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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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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雪接連下了一整夜。

青石板路上積攢著厚厚的白雪, 虞府上下燈火明亮,落針可聞。

一眾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燈罩,戰戰兢兢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槅扇木門後, 倏爾傳來重重的一聲咳嗽。

“孽子!孽子!”

楠木拐杖在地上落下沈重一聲響, 虞老爺子拄著拐杖, 接連往虞文忠身上招呼。

拐杖每一下都落在虞文忠身上,力道不輕。

虞文忠抱著腦袋四處逃竄, 他口中嗚嗚咽咽,半點聲音也發不出,氣得虞老爺子又往他背上打了兩杖。

“混賬東西,你昨夜沒在府上老實待著, 去哪鬼混了?”

虞文忠指著自己的嗓子, 淚珠不爭氣往下流。他手腳並用,可惜無人看得懂虞文忠的手語。

虞文忠急得落淚。

“丟人現眼的玩意!”虞老爺子怒不可遏, 又朝地上站滿的婆子怒吼,“昨日跟著老爺出門的小廝呢, 給我打了來!”

滿屋寂靜無聲,無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上觸虞老爺子的黴頭。

虞五姑娘環視一周, 忽的上前兩三步, 從婢子手中接過熱茶,親自伺候虞老爺子喝下。

“祖父消消氣,若是為父親的事氣壞了身子,豈不得不償失?父親知道了, 也會於心不安的。”

虞老爺子狠狠剜虞文忠一眼:“他還會不安?”

虞五姑娘給身後的乳娘使了眼色, 示意她將屋中的侍女帶出去, 眨眼間暖閣只剩祖孫三人。

虞五姑娘將紙筆遞給虞文忠,福身行禮:“父親有什麽話, 寫下來便是。”

虞文忠痛哭流涕接過。

他昨夜是歇在外宅處,今早起來才發現嗓子啞了。

虞文忠向來以虞老爺子為馬首是瞻,莫名其妙啞了嗓子,當即屁滾尿流跑回家,求父親相助。

宣紙上的墨跡歪歪扭扭,虞文忠顫抖著手寫道:“父親救我!我是國子監祭酒,我不能沒了嗓子的。”

虞老爺子恨鐵不成鋼,狠命瞪向虞文忠:“不爭氣的玩意,我怎麽就生出你這麽一個敗家子!後院多少姬妾你還不滿足,非要……”

虞老爺子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暈了過去。

虞五姑娘趕忙遞上藥丸,讓虞老爺子順著溫水服下:“祖父莫心急,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此事還需得從長計議。”

她輕聲細語,“孫女想拿著祖父的請帖去太醫院尋太醫,若父親只是一時半會壞了嗓子,那便是皆大歡喜。若是……”

她將後面的話咽下,只道,“當務之急,是治好父親的嗓子。至於外宅那婦人,祖父也該留意才是。還有父親昨日去了哪裏,又遇著什麽人,說了什麽話……”

虞五姑娘細細道來,不疾不徐。

虞老爺子連連點頭讚許:“到底是小五隨我,遇事不慌不亂,只是這事我總覺得蹊蹺。”

虞老爺子不再管虞文忠,扶著虞五姑娘的手慢慢往外走去:“你覺得你父親是得罪了誰?”

轉過影壁,虞五姑娘回首望一眼屋內哀嚎大哭的虞文忠,面露厭惡,轉而望向虞老爺子,又是溫柔賢淑的模樣。

“父親平日口無遮攔,得罪誰都有可能。只是孫女有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

虞老爺子撫著長須:“但說無妨。”

虞五姑娘壓低聲音:“不管是誰,這天下還是陛下的天下,如若陛下和我們一條心,祖父還有什麽可發愁的。”

虞老爺子若有所思。

虞五姑娘道:“孫女聽說陛下在宮中日日誦經,恰逢近日有人送了羊腦箋來,那羊腦箋乃是西域的罕物,用羊腦和松煙墨制成,用來抄佛經再適合不過。”

虞老爺子笑笑:“你總歸比你姑母長進,當初她若是肯聽我的話,也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虞老爺子望向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女,突然心生安慰。

虞文忠一生無德無能,只知道混在胭脂俗粉中討女人的歡心,唯一做過的好事,應當是生了一個肖像虞老爺子的五姑娘。

茫茫雪珠子迷亂人眼,虞老爺子一雙眼睛銳利,他一手拄著拐杖,佝僂的身影立在檐下,拖著滄桑的音調道。

“小五,如若這事與二殿下有關,你的親事,祖父興許還有別的考量。”

虞五姑娘福身,畢恭畢敬:“但憑祖父做主。”

虞老爺子一雙眼睛幽幽:“倘或祖父要你入宮伴駕呢?”

虞五姑娘彎眼,斬釘截鐵:“那孫女要做皇後。”

……

自國子監祭酒虞文忠被下藥毒啞嗓子後,汴京城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皇帝大怒,命大理寺徹查此案,定要將賊人抓拿歸案,還虞文忠一個公道。

長街上,金吾衛身披戎裝,腰佩長刀,挨家挨戶搜尋。

刀刃銳利,在風中泛著森寒的冷光,令人望而生畏。

小孩手上抱著糖葫蘆,一口咬下去,糖葫蘆咕嚕咕嚕滾在地上,一直滾落到官兵腳下。他嚇得哇哇大哭,身旁的婦人見了,趕忙捂住自家孩子的嘴,恨不得貼著墻根逃走。

可惜還是被官兵攔住:“跑什麽?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家裏有幾口人?”

四喜本來還惦記著城東的蜜餞金桔,瞧見這這陣仗,嚇得連門也不敢出,只在家拉著明窈做針黹剪紙花。

四喜絮絮叨叨:“姐姐你不知道,那群官兵有多兇神惡煞。”

四喜壓低聲,“不過要我說,那虞大人是應了現世報了,誰讓他在大街上胡言亂語說姐姐的壞話,活該壞了嗓子。”

明窈握著剪子,一雙蛾眉輕輕攏起:“那日我們出府,當天晚上他嗓子就壞了?”

她總覺得這是過於蹊蹺了。

四喜點點頭,眉飛色舞:“要不怎麽說是現世報呢。”

明窈一手握著蠟光紙,剪子握在手中半晌,卻遲遲沒有下刀。

蠟光紙剪了一半,只隱約看見一半的錦鯉。

徐徐日光穿過紗屜子,悄無聲息落在明窈手邊。紫檀案幾上的青花纏枝香爐青煙未盡,裊裊暖香縈繞。

明窈倚在青緞軟席上,靜靜望著氤氳而上的青煙許久,忽而手中的蠟光紙被人抽走。

沈燼一身月白圓領長袍,蠟光紙透著光,斑駁光影落在他下頜。

明窈忙不疊福身行禮:“見過、見過殿下。”

纖長睫毛顫若羽翼,許是今早不曾出門,明窈滿頭的青絲只隨意挽了木簪,那木簪刻著芙蓉,雲堆翠髻。

窈窕纖腰輕福,沈燼目光往下,落在明窈那一截白皙細膩的手腕上。

膚若殘雪,偶有紅梅點綴。

沈燼默不作聲收回視線:“日後在家,不必喚我殿下。”

他還是喜歡明窈揚著那雙炙熱明亮的眸子,喚自己“公子”。

明窈遽然仰起頭,錯愕不已。

沈燼淡聲:“如在汾城便可。”

明窈遲疑:“可是這,於理不合……”

她聲音怯怯,鬢間的芙蓉木簪隨著明窈的仰首擡起,物似其主。

沈燼淡淡垂目,眸光一成不變。

明明只是輕飄飄一眼,可無端令人心生膽顫,明窈垂首低眉:“是,公子。”

雪過初晴,今日難得見了一點日光,映著滿院雪色。

手中的剪子亦被沈燼奪了去,明窈剪了一半的錦鯉落在沈燼手中,本來還只缺少了一條魚尾,如今卻連魚頭也不剩了。

沈燼一剪子下去,魚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對眼睛,像是死不瞑目。

明窈看著那慘不忍睹的錦鯉,終還是沒忍住:“殿下,我來罷。”

沈燼挑起眼眸看她。

明窈一怔,而後訥訥張唇:“公、公子。”

少了一半身子的錦鯉自然救不回來,明窈無法,只能在蠟光紙上重剪。

她手指靈活,剪子在她手中來回變動,不多時,雙鯉躍然於紙上,栩栩如生。

明窈眉眼彎彎,小心翼翼護著手上的錦鯉遞到沈燼眼前:“公子覺得如何?”

她對自己的剪紙向來胸有成竹,往日在鹹安宮,明窈過節時也會剪上一兩個,算是沾沾喜氣。

雙魚戲龍珠,蠟光紙輕薄,其上覆著薄薄的一層紅氈,借著窗外清透光影,可見刀刀利落,毫無拖泥帶水的跡象。

沈燼目光低垂,剪紙握在手中,良久無言。

明窈心中忐忑:“是剪得不好嗎?”

她一雙眼睛惴惴不安,眉眼間的小心謹慎顯而易見,像是怕不得沈燼的歡心。

沈燼眉目清冷,不動聲色將剪紙握在掌心,攏入袖中:“尚可。”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落下,當即換來明窈的眉眼彎彎。

就像先前的曲譜一樣,她總在為沈燼的一言一行牽動情緒。

不過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明窈竟也能這般歡心。

沈燼面不改色移開視線,突然從懷中掏出一物,丟到榻上明窈懷裏。

“賞你了。”

藍白琉璃珠鑲嵌金手鐲,沈甸甸落在明窈掌心。

明窈茫然接過:“公子先前已經賞了許多。”

庫房八十八個檀木箱子都是沈燼的賞賜,好些明窈看都沒看過,她便是長著三頭六臂,那些個頭面手鐲,這輩子也戴不完。

沈燼輕哂,倏然上前兩三步,“噠”一聲按下手鐲上的琉璃珠。

細微的一聲響後,一截短刃突兀矗立在空中,刀刃薄如發絲,鋒利尖銳。

手鐲還握在手心,刀刃正對著明窈自己,她猝不及防唬了一跳。

明窈低聲喃喃:“這是……保命用的?”

上回在船上被綁,若是有了這東西,只怕她早從綁匪手中逃生。

“近來汴京不太平,你留著,以備不時之需。”沈燼淡聲。

轉而對上明窈不偏不倚的目光,沈燼皺眉:“怎麽了?”

明窈憂心忡忡:“……那公子、公子會有事嗎?”

窗外樹影參差,林梢風動。

屋裏的一切都靜極了,沈燼定定凝望著明窈,視線不曾從她臉上移開過半分。

宮變在即,這些時日他日夜在書房密見謀士將軍,有人好奇宮變的勝算,有人疑心皇帝的病情,有人擔憂會被扣上謀權篡位的罪名。

人人都有所憂有所慮,可唯有明窈……唯有明窈從始至終擔心的是沈燼一人的安危。

沈燼眸色輕變,別過眼:“不會。”

他擡手替明窈戴上手鐲,手鐲的刀刃是在烈火中煉制而成,切石似割泥。

明窈手腕纖細,一手握住綽綽有餘。往日明窈鮮少能遇上自己稱心如意的手鐲,可今日手鐲的圈口卻正正好,不大不小。

明窈展顏一笑,望著沈燼的雙眼彎若弓月:“多謝公子。”

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沈燼不以為然:“……會用嗎?”

明窈眉心皺起,誠實搖頭。

她不會。

沈燼面不改色:“手給我。”

明窈依言照做。

淺薄日光繾綣,照亮暖閣的半隅。

沈燼只身站在明窈身前,頎長身影層層疊在明窈腳邊。

明窈低首斂眸,看著沈燼一點點將綢帶綁在自己手腕上,她手背白皙,淡淡的青筋漂浮在上。

綢帶纏繞在手腕上,勒出道道紅痕。

明窈嘗試轉動手腕,未果。她幽怨望向沈燼,不肯自己背鍋。

“公子未免綁得太緊了。”

她嘗試了多次,想要拿手指去碰琉璃珠,無一不是失敗告終。

沈燼頗覺明窈天真:“你是在同綁匪討價還價?”

如若真遇上綁匪,落在明窈手腕上的只會是堅韌如鐵的麻繩,而不是柔軟細膩的綢帶。

明窈抿唇,兩手脈絡貼在一處。她努力翻轉手心,試圖想要掙脫束縛去尋手鐲上的琉璃珠。

不知沈燼是如何綁的綢帶,明窈越是想要掙脫,手上的綢帶纏得越緊。

明窈精疲力盡,寒冬的早晨,她後背竟沁出薄薄的一層細汗。

渾身的力氣用盡,手上的綢帶仍是沒有松動的跡象。

明窈雙眉緊攏,倏地靈機一動,擡手在案幾上輕碰兩三下。

琉璃珠磕在案幾上,刀刃淩空而起,寒光畢現。

明窈雙眼亮起,熠熠生輝。

刀刃果然鋒利,她只是稍稍往下挪動,原本牢牢桎梏在手腕上的綢帶如天女散花,裂成輕薄的碎片。

盈盈綢帶灑落在地,如煙又如霧。

明窈心花怒放,對著手鐲愛不釋手,怕傷到自己,她趕忙按下琉璃珠,收起刀刃。

一雙秋眸似秋水,明窈舉著雙手,伸到沈燼眼皮下,喜不自勝。

“公子你瞧,這手鐲果真厲害。”

道道紅痕如梅枝在明窈手腕上纏繞,越發襯得她膚若凝脂。

日光下,明窈手中的金鐲子晃得亮眼。

可再怎樣巧奪天工的珠玉,也不如明窈一雙眸子灼目。

明窈膽子漸大:“公子要不要別的綢帶試試,或者我讓人拿麻繩來?”

沈燼目不轉睛盯著明窈,少頃方點頭:“……好。”

喉結滾動,沈燼嗓音喑啞。

婢女隨後而至,送來的卻不是麻繩,而是花羅煙雲紗。

紗帶細細長長的一條,約莫有三指寬,比麻繩還要堅韌幾分。

沈燼卻不急著為明窈綁上,只動作緩慢褪下明窈的手鐲,輕輕擱在一旁的案幾上。

明窈不明就裏:“……公子?!”

帳幔陡然松開,遮住了帳內的光景。

紗帶只淺淺在明窈手腕上纏繞了一周,沈燼甚至還沒綁上明窈雙手。

只將花羅煙雲紗一側系在榻前彩柱上。

香爐殘煙裊裊,滿室生香。

……

眨眼已是除夕。

皇帝在宮中設宴,宴請朝中文武百官。

天水閣花團錦簇,錦繡盈眸。席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楠木透雕雲紋桌上供著青玉鏤空海棠花盤,盤內擺著蟹釀橙和蓮房魚包。

松葉酒酒香四溢,陣陣亂人心。

樂姬調按古箏,琴聲如山間雅樂。

沈燼眉目散漫,隨口將杯中的松葉酒一飲而盡,忽而想起那日在後花園,明窈為自己彈的《醉花陰》。

他眼中少見浮現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沈斫在一旁瞧見,笑著遞酒壺過來:“二哥怎麽一人在這裏喝悶酒?”

他目光越過沈燼,落在他身後跟著的侍從臉上,眉眼間掠過戲謔揶揄。

“這樣的好日子,二哥竟然也沒舍得讓佳人出來?”

沈燼眸色一沈,並未接過沈斫遞來的酒,冷聲道:“三弟還真是好記性。”

他側目,視線悠然落在沈斫臉上,“不知三弟可還記得……汾城的劉知縣?他可是到死還念著三弟的名字。”

沈斫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劉知縣被下大牢後,沈斫曾收到過幾本賬本,皆是這些年劉知縣“孝敬”他的銀子,其中還有幾張帶血的認罪書。

上面是劉知縣的畫押。

沈燼並未將這事上報朝廷,自然的,金礦一事也被他瞞了下來。

沈斫不知沈燼手中還有自己多少把柄,本來想著設計挑撥沈燼和明窈,不想那綁匪竟是無能之輩,連一個弱女子都看不住。

沈斫氣得七竅生煙,面上卻半點也不曾顯露半分,陰測測彎唇:“二哥說笑了,那樣鄉野出身的,我怎麽可能會認識?想必是二哥聽錯了。”

沈燼笑而不語。

沈斫惱羞成怒,從沈燼案前退開,自尋樂子去了。

將至開宴,皇帝卻遲遲不曾現身,席間眾臣交頭接耳,人人面色沈重。

“陛下已經連著數日不曾上朝了,難不成是身子抱恙?”

“莫要胡說,太醫都不曾召見,哪來的身子抱恙?想來是陛下潛心修道,不問世俗罷了。”

“妖言惑眾,陛下乃是一國之君,怎可將國事比作世俗!”

滿朝文武吵吵嚷嚷,還有人為此爭得面紅耳赤。

一陣喧囂中,有一個小太監提著一盞鎏金琺瑯宮燈,從檐下穿過。

沈燼手指驟緊,從席間退出。

小太監畢恭畢敬朝沈燼行禮:“奴才見過二殿下。”

沈燼頷首。

小太監並未說什麽,只是靜靜在前方引路。

天水閣的絲竹之聲逐漸融在茫茫夜色中,隱約只聞蕭管陣陣。

紅墻黃瓦無聲佇立在這巍峨殿宇中,沈燼負手在背後,仰首望天上明月。

古往今來,汴京都是歷朝歷代的國都。也不知這座宮殿在明月中迎來多少位君主,又目送過多少王朝的覆滅。

朗月無聲,青石甬路。

為著除夕夜的家宴,宮道灑掃得一塵不染,就連殿門前掛著的紫檀琺瑯六角宮燈也清晰可見。

順著小徑往前走,迎面視野開闊,養心殿赫然出現早視線中。

遙遙的,空中還有女子的啜泣聲傳來。

卻是先前盛寵一身的貴妃。

貴妃一身白衣,脫簪散發,瑟瑟發抖跪在冷風中。她聲音淒厲,像是連綿不絕的哀樂,在殿前久久回響。

“陛下,求陛下饒臣妾的父兄一命,他們都是冤枉的啊。求陛下看在臣妾侍奉的份上,饒了他們。”

貴妃雙目垂著淚珠,淚眼婆娑,她身旁還跪著五皇子。

五皇子年幼,尚且不知發生何事,只是跟著貴妃嚎啕大哭。

廊檐下一眾宮人手持戳燈,眼觀鼻鼻觀心,無人上前勸慰。

滿殿淒冷蒼涼,只有月光灑落。

多寶從偏殿走出,借著夜色遮掩匆匆行到沈燼跟前。

沈燼望著不遠處暈倒在青石臺階上的貴妃,面無表情。

多寶躬身解釋:“貴妃娘娘的父兄前些時候犯了事,陛下盛怒,將人流放三千裏。”

皇帝多疑,近日疑心更甚,有時連多寶都被拒之門外。

年前還查抄了三位朝臣的府宅,朝中人人自危。就連最得陛下歡心的貴妃,娘家也難逃此難。

“說起這事,貴妃還真是冤枉。”

只因兄長在席間醉酒罵了道士一句,家中就慘遭大難。

沈燼一雙黑眸藏在夜色中,看不清喜怒哀樂。他語氣平靜:“只怕父皇早有此意。”

多寶搖搖頭:“老奴愚鈍,這就不知了。只是陛下近日總睡得不安穩,好幾次奴才在外面守夜,都能聽見陛下自個一人在殿中自言自語。”

有時言語瘋癲,有時仰天長笑。

沈燼眉心一皺。

太乙真人的仙丹並無此效果,只會讓皇帝身子一日日衰退。

他沈吟:“近日來皇可見過何人?”

多寶搖頭:“往日太乙真人還能見到陛下,只是近日皇帝連他也不肯見了。”

多寶細細思索,“虞家前些日子曾送來十八卷經書,陛下倒是留下了,日夜翻看。”

沈燼擡眸:“……經書?”

多寶點點頭:“聽說那經書是用羊腦箋寫的,蟲蟻不侵,陛下很是喜歡,還賞了虞老爺子好些東西。”

……羊腦箋。

不知怎的,沈燼忽然想起在汾城,溫思邈送給明窈的那一匣子羊腦箋。

他眸色漸深:“知道那羊腦箋是從何而來的嗎?”

多寶:“說是底下人從當鋪收來的,那玩意金貴,好些人都不認識,還當是尋常的瓷青紙,還是虞五姑娘認出,花大價錢讓人從當鋪買了來。”

扳指在指間輕輕轉動,沈燼低眸沈思。

忽而,殿中傳來劈裏啪啦一陣響,卻是皇帝掀翻案幾,他赤足站在殿中央,腳邊是散亂的經書。

皇帝披頭散發,一雙眼睛猩紅。忽然又蹲在地上,牢牢將自己埋在經書中,像是溺水之人終於找到了浮木。

“都是朕的,這天下都是朕的。”

“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朕要你們死,要你們死!”

話落,又抱著經書不肯撒手。

沈燼透過紗屜子往裏瞧,忽覺皇帝此番目光意外熟悉,像是……吃了玉石散。

他眸色一變:“殿中的熏香和膳食可有查過?”

多寶連連點頭:“早查過了,且陛下日日食以仙丹,並不曾碰過膳食。老奴也覺得奇怪,後來想想,應是高處不勝寒*。”(*出自蘇軾《水調歌頭》)

侍從、臣子、後妃、皇子……

哪一個,皇帝都不會信。

又或是只要坐在那個位置上,不管是誰,都只能是孤家寡人。

月影橫窗,皓月當空。

多寶一心沈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倏爾想起身旁還有一個沈燼,忙忙福身告罪。

伸手抽自己的嘴巴子:“奴才方才都是亂說的,還請二殿下恕罪。”

耳光響亮,毫不留情。

“行了。”沈燼不耐煩,目光透過紗窗,落在殿中沈迷經書的皇帝身上。

他伸手輕撫過腰間佩戴的香囊,小小的剪紙疊在香囊中,沒有一點褶皺。

沈燼眸光冷淡:“我不是他。”

他自然不會落得殿中人那樣的下場,至少、至少……

香囊捏在沈燼手中,幾近變了形。

……

馬車在黑夜中穿梭,府門洞開,橫梁上懸著的宮燈在夜色中輕輕搖晃。

沈燼步履匆匆穿過抄手游廊。

庭院杳無人聲,靜悄無人咳嗽。

許是以為沈燼此刻定在宮宴上,守夜坐更的婆子都偷偷跑去吃酒打牌,院中只剩沈燼一人的颯履踐踏之聲。

他疾步越過月洞門,夾道青竹相擁,樹影重疊。

檐下盡頭立著一盞小小的玻璃繡球燈,明窈坐在暖閣長廊前,腦袋一點一點,險些撞在倚著的黑漆柱子之際。

驀地,一只手悄無聲息擋在明窈額前。

沈燼寬厚的掌心接住了明窈。

沈燼驟然從夢中驚醒,隔著一雙惺忪睡眼和明窈相望,像是不可置信:“公子怎麽這時候回來了,可是宮宴結束了?”

沈燼不語,他倏爾垂首攥住明窈的手腕,用力將人拽入懷中。

滿懷飄香。

淡淡的熏香縈繞在耳邊,像是抱住了一樹梨花。

明窈鬢間的紅珊瑚玉簪在空中晃動,蕩落點點光影。

明窈不明所以:“……公、公子?”

許是今夜的松葉酒醉人,沈燼揉揉眉心,一手仍環在明窈腰間。

明窈小心翼翼望著沈燼:“可是陛下訓斥公子了?”

沈燼笑了兩聲:“父皇有事,並未赴宴。”

言畢,又低頭看明窈。許是今夜的酒上頭,沈燼不曾看見明窈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他輕聲:“你在這裏做什麽?”

明窈粲然一笑:“在等公子。”

她臉上坦坦蕩蕩,半點虛情假意也無。

好像不管沈燼何時歸家,都能在回房的第一眼瞧見明窈。

沈燼淡聲:“往年宮宴,都是三更天才回。”

除夕夜宮中會放焰火,滿天金光閃現,姹紫嫣紅,香屑一地。

待回府時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明窈不以為然:“那又如何?只是可惜公子今夜看不到煙火了。”

沈燼沈聲:“……你想看?”

……

沈燼並未讓人備馬車,只同明窈同騎一馬。他策轡前行,一高一低兩抹身影在黑夜中狂奔。

冷風在耳邊呼嘯,明窈裹在厚重的孔雀氅中,側目凝望在黑夜中疾行的沈燼。

風聲嗚咽,隱約有絲竹樂聲從府邸深處傳來。

月色踐踏在馬蹄下,不多時,城樓近在咫尺。

固若金湯的城門本該戒備森嚴,可是此時卻無人看守。

沈燼翻身躍下馬背。

淺淡月光氤氳,沈燼長身如竹柏,立在悄聲夜色中。

明窈左右張望,珍珠軟緞鞋在空中輕輕踩了踩,還是夠不著地。

沈燼好整以暇望著明窈,頗有耐心等著對方下馬。

明窈攏眉,細細回想自己是怎麽上的馬,好像沈燼只用一手就能將自己抱上馬。

明窈目光徐徐落在沈燼臉上,低聲呢喃:“……公子,你扶我一下,我……”

話猶未了,沈燼忽然往前半步,伸出一臂輕而易舉將明窈抱下。

他眉眼淡然:“麻煩。”

雙足穩穩當當落地,明窈亦步亦趨跟在沈燼身後,踩著他的影子往前。

城門口安靜無聲,只有角落處坐著一個侍衛,那侍衛喝得酩酊大醉,腳邊還有一個滾落的酒壺。

酒水灑落一地,那人睡得東倒西歪,身上的戎裝也是松松垮垮,半點官兵的樣子也無。

不像是當值,倒像是來軍營中混吃等死的,隨時準備卷鋪蓋回家走人。

明窈雙眉緊皺,繞過侍衛隨著沈燼登上城門。

長長的臺階橫亙在明窈眼前,她款步提裙,拾級而上。

沈燼走得並不快,明窈輕松跟上,她好奇。

“公子怎麽忽然想來這裏了?”

“此處安靜。”

明窈撫著城墻往下望,憂慮重重:“若是被人發現,公子會有麻煩嗎?”

“不會。”沈燼下頜輕擡,示意明窈看那個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侍衛,“今夜守城除了他,不會再有旁人了。”

明窈愕然瞪圓雙目。

城門戒備如此松懈,是她始料不及的。

沈燼兩手撐在城墻上。

風拂過他的袍角,涼意在背後升騰而起。

他像是看出明窈的疑惑,溫聲解釋:“此事說來話長。”

皇帝疑心日益加重,金吾衛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只是當值三日就被貶。

長此以往,軍紀渙散,人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根本不管其他。聽說有的人是早上當值,下午就被貶官。(*選自羅隱《自遣》)

明窈心覺荒謬:“可是長此以往,軍心定然不穩……”

妄議朝政是大罪,明窈當即噤聲,不再往下說去。

蒼穹之下藏著萬千星辰,沈燼俯瞰城中的蕓蕓眾生,他手中捏著扳指,意有所指:“不會很久。”

霧霭沈沈,夜色如濃霧彌漫。

明窈遽然一驚,怔楞之後,是濃濃的震驚和詫異。

或許明日,或許後日……

這天下就易主了。

倘或沈燼掌權,城門的守衛定不會如此刻這般松懈。到那時,她若是想從汴京離開,只怕不是易事。

明窈垂眉斂目,腦中轉過千萬個念頭。

陡地,一聲禮炮沖向黯淡夜幕。

滿天星光點點,如百花綻放。

歡呼聲漸起,百姓撫掌仰首,明窈下意識也跟著擡頭。

光影明亮,映在她一雙空明眼睛中。

她轉而去尋沈燼的身影,深怕沈燼看出自己先前的遲疑。

明窈眼睛彎彎,笑道:“公子,你快看……”

茫茫夜色中,禮花乍現,沈燼一雙墨色眸子落在黑夜中,忽明忽暗。

明窈擡高的手指驀然頓在半空。

沈燼低頭。

涼意落在明窈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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