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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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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刑

040

暗流湧動, 不止一處。

“大人才高八鬥、文采斐然,說的這些啞謎,我聽不明白。”蕭月音故作松緩, 最後一個字收尾, 隱隱咬住了牙根。

有時候裝傻充楞確實能帶來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並未等來裴彥蘇的反應, 她反而等來了門口隋嬤嬤的傳話,原來太醫已經到了。

“讓太醫在耳房內為公主診脈吧。”裴彥蘇語調溫和, 不疾不徐,蕭月音入耳的同時身上卻是一沈, 原來是裴彥蘇自己取了外袍過來, 給她嚴實披上。

思慮周全行為體貼, 是為人夫的樣子。

系好外袍系帶,蕭月音便跟著他出了臥房來到耳房, 坐下時, 只見隋嬤嬤向自己擠了擠眼,蕭月音便知她應當是囑咐好了太醫用藥一事,暗自舒了口氣。

果不其然, 那太醫診脈後, 只言說是公主昨晚受驚太過, 導致癸水提前,引發腹痛, 並無大礙。

太醫經驗豐富,也幸虧姐姐蕭月楨與蕭月音的身體狀況極其相似, 從前也是不會因癸水而腹痛的,太醫循例自若地寫下藥方, 又多囑咐了幾句註意保溫的尋常話語,便離開了。

頭發基本已經烘幹,回到臥房,蕭月音除下裴彥蘇的外袍,剛準備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聽見裴彥蘇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嗎?”

視線前移,只見那床榻上的被衾簾帷已然就緒,她搖頭道:

“我等藥熬好了,飲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寢。”

說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經聽聞的民間規矩,覆正色道:

“我這邊來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韓嬤嬤將那邊院落的臥房收拾出來,這幾日不能與大人同寢。”

一旁的韓嬤嬤一驚,心想公主並未吩咐過自己,且這種民間的規矩,多用在夫為妻綱的官宦人家,公主與駙馬、王子與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彥蘇這般疼愛公主,斷不會因為這種事將公主攆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蕭月音蹙眉反詰,“難道是嬤嬤也健忘,將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拋諸腦後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適,自然當由微臣回避。”裴彥蘇的眼眸古井無波,一面說,一面已經朝房門口退去,“劉公公為微臣將隔壁臥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後,便是服藥,入眠。

確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著床榻,並不覺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軟,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間奔湧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來。

這一覺,蕭月音無夢長眠,直接睡到了當晚的戌時末刻,外面早已天色盡黑。

太醫的湯藥十分管用,小腹內已然沒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後的松乏和微微的眩暈之外,再無什麽旁的不適。

困意消退,她從床榻上坐起,外面值夜的戴嬤嬤聽見動靜,進來問她吩咐。

想了想,蕭月音方道:“回那邊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黃昏時她忙著梳妝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這只貓眼下如何了。

***

但顯然,也有一人和她一樣關心北北的境況。

蕭月音穿好外袍回到原先自己的院落時,遠遠地,便看見那個熟悉的挺拔身影。

裴彥蘇今夜著了漢制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帶也換了更偏漢制的花樣,寬肩窄腰,長臂長腿,若不是他正將北北抱在懷裏,她便直覺憶起他手握彎刀,從車稚粥的帳外沖過來救她的畫面。

那時她恍然以為他如天神一般降臨。

北北的斷腿已經好了許多,雖然仍舊不能下地走路,可只要註意姿勢,被人抱著也是無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藍半綠的貓兒眼也正半瞇著,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頭頂撓揉,裴彥蘇又見它沈迷,便用長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點一點輕撓,看它漸漸將脖子伸直,一副予奪予取的乖巧模樣。

蕭月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裴彥蘇回頭,方才發覺她的存在。

“公主還疼嗎?”他的視線掃過她面容。

“服了藥又睡了這麽久,已無大礙。”說話時,她並未看他,只是走近了北北,與它的藍綠貓眼對視,“大人怎麽也不睡?”

“從前的漫長時光裏,天不亮就早起,讀了書,再去打零工賺取家用,”裴彥蘇的長指微撚住北北耳尖上的絨毛,“拿了當日結算的工錢,幫母親操持家務,事畢再繼續苦讀到深夜,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早已習慣。”

蕭月音在寶川寺時,雖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侶那般有早課晚課,可是寺中鐘聲蕩漾,她也早已將自己的作息調整得和修行無異。

天漸亮時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後的夜涼如水,都別有一番風味。

只是,她作為蕭月楨,不能同他分享這些。

“北北的傷已經好了許多,”轉移話題的她,自然恰切,“說起來,當日也是多虧了大人去將牧醫請來,北北才能保住這條腿。”

中間那關於薩黛麗引發的插曲,兩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現在微臣回來了,不如將北北也移到我們那邊去?”裴彥蘇卻另起一頭。

蕭月音微怔,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只是“我們”兩個字,聽來她耳尖發熱。

幸好現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則,恐怕她也要被他撚住。

低低“嗯”了一聲之後,正想感嘆他離開數日回來,仍舊對北北掛心,卻又聽他說來:

“今日單於那邊傳了消息過來,明日一早,和親的護衛團便會帶著孟大人的靈柩離開。”

“這麽快?”蕭月音不自覺接了話,但剎那便意識失言,連忙沈了語氣,“孟大人是為我而死的,我不該……”

說話時,兩人已經快要走回裴彥蘇的院落,腳步跟著她的說話低沈,剛好掩蓋住了她的一聲嘆息。

原本若是順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親護衛團之後離開幽州,而蕭月楨到幽州後大約也不會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臯或許根本不會死。

“微臣一早會去送行,”裴彥蘇停下,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也像帶了幾分熱意一般,“公主身子情況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會去。”她擡首與他四目相對,“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卻不去送他最後一程,大周公主若是這般忘恩負義之人,會讓多少一路護送的侍衛們寒心。”

“還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彥蘇卻難得展現了幾分猶疑,揉貓的手指也停了下來,蕭月音驟然心下一緊,聽他說來:

“單於還下了令,這次除了幾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餘隨行人員,俱是要同回鄴城的。”

庖廚、太醫、侍衛、甚至還有工匠和繡娘,那些弘光帝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專門安排的人,烏耆衍統統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寶川寺的一眾僧侶。

“佛祖的等身金像還未獻,”像是讀了她的心一般,裴彥蘇竟然知曉她後面想問的是什麽,搶先回答,未見喜怒,“寶川寺的僧侶們,容後再定何去何從。”

此次王子的大婚風波,雖禍起碩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卻並不完全無辜。是以,烏耆衍單於在保全了親子車稚粥的性命之後,仍然選擇以將公主隨行送還的方式,對她進行敲打。

蕭月音默然。

與裴彥蘇告別,她獨自踱步回到臥房後,便吩咐了韓嬤嬤,立刻將隋嬤嬤叫來。

明日一早兩位太醫也要離開,在鄴城蕭月楨的音訊傳來之前,她仍需要為自己未雨綢繆一番。

***

第二日天不亮,蕭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彥蘇、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為返回鄴城的和親隊伍送行。

漠北王廷並無一人前來,與他們到幽州時的壯觀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話。

因為孟臯橫死,此時返回鄴城一行的領頭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幾人在城門外各自囑咐叮嚀一番之後,蕭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門,一直到目送著遠行的眾人身影徹底消失在官道盡頭,方才準備回。

“母親,”裴溯和蕭月音一樣只著素服袍,未施半點粉黛,蕭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禮,“昨日實在匆忙,未及向母親奉茶行禮,是我禮數不周,望母親見諒。”

裴彥蘇在一旁,凜峻的目光自上方掃過來,薄唇微動。

對於他冷淡得很,對於他的母親,倒是十分周到熱絡。

“公主與忌北遭逢大難,”裴溯溫柔笑著,“聽說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體可好些了?”

蕭月音也回以微笑頷首:“多謝母親關心,我已好了大半。這會兒時辰尚早,待我們回去之後,我再補奉茶給母親?”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應,耳邊忽然傳來幹.澀的聲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別的事要做。”

裴溯與蕭月音同時擡頭疑惑看向裴彥蘇,裴彥蘇又道:

“今日那潘素與碩伊行刑,公主不與我同去觀刑,親眼看這些惡貫滿盈之人如何罪有應得嗎?”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們送行城樓外幾裏的平坦之地。

不僅碩伊的一雙兒女,就連碩伊的姐夫、右賢王也並未出現。烏耆衍身為單於端肅坐於上首,身旁是同樣一言不發的大閼氏帕洛姆,裴彥蘇則帶著蕭月音,坐於烏耆衍另一側,裴溯則早早回了臨陽府。

對潘素和碩伊施剝皮實草之刑,是前晚烏耆衍親口下的命令,無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為嚴酷的刑罰,莫過於淩遲三千、五馬分屍,剝皮之刑並不見諸任何法條內,卻是公認的更為嚴酷的刑罰。

據傳聞,有兩種方法。一是將受刑之人綁於刑架,施行之人由脊柱下刀,用一刀將其背部皮膚分為兩半,再慢慢用刀背分開表皮與其下肌肉,像蝴蝶展翅一般一點一點撕開;二則是將受刑之人埋在土中,只露出其項上人頭,施行之人在其頭頂割開一個小口,由此灌入水銀,水銀體重,會自動向下流淌,生生將受刑人的表皮與肌肉拉開。

很顯然,由於烏耆衍對潘素和碩伊恨之入骨,也選擇了更令他們痛苦的第二種方法。

潘素和碩伊早已被剃光了頭發,身上只餘遮蔽秘處的點點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兩側的壯漢不斷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碩伊仍不忘求饒喊冤,但是四方的觀刑之人,卻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鴉雀無聲。

誰都知道,此等刑罰殘暴至極,見之毛骨悚然,烏耆衍此舉有以儆效尤之意,誰敢開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碩伊身後,用小刀在兩人的頭頂劃開小口後,便接了遞來的窄口廣瓶,自那小口,緩緩將水銀倒入。

隨著水銀的倒入,表皮與肌肉被生生分離,兩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動,卻因為人被困在土中掙脫不得,只能不斷哀嚎。

蕭月音與裴彥蘇挨坐,右臂貼著他的左臂,見此殘忍畫面,卻不敢閉眼無視。

半邊身子都已繃緊。

“公主想想被他們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熱,是他俯低身體在同她說話,“盧據、孟臯,還有許多無辜者,他們此時也在天上看著,和公主一樣,拍手稱快。”

蕭月音咬緊後牙,只覺背後冷汗涔涔。

始終沒有轉頭與他對視,生生忍下。

這一忍,便忍到行刑結束,忍到潘素和碩伊的人.皮已全部剝離,兩人一邊痛苦哀嚎一邊“光溜溜”地從那土坑裏爬出來,忍到她與裴彥蘇坐車回到臨陽府,回到她與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懼、快意、驚愕統統都沒有,她只覺恍惚,走回床榻邊,合衣躺下。

隨行回來的韓嬤嬤見狀,也並未開口,默默退了出去,讓她獨自消化。

渾渾噩噩地怔忡了許久,蕭月音的腦海仍是一片空白,睜著眼睛盯著床榻之前的屏風,睜得雙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漸漸沈沈睡去。

可是閉上眼,卻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盧據的頭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帳中滾落到她腳下的猙獰人頭,有今日被埋於土坑下、不斷掙紮哀嚎不斷脫皮下墜的潘素和碩伊。

她已經閉上眼了,在夢裏又如何閉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斷撲面而來,她想要奔跑逃離,腳下卻如同也被灌了鉛,寸步難行。

突然,面前出現了一個身著翟冠翟衣的美婦人。

雲鬢花顏,眉目如畫,若驚鴻神女。

“音音,音音,”見她遲疑,婦人開口,溫柔慈愛,“到阿娘這裏來……”

從出生起,無人喚過她“音音”,不說弘光帝與蕭月楨,就連兩位皇兄蕭月權與蕭月桓,都只以“小妹”稱呼她。

而她生來喪母,只在畫像當中,見過盧皇後寥寥數面。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生母,也是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在親切無比地喚她。

蕭月音淚眼婆娑,甫一上撲,卻雙臂一空。

原來已經乍然驚醒了。

掀開眼簾時,黑暗裏,有一個寬闊的身影,坐在她的床頭。

是裴彥蘇,稍稍俯低了身體,長臂結實有力,長指骨節分明,拇指上的薄繭,在拂去她嘴角淚珠時,給她帶起了點點痛意。

“你……你怎麽……”蕭月音大口喘著氣,嗓音啞了大半。

“公主夢魘了,”裴彥蘇將拇指放入口中,淺嘗輒止,“微臣來陪公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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