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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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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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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話說回來, 即使心情再覆雜再糾結再難耐,蕭月音也並不能改變大局什麽,一切慣常按部就班, 她只能聽從他們的安排。

是以, 就在郎中大夫們宣布裴彥蘇已然大好的第二日,烏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層們, 即日出發前往幽州,不再耽誤。

去冀州最順路便是經過幽州, 裴彥蘇與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隊的一員。

所有人一齊出發, 這樣大的陣仗, 漠北的一眾婢仆們頗有些不得章法, 難免手忙腳亂。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後, 由大閼氏帕洛姆親自安排的, 自然不算多麽伶俐。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爭取表現、還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 雙臂抱著一大堆遠超她承受極限的物什, 吃力得緊。

那堆物什擋住了小婢女大量的視線, 她走得搖搖晃晃,只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不知面前來了人。

而好巧不巧,她過門檻時擡腿不及, 一個趔趄,雖然保住了手中絕大部分的東西, 那最上面的檀木盒子,卻是徹底被撞翻。

盒子裏成卷的宣紙,呼啦啦滾落在地上,打了好幾個圈,最終停在了一雙戰靴之下。

霍司斐並不是朝這個方向來、往這個方向去,自然不知腳下的宣紙來自何處,紙卷滾停時,剛好在地上攤開,他微微垂頭,便看見上面所書所畫。

盡管霍司斐並未親眼見過海,可僅這一眼,卻也能看出那巍峨雄偉的戰船躍然紙上,描摹細致,工法得當,應當是出自高人之手。

霍司斐是個粗人,但見這戰船的草圖,卻生了一窺仔細之心,彎腰俯身,手已經伸到了紙張的邊緣,耳邊傳來一聲清冽:

“霍大哥!”

霍司斐的心頭莫名一震,久久不散。

聲音是他無比熟悉甚至隱隱期盼的,一擡頭,果然是他所料想的閼氏,就站在距離他不過三步開外的地方。

因著裴彥蘇的緣故,裴溯近來的穿著打扮更顯清淡了不少。今日的她,只一身荔枝色雲紋大袖襦裙,簡簡單單的隨雲髻上斜插幾朵料器花,先前面頰上被烏耆衍扇打的地方已經消了紅腫,再無須用脂粉掩飾,眼下站在這些忙碌進出的婢仆們之中,恰若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一向婉約清麗的她,最在乎的除了兒子裴彥蘇之外便是自己辛苦研究的心血,是以在她發現那先前用了不少心力畫就得戰船草圖被跌落在地之後,便也顧不得她應當遵循的儀態禮貌,循著那小婢女險些跌倒的方向,匆匆奔去。

然而,當她把“霍大哥”三個字喊出口時,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的失態。

裴彥荀他們可以這樣叫他,而她無論從身份從輩分,都不能這樣叫。

幸好此時身邊除了她的貼身婢女之外再無旁人,否則這話被但凡任意有心之人聽了去,她恐怕要給自己和霍司斐都惹上麻煩。

然而話已經出口,霍司斐顯然也聽見了,裴溯只覺得雙頰微微發燙,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接著自己的話來說:

“那個,那是我的東西。”

眼簾垂下,用視線代替手指,指向地上的圖紙。

好在裴溯的婢女雖然不夠聰穎伶俐,手腳卻也勤快,就在裴溯話音落地的一瞬,便已經小碎步上前,走到了霍司斐處。

此時的霍司斐也從震顫中回神,又重新彎腰,拾起那卷草圖,小心卷好後,才雙手遞給了那個婢女。

然後目送主仆二人匆匆離去。

***

與大周約定的日子在九月初九的重陽,而靜泓為獻金像擬定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廿二、燃燈佛聖誕之日,一行人沿著平坦的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前進,因著時日尚早,故而烏耆衍下令無須快馬加鞭。

走走停停的不止人馬,還有裴溯搖曳蕩漾的心境。

這幾日來裴彥蘇和公主相處日漸親密,她這個做娘的自然也十分欣慰。那心頭縈繞的、被她刻意冷淡躲避的屈辱和哀痛,也隨著距離冀州越來越近而漸漸淡去。

但旁觀著兒子與兒媳恩愛的,並不止她一人。

烏耆衍這次出來並未帶別的姬妾,他雖然並不喜這長相傾國傾城的公主,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竟然如此沈迷兒女情長更加不喜,但幾日來偶然窺見兩人姿態狎昵,自詡壯年的大漠單於,也被勾起了熊熊的慾火,根本不加掩飾。

起初兩日,他強行臨.幸了裴溯身邊的一名婢女。那婢女姿色遠不如裴溯,卻勝在年青,被烏耆衍玩./弄了兩回之後實在受不住,便在第三次,烏耆衍的馬鞭抽在她身上時,說起自己伺候閼氏時所見的絕美春色,希望單於能也給她個閼氏的名分。

然而她的希望到底落空。

烏耆衍其人雖然極為好色,但在對待女人上,卻又是極為吝嗇的。自從他開始在漠北草原上嶄露頭角以來,與他有過交,合的女子數不勝數,那些主動一點的,譬如碩伊等人,烏耆衍或許考慮給個名分;而那些被強迫的,無論年齡、是否已經婚配,在被烏耆衍玩膩之後,人人都是身死的下場。而裴溯之所以有今日,一是因為她當年被強迫的地點遠在中原漢地,烏耆衍不想惹來麻煩,二則是因為她生下了烏耆衍最為看重的兒子。

但這名婢女沒有裴溯這樣的運氣,就在她向烏耆衍“告密”之後,烏耆衍便一面想象著她口中繪聲繪色描述的那“無邊春色”,一面更加肆無忌憚,生生將這名婢女淫,虐致死。

這一晚還未行至營州,裴溯被通報去烏耆衍那處時,她才剛剛沐浴完,洗去了一身的風塵仆仆。

而裴溯剛剛走到大帳之前,就有兩名仆從,將那婢女的屍首從裏面拖出來。

裹屍首的白布潦草至極,雖然為了掩人耳目層層疊疊,可鮮血透過白布浸出,斑駁刺目,又一路留下殷紅的拖痕,裴溯只需要看一眼,便已然膽戰心驚。

有了先前那次的經驗,再加之那名慘死的婢女前車之鑒,再次面對烏耆衍時,裴溯的態度明顯圓滑了許多。

烏耆衍最恨裴溯那副自視清高的倨傲模樣,草原上那些和他有過關系的女子,或主動或被動,無人有裴溯這般江南閨秀的婉約清麗,也無人敢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如今他拿她的身邊人開刀,故意讓她看見那婢女慘死的模樣,就是為了提醒她,讓她收一收自己那身傲骨,好好迎接他、伺候他。

而裴溯的表現果然令他滿意,面對他時,永遠低眉順眼,無論他說出多麽侮辱至極的話語,她都好心受著,甚至還能擠出如菡萏一般的笑容來。

征服整個漠北草原的梟雄,生平另一件沈迷之事,便是欣賞各類女子為他傾倒、臣服於他身.下的婉轉模樣。

眼下裴溯終於這般乖順,烏耆衍的心被得意填滿,便也收起了他那輕輕一掃便能濺出血花的馬鞭。

但他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

大隊到達營州時,恰好從上京傳來了喜訊。

喜訊來自左賢王呼圖爾的長子沃師勒,相比於烏耆衍其他幾個兒子和右賢王烏列提的長子格也曼,沃師勒雖然長相平平,卻是難得的有勇有謀,也屢屢立下實打實的軍功,在裴彥蘇回歸之前,甚至超越車稚粥,是整個漠北王廷中年青一代的翹楚。

因著沃師勒行軍打仗十分穩妥、勝算極大,早在今年端午之前,烏耆衍便將其派至西北,處理先前從烏列提手中逃脫的叛徒和近兩萬叛軍。而經過這近三個月的鏖戰,沃師勒也不負烏耆衍厚望,幾乎將叛軍全殲,所謂喜訊便是指向這次大勝。

接二連三的大喜令烏耆衍心花怒放,當即下令大隊人馬在營州多停留一日,通宵歡宴,以此來為還未班師的沃師勒慶祝大勝。

漠北人雖然同樣擅長爾虞我詐,但面對大勝,卻也有著天性一般的質樸和純粹,因而,即使沃師勒的大勝屬於左賢王一系,跟著烏耆衍同行幽州的漠北人上下,依然誠心誠意祝福祈禱,全軍上下不分白晝黑夜盡興暢飲,歡歌縱酒,熱鬧非凡。

霍司斐身為都尉,如今眾星拱月,自然不能像赫彌舒王子夫婦那般稱病不來,坐在裴彥荀、倪汴等熟識之人身邊的他,卻不自覺想在一眾軍士中,找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看不見她,他只覺得杯盞中的酒液苦澀至極,就連裴彥荀同他開的那些玩笑,他都只能敷衍地擠出幾個笑容來,只知道他在張嘴說話,卻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了什麽。

他一向行事幹脆利落,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

“姑母?”霍司斐又灌了一杯苦酒,仰頭時卻聽得身旁的裴彥荀輕喚一聲,他順著放杯的動作用餘光看去,被裴彥荀擋了大半的身影,卻堪堪漏出那張早已被他在腦海中描摹過無數次的面容來。

霍司斐呼吸一滯,心跳驟停。

“今晚難得歡宴,姑母也過來湊湊熱鬧。”裴溯笑容淺淺,“怎麽,荀兒不歡迎姑母?”

漠北軍中的宴飲沒有什麽拘束,大家無論軍階品銜大小,都按著從前的親疏圍坐在一處,裴彥荀他們所圍的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隨裴彥蘇出生入死、橫掃渤海國大軍的心腹們。

而因著那熊熊燃燒的篝火,對面的幾人根本看不清黑夜裏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見,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麽了,只覺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時,多了幾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經得起炎炎夏日狂風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彥荀對霍司斐的心思一無所知,眼見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節制地飲酒,他只能拼命阻止,“若是沒有看顧好你,我該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著酒盞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兒的眼神裏,卻多了一絲羞惱和無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①,姑母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面對獨子的一眾部下,再想糊塗的裴溯,也並不會真正放縱,這一杯酒被裴彥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堅持,只怔怔看著眼前劈啪跳動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濕,在這越燒越旺的篝火烘烤裏,多生了幾分熱意。

裴溯猛然站起,並未理會裴彥荀的關切,一人悻悻離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隨她的身影,將頭垂下,又咽了幾杯苦酒。

對面的幾名漢子還在閑聊、時不時爆發哄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裴彥荀和倪汴似乎都懷著心事,與整個營地的歡歌笑語,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又端詳了片刻手中的酒盞,霍司斐也站了起來。

迎著裴彥荀關切的眼神,他用下巴指了指與裴溯相反的方向,便再無一言,安靜離開。

營地的邊緣遠離喧囂,裴溯站在夜晚的秋風裏,只覺得方才猛灌的宴酒,讓她開始頭暈目眩。

她有些後悔自己任性,今晚出來沒有帶任何婢女,此時她站不穩,身旁連個能攙扶她的人都沒有。

可沈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心頭一激,還是不自覺繃緊了身軀。

腳步聲停,她的呼吸加快,就快要喘不過氣來。

營地的邊緣光影綽綽,來人身材高大偉岸,卻因為背對著光源,讓她看不清面容。

“你……你是何人?”她明明該後退,腳上卻像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只能靠言語虛張聲勢。

“溯娘,我,我……”挺拔健碩的男子,說話卻期期艾艾。

——“誰許你叫我‘溯娘’的!”裴溯生硬地拒絕,幾乎歇斯底裏。

她用這樣的態度來掩蓋自己瀕臨崩潰的絕望和狼奔豕突的慌張。

從來人的聲音裏,她已經知道他是誰。

霍司斐,又是霍司斐——

他是裴彥蘇的下屬,是和裴彥荀稱兄道弟的人。

而“溯娘”這兩個字,是她還在江南裴家時,父母和兄長姐姐們,叫她的昵稱、是她的乳名。

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那時候家中嚴父慈母、兄友弟恭,日子雖然循規蹈矩,家中卻比旁的家庭更加其樂融融。

眼下,在漠北的軍營、被篝火燃盡的秋夜裏,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聽到這兩個字。

裴溯只覺得恍如隔世。

可是,霍司斐一個草原莽漢,只是粗通文墨,怎麽會知曉她這個乳名?

“對不起……對不起……”霍司斐站在原地,半點也不敢動,背光的陰影裏,看不見他眼中關切的局促,“王子說過你不喜別人喚你‘閼氏’,我想到小時候收養我的那戶漢人,也這麽給家裏的小姑娘取乳名,便自作主張……若是溯娘你不喜歡,我以後不再這樣叫……”

“你來幹什麽?”裴溯頭腦昏沈,實在沒有心力與他糾纏,只想趕緊輦他走。

“方才、方才你喝酒的時候,”霍司斐舌頭打結,覺得自己怎麽說怎麽不對,“我看到你、你的耳後有一塊傷口……”

裴溯的心猛地一顫。

這幾日,她每晚都被烏耆衍召去。烏耆衍在她這裏貪香取軟,雖然再不用那致人傷殘的手法玩弄,卻還是本性不改,總喜歡用些別的花樣。

提純的蜂蠟極為珍貴,何況香燭在制作時還加入了龍腦和沈香,沿著西域商道自遙遠的國度而來,一兩值千金不止,烏耆衍卻只用來玩。

香燭燃燒,最新鮮的燭淚也是最為滾燙的,滴在身上,鉆心少痛,卻不會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處,也留有許多這樣的紅印。而耳後這個地方最為細嫩柔軟,烏耆衍毫不猶豫,多滴了幾滴,看著裴溯吃痛落淚卻隱忍不發,烏耆衍卻哈哈大笑。

想來,一定是方才飲酒時被酒熱燥動,她忍不住將鬢發別於耳後,才露出了這個常人難以察覺的傷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幫助的話,我可以幫你,”見她不說話,霍司斐輕咳一聲,“我是說,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我有王子他們,無須霍將軍關心。”從震驚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誤,再次生硬地將他打斷。

然後擦著他的身邊離開,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時辰差不多了,也許今晚烏耆衍還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須得去。

她的事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即使兩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只能咬死不承認。

承認了又有什麽用?對他們所有人都沒有什麽好處。

悄悄將眼淚拭去,她還是那個隱忍堅韌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拋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後這幾句話,被角落裏的蕭月音,完整無誤地聽了去。

蕭月音今非昔比,嘗盡與裴彥蘇有關的苦與甜之後,僅僅這寥寥幾句話,她便聽出了霍司斐對裴溯的情意。

只是,方才那兩人相隔數步,霍司斐即使難抑情動,卻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連關懷的話都說得這般字斟句酌、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簡直毫不相稱。

畢竟他於裴溯,隔著千山萬水,即使他大著膽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樣的結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蕭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頭的忐忑越發難以克制。

或許她應該勇敢一次,親口向裴彥蘇承認一切,好放過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萬一這場豪賭她輸得一敗塗地,裴彥蘇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冀州再給收回去?

“公主?”身後卻傳來他探問的聲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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