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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隔著圍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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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隔著圍屏

001

《含音》by 放鶴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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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08日

在正式踏入碧仙殿之前,蕭月音不知為何,突然駐足,回頭看了一眼天邊薄如胭脂的紅霞。

青藍交染,裊雲淡淡,幾只高飛的鴻鵠,恰似靜謐黑夜點綴的繁星點點。

又像是,蕭月音與雙生姐姐蕭月楨面上唯一的那點區別,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沒有。

不過她駐足的這一點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聲打斷。

引路的嬤嬤姓隋,是姐姐幾個乳母中她最信賴的一位,向來都是眼高於頂,之前蕭月音每每見到她,都要畢恭畢敬地施禮福身。

若是放在從前,隋嬤嬤親自來引她,她又哪敢耽誤半分?

但今時不同往日,隋嬤嬤聽到那殿中隱隱傳來的辱罵之聲,反而穩住了身形,朝她做了個留步的手勢,保養得宜的面上,多了幾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嬤嬤態度大改的原因,從那殿內的聲聲辱罵之中,便可窺之一二——

“父皇糊塗!明知裴郎求娶的是本公主,憑什麽要讓她來頂替?”

“本公主不過是潰爛了一點面頰,幾位太醫都說了,不出月餘便能康覆,父皇怎麽就如此等不及?”

“她蕭月音算什麽,當年克死母後,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這條賤命,她早就該被處死,又哪裏有機會頂替本公主……”

後面的話驟然停止,大約是隋嬤嬤入了殿,好言好語安撫了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寵得無法無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蕭月音,倒是一點不急。

從小在皇寺中長大,經文祝禱繞耳,她是清凈慣了的人。

更何況,她的這位雙生姐姐,自小便沒將她放在眼裏過,一年難得見上幾次,蕭月楨也從來沒拿正眼瞧過她,何況是當面說上今日這番“肺腑之言”。

能讓這以天下供養的金枝玉葉在人前如此儀態盡失,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宮,也算不虛此行。

未幾,大約是隋嬤嬤已然安撫好了那位脾氣甚大的大公主,蕭月音被另一位宮女引著入了殿。

餘光瞟過散落滿地的碎片狼藉,她輕巧繞過那繡有洛神賦圖的落地圍屏,映入眼簾的,便是半臥在美人榻上,那蓋著秋香色浮光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豐腴幾分又嬌柔幾分的姐姐,不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幹凈白皙的鵝蛋臉上,赫然一塊巴掌大的紅斑,叫蕭月音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這一眼,又如不露聲色的銀針,狠狠紮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聽她聲調高起:

“好你個賤婢!見了本公主,還不速速請安?”

蕭月音收了目光,好聲好氣行了個福身禮,曲了的膝彎尚未回攏,又聽自己那雙生姐姐刺耳的質詢,在她頭頂盤旋:

“蕭月音,父皇同你說什麽了?”

她並未擡頭:“父皇他說……”

“大膽!”卻又一次被蕭月楨生生搶斷,“‘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說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邊召回裴公子一事耽誤不得,事出倉促,這次遠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來代姐姐完成。”

“姐姐……”蕭月楨掐細了舌尖,咬牙切齒地重覆著她對她的稱呼,“別以為父皇施舍了你一個‘蕭’姓,便配和本公主在這裏姐妹相稱。”

平心而論,這話倒是沒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蕭家到了這一輩,兒郎從“木”,女郎從“女”,是載入皇家族譜,白紙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月音”這個兩不沾的名諱,是弘光帝將她送入皇寺前,才隨口起的。

明月皎潔清冷,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又怎麽會有“音”呢?

除了信口胡謅之外,大約也是弘光帝厭惡她至極,才起了這麽個如幻夢般本就不該存在的名諱一樣吧。

這邊的蕭月音還在醞釀回答的措辭,殿中卻有通傳:

“殿下,赫彌舒王子來了。”

聽了這話,立於一旁的隋嬤嬤面上難掩得意。

這赫彌舒王子,便是近來大周鄴城之中,風頭最勁之人。

他漢名裴彥蘇,在端午前剛剛結束的殿試中,面對頗為棘手的題目,第一個以獨到的政./見和卓然的文采,洋洋灑灑當場口述了一篇數千字的策論,被弘光帝當即欽點為狀元,也是大周國祚二百餘年來,唯一一位連中三元者。

更難得的是,這位器宇不凡的狀元郎又生了一張極為俊朗的面容,金榜題名那日,春風得意馬蹄疾①,不知引來了鄴城中多少閨閣少女,對其傾慕不已。

偏這招蜂引蝶的狀元郎,只將目光投到了乘著朱輪華轂、也來一睹狀元豐姿的大公主蕭月楨身上。

不久,新科狀元與金枝玉葉的一段佳緣,便在鄴城中傳得人盡皆知。

不過,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剛剛吞沒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鐵騎,突然發了國書,直言這新科狀元裴彥蘇,原為漠北王廷烏耆衍單於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後這小王子又挾著冀州之戰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帶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蕭月楨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為突發的惡疾不能順利嫁給裴彥蘇為王妃,可這小王子每每入宮必至碧仙殿對大公主噓寒問暖,如此深情,宮內外無人不是艷羨不已。

裴狀元愛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貴的大公主,蕭月音那個皇寺中長大的野丫頭,又怎麽配比?

情郎驟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氣傲的大公主咽不下這口氣,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這番樣子,現在可萬萬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馬腳呀!

隋嬤嬤正捏了把汗,便聽到圍屏內的傳出的聲音,算得上平靜:

“讓裴郎進來,你們都先出去吧。”

圍屏之內的蕭月音聞言也看了自己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這“你們”裏,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親隊伍不日便要出發,說不定今日便是這對兩情相悅的愛侶,最後一次單獨見面、互訴衷腸的機會了。

她到底應該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無數入了耳的譏諷挖苦,蕭月音挪動的腳步,便不由得慢了幾分,剛要出了圍屏最後一折,便已經聽到幾聲沈穩的腳步,由遠及近。

裴彥蘇入了殿,她若此時現身,必會穿幫。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後一折的圍屏之後。

“參加公主殿下。”裴彥蘇嗓音低沈,饒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躍成為了漠北的赫彌舒王子,對公主的請安問禮,也沒有半點輕漫。

透過薄紗糊制的絳環板,蕭月音隱隱能看清外面立著的這位狀元郎的身形。寶藍色的外袍包裹著的兒郎如松玉立,將將幾步入殿來尚餘幾分衣袂嫳屑,因著薄紗模糊,落在她處的如炬目光似有還無,她不由轉頭,再次看向美人榻上本該如常回答他那番請安問話的姐姐。

蕭月楨緊咬著紅唇,一雙飽含秋水的美目瞠圓,面上那觸目驚心的紅斑,也因此而更顯刺目。

蕭月音見狀心頭一緊,替姐姐回答的話卻沖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話音未落她便後悔了。

第一,“大人”一詞,不應出自“蕭月楨”之口,明明兩次,她都聽到蕭月楨喚裴彥蘇“裴郎”;

第二,自己這番言語無比疏離,想必這對即將被迫勞燕分飛的眷侶,平日裏往來說話,會比她的那些要親密許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蕭月楨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音相似,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可是剛剛蕭月音一來便發覺,蕭月楨除了面上的紅斑之外,就連一貫嬌柔的嗓音,也變得粗啞了許多。

這分明不是蕭月楨那口口聲聲“不過是潰爛了一點面頰”“不出月餘便能康覆”的情狀,病況兇險,可見一般。

想到這裏,剛剛那點驚惶和愧疚也陡然煙消雲散,又聽屏風外傳來裴彥蘇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宮,是為核對入漠北人員而來,聽引路宮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來探視,若是擾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蕭月音抿唇沈吟。

漠北王廷與中原大周分庭抗禮,漠北王子當與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應稱臣,但這裴彥蘇卻是一口一個“微臣”;而他甫一聽聞蕭月楨病了,便第一時間前來探視,可見傳言中他對姐姐情根深種,當是不虛。

這“生病”一事,須得趕忙澄清,不等蕭月楨反應,蕭月音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涼,入夜便受了點寒氣,今早起來有些咳嗽,又被他們小題大做了。”

說完,還故意咳了兩聲。

“殿下萬金之軀,宮人們著緊了些,也是尋常。”聽到她的回答,那邊的裴彥蘇似乎也放下了心來,溫潤的嗓音接著說道:

“微臣此來,還為殿下帶了漠北王廷特意準備的小禮,因是體己之物,故不與其餘聘禮混雜,由微臣親奉。”

說著,便聽見那邊窸窸窣窣,透過薄紗,能看見裴彥蘇從袖籠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親自去接。

繡著洛神賦圖的圍屏雖薄,卻因這隔著的一層,讓蕭月音分外安心。她原本想著裝作姐姐的語態應付一下裴彥蘇即可,誰知道這說話間,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徹底了了這樁異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宮,她也如尋常那般穿著皇寺中縞白色的居士常服,與本該滿身綾羅綢緞的公主,根本不沾邊。

萬萬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間,又見蕭月楨小臉脹得通紅,卻也只敢微微揚起手指,指向那圍屏外原本放著琺瑯彩花瓶的小幾。

“本公主剛歇了晌,實在有些乏,”這句話,蕭月音才是有心模仿著蕭月楨的語氣,“裴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請裴郎將那物,置於你身側的小幾上吧。”

幸好在裴彥蘇來之前,隋嬤嬤便已經迅速吩咐了人將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幹凈,但蕭月音一時也實在想不出旁的原因,來解釋那本該放置琺瑯彩花瓶的小幾為何空空蕩蕩。

不過裴彥蘇也並未多言,照做之後,便識趣告退了。

蕭月音在宮人們重新入內之前,拿到了裴彥蘇所贈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尋常玉佩般大小,卻又不是玉制,米白帶黃,攥在手中,輕巧溫潤。

她正欲細看,卻又聽見終於能開口說話的蕭月楨冷冷喝道:

“這是裴郎送給本公主的東西,誰允許你擅自拿來?被你汗手臟了,你可賠不起!”

隋嬤嬤此時也迅速移步到蕭月音的身側,向她伸出了手,是為要她還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內的對話被隋嬤嬤聽了完全,她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弱內向的野丫頭,竟然如此膽大包天,當著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瞞小王子。

無論蕭月音是否確乎要替姐出嫁,今日這兔子,必須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嬤嬤這態度的轉變,蕭月音自然也是知曉,只見她身形未動,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給裴公子的是我,這兔子若是今日給了你,他日裴公子問起,我又該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時,奴婢自然會拿出來。”隋嬤嬤忍下心中噌噌冒上來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還的道理吧?”

“蕭月音,”見她遲遲未動,蕭月楨也按捺不住,帶著哭腔破口而出:

“你別以為父皇讓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與裴郎兩情相悅的是我,你剛剛寥寥數句便已然破綻百出,到時候在裴郎面前露了馬腳暴露身份,你以為,你還能活著走出漠北草原嗎?”

見她似乎話裏有話,蕭月音攥緊了手中的兔子,穩穩說道:

“請姐姐先把要說的話說完,妹妹再考慮,要不要把這兔子拿給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還”字。

蕭月楨抽了抽,才刻意壓低了已然粗啞的嗓音道:

“太醫說了,我的病雖然來勢洶洶,卻也是一兩個月內能好的。到時候,我悄悄到草原,將你換回來……”

蕭月音將那兔子攥得更緊了。

“辛苦妹妹,費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許下重諾,放你自由遠走高飛,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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