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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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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癘人坊外。

雪珠子簌簌飄落在肩上, 沈燼站在廊檐下,一身銀白底色翠紋織金錦羽緞鬥篷,那雙眼眸浸潤在黑夜中, 深不可測。

庭院中央跪著一個男子, 男子披頭散發, 瘸著一只腳,不住往階上的沈燼叩首。

“大人明察, 小的真不知家中老父患的是時疫。”

他痛哭流涕,一面說,一面還抽自己的耳光,“若我真的未蔔先知, 我爹也不會走得這麽快, 求大人明察!求大人明察!”

額頭重重磕在青石地上,血跡蜿蜒, 道道觸目驚心。

沈燼面不改色,他轉首側目, 輕瞥身後站著的章樾。

章樾心領神會,垂手上前:“主子, 此人本是汾城人士, 數月前因賭錢賠光家底,後又帶著一家老小逃出汾城,半個月前才回來。”

沈燼摩挲著指尖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半個月前……”

正好在汾城爆發時疫之前。

章樾沈聲:“是, 他入城時正好趕上城中風寒盛行, 所以官兵也不曾多查。”

卻不想那馬車上的人染上的是時疫。

男子本就是老賴, 品行不端,隨意將父親丟在家中便撒手不管, 街坊鄰裏有人看不過去,好心給他父親送去吃食和藥餌,孰料卻因此為自家招惹上禍端。

城中最早發現時疫的人家,都和男子住在同一條巷子,還有人曾見過男子在巷口前的水井鬼鬼祟祟。

話落,又有官兵捧著漆木錦匣上前,錦匣打開,滿滿當當裝著十錠金子,晃了眾人滿眼。

錦匣是在男子院中的槐樹下挖出的,證據確鑿。

這場時疫並非偶然並非天意,而是人為。

章樾:“人證物證俱在,主子,可要我將他……”

沈燼倏爾擡手,暗金織線繡的廣袖落在茫茫夜色中,拂去空中飛雪。

沈燼輕聲嗤笑:“你們是在何處發現他的?”

章樾怔楞:“……城門口。”

那時男子正要出逃,還好章樾及時帶人趕到,不由分說將他攔下。

章樾不明所以:“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沈燼唇角勾起幾分譏誚,目光似有若無在那錦匣上掠過。

他眼中神色不明:“既然是出逃,為何會將金錠留在家中?”

章樾一時語塞,遲疑道:“或許是怕路上出了變故?想過了風頭再回來?”

沈燼輕哂。

尋常人或許會這般想,可男子是名副其實的賭狗,本性難移。即便只有一成的運氣逃過官兵的眼睛,他也會不假思索奉上自己所有的賭註。

階下的男子仍是痛哭流涕,眼見自己藏在自家的金錠被挖出,眼神變幻莫測,直嚷嚷著那金錠是自己在賭場贏來的。

沈燼慢悠悠:“還有一事。”他視線淡漠越過庭院中央的男子,“若他父親真是時疫,他這麽貪生怕死的人,就不怕被染上?”

章樾猛地仰起頭:“……主子是說,他手上有良藥?”

章樾聲音不低,順著飛雪飄落到男子耳中,男子面露驚恐,倉皇失措,直呼自己是冤枉的。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什麽良藥不良藥的,大人若不信,可上我家看看……”

章樾望向沈燼,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章樾並不擅長彎彎繞繞。他垂首,等待沈燼發號施令。

夜色濃密,飛雪如搓棉扯絮,沈燼站在廊檐下,遙遙地似是聽見鼓樓傳來的鐘響。

寒意料峭,男子的哀嚎聲在空中久久回蕩,不絕於耳。

他淡聲:“罷了。”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落下,跪在地上的男子霎時眉飛色舞,連連叩首:“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沈燼輕聲:“我聽聞樓蘭有活剝人身做藥餌一說,去找張太醫來,看看傳言是真是假。”

男子面如灰土,登時疊聲慘叫,聲音落在陰暗夜色中,淒厲悲涼。

雪大如席,許是看見不遠處的剝皮凳,男子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竟一把掙開官兵的束縛,貓著腰抄入小徑,拔腿往癘人坊跑去。

矮小的身影穿梭在夜色中,身後是舉著火把窮追不舍的官兵。

癘人坊多為染上時疫的病患,此刻夜已深,坐更守夜的侍從難免心生疲憊。

忽聽小道上有喧囂聲傳來,侍從還當自己是在夢中。

男子一面跑一面喊:“他們要殺了我們!快跑!快跑啊!”

他橫沖直撞,聲音尖銳刺耳,撕破黑夜的平靜。

癘人坊內有人聞言起身,多日的病痛和親人的離世早就加劇他們心中的憤懣怨恨。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留在這裏橫豎都是死!倒不如和他們拼了!”

“拼了拼了!”

“我要出去見我娘最後一面!我沒病!我根本就沒病!”

癘人坊大亂,有人抱頭鼠竄,有人趁機外逃,關在最深處的都是高熱不退的病患,亂哄哄的一群人四處逃竄。

侍從嚇得連連往後退,手中的明瓦燈掉落在地,火紅的燭光一點即滅。

黑夜的沈寂褪去,章樾護著沈燼上馬,他眉眼難掩焦慮:“主子,這些人多為病患,若是主子有個萬一……”

沈燼面無表情,翻身躍上烈馬,織金鬥篷在風中翻卷,他手執神武弓,弓弦攥緊。

從官兵手中逃脫的男子早混在茫茫人海中,他自以為躲過一劫,洋洋得意。

甫一轉首,男子登時僵立在原地。

火光簇擁在沈燼四周,他高坐在馬背上,一雙深沈黑眸睥睨,望著眾生猶如在看低賤弱小的螻蟻。

風雪橫亙在兩人中間,沈燼擡臂拉弓,箭矢對著的,正是自己的腦袋!

男子啞然失語,瞪大眼眸難以相信。求生意志驅使,他本能抱住腦袋,撒腿往人多地方沖去。

四下亂成一團,沈燼眼睛微瞇,箭矢再一次對準了逃竄中的男子。

驀地,一道青灰色身影從人群竄出,那人渾身臟兮兮,滿是黑土塵埃。

他撲跪在地,沖著沈燼哭喊:“主子,府上出事了,明姑娘她、她……”

奴仆跑得上氣不接下去,哽咽聲音落在凜冽風雪中,似斷弦的哀樂。

沈燼聽不清他的話,只依稀聞得明窈的名字,他雙眉漸攏,眨眼之際,先前的男子已經混在重重人影中,不見蹤影。

沈燼面色鐵青。

奴仆哭喊著:“明姑娘她……”

話猶未了,一聲急促的馬鳴驟然響起,沈燼策轡飛奔,四下眾人作鳥散,塵土揚在奴仆臉上。

他滿眼滿臉都是淚水,耳邊馬蹄踐踏,沈燼攥緊韁繩,揚長而去。

頭也不回。

夜已深,四喜滿臉焦灼,急促不安在原地團團轉。

南院的火早早滅去,只剩零星的火光。

明窈住的暖閣早不見往日的光景,橫梁掉落,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四面墻上燒得黑乎乎,面目全非。

冷風侵肌入骨,四喜對著空蕩蕩的院子,小聲啜泣。

她本來還心懷僥幸,想著明窈興許先一步逃出南院,可她尋遍府上每一個角落,也不見明窈的身影。

四喜一顆心漸沈,只覺明窈或許兇多吉少。

遠遠瞧見有人往這處跑,四喜慌不擇路站直身子,是先前出府送信的奴仆。

四喜著急,拽著人疊聲道:“如何了,二殿下回來了嗎?他可有人讓人去尋明姐姐?”

奴仆哭喪著一張臉,含糊不清道:“沒、沒有。”

四喜急道:“你沒說明姐姐的事?”

奴仆臉上淚水縱橫,抽噎著道:“說了,我都說了,可二殿下他……”

四喜萬念俱灰,跌坐在地。

……

明窈不知自己睡到何時。

淒厲的冷風在耳邊呼嘯,她緩慢睜開沈重眼皮,入目是一座殘破不堪的破廟,橫梁上結滿大大小小的蜘蛛網。

風從破了洞的門灌入,驚起陣陣冷意。

地上鋪著薄薄的一層雜草,明窈坐在神龕前,擡首往前望去。

柴火簇在破廟中央,點點星火撐起夜色的一抹明亮。

手上還覆著淺淡的一層灰燼,明窈意識逐漸回籠。昏睡前最後落入自己眼中的是……

她遽然揚起頭,左右張望。

四下杳無人聲,只依稀聞得有破裂聲從火堆中傳來。

孟少昶留下的那把油紙傘早不見蹤跡,唯有雜草風雪相陪。

倏地,耳邊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鞋履落在雪地中,並不明顯。

明窈屏氣凝神,註目往門口望去。

破洞的木門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借著那一方小小的洞口,隱約可見站在門外的身影。

木門“嘎吱”一聲推開,尾音拉長,像是有人從後面牢牢扼住一個耄耋老人的喉嚨。

那聲音刺耳尖銳,在蕭寂黑夜中留下長長的一道。

門開了。

黑影逆著雪色,一步步朝明窈走近,手上撐著的油紙傘隨意支在墻上。

再尋常不過的油紙傘,並非是孟少昶留下的。

火光搖曳,零星光影躍動在來人眉眼。

徐季青一身常袍,手裏還拎著一包幹糧,望見明窈睜開的雙眸,他也只是詫異一瞬,而後面色如常:“……醒了?”

明窈皺起雙眉:“怎麽是你?”

她往後張望,倚著的朱紅柱子彩漆剝落,露出原本的模樣。

破廟靜悄悄,雲影橫窗,倚著窗外稀薄的夜色,徐季青的影子逶迤在地。

他並未走上前,只在離明窈三步遠的地方盤腿坐下。

大抵是先前生了重病,徐季青身影羸弱單薄,一張臉瘦脫了相。

明窈揚高聲音:“徐大人這是想做什麽?”

自得知徐季青知曉自己的身份後,明窈時常讓人盯著西院的動靜,只是那日後徐季青好似又陷入沈沈昏睡中,甚少有清醒的時刻。

明窈松懈之餘,又疑心徐季青是在裝睡。

身上高熱未退,腦子暈暈沈沈,猶如千萬斤重。

明窈手心握著金簪,尖銳的簪子在掌心刻出道道傷痕,明窈強撐著保持清醒。

徐季青面色從容,伸手撥動柴火,火光跳動,明明滅滅。

他淡聲道:“受人之托。”

明窈臉上的狐疑更深。

徐季青緩緩轉過頭,落在明窈臉上的目光平靜如鏡,蕩不起半點波瀾漣漪。

他靜靜凝望著明窈,那雙如墨眸子溫和淡然,似陷入長久之前的回憶。

“我曾答應過一位故人,護你周全。”

夜色如水,冷風橫行的破廟中,火光忽明忽暗,那把油紙傘靜靜佇立在風雪夜中,似故人相伴。

徐季青緩聲道:“汾城和汴京都不適合你,明早會有船到渡口,我已經提早打過招呼,只要你……”

明窈忽然出聲打斷:“我現在是在城外?”

徐季青不解,須臾,才點點頭:“是。”

明窈雙眉緊蹙:“城門戒備森嚴,你怎麽出來的?”

徐季青面色微沈。

他本來是提早買通了守城的侍衛,可今夜不知癘人坊發生了何事,城門口亂成一團,徐季青趁亂帶著明窈出城。

深怕被人發現端倪,他不敢久留,一路策馬狂奔,直到離城幾十裏路看見破廟,徐季青才稍作停歇。

興許是癘人坊的變故棘手,一直到下半夜,身後也不曾有追兵趕上。

明窈:“南院的火是你讓人放的?”

徐季青搖頭:“不是。”

他本不想在今夜動手,不想明窈住的南院忽然起火,徐季青深怕再有變故發生,只得臨時改動行程。

幸好沈燼被癘人坊絆住腳,一時脫不開身,無暇顧及明窈的去處。

徐季青薄唇透著孱弱之色,他掩唇低低咳了兩三聲:“待天明我就送你離開……”

明窈沈吟片刻:“徐大人真的以為癘人坊鬧事是意外嗎?”

徐季青神情凝重:“什麽?”

山上積雪沈甸甸,單薄的枯枝承受不住重重積雪,哢嚓一聲斷開在地。

孤雁喑啞掠過長空,風雪在破廟上盤旋。

而後,萬籟俱寂。

忽然,破敗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來人兇神惡煞,卻是兩三個粗壯的男子,他手上提著一個小廝,卻是先前服侍徐季青的。

小廝被人一腳踢在地,哭著喊著朝徐季青爬去,一疊聲在地上磕頭。

“大人開恩大人開恩,小的也是被逼無奈,他們、他們……”

一語未落,後背又一次被人重重踢了一腳。

小廝連滾帶爬,整個人狼狽在地上滾落,滿頭滿臉都是灰。

徐季青猛地從地上站起,目瞪口呆瞪著小廝,難以相信:“你、你……”

話落,又沈沈咳嗽一兩聲。

門口的刀疤男哈哈大笑,拱手抱拳:“徐大人不必驚慌,我們兄弟幾個也是奉命行事。”

短刃出鞘,在火光下泛著冷白光影,瘆人灼眼。

刀疤男目露兇光:“我等也是拿錢辦事,只要徐大人配合,我們也不會為難大人。”

雪大如席,寒風卷入破廟,老舊的木門在風中發出茍延殘喘的聲音,無比淒涼哀怨。

枯枝敗葉堆起的柴火堆支著細碎光影,徐季青錯愕定在原地,望著小廝的目光痛心疾首。

小廝伏跪在地,眼見刀疤男綁起徐季青和明窈往外走,忙不疊朝前追去,對著刀疤男點頭哈腰。

“大、大哥,事情我都辦妥了。”他雙手不住地在長袍上摩挲,欲言又止,“那個說好的二十兩……”

刀疤男冷笑一聲,隨手從袖中掏出一個錢袋子,咕咚一聲往地上丟去。

小廝急不可待,慌忙朝錢袋子撲過去,雙眼泛著精光,

電光火石之際,只覺脖頸一陣涼意掠過。

小廝雙目圓睜,不可置信捂著從自己脖頸源源不斷流出的鮮血,雙腿一軟,整個人緩緩滑落在地。

鮮血濺了一地,還有兩三滴落在錢袋子上。

刀疤男低聲笑笑,他嗓子粗啞,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錢袋子,隨意拂去上面的血珠,又重新揣回懷裏,對著徐季青和明窈咧嘴一笑。

“背主的玩意,殺了就殺了,徐大人不會怪我多管閑事罷?”

北風森冷,小廝的腦袋歪在一旁,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還睜著。

破廟再次陷入沈寂。

……

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牢牢捆住,明窈同徐季青被關在艙中,艙內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江上水波蕩漾,少頃,借著外面稀薄的夜色,明窈終於看清艙中的一切。

掉漆的八仙桌上立著一小盞油燈,是行船之人慣用的。

明窈雙眉漸攏,她身上還發著熱,腦子沈如鐵,四肢擡不起力。

掌心的金簪轉動好幾周,依舊割不斷麻繩。

窸窣動靜落在冷清夜色中,自然瞞不過艙外三人的耳朵。

刀疤男站在甲板上,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嘍啰。小嘍啰聽見裏面的動靜,咧嘴勾起幾分嘲諷:“大哥,你真不怕那小娘子跑了?”

刀疤男不屑一顧:“這是在江上,她難不成還會鳧水不成?再說那一位……”

刀疤男忽然收住聲,不再往下說,只是狠狠往地上輕啐了一口,“船行至何處了?”

小嘍啰畢恭畢敬:“再有五裏路就出汾江了。”

刀疤男轉首去看案幾上的百刻香,雙眉皺成一團。

小嘍啰揣測他的心意:“大哥,可要讓他們加快行船?再有半個時辰天就亮了,若是讓官兵看見了……”

刀疤男擺擺手:“讓他們慢一點,這破船晃得老子頭暈。”

小嘍啰面露驚訝,卻也不敢忤逆刀疤男,急急轉身去吩咐人。

二人的聲音並不避諱,一字一句落在艙內明窈和徐季青耳中。

兩人對視一眼,須臾,徐季青轉過頭,訕訕道:“今夜之事,是我對不住明姑娘在先。”

是他行事莽撞,才讓兩人都落入狼窩。

艙外重新點了燈,如一點漁火墜入江中。

明窈側目輕瞥,聲音壓得只剩氣音:“你先前說的‘受人之托’是何意?”

光影模糊,徐季青偏首,定定望了明窈許久,方收回視線。

徐季青聲音淡然:“字面意思罷了。”

夜色悄無聲息飄落在艙內,模糊光影落在徐季青眼底,緩緩扯出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他曾聽孟少昶提過明窈,也曾在孟少昶那見過明窈的畫像。

獄中匆匆一面,孟少昶依舊如初見時那樣清雋明朗,翩翩公子。他身上落滿臟汙和血跡,可那雙眼睛望人時,依舊明亮澄澈。

他沒求過徐季青什麽,只說若是有朝一日遇見明窈,替他照拂一二。

“我從未失信過她。”身上受了刑,孟少昶說話都有些牽強。

只能強撐著扯動嘴角。

徐季青聲音喑啞,落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說不出的悲涼哀慟。

“他最後掛念的,也只是他未過門的妻子罷了。”

艙內長久的沈默。

漁火星星點點,在雪霧中忽明忽暗。

簪子掐入掌心,明窈偏首,許久方將嗓子的哽咽咽去。

她唇角挽起淺淡笑意:“徐大人的故人,還真是重情重義。”

徐季青猛然擡眸:“你……”

明窈垂首斂眸:“能和那樣的人相識相交,定是運氣頂頂好的人。”

長夜漫漫,江上漁火明滅,晦暗不明。

明窈眼中一點濕潤無聲落在黯淡黑夜中:“可惜我不是。”

徐季青雙眼瞪得更大,剛要說話,小船突然劇烈晃動,先前還耀武揚威的小嘍啰此刻卻慌了神,忙忙將船往前劃去。

他聲音都在打顫:“大哥,官兵!是官兵追來了!”

……

江岸邊。

雜草叢生,馬蹄踏踏。

章樾縱身躍下馬背,疾步朝前走去。

四面鴉雀無聲,只餘江水翻湧。

雜亂草地上橫躺著一人,那人口中鼻子都出了血,肩上的利箭還留有餘力,在空中振動。

男子正是先前被沈燼審問的賭狗,許是常年混跡在賭場,這人警戒心極強,又擅長逃竄。

章樾屏息凝眉,手指湊近男子鼻尖,半晌才起身往回走。

他朝沈燼拱手:“主子,人已經沒氣了。”

章樾皺眉往四周張望,此地離城門幾十裏路,荒郊野外,不見一點人煙。

“他倒是命硬,深深受了三箭,竟還能跑這麽遠。”

沈燼不以為意:“你以為他是命硬?”

舉目望去,山林蕭瑟冷清,半點人聲也無。

沈燼攥緊韁繩,聲音緩慢:“費盡心思把我們引到這裏,總不會只有命硬一說。”

早有官兵前去山林搜尋,可除了白茫茫一片雪色,再不見有其他。

接二連三有官兵從山林深處走出,半跪在沈燼馬邊回話。

“回稟主子,南邊無人。”

“北邊無人。”

“西邊無人。”

山中寂靜,朔風掠耳。

章樾拱手:“主子,此地崎嶇低窪,不宜久留,還是先回城……”

沈燼忽的擡手打斷,他目光落在江面上一點黑影,沈聲:“那是什麽?”

章樾一驚,遽然轉頭去看。

水天一色,霧霭蒙蒙,江水在夜色中翻湧,定睛細看,方能瞧見一點細微漁火。

章樾渾身一顫,揚手下令:“——追!”

火把點亮了山林,先前躺在地上的男子早在馬蹄踐踏下成為一灘爛泥。

江邊圍滿官兵,簇簇明火照亮黑夜。

刀疤男立在船頭,一言不發,片刻後方道:“把船劃過去。”

小嘍啰訝異:“……啊?”

刀疤男一巴掌掃過去,壓低嗓子粗聲粗氣:“把船劃過去,看好裏面那女的,我自有辦法。”

話落,又揚高嗓子朝江邊的人喊:“大人,我們是張家的下人,我家老太爺病重,我們正急著趕回老家去。”

小船漸漸靠邊,刀疤男笑得憨厚,朝江上的官兵抱拳行禮,“我家少爺這兩日哭啞嗓子,不便說話,勞煩各位大人行行好。”

話落,又攙扶著徐季青走出船艙。

刀疤男手中短刃抵在徐季青後背,他聲音如淬了毒:“膽敢亂說一個字,我就先殺了你,再殺了她。”

江上漆黑,船蓬擋住了點點光影。

徐季青半邊頭發攏在臉上,聞言僵硬一瞬,而後點點頭,照著刀疤男所言咳嗽兩聲,擡起的袖子擋住大半張臉。

船上昏昏沈沈,官兵舉著火把,厲聲喊道:“船上可還有人?”

刀疤男點點頭:“還有我家少夫人。”

官兵又問了幾句,刀疤男不慌不忙,有問有答,面上無半點慌張心虛。

艙內悄然,明窈脖頸上橫著一把匕首,刀刃鋒利,在夜色中泛出森然可怖的光影。

約莫是覺得明窈不過一個弱女子,刀疤男只留下一人看緊明窈。

明窈剛往前動半寸,頸間的刀刃立刻加深半寸。

殷紅血絲滲出,染紅衣襟。

耳邊陰沈沈的聲音落下:“別亂動。”

艙中的動靜自然引不起江上人的註意,明窈氣息急促,她腦中飛快轉過幾個念頭,強撐鎮定道。

“官兵搜查,若是不親眼還到人,定不會相信的。”

如明窈所言,下一刻,岸上就傳來官兵冷冰冰的追問:“我如何信你?”

刀疤男訕訕笑了兩聲,朝小嘍啰使了個眼色,讓他“扶著”明窈站起,他朝明窈陰測測一笑。

光影落在刀疤男臉上,猶如惡鬼纏身。

當初在破廟一刀斬殺徐季青背信棄義的小廝,刀疤男也是這般笑的。

“少夫人,江邊風大,少爺身子骨弱,你快些扶他回去,這兒有我就成。”

黑夜忙忙,只見一雙柔荑露出艙外。

那雙手瑩潤白凈,似是上好的玻璃種。指甲染著鳳仙花汁,確實是女子的手無誤。

明窈的手剛碰到徐季青的袖子,立刻被人往後拽回,連帶著徐季青也被拖回艙內。

身後惡狠狠的恐嚇也隨之落入明窈耳中:“再動一下,我就……”

刀刃加深一寸,再往上,便是明窈的眼睛。

明窈驚魂未定,她雙唇緊抿,心跳如擂鼓。

刀疤男的身份未明,倘或失去這回機會,只怕日後兇多吉少。

艙中不得半點光影,明窈擡首往外望去。

船頭的刀疤男正對著官兵點頭哈腰,滿身肥肉掩在厚重棉襖下。

自己和徐季青都被挾持著,倘若沈燼……

江邊,官兵如實回稟,刀疤男的話挑不出半點錯處,且小船窄小,最多只容五人。

官兵半跪在地:“主子,可要我等上船查看一番?”

沈燼高坐在馬背上,一雙黑眸深不可測,雪珠子無聲飄落在他手背,冷意森寒。

江面波濤蕩漾,盈盈雪珠子灑落,如點點星光。

船頭的男子卑躬屈膝,老實巴交垂手侍立,見船在水面上打轉,又讓船夫把船撐近些,不遠不近泊在岸邊,和尋常百姓無異。

沈燼聲音不高不低:“不必了。”

他策轡調轉馬頭,“讓他們走罷,我們回去。”

刀疤男眉開眼笑,對著沈燼連連作揖:“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話落,他又朝船夫看了一眼,笑著踏入艙中。

船夫心領神會,手中木漿一劃,當即蕩離江邊。

艙內明窈和徐季青面色俱變,剛要動作,忽聽空中淩厲一聲響。

“咕咚”一聲重響,方才還得意洋洋、自以為瞞天過海的刀疤男重重倒在地上。

他眉心正中一支羽箭,箭矢尖銳鋒利,從後腦勺直穿眉心,刀疤男一雙眼睛還睜著,汩汩鮮血從他眉間竄出。

變故突如其來,始料未及。

船夫嚇得楞在原地,挾持明窈的小嘍啰也驚得沒了聲。

明窈趁機狠狠推開人,整個人趔趄著竄出艙外。

夜色如華,岸上一人高坐在馬背上,遙遙眺望著江面上的血腥。

沈燼手執利箭,冷風拂過他的大氅,雪珠子簌簌橫亙在兩人中間。

明窈雙手雙足都被麻繩扣住,她整個人摔在船頭,狼狽不堪。

船夫還沈浸在怔楞中,忽然又一箭穿過江面,直中他心口,手中的木槳滑落,船夫整個人往後仰起,撲通一聲落入江中。

翻湧的江水驚起岸邊眾人,火光再次點亮,數百名弓箭手調轉箭頭,直直朝著江上的小船。

章樾目露驚慌:“那是明姑娘,她怎麽會……”

話猶未落,一人倏然從艙內跑出,正是之前跟在刀疤男身後的小嘍啰。

徐季青失聲驚呼:“小心——”

電光石火之際,徐季青掙紮著撲在那小嘍啰後背,本該落在明窈身上的匕首應聲落地,小嘍啰反應極快,一腳將徐季青踢入江中。

他從地上抄起匕首,橫在明窈脖頸往後退去,怒吼:“都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我就殺了她!”

劍拔弩張。

江水冰冷徹骨,徐季青一只手在水面沈浮兩三下,而後消失不見。

明窈瞪圓雙目:“徐大人!”

一語落下,橫在自己脖頸的刀刃又往前半寸,血珠子滴落在刀刃,觸目驚心。

江岸上的弓箭手蓄勢待發,眼見局勢驟變,人人皆將視線投向沈燼。

挾持明窈的男子還在大聲喊叫,那聲音穿過江水:“把箭放下,把箭放下!”

章樾悄聲命人下水救徐季青,又策馬行至沈燼身旁,今夜隨他們出來的都是隊裏的精衛,對沈燼忠心耿耿,為馬首是瞻。

其中不乏有善鳧水之人。

章樾壓低聲音:“主子,明姑娘還在他手上。”

章樾想先同對方虛與委蛇,再做打算。

船頭上的男子還在叫囂:“把箭放下,不然我真、真動手了!還有,給我準備兩大箱金子!”

利刃正對著明窈,男子咬牙切齒,笑得瘋顛:“這筆買賣夠義氣罷,二殿下?”

沈燼不語,只是淡漠望著被男子挾持的明窈。

數百名弓箭手齊齊對著自己,男子笑意漸斂,往後望一眼洶湧江水:“既然二殿下舍不得金子,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話落,竟要拖著明窈一齊落水。

沈燼從始至終不曾動過眼皮,火光照亮的半張臉,沈燼唇角彎起,隨意喚了一人上前。

“他這是在威脅我嗎?”

官兵戰戰兢兢,半跪在地上不敢回話。

沈燼也不在意,好整以暇擡高手中的弓箭。

男子大驚失色,身子抖如篩子,又將明窈擋在自己身前:“別過來別過來……”

沈燼不為所動,他擡臂。

一時之間,弓箭手齊齊擡臂,箭矢直對船上的男子。

男子瞳孔驟縮,喃喃自語:“怎麽會如此,不是說二殿下最看重的人是你嗎?怎麽會這樣,怎麽會……”

男子念念有詞,神態瘋癲。

明窈趁其不備,忽而一腳踩在男子腳背,她猛地推開人,縱身往江水跳去。

“你——”男子駭然,正想著躍下江,倏地只聽箭矢穿過骨肉之聲,一支箭利落穿過他的胸膛。

他轉首,一雙眼睛瞪得老圓,難以置信望著江邊的沈燼。

夜色靜悄,鋪天蓋地的白雪掩去了所有。

……

天色漸明,府中各處點著燈,一夜燈火未歇。

四喜跪在地上,一雙眼睛早哭得紅腫:“他們非說明姐姐染了時疫,不讓我留在南院,我回去的時候,南院、南院已經燒成灰,明姐姐也不見了。”

四喜疊聲向沈燼磕頭,“二殿下,明姐姐本就高熱不退,今夜又是、又是……”

她泣不成聲,只連連向沈燼叩首:“求殿下救救明姐姐!救救明姐姐!”

暖閣中央供著一方銀火壺,張太醫從屏風後轉出,笑著朝沈燼道:“殿下放心,明姑娘所染的不過是尋常風寒,並非時疫。只是她本就在病中,今夜又落水受了驚嚇,恐怕還得將養些時日。還有……”

張太醫欲言又止,往四周張望一眼。

奴仆婆子心領神會,齊齊福身告退。

張太醫拱手上前,低聲道:“明姑娘此番傷了根本,日後子嗣怕是……無望了。”

張太醫搖了搖頭,扼腕嘆息。

宮中女子若無孩子伴身,只會舉步維艱,且明窈還是無名無份的。

這話張太醫從前也和沈燼提過,不過那時為的是明窈吃避子藥一事。

鎏金饕餮紋三足銅香爐中燃著月至香,氤氳香氣飄渺滿屋。

沈燼靜靜望著往上升騰而起的青煙,少頃才揮袖:“知道了,你先出去。”

他起身,袖口染上點點月至香,並不濃烈。

徐季青剛被人救起,還在西院,張太醫匆忙告退,佝僂身影落在晨霧中,步履匆匆。

緙絲屏風後,明窈奄奄一息躺在霞影紗後,那雙盈盈秋眸輕閉。

她氣息微弱,白凈的面容上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血色,整個人平靜得似要羽化而去。

冬日的江水徹骨寒冷,被救上時,明窈唇角慘白如紙,整個人僵硬不動,半點氣息也無。

眾人差點以為救不過來。

晨曦微露,雲影橫窗。

連著下了一夜的大雪終於停歇,庭院寂寥空蕩,積雪皚皚。

沈燼站在榻前,那雙凜冽眸子平淡無痕,落在明窈如凝脂青玉的手上。

白凈手腕上傷痕道道,是麻繩留下的痕跡。

明窈一雙柔荑似軟弱無骨,任由沈燼拿捏。

“那是我家少爺,還有少夫人。”

恍惚間,耳邊好似響起刀疤男憨厚的笑聲,他稱徐季青為少爺,而明窈,理所當然是少夫人。

……少夫人。

沈燼啞聲一笑,那笑意不達眼底,落在冷清蕭寂的暖閣中,無端讓人生出陣陣寒意。

落在明窈手背上的手指逐漸上移,而後停在明窈唇角。

略帶薄繭的指腹壓在明窈唇上,稍稍用力。

榻上平穩的氣息驟然被打斷,睡夢中的明窈似有所感,高高一雙峨眉攏起。

她轉過頭,避開了沈燼。

沈燼眸色一沈,不由分說扼住明窈的下頜,指腹帶著冷意。

往前推去,直至壓在明窈喉嚨處。

力道加重。

窒息和恐慌剎那遍及全身,明窈下意識想要掙脫束縛,可手指還沒碰到那人,立刻被輕而易舉桎梏住,反剪在枕邊。

喉嚨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幹嘔,咳嗽聲悉數消匿。

明窈掙不開,脫身不得。

眼角淚水無意識淌過,浸潤了錦衾,她喃喃。

“公、公子……”

明窈唇齒間艱難吐出二字。

霎時。

似萬物回春,冰雪消融。

抵在喉嚨的窒息不再,明窈氣息漸漸平穩,長睫上還掛著瑩潤淚珠,她茫然睜開眼。

檀香木鎏金寶象纏枝榻上懸著連珠帳,點點燭光搖曳,滿室暖香縈繞。

沈燼慢條斯理站在榻前,長身玉立,他垂首擦拭指尖,目光悠然落在明窈臉上。

明窈眼中泫然欲泣,她似乎還沈浸在夢中,又或是還是在汾江那一葉漂泊無依的小船上,冰冷森寒的江水包裹著自己,層層籠罩在她四周。

她喃喃自語:“我、我是回來了嗎?”

餘光瞥見榻前的沈燼,明窈唇角挽起笑意,那笑容稍縱即逝,隨即被身上的疼痛埋沒。

雙手雙腳都被綁了一夜,又在江水中浸泡了半個多時辰,明窈只覺五臟六腑都冷得厲害,如身在冰窖。

唇角忽的有溫水沾染,卻是沈燼端著茶碗,湊至她唇邊。

明窈從茶杯中揚起雙眸,一雙眼睛澄澈潤澤,她就著沈燼的手,一點一點喝光茶碗中的溫水。

沈燼低聲勾唇,輕嗤:“還以為膽子有多大。”

他平生最恨他人脅迫自己,倘若明窈晚跳江半步,興許真的會步那男子的後塵,死在箭下。

明窈眼睛彎彎,她嗓子還沙啞著,說話也不如平時利索,明窈氣息不定,她笑笑,眼中好似又濕潤幾分。

“我只是、只是不喜歡他們威脅公子。”

嗓音哽咽,啜泣溢滿胸腔。

明窈唇角笑意淺淺。

沈燼垂眸凝視,黑眸晦暗深沈。

還在汾江之上時,明窈顯然是害怕不安的,往日那雙明亮秋眸倉皇失措,隔著遙遙江水和沈燼相望。

明窈理應恨沈燼的,可是沒有。

那雙盈盈秋眸望著沈燼一如既往,不曾有過片刻的改變。

明窈又說了什麽,沈燼不曾聽清,只聽她最後言笑晏晏道:“我信公子。”

窗外樹影婆娑,似是有鳥鳴聲響起,孤鶩齊飛,抖落滿身的寒雪。

滿室杳無聲息,針落可聞。

沈燼盯著明窈半晌。

驀地,落在明窈後頸的手指陡然加重力道,沈燼擡手撈過明窈後頸。

氣息漸弱。

……

暖閣又一次掌燈。

張太醫須發皆白,好不容易將命懸一線的徐季青救回,猝不及防聽見沈燼的召見,還以為是出了大事,急急提著藥箱趕來。

落日西斜,鎏金香爐中燃著安息香,青煙裊裊,如似雲端。

張太醫隔著帳幔為明窈把完脈,一張臉變幻莫測,許久,才訕訕從內間轉出,朝沈燼拱手。

“明姑娘只是勞累過度,加之氣血不足,所以才會暈倒。”

張太醫擡眼,悄悄覷著上首的沈燼,顫巍巍拱手道,“二殿下,明姑娘身子還未大安,有些事還是得慢慢來,不可、不可……”

張太醫滿臉漲得通紅,低垂著腦袋不語。

沈燼揮揮手,示意張太醫退下。

銀火壺中的金絲炭又重新添了些,點點星火發出細微聲響。

沈燼轉過緙絲屏風,隱約聞得帳內傳來的兩聲咳嗽,那聲音壓得極低。

明窈一手撐在榻上,還未起身,忽見霞影紗被人挽起,明窈遽然擡眸,眼中慌亂一瞬。

過了半日,明窈手腕上麻繩的傷痕又深了幾分。

暖爐中青煙未盡,空中暗香浮動,絲絲縷縷的香氣在屋中蔓延。

沈燼眸色再度暗下。

白日的事歷歷在目,明窈陡然一驚,下意識想要抽回手,不想卻被沈燼牢牢攥住。

他眼中冷冽:“……躲什麽?”

沈燼手指灼熱有力,不容明窈動彈半分。

明窈倉皇往後躲去:“公子,我……”

話音未落,卻見沈燼從一旁的螺鈿小櫃中掏出一個細細瓷瓶,那是宮中上用的金創藥。

藥膏薄薄一層塗抹在手腕處,生出陣陣涼意。

檐下奴仆提著羊角宮燈,在暖閣外細聲細氣回話:“主子,明姑娘的藥熬好了。”

隨著藥汁送上來的,還有一小碗不曾兌水的蜂蜜。

蜂蜜黏稠甜膩,是西蘭進貢的,名為桂香蜜。

明窈一怔:“這是……公子吩咐的?”

沈燼泰然自若:“你不喜歡?”

他偏頭,眼角那顆淚痣恰好落入明窈眼中。

層層帳幔輕掩,隨風晃悠。

明窈一時失神,恍惚間好像一腳踏入金陵的炎炎盛夏。

蟬聲滿耳,林葉拂動。

孟少爺自幼奴仆隨侍左右,自然不知蜂蜜需兌水。

明窈當時中了暑溽之氣,躺在涼榻上懶怠動彈,見孟少昶遞碗過來,還以為是小廚房送來的香薷飲解暑湯。

猝不及防喝下大半碗蜂蜜,明窈險些嗆住,連聲咳嗽,話都說不出,只能拿眼睛瞪著孟少昶。

孟少昶滿臉無辜,一面給明窈扇風,一面狐疑:“你不喜歡?”

孟少昶問得認真,明窈被氣笑,咬牙切齒道:“喜歡,公子給的,我自然是喜歡的。”

夏去冬來,秋蟬囈語。

揚起的紗幔落下,金陵的光景不再,明窈垂首低眉,眼中水霧潤潤。

她啞聲,極力克制自己嗓音的哭腔:“喜歡,公子給的,我自然是喜歡的。”

桂香蜜甜膩齁嗓,可明窈吃著,卻只覺苦澀非常。

她眼眸低低垂著,任由淚珠無聲流落手背。

“一碗蜂蜜罷了。”

沈燼不以為意,“你若是喜歡,讓廚房再送來。”

他著實不懂,區區一小碗蜂蜜,竟也值得明窈這般珍視。

胸腔的哽咽尚未咽下,明窈聲音很低很低,像鴻毛掠湖。

“公子給的,自是與旁人不同的。”

沈燼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明窈臉上。

……

汾城時疫盛行一事如冬雪飄落入京。

養心殿青煙繚繞,皇帝一身青灰道袍,踩著一雙十方鞋,飄然從紫檀嵌玉插屏後轉出。

宮殿中央供著一方鎏金銅煉丹爐,熊熊大火燃燒,赤紅火光照亮大半個宮殿。

小道士垂手侍立在一旁,聞得皇帝入殿,忙忙伏跪行禮。

皇帝視若無睹,他走得極快,那張老態龍鐘的臉此刻神采奕奕,滿臉堆笑。

太乙真人侍立在煉丹爐前,尚未來得及行禮,身子已經被皇帝扶起。

“真人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皇帝站直身,目光越過太乙真人,落到他身後的煉丹爐,“朕聽說長生丹已成,此事可是真的?”

太乙真人須發皆白,一頭長發披散在身後,他手執拂塵,明明年逾古稀,可那張臉卻半點皺紋也無,眉目清俊,黑眸清明。

和久居山林的世外高人並無兩樣。

旁人對著皇帝無不畢恭畢敬,唯有太乙真人不同。那雙清明眸子見不到半點阿諛奉承,有的只是平靜坦然。

他朝皇帝虛虛躬身:“老朽見過陛下。”

拂塵握在手心,太乙真人輕聲道,“長生丹……還差一味藥。”

皇帝大驚,腳步頓在煉丹爐前:“還差什麽?朕即刻讓人找來。”

這兩年,皇帝沈迷煉丹,國庫虛空也不在乎。他依太乙真人所言,從蓬萊仙島接來七七四十九個仙童。

既是仙童,自然與別的孩子不同。日日錦衣玉食,食以玫瑰花露,熏以百獸之髓。

凡是太乙真人所言,皇帝無不照做。

他面上急切萬分,好似已經看見自己長生不老、得道升仙。

太乙真人不疾不徐:“陛下莫慌,老朽已經傳仙童取來,想來此刻已經到了。”

一語落下,忽見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跑入殿中,雙膝跪地:“陛下,三殿下他、他……”

皇帝不耐煩拂袖:“讓他出去,朕不想見。”

小太監磕磕絆絆,好半晌才將話說完整。

宮門口跪著的,不止有沈斫,還有朝中文武百官。

汾城時疫死傷過千,朝廷重臣徐季青重傷在榻,癘人坊大亂。

凡此種種,皆是沈燼無為。

小太監戰戰兢兢,身子縮成一團,猶如鵪鶉:“三殿下還、還打傷了仙童,那仙童本是為陛下取藥的……”

皇帝大驚失色:“朕的藥呢?”

小太監欲哭無淚:“被三殿下打翻在湖,奴才已經尋人去、去撈了。”

“混賬東西!”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推翻案幾上的官窯美人瓢,劈裏啪啦一聲重響,碎片落滿地。

額角上青筋暴起,皇帝雙眼猩紅,忽而兩眼一黑,整個人直直往後倒去。

殿中宮人亂成一團,無數黑影在皇帝眼前亂晃,他擡起半根手指,想要如往常那樣呵斥眾生。

可惜沒用。

話到嘴邊,只剩結結巴巴的只言片語:“朕、朕……”

兵荒馬亂之際,忽見一人從容不迫,寒風拂過他的長袍,太乙真人口中念念有詞,倏爾又從袖中掏出一物,就著溫水伺候皇帝服下。

皇帝頃刻眼珠清明,如仙丹註身,遍及四肢。

太醫提著藥箱匆忙而至,卻見皇帝容光煥發,雙目炯炯。

太醫跪在階下,請求為皇帝把脈。

皇帝揮袖趕人:“朕身子無虞,不勞太醫掛心。”

先前的頭暈眼花半點也不見,皇帝只覺神清氣爽,雙眼清澈透亮。

他直直望著跪在下首的太醫,忽而心中湧起濃濃的不悅。

太醫院的院首是皇帝欽點的,皇帝這些年大大小小的病,也是他在照看。

依理,皇帝不該起疑心的,可是這一刻……

地上金磚交錯,早前打碎在地上的花瓶碎片早就被宮人收走。

滿殿悄然無聲,唯有太乙真人高深莫測站在一旁,臉上無悲無喜。只是尋常的一顆丹藥便可解了自己的心悸,可太醫院對此卻都是束手無策,到底是醫術不高還是……背後有人指使。

太醫顫巍巍擡起眼皮:“陛下,下官……”

說起來,皇帝已經許久不曾召見太醫了。

皇帝拂袖,朝多寶看了一眼。

多寶心領神會,帶著太醫齊齊退出養心殿。

殿中燈火通明,煉丹爐一日未歇,那火紅的烈焰猶如天上仙火,生生不息。

太乙真人聞得仙藥被毀,輕聲嘆息:“或許是時候未到。”

他仰首往外看,若是再煉制,還需三十六日。

“三十六日……”

滿心的雀躍一掃而空,皇帝失魂落魄跌坐在龍椅上,劍眉緊皺。

宮人悉數退去,偌大的養心殿只剩皇帝一人的身影,他站在煉丹爐前,渾濁不堪的一雙眼珠子映著焰火。

皇帝低聲自語:“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多寶疾步從殿外走入,聞言,低眉頷首,拿自己當眼瞎耳聾之人。

少頃,佇立在煉丹爐前的身影緩慢轉回,皇帝目光在下首輕輕一掃,最後落到多寶手上抱著的奏折上,冷聲一哼:“又說什麽了?”

多寶伏首跪在地上,高捧著托盤遞到皇帝眼下。

皇帝隨手翻開一本奏折,沒看幾眼,覆又丟開。再一本,亦是如此。

奏折亂糟糟丟在地上,形同廢紙,都是彈劾沈燼辦事不利,濫殺無辜。

皇帝一手撫著眉心:“老二如今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不過一個小小的汾城,竟也能鬧成這般。朕還當他……罷罷,不說他了。”

多寶滿臉堆笑:“普天之下,有誰能同陛下相比?依奴才看,二殿下好是好,只是……”

他欲言又止。

皇帝隨手將手中的奏折丟到多寶腳邊,笑道:“說罷,朕恕你無罪。”

多寶笑笑:“奴才來時,聽聞二殿下身旁的明姑娘前些日子差點被賊人擄去,二殿下為此大動幹戈,連夜搜山,朝中大臣對此頗有怨言。”

皇帝冷笑兩聲:“他們若是無怨言,此刻就不會跪在養心殿外了。朕知道他們想說什麽,無非是想說老二無能,再有,就是催著朕立太子了。”

多寶疊聲道:“陛下如今正值壯年,太子一事倒也不急。”

“且……”多寶嘿嘿一笑,一雙眼睛笑沒了縫,“仙人永存,陛下都長生不老了,還會在乎區區一個太子?”

皇帝被多寶逗樂,指著他道:“還是這般能言善辯。”

他手指搭在黃花梨扶手上,目光越過重重燭光,“你這話倒也不錯,朕都長生不老了,有無太子對朕而言,都是無關緊要。”

殿中悄然,點點燭光躍動在皇帝眼角,他看著跪在奏折中間的多寶,又看看殿外還在求見的子臣,若有所思。

……

寒意料峭,冰冷徹骨。

皇帝有意立儲的消息如滿天飛雪,一時間在朝中掀起驚濤駭浪。

五皇子年幼,放眼朝中,也就只有二皇子沈燼和三皇子沈斫能一爭高下。

沈燼雖為皇後所出,可斯人已逝,且他還曾被幽禁在鹹安宮整整兩年,汾城一事又鬧得沸沸揚揚,實在非明君所為。

朝中眾臣自然以三皇子為馬首是瞻。

“祖父這些時日寢食不安,一直在為表兄憂心。”

南天寺香煙裊裊,檀香遍身。

烏木長廊兩側懸著金絲藤紅竹簾,院中種了幾株紅梅,映照著漫天雪色。

張太醫的藥方頗有成效,這些時日城中染上時疫的百姓漸漸轉危為安,癘人坊也不再日日人滿為患。

汾城百姓信奉神明,只道是佛祖保佑,這兩日前來南天寺還願的人比之先前多了不少。

虞鳴坐在沈燼對面,他手上執一白子,心思飄搖不定,不在對弈上。

虞家雖是沈燼的外家,可當年虞皇後早逝後,虞家又從族中挑了女子送入宮中,後來沈燼被廢,虞家也斷了和沈燼的往來。

先時沈燼被派往汾城,虞家也一直按兵不動,直至……皇帝有了立儲之意。

虞鳴自幼害怕自己這位表兄,他曾在山林中見過一只白豹,那白豹通體雪白。盯著人時,一雙眼睛平靜無痕。

可虞鳴那只白豹活生生撕咬著一個活人,血珠子濺到它臉上,它也不曾有過片刻的動容。

就像……沈燼。

虞鳴忐忑不安,試圖搬出祖父勸說沈燼,“如今朝中局勢動蕩,表兄有何打算?”

沈燼不疾不徐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我身在汾城,怎知朝中局勢?”

沈燼並未對虞家對他置之不理一事發難,虞鳴松口氣,粲然一笑:“這有何難,再怎麽說,我們都是一家人。”

“若真是一家人……”沈燼擡眸,笑意在他唇角暈染而開,“外祖父就不會讓你來了。”

虞鳴霎時僵在原地。

大雪紛飛,奴仆候在南天寺山門,遙遙瞧見自家少爺出來,忙不疊笑著跟上:“少爺。”

他踮腳往裏頭張望,小心翼翼道,“……見到、見到二殿下了嗎?”

他們是今日一早趕到汾城的,聽聞沈燼在南天寺,馬不停蹄趕了過來,深怕和沈燼錯過。

虞鳴懶懶打了個哈欠,渾身無骨似的躺在自家馬車軟墊上:“別提了,一言難盡。”

虞鳴撇撇嘴,“就知道這種好事輪不上我,巴巴打發我來汾城,滿汴京誰不知道我在家中最不受寵,還讓我來見他。”

奴仆笑著道:“若不是少爺不受寵,這活也輪不到少爺頭上。”

虞鳴抄起靠背丟過去:“反了你了,連小爺都敢編排,我瞧你是活膩了。”

奴仆連連作揖賠不是:“小的哪敢。”

他是自幼跟在虞鳴身邊的,自然也知曉自家主子的本性,奴仆笑道:“少爺,汾城有一家玉米羹做得極好,少爺要不要試試?”

虞鳴雙眼一亮,他平生最厭念書,只喜歡搜尋各地美食,他催促:“那還不快走,杵在這裏做什麽。”

眨眼茫茫雪地中只剩馬車的痕跡。

……

烏木長廊雪色彌漫,章樾垂手,畢恭畢敬站在沈燼身旁,低聲回話。

虞鳴主仆二人的話原封不動傳入沈燼耳中。

章樾不解:“虞家怎麽會讓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二世祖過來,再怎麽說,虞老爺子也是主子的外祖父。”

沈燼顯然對此早有所料,不甚在意:“那又如何?”

他如今遠在汾城,一無名聲二無功績,虞老爺子會選沈斫,也不足為奇。

章樾:“那今日虞鳴少爺過來,是想做什麽?”

棋盤上黑白兩子不分上下,難分伯仲,沈燼眼眸未擡,只輕輕勾唇。

指骨勻稱的手指在棋盤上輕敲,“你覺得黑子贏還是白子?”

章樾盯著棋盤,雙眉緊皺在一處,他斟酌道:“白子……”

餘光瞥見沈燼眼中的似笑非笑,又立馬改口:“黑子,我押黑子贏。”

笑聲從沈燼唇間溢出,他隨意將手中的棋子丟開,茫茫雪花落在他身後,沈燼意有所指:“倘或你雙方下註呢?”

章樾眼眸驟緊,瞬間恍然大悟,又驚訝虞老爺子的野心之大。

朔風凜冽,烏木長廊下的檐鈴在風雪中不住打轉。沈燼慢條斯理起身,頎長身影逐漸步入庭院的冰天雪地中。

這世間人人都有野心,人人都有所圖,只除了……

眼前忽的晃過一道孱弱身影,是那日明窈被劫,在船上縱身躍下江水的一幕。

“我、我不喜歡他們威脅公子。”

“……我信公子。”

那雙琥珀杏眸明亮透徹,望著沈燼時總是真摯熱忱,純粹幹凈。

明明在那之前,她才歷經一番生死,差點成為沈燼的棄子。

心中有道弦輕輕撥動。

馬車停在山腳,浩蕩大雪遮天蓋地,沈燼忽然開口:“她今日在做什麽?”

章樾怔楞片刻,隨即回道:“南院的東西盡數被燒毀,明姑娘近日都在尋人修補。”

南院的東西多是沈燼的賞賜,或是金玉珠寶,或是頭面手鐲。

沈燼眉心一皺,倏爾又想起那一小碗蜂蜜,想起自己隨口的一句吩咐,竟也能換來明窈的熱淚盈眶。

他低眉沈吟:“身外之物罷了,倒也不必如此。”

他這般想著,便也這般做。

讓章樾過會尋人去庫房,再挑些好的給明窈送去。

章樾怔怔站在原地:“庫房,庫房或許沒有明姑娘想要的。”

沈燼猛地擡眼。

章樾遲疑道:“明姑娘這兩日,都在尋人修補油紙傘。”

那把油紙傘,原是徐季青的。

沈燼忽然剎住腳步。

……

長街行人寥寥無幾,只餘遮天蔽日的雪珠相伴。

明窈懷裏抱著一把油紙傘,說是傘,其實只剩下零星的骨架。

水桐油皮面紙做的傘面早就在那場大火中化成灰燼,傘面上繪著的“珩”字自然也在火中失去蹤跡。

明窈低垂著眉眼,臉上的失魂落魄可見一斑。

四喜亦步亦趨跟在明窈身側,溫聲寬慰:“姐姐,汾城會修補傘面的師傅都在這了,既然他們都束手無策……”

眼角餘光瞥見明窈微紅的眼周,四喜忙忙改口道:“汾城地處偏遠,想來能人異士也不多,可是汴京不一樣,待回到汴京,我定替姐姐打聽。”

四喜面露不解,“只是這傘修好後,明姐姐是打算還給徐大人嗎?”

自那日落水後,徐季青至今還未清醒。得知對方是因救明窈落江,四喜瞬間對徐季青有了改觀,提起“徐季青”三字,也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四喜輕聲細語:“姐姐若是想謝他救命之恩,換別的東西也是可以的。我聽張太醫說,徐大人身子已經無礙,想來很快就能醒了。”

明窈頷首:“自然是要謝他的。”

話猶未了,忽見一名耄耋老人匆匆從後追來,正是他們方才尋找的修傘老人。

“姑娘、姑娘。”

老人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雪天寸步難行,她好不容易才追上明窈。

明窈狐疑轉身,忙伸手攙扶住人:“老人家可是尋我有事?”

老人握緊她的手,渾濁的眼珠子顫動,“剛才來了一位問路的客人,他手中撐的傘和姑娘的一樣。姑娘這傘壞得徹底,定是修不好,何不將他那把買回來,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早在老人開口時,明窈整個人就僵在原地。四周雪色如煙霧散開,一片白茫茫之中,她只能看見老婦人一張一合的雙唇。

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他、他長什麽樣?”

老人蹙眉思忖:“我瞧得不真切,那孩子長得俊俏,眼角、眼角好像還有一顆淚痣。”

聲音全然哽住,明窈木然站在原地,她忽然拽緊老婦人的手,嗓音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像是有了哭腔。

又像是積攢了滿腹的難過委屈,終於尋到宣洩之口。

“他往哪裏去了?老人家,你真的沒看錯?他的傘和我的真是一樣的?”

“我修了一輩子的傘了,怎麽可能會認錯?姑娘莫說笑了,還不快快追去,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北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明窈顧不得身後四喜的追趕,疾步朝前奔去。

金縷鞋踏過青石板路,踏過長街,颯颯風聲落在明窈身後。

紅梅樹下,一人穿著煙青色長袍,手中的長傘收起,身影消瘦,在他身後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風雪橫亙在他們兩人之間。

雪珠子撲簌簌落在明窈眼睫,她喃喃低語:“公子……”

雪珠化成淚水,模糊了明窈的視線。

她喉嚨哽咽,忽的又喚了一聲:“公子。”

聲音揉碎在細密風雪中,連她自己也聽不清。

……公子、公子。

明窈再也顧不得,兩行熱淚滑過眼角,又很快和雪珠子融在一處。

她一頭紮進雪幕,風拂過她的鶴氅。

明窈跑得極快、極快。

鬢間的紅珊瑚珠玉釵應聲落地,跌碎成兩半。

可惜無人理會。

風雪迷人眼。

驀地,一只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沈燼從身後撈過明窈,清冽聲音落在她背後:“你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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