州物色好新的鋪子,打算重操舊業。

食肆雖不大,卻日日門庭若市,客人對四喜的廚藝讚不絕口。

怕招待不周,四喜每日只招待三十桌的客人。先前有一回,明窈路過四喜的食肆,本想著討一杯水,不想食肆座無虛席,連站的地也無。

他們是外地人,又是初來乍到。別家食肆的掌櫃瞧著眼紅,以為四喜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帶著一眾身強力壯的男子上門鬧事。

後來被薛琰揍得鼻青眼腫,跪地求饒,再也不敢生事。

明窈笑著倚在母親懷裏:“我還以為她又去找哥哥了。”

上回薛琰出手相助後,四喜為表感激,此後做了什麽好吃的,都會先送去薛琰那裏。

柳娘子笑著刮了下明窈的鼻子:“這你都能吃醋,四喜哪回做了好吃的沒捎帶上你?不就上回晚了一日給你送來,也值得你念叨這麽多回。”

她扶著明窈坐直身子,親自為明窈梳妝:“你如今也該多出去走走才是,整日悶在家裏,都快和我這老婆子一樣了。”

滿頭珠翠,遍身綾羅。

柳娘子親自捧著暗花細絲褶緞裙,又讓侍女尋來蘇繡月華錦衣和豆綠宮滌雙魚比目海棠配,替明窈系在腰間。

銅鏡前映出明窈姣好的容顏,滿頭烏發挽著金鑲珠寶蝴蝶簪,眉若青山,明眸皓齒。

明窈好笑:“只是去一趟食肆,再也用不上這樣大的陣仗。”

柳娘子笑昵明窈一眼:“胡說八道,這算什麽陣仗。”

話落,又命侍女取來寶藍吐翠孔雀吊釵,“母親瞧著蝴蝶簪素了點,還是孔雀簪好。”

明窈一時語塞。

待到四喜的食肆,已是掌燈時分。

四喜笑著迎了上來:“我還以為姐姐今日不來了呢。”

食肆熱火朝天,人頭攢動。

明窈莞爾,她手中揣著暖手爐,笑著推著四喜去後廚:“我這裏不用你招待,你還是先去忙著罷,過會有空我們再敘舊也不遲。”

四喜忙得腳不沾地,聞言點點頭,她挽著明窈往窗前走去,四喜笑容滿臉。

“我知道姐姐喜歡臨窗的位子,特地讓他們留著的,姐姐快隨我來。”

四喜對明窈的喜好再了解不過,一面招呼明窈落座,一面又命人端來糕點。

還有一小壺西湖龍井。

食肆臨街,不時有貨郎穿過長街,湘妃竹制的貨架上供著漿水,又有各色的帶托茶盞。

玲瑯滿目,目不暇接。

明窈一手支著腦袋,目光往下垂望,長街的喧囂沖淡了午間那場噩夢的不安。

酸角糕撚在絲帕上,明窈輕咬下半口,只覺酸澀溢滿唇齒,下一瞬,酸角糕中裹著的蜂蜜融化,中和了原先的酸澀。

滿齒留香。

驚嘆四喜的奇思妙想之餘,明窈下意識去尋四喜的身影,忽的聽見樓下傳來一聲嘲諷。

“那樓蘭果然是蠻夷,言而無信,若真是打起來,且叫他們有去無回!”

“說起來,若是薛少將軍還在邊關,只怕他們也不敢有這個膽子。”

“好大的膽子,你怎麽連這都敢往外說,怕不是吃醉酒了罷?誰不知道陛下同薛少將軍不和,若非如此,陛下也不會禦駕親征。”

……禦駕親征。

明窈指尖的酸角糕陡然撚碎,她雙目睜大,目光定格在樓下相談甚歡的男子臉上。

手中的酸角碎成粉末,明窈也恍若未覺,她輕輕皺眉。

沈燼何時去的邊關,她怎麽從未聽旁人提過?

明窈豎耳細聽。

江州遠離汴京,遠離朝堂紛爭。

天高皇帝遠,樓下幾人說話也毫無顧忌。

“你莫要唬我,陛下若同薛少將軍不和,怎會冊封他妹妹為貴妃。”

“貴妃又如何,還不是一直抱病不見外人,這和禁足有何不同??且陛下半年前不是被人行刺險些性命不保嗎?有人說,這事和薛少將軍脫不了幹系。你們不覺得陛下遇刺後,貴妃就不再見外人了嗎?”

“薛家可真是好大的膽子,那可是弒君,要掉腦袋的,陛下那會傷的還是要害,聽聞前兒樓蘭突襲,陛下好像受傷了,莫不是那次行刺留下的禍根?那行刺之人真真該死。”

眾人討論得熱火朝天,無人留意到樓上走下一人。

四喜忙完手中的活計,笑著過去和明窈寒暄,卻見窗前那抹嬌小的身影早就不見。

八仙桌上壓著一張白紙並一錠金錁子。

四喜一目十行掠過,眼角帶笑:“姐姐也真是的,喜歡酸角糕怎麽也不親自和我說,巴巴留下這紙。”

樓下突然傳來義憤填膺的聲音,男子狠狠一拳砸落在八仙桌上,憤憤不平。

“我們大周怎會吃敗仗?若非陛下先前遇刺,負傷上沙場,定也能殺得他們片甲不留!要怪就怪那個刺客,不然怎會讓樓蘭得逞!”

四喜一驚,餘光瞥見自己手上握著的白紙,後知後覺明窈為何提早離去。

她忙喚人上前,給柳娘子捎去書信:“快去快回,別讓明姐姐看見了。”

……

庭院燈火通明,柳娘子握著四喜送來的書信,在花廳來回踱步。

這半年多來,他們從不在明窈跟前提“沈燼”兩字,不想千防萬防,竟出了這樣的紕漏。

柳娘子垂足頓胸,後悔不已。

“都怪我,是我慫恿著她出門的,怎麽偏偏就那麽巧。”

柳娘子扶著眉心,愁容滿面,“小玖本就噩夢纏身,若再聽見那人的事,豈不是更不得了。”

薛琰面色凝重,他雙手負在背後,光影下的一張臉棱角分明。

“母親莫著急,小玖做事有分寸的。”

柳娘子輕嘆口氣:“我就是怕她太有分寸了,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不和我們說。大夫說她這病最忌傷神,不能再受刺激,偏偏食肆的人嘴上不把門,也不知道小玖知道了多少。”

薛琰雙眉緊皺:“罷了,我們就當不知這事,日後叮囑府上的奴仆,莫要在小玖眼前提朝中的事……”

話猶未了,薛琰倏然怔住。

暖黃燭影搖曳,漆黑廊檐下,明窈手中提著玻璃繡球燈,無聲和薛琰對望。

柳娘子一驚,怔怔上前,挽著明窈的手強顏歡笑:“小玖怎麽這個時辰才回來?”

柳娘子努力掩藏心中的慌亂,一對眼珠子悄悄打量著明窈,滿面擔憂。

明窈夜不能寐的日子,柳娘子心裏也不好受,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深怕明窈聽見什麽不該聽的。

別說沈燼,就是“汴京”二字,柳娘子也不曾在明窈眼前提過。

猶如驚弓之鳥,杯弓蛇影。

柳娘子將袖中的暖手爐塞到明窈手中,顧左右而眼榻,就是不提四喜的食肆,頗有幾分欲蓋彌彰之意。

一面說,一面又朝薛琰使去一個眼色。

明窈無奈挽起唇角,反手握住柳娘子:“母親,我無事的。”

柳娘子將信將疑,盯著明窈看。

明窈無聲嘆口氣:“我想去郊外別苑住些時日,正好散散心。”

別苑是薛琰前些時日送給明窈的,聞言,薛琰頷首:“不錯,那裏還有從山上引下來的溫泉,適合你養身子。”

柳娘子稍作思忖:“那母親陪你過去。”

“不用了。”明窈脫口而出。

若是柳娘子也跟著一起,只怕和在府中無異,明窈不想連累母親時時刻刻為自己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她輕聲道,“那別院臨近金明寺,有佛祖庇佑,興許我還能安枕無憂。”

薛琰點頭:“小玖此話在理,若母親不放心,我可以三四日去一趟別苑。”

兄妹兩人的目光齊齊落在柳娘子臉上,柳娘子沈吟半晌,終還是點頭應下。

“也罷,讓你哥哥送你過去,若缺了什麽少了什麽,盡管打發人回來和母親說。倘或住不慣,你再回來也好。”

沈燼禦駕親征,這兩日江州滿城都在談論這事,明窈在城中難免會聽到些風言風語,倒不如去別苑躲清凈。

柳娘子很快說服了自己。

……

山中寂靜,放眼望去,叢林白雪皚皚,纖塵不染。

別苑一應物事俱全,柳娘子仍不放心,時不時打發薛琰過來。

明窈一身石榴紅蝶戲水仙裙衫,她手心捏著鏤空雕銀熏香球,遙遙瞧見薛琰從窗下走過,轉過影壁,踏入明窈的暖閣。

狼皮褥子鋪在地上,鞋落無聲。

明窈捂著嘴笑:“前兒不是才送東西來了,怎麽今日又來了?”

薛琰剜明窈一眼,他肩上還拂著雪珠子,怕冷氣過給明窈,薛琰先站在熏籠前暖手,褪去一身寒意。

“母親說山上冷,怕你染上風寒,讓我給你送些傷感藥過來。”

描金漆木案幾上大包小包,有治傷寒的,也有退熱的,還有些金創藥,另有草河車和七葉蓮。

草河車和七葉蓮是明窈讓帶的,金明寺近來有毒蛇出沒,她想送些草河車和七葉蓮過去,讓住持種在院中。

明窈喚侍女上前:“這事耽擱不得,你先給住持送去,讓他務必種在庭院中,還有這雄黃酒,你也一並送過去。”

薛琰大咧咧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敲著扶手,一派的玩世不恭,薛琰隨手揀起案幾上的佛手把玩,又讓明窈打了下手背。

“這佛手是住持送來的,給我放回去。”

薛琰不以為然:“這半個多月,你同住持倒是相處得不錯。”

薛琰確實想讓明窈從舊事走出,可卻也怕明窈六根清凈,從此青燈古佛相伴度日。

明窈眼睛彎彎,唇角掛著淺淡笑意:“那倒還不至於,只不過是同住持下回幾回棋罷了。”

寺中安靜,倒也是個調養身心的好去處。

薛琰長松口氣:“那便好。”

若明窈真的皈依佛門,只怕柳娘子會和自己拼命。

雪路難行,隔著紗屜子,薛琰一眼瞧見天上洋洋灑灑飄落的雪珠。

他雙眉漸攏:“只怕今夜會有大雪。”

薛琰起身往外走,從侍女手中接過大氅,“我剛讓人送來些蔬果吃食,這些時日你好生待在別苑,別到處亂走。”

金明寺香客不多,往日上山求香拜佛的香客也寥寥無幾,明窈住在此處,可算是與世隔絕。

她腳步輕頓,目光緩慢望向薛琰,若有所思。

薛琰避開她的視線:“若無要緊事,我先下山了。”

明窈突然開口:“可是邊關出事了?”

若非事關沈燼,薛琰定不會這樣支支吾吾。

薛琰默默嘆口氣:“還真是什麽也瞞不住你。”

明窈著急:“大周敗了?”

薛琰立刻搖頭:“怎麽可能?”

他雖不喜歡沈燼,可平心而論,沈燼的才華和能力還是有的,他那樣工於心計的一人,能在宮闈之中廝殺出一條血路,在沙場上自然也不遜色。

明窈一雙柳葉眉輕蹙:“既然不是敗仗,那你欲言又止做什麽?”

薛琰沈著臉,臉上的嬉皮笑臉半點也不見,他聲音平靜。

“此戰雖大捷,可我聽說他受了重傷,連高良也被詔去前線了。”

薛琰口中的他是誰不言而喻。

話音剛落,薛琰又聳了聳肩,“這事只在軍中相傳,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燼薄情寡義,狡猾奸詐,保不住這也是他計劃的一環。

“母親不讓我說,也是怕你多心。”薛琰斬釘截鐵,“且這些事也和你並無幹系,你在山上養好身子才是正經。”

雪越下越大,山中霧蒙蒙一片,薛琰不再多言,只讓明窈送到暖閣門口,又催促她趕緊回去。

正好為住持送東西的侍女回來,她撐著竹骨傘,一身半舊的綾襖落滿雪珠子。

侍女披著一身風雪,朝薛琰福了福身子,轉而又朝明窈道。

“許是寺中有要事,奴婢並未見到住持,只見到院中的小沙彌。”

明窈不以為意:“東西帶到便好,見不見的倒是無所謂。”

她凝眉,“只是這蛇倒是奇怪,依理,這會子它當是在山中冬眠才是,怎麽還能出來禍害人。”

侍女抖去一身的冷意,小心翼翼扶著明窈踏進暖閣。

“這奴婢也不知,或許那蛇是壞心眼的呢,故意趁人之危。”

明窈疊聲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凈胡說。”

侍女滿臉堆笑:“大道理奴婢不懂,不過能逗得姑娘發笑,也算奴婢的功德了。”

明窈笑著搖搖頭。

“這算什麽功德,你也太高看我了。”

她轉而望向庭院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一雙柳葉眉緊緊皺著,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一直到三更天,外面的雪也不見停。

院中的積雪足足有兩尺多高,空中遙遙傳來幾聲鐘聲。

窗外風聲呼嘯,風雪不住拍打著軒窗。

檐下的鐵馬在雪中搖搖欲墜,叮當作響。

明窈本就覺淺,輾轉反側不得入眠,越性起身披衣而起。

外間坐更的侍女聽見動靜,忙不跌起身掌燈,從槅子上取下瑪瑙杯:“姑娘可是要喝水?”

明窈搖搖頭:“我自己一人坐著便好,你先回去歇著,不必管我。”

侍女面露遲疑:“可是……”

倏地,院外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一個婆子提著琺瑯戳燈,步履匆匆穿過烏木長廊。

“姑娘,我們一直有人在敲門。如今三更半夜,奴婢不敢貿貿然開門,特來請姑娘示下。”

明窈攏眉:“可知道外面的人是誰?”

婆子搖頭:“風雪太大了,奴婢聽不清。”

此刻夜已深,明窈沈吟片刻,披衣外出:“院中有梯子,讓護衛上去看看。”

婆子領命而去。

雪珠子簌簌落下,模糊了明窈雙眼。

她立在烏黑的廊檐下,忽見護衛從梯子上跳下,慌忙朝明窈行禮。

“主子,那人是金明寺的小沙彌,特來向姑娘求藥。”

金明寺的住持為人寬厚溫和,明窈聞言一驚,趕忙讓人開門。

門外的小沙彌裹著一身雪珠子,雙唇凍得發紫,連著喝下兩碗姜湯,才稍稍緩過神。

明窈這些時日常去金明寺,自然也認得小沙彌是住持身邊的人,她不安:“可是住持出事了?”

小沙彌搖頭:“並不是,那人興許是山中的獵戶,因他暈倒在寺門口,住持不忍心,讓我們將人擡進去,不想他身負重傷,寺中只有尋常的傷藥,無法,只能向姑娘求借。深夜叨擾,還望姑娘見諒。”

明窈莞爾:“客氣了。”

她從侍女手中接過包袱。

“你要的金創藥都在這裏,還有些膏油和麻沸散,那人受的傷可是傷到骨肉了?若是見血,還要拿蒼煙熏屋子。”

明窈侃侃而談。

小沙彌恨不得拿紙筆記下。

明窈見他手忙腳亂,溫聲道:“罷了,我隨你走一趟罷,正好我今夜也睡不著。”

小沙彌疊聲道了幾聲“阿彌陀佛”:“有勞姑娘了。”

山路崎嶇蜿蜒,平日不敢過半盞茶的腳程,明窈今日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

風雪迷人眼,金明寺立在山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早有小沙彌候在門口,遙遙望見明窈一行人的身影,趕忙上前接過包袱。

迎著明窈入寺:“姑娘心善,日後定得佛祖庇佑,平安無虞。”

獵戶安置在後院的上客室,甫一踏上青石臺階,鼻尖立刻飄過一道濃重的血腥氣。

不時有小沙彌端著沐盆從上客室走出,滿滿的一盆清水進去,再出來,卻成了一盆血水。

觸目驚心。

明窈眼前晃了一晃,不知為何,眼前忽然閃過自己這半年多來受擾無助的噩夢。

夢中沈燼也是這樣,血流不止,身上的長袍都被染成血衣。

空中再次傳來古樸沈重的一聲鐘響,明窈乍然從怔楞中蘇醒,遙遙望著光影昏黃的上客室。

鼻尖的血腥氣好像更濃了。

剛要踏入屋子的前一瞬,忽見住持匆匆從上客室走出,雙手合十朝明窈行了一禮:“姑娘請留步。”

明窈一楞。

小沙彌亦步亦趨跟在明窈身邊,忍不住道:“師父,姑娘是好心來幫我們的。”

住持淡淡瞥了小沙彌一眼。

小沙彌立刻噤聲,垂首不語。

住持重新再看向明窈,聲音懇切。

“屋中血腥重,姑娘千金之軀,若是讓血腥氣沖撞了,倒是老身的不是了,還望姑娘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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