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035章 月音

關燈
第035章 月音

035

穿過密林, 汗血寶馬載著兩人,很快便到達了山頂。

這座山並不高,所幸山頂地勢平坦, 不等蕭月音開口, 裴彥蘇先下了馬,還主動將她抱了下來。

倒是讓她避免了被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會騎馬的尷尬。

在他轉身清理嶙峋山石上的落葉與灰塵時,蕭月音仍舊還在回想, 方才他在密林中對她說的那幾個字。

“月色無音”……

不正是她的生父弘光帝為她起這個名字時,那一筆一畫中的言外之意嗎?

不可能, 一定剛好是湊巧。

即使他真的懷疑過她的身份,也絕不可能知曉“蕭月音”這個名字。

“此行倉促, 微臣並未攜點火之物, 是以只能帶公主來此。”猶豫間, 裴彥蘇已經為她清理好了那山石上的坐處,向她示意, “此處空闊, 以公主目力,應當足以看清。”

滿心混沌,訥訥照他話行到那石座之處, 高度正好, 臀.下雖隔了嫁衣裙擺, 仍舊是一片冰涼。

一時間,竟然也忘了先開口問他, 為何會把自己帶來此處,而不是去那單於烏耆衍面前, 揭發今晚作惡之人的種種罪行。

蕭月音從小長在鄴城寶川寺,生平寥寥幾次出城, 都是往南邊的平坦之地。細論起來,這其實是她第一次上山,即使夜色寂寥,山色迷蒙,她最該做的事,也是好好覽一番風景。

但裴彥蘇高大的身軀擋住視線,她顯然即使遠觀,也終究落於徒勞。

“裴冀北,”眼前的大紅胡服袍晃得她頗為心煩,忍不住改了口喚他,“現在究竟是我審你,還是你審我?”

話一出口,才發覺仍然是照著他先前的那些思路在走。

“是微臣僭越。”裴彥蘇稍稍退開,骨節分明的長指,無意識劃過腰間玉質的蹀躞帶。

蕭月音呼吸又是一頓,目光停留在蹀躞帶尾,長呼一口,道:

“從前,我並不知你身手如此……”

第一次真切見到他的面容,是在和親出發之日。雖然他身材頎長偉岸,面容英挺俊朗,但印象中的狀元郎,即使眉骨上橫穿著兇悍的獠牙,也左不過是個文弱書生而已。

那日他們遇襲,他為了保護公主,不惜用空手接住白刃,差點十指斷裂,分明是個不會拳腳之人。

“微臣的母親,是在發現懷了微臣之後不久,就被趕出裴家的。”裴彥蘇語氣平緩,“她一介弱質女子,獨自撫養微臣長大,吃盡了苦頭。我們母子二人向來遭人白眼,在微臣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便已經知曉拳腳的重要。”

所以,反覆的欺淩,是他被迫以武力防身的情由。

而他掌中的薄繭,並非全是日夜苦讀留下的,除了遭人欺淩的傷疤,還有為了日後不再受到欺淩,而苦練武藝的勳章。

“那日車稚粥的人劫掠和親隊伍,你又為何……”後面的話即使被她隱去,他也會知曉她所指是什麽。

“公主自小受父皇庇佑,慣於恣肆隨心,”不知他何時又靠上了前來,長指微伸,為她將被夜風吹散的鬢發拂去,“可知天下雲雲蒼生,多少人連一句肺腑之語都要反覆思量,生怕禍從口出。”

鬢間還停留些許溫度,蕭月音恍然,忘記先去計較,他對弘光帝的稱謂,忽然由“陛下”改成了“父皇”。

不過,他這話若對著蕭月楨說,當是有理有據。

蕭月音卻不是。

雖無求生之艱,可一個被生父刻意抹去痕跡的孩子,又怎麽會不懂何為察言觀色、謹言慎行?

在她問出口的時候,她便已經了然他的苦衷,只是她現在仍在兢兢業業扮演著蕭月楨,便只能當她不知他這是在韜光養晦。

她微微擡首,看向面前的男人。

“公主這是嫌棄微臣出身微寒,不配公主的金枝玉葉?”話雖頗有妄自菲薄之嫌,語氣卻平緩如鏡,“從前在鄴城時,與公主幾次相交,都只談風花雪月,微臣當公主惜才,不問出身……”

蕭月音眼睫顫了顫。

蕭月楨受弘光帝萬千寵愛,從小師從大儒,琴棋書畫樣樣頂尖,裴彥蘇之所以能受到她的青睞,除了樣貌奇佳之外,真才實學同樣要緊。

公主乃金枝玉葉,即使四世三公的百年世家,也只能說是堪堪相配,嫁誰都是低嫁,又何來嫌棄狀元郎出身一說?

伸手輕觸他的,指尖有獨屬於他的溫度,想了想,她才回道:

“若沒有大人從前那番風雨,今日你我,又何以全身而退?”

刻意避開鄴城相交不談,怕是再被他發現端倪。

“只是……”話鋒一轉,她又同時將目光和手指收回。

“只是從前的端方君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殺人如麻的惡魔了,對不對?”手指被他捉住,他又壓進了幾分,高大的身軀擋住月光,讓她置身於他的陰影之中,“公主,你害怕了?”

說不害怕,那當然是假的。

長於佛寺的公主,耳濡目染的是佛祖慈悲為懷,是眾生皆苦、苦修普度,是人性本善居仁由義。

莫說殺生,她以素為食,何曾見過今日這般鮮血四濺、血肉橫飛的模樣?

可奇怪的是,在發現是眼前的男人為了救她而痛下的殺手時,她並沒有多少怯懦。

反手輕握,她用拇指摩挲他月光下的手背,非但不回避他的目光,反而一瞬不瞬地直視:

“裴冀北,你是我蕭月楨千挑萬選的乘龍快婿……”

這話,是蕭月楨才能說出口的豪邁之語。

如今借了她的口,蕭月音也足夠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月光下,裴彥蘇勾了勾唇角,緩緩蹲了下來,手仍握著她的。

她居高臨下地看他。

從前在鄴城周宮,公主為君,他為臣時,也應當有許多這樣頂禮膜拜的時候。

只是,此公主非彼公主。

在豪氣盡吐之餘,替姐出嫁的公主,卻在剎那間生了許多愧怍。

因為心知他之所愛、今日之披荊斬棘所為,都只是她努力扮演之人,而並非她。像捧起纖塵不染的一顆拳拳愛慕之心上前,想要奉給奔月的嫦娥,最後卻只落入了玉兔之手一樣。

“那日薩黛麗提出要做一身與公主一樣的嫁衣,是微臣拒絕了她。他們此舉並非只為羞辱公主,而是魚目混珠,想要讓微臣降低防備,好哄微臣服下那穿腸爛肚的劇毒,一命嗚呼而已。”裴彥蘇緩緩說道,如含了一口清冽的山泉。

蕭月音的眼前閃過今日送親時,在城門口遙遙見到的那兩個同樣火紅的身影。

她黛眉微蹙,裴彥蘇又繼續侃侃而談:

“全靠那日公主試穿這嫁衣時,微臣有幸看過種種細節,否則,微臣恐怕也要被蒙蔽……”

而那一日,他之所以能夠看清嫁衣上的細節,不過是因為兩人的一番齟齬,他突然發難,將她抱入了懷中。

想到那日,蕭月音的小臉驟然紅透。

“那日公主哭了,”緊握她手指的掌心仍有熱溫,“哭得眼淚停不下來。讓微臣想想,公主是為何而哭的?”

像是故意停頓,他吸氣,“喔,是因為公主不肯開口去向單於反悔,仍舊堅持要讓那兩個女人同一日嫁給微臣。”

事實證明,她這一次無論怎麽看,都是一敗塗地。

不僅僅拖延婚期、換回蕭月楨的目的未達到,還被人鉆了空子,差一點將他們兩人都害死。

又是一陣愧怍上湧,滿臉羞紅的蕭月音,實在無顏面對,只能渾身卸力,同時低下了螓首。

“今日公主幾番歷經生死,反而鎮定自若,”裴彥蘇再次接了“眼淚”之語,目光刺得她小臉更加發燙,“微臣實在想不明白,公主究竟,是大勇還是大懦?”

偏生那眼淚仿佛在先前以為他已被毒殺時流幹,到了這個又可以用眼淚博取他心軟的時候,一滴都擠不出來了。

那次之後她隱隱有過猜測,是不是在他面前流淚,他就會放棄一些原則。

只是暫時都沒有驗證這個猜想的機會了。

想抽回被他緊握的手,又屢屢徒勞。

他離她很近,雖是蹲下的,可結實有力的大腿與她裙擺之下的雙腿緊緊貼著,她雖在高高在上的“審問”,但幾句話就被詰得啞口無言,只想找地縫鉆了。

凝滯間,山中的月光漸漸淡了,似是這夏夜的後半程淒涼,便寧肯躲在薄雲之後嘆息,也不願多流瀉幾分辭色。

但裴彥蘇卻突然起身,同時也放開了她的手。

她將那只被他握熱的手放入自己的另一只中,來回摩挲,聽他在她上方解釋:

“公主在這裏勿動,稍等片刻,微臣去去就來。”

他的汗血寶馬還在不遠處拴著,一面噴著鼻息一面偶爾略動馬蹄,蕭月音長長舒氣,活動僵直了許久的嬌軀,仍是坐在那石座上。

卻不知怎的,腦中除了偶然閃過他的身影,旁的一片空白。

而裴彥蘇很快也回來了,手裏握著東西,卻晃眼看不清為何物。

待他走到近前,將手中所持遞與她,蕭月音方才了然,這竟然是半邊野果。

只不過,野果被他去核挖瓤,只剩下與果皮相貼的那部分果肉,渾似一盞盛酒的酒碗,內裏還有汁液晃蕩。

“今晚,是公主下嫁微臣的大婚之夜,”見她目露疑色,裴彥蘇張口解釋,“合巹無酒,只好用這山中泉水代替。”

說著,他還從蹀躞帶上,掏出了一把匕首:

“清風朗月為證,今日裴彥蘇與永安公主行合巹結發之禮,從此夫妻一體,白首偕老。”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