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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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孚光, 今日是告捷的第三日，城中各處已經重建得差不多了，許多人都搬回了自己家中, 宛夫人和牛夫人她們也相繼離開了, 只有小追和百歲不肯走，說要陪著我。其實我哪裏需要陪呢？百歲看起來比我還要難過，卻只能強顏歡笑，我有時候在夜裏醒來, 看到他在院子裏抱著你的衣裳哭。你說, 他是不是也覺得你真的沒了？”
“孚光，今日我找到了一個故人。怎麽樣，你是不是又心中一突？放心啦, 不是故人，準確地說, 是故貓。明月伴, 它被鷂娘不知道從哪裏捉住, 送到了我的面前。別人都怕我睹物思人，她倒好, 專往我跟前送。你說得對，明月伴的確很好哄, 它甚至主動跳到了我的懷中。你老說它像我，我怎麽覺得, 它更像你呢？”
......
“孚光，今日是第七日, 我看到日面偷偷在樹下抹眼淚。她從前那麽看不慣雲渠, 聽到他失蹤的消息，卻還是很傷心, 她不敢讓我知曉，只能自己躲起來哭。他們都多慮了，我就從來不哭。”
“孚光，你在哪裏呢？”
屋中的窗臺上，蘭亭素白衣裙坐著，輕輕撫過那一張張信箋，學著李霈當初的模樣給他寫信。但信寫好了，卻不知道寄往何處。
門外響起動靜，夾雜著一聲竊竊私語，半晌，日面的聲音傳來。
“娘子，該喝藥了。”
“知道了，拿來吧。”蘭亭木著一張臉擡頭，啞聲道。
日面端著放藥的托盤進了門，一晃數日，從前跳脫的小娘子沈穩了許多，眉眼間突然有了堅毅的色彩。
她將那藥放到蘭亭跟前，有些笨拙地遞上一塊杏脯。
蘭亭端起藥碗一飲而盡，眉頭都未皺一下，隨即又提筆繼續埋首在書案前。
“娘子，杏脯。”
“不必了，拿去給大家吃吧。”
日面眼眶一紅，強忍著轉過身去，將空藥碗端了出去。
一個時辰過後，披著鬥篷的女郎準時走出了房門。
日面沈默地跟上。
她每日裏都要往城外送客亭走一趟，等一個她覺得一定會歸來的人。只要他回來，就能第一時間看到她。
沒有人敢攔她，只能輪流陪伴。
有時是岳鷂，有時是日面，還有些時候是胡娘子同宛夫人。
蘭亭從不叫他們來，身邊的人卻一個比一個準時。
蘭亭輕車熟路地走進送客亭中，默然坐下，一眨不眨地望著城外的大道。
日面只是安靜地陪著她。
亭外很快下起雨來，她在雨中安靜坐著，忽然想起那個雨夜，她獨自去拜訪他，問他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李霈的回答簡短而有力。
他說好。
一向說話算話的人，答應了她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天色漸漸暗下去，城門處傳來即將閉門的命令，蘭亭順勢起身，“走吧。”
日面看向外面的大雨，囑咐道：“娘子等著，我去借把傘來。”
說罷，頭也不回地沖入了大雨之中，往城門處跑去。
蘭亭等了片刻，卻依舊不見她返回，準備直接起身步入雨中。
剛走到臺階處，頭頂便撐起了一把傘。
“去了哪裏，是不是不大好借？”
回答她的卻並非日面的聲音。
“出了點事，耽擱了許久，叫阿芝擔心了。”
她目光顫抖地擡頭，撞入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猛地撲進他懷裏。
撞得李霈悶哼一聲，往後退了幾步，被她抵在了柱子上，擡手攬住她瘦弱了不少的脊背。
“阿芝，我回來了。”
*
李霈那日為了拉住想要同歸於盡的雲渠，隨之一同落入了海中。
吉川信父子還想逃，被他在海裏擊斃。
雲渠為了抱住二人，生受了孫櫟幾乎致命的一刀，又被大浪打入了水中，奄奄一息。
他廢了許多力氣才把他找到。
然而大海茫茫，他們早不在落水的地方，他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幾乎拼了命才帶著雲渠游到了海岸上。
最後半裏已經脫力，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才醒了過來。好在雲渠也在不遠處漂著，沒有被送走。
他在海邊為二人簡單處理了傷口，打量起周邊的地形，絕望地發現這是一處荒島。然而一身的傷沒有治，雲渠又命懸一線，他不能久留。
等養足了力氣，他再次帶著雲渠游上了路。
就這麽走走停停了數日，終於看到了熟悉的地標，他的傷口也開始感染。等發燒昏睡再次醒來，看到的就是曲問舟的臉了。
這廝沒能趕上交戰，只能過後帶著人撿漏，又聽說了他和雲渠失蹤的消息，索性開始沿岸搜尋二人的蹤跡。
李霈醒來才剛能下地，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城內，比曲問舟遞回的消息還要快上半日。
蘭亭很快反應過來他受了傷，連忙帶著他回了問心堂。
將他從裏到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然後纏了半身的布條。
喝水都要靠百歲幫忙遞上杯子。
偏偏女郎管得極嚴，他一有要下地的打算，就被一記眼刀困住，釘在了原處。
如此休養了數日，他終於被允準下地，得以回寧海軍收拾爛攤子。
只因段嶧的死還是傳了出去，幾乎同一時間，京中數位官員聯名上奏，列出段氏和太子數條罪證，甚至通敵叛國，窩藏倭寇，偽造戰情，蓄意謀殺朝廷命官。門下鄧鶴更是挪用軍餉，結黨營私。
段綸將三年前天行軍一役，段嶧、孫櫟裏應外合的罪狀供認不諱，定國公李邕和江夏李氏的冤情終於被洗清。
聖人當即下令廢太子，滅段氏。鄧鶴、周其芳等一幹人等皆被處以絞刑。
只是聽說，周其芳接到消息便畏罪自殺了。
同時，成王殿下也宣布找到了自己遺落民間的嫡長女，郡主楚策。
消息傳到溱州，與之一同前來的，還有朝廷的兩道聖旨。
一道封李霈為龍平節度使，接管寧海軍，赦免李氏族人，將國公之位奉還。
一道封裴芝為柏縣縣主兼太醫院女醫令，因其鏟除倭寇、發現礦山，又平息疫毒有功，令其掌天下女醫，代朝廷行使教養之權。
兩道聖旨一下，問心堂內張燈結彩，人人歡騰。
李霈每日裏往返於衛所和藥堂之間，最大的愛好就是拿著蘭亭寫給他的那些未曾寄出的信翻來覆去地念。
將蘭亭念得煩了，便親自伸手灌入補藥，堵上他的嘴。
問心堂的事務，她已經逐漸交給了秋雲，讓秋雲跟著邱盛多加學習。顏豐那裏，她親自帶著教導了數日，著實覺得頗有天賦，屆時與行瀲兩相配合，再加上梅香的藥膳，問心堂不愁生意不興隆。
她將一切事無巨細地教給了女醫們，所有人只當她要做回高門貴女，不再親力親為。卻只有李霈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打算。
時間一晃到了年末，新歲很快便至。溱州的冬日沒有落雪，氣候也遠比長安溫暖，蘭亭只用穿上厚襦便可禦寒。
李霈除夕那日回來得很早，特地去山中捕了新鮮的野兔和鹿，準備煮兔肉暖鍋，烤些鹿肉來吃。
眾人齊聚問心堂，宛夫人遲遲未至，蘭亭囑咐日面，“你去瞧瞧吧，請宛夫人過來一同最好。”
雲渠傷得比想象中還要重，本就受了重傷，顱腦似乎不慎撞到了海底礁石，也有了損傷，外傷愈合之後，也遲遲不醒。
蘭亭和胡娘子聯手研究了數月，只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醒與不醒，全看造化。故而每日裏只能靠著湯藥續命。
日面目光一黯，沒有多言就轉身領命而去。
宛夫人到底沒來，蘭亭派人送了飯食過去，希望她多少吃點。
團圓宴一過，便是守歲。
她給自己和李霈都做了大紅的衣衫，一個比一個亮眼，二人一同坐在堂內，百歲和小追紛紛打趣他們是要拜堂。
李霈任由他們笑鬧，末了眉頭一挑，“方才是誰說得最多，這壓歲銀便免了。”
百歲和小追當即決裂，互相指責對方多嘴多舌。
夜深人靜，院外的鞭炮聲都漸漸停歇，屋內只剩下蘭亭和李霈相偕而坐。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等這一年悄然過去。
子時至，城中煙花忽然升騰，在空中綻開數朵璀璨花朵。
她聽到身邊的人輕聲問道：“何時出發？”
蘭亭心中一顫，她就知道，他一直都知曉。
“最快後日，最晚過了初九。”
她來此地的使命已經完成，也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半壁問心堂的江山，一個禦賜女醫令的身份。那麽接下來，她的腳步還會遍及更多地方，收留更多無家可歸的女郎，培養更多出色的女醫。
總有一日，這大鄴會因女子的力量而勃發出更蓬勃的力量。
她和李霈，本就各有使命，無需為彼此拖累。
“接下來準備去哪？”
“不知曉，或許會去清源郡瞧瞧，等上路再看吧。”
“好，我把聞淞留給你。”
蘭亭沒有拒絕，點了點頭。
送她離開那日，城門外送客亭，柳條未青。
李霈收回目光，遺憾不能為她折一枝柳。
他親自扶著她上馬，替她整轡。
“阿芝，給我三年。”
蘭亭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三年你能如何？”
“三年內肅清兩道海防，我便來求娶一位世上最勇敢，最善良的女郎。”
蘭亭一笑，夾緊馬腹，“那便看三年後，你能不能找到我了。”
*
三年後的春日，長安務本坊裴府。
兩位年輕的女郎自廊廡下結伴而來，經過那花樹繁茂的院落，年幼的那個撇了撇嘴，“瞧瞧，好好的非要在家裏種這不值錢的花，紅艷艷的，看著便叫人心煩。”
年長的那個嗔她一眼，“人家三娘種什麽花也要礙你的眼，小心聽見了，又嗆得你說不出來話。”
正是裴氏的二娘子裴蓁與四娘子裴芷。
裴芷聞言更是不甘，“人家現在是官身了，還是縣主之尊，誰還敢嗆她？”
裴蓁聽不下去她成日裏陰陽怪氣，索性走快了幾步。
“你若少說幾句，興許蘭亭還會答應同你出門，你這樣一說，她本來就待得不久，恐怕更不會理會你。”
裴芷思索一番，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在理，但心中還是酸酸澀澀。
她與三娘年歲相仿，略小她一些，從小便覺得被她壓了一頭。可二叔父去世後，她便自認高上了一截，偏偏三娘還有一樁她拍馬也不能及的婚事。
好不容易婚事沒了，三娘也回了老家。誰知道她卻突然立了功，被賜了縣主之位。這還不提，那成王府的郡主，眼看著就是太子之女了，竟然也跟在裴三身後緊追著不放。
什麽太醫院女醫令的她不懂，柏縣縣主，以後回了老宅，豈不是所有人都要同她見禮？
裴芷強壓著心頭的不甘，趁著她回來長安，想借著東風帶她一起出門宴客，也好叫她臉上有光。誰知道裴三回來就窩在房中，每日裏除了去太醫院點個卯，誰也不搭理。
裴芷心頭火起，隔著院墻惡狠狠道：“你清高又如何？你那未婚夫不是官覆原職，衣錦還鄉了？怎麽也不見來同你履行婚約？”
“哦，”她捂嘴一笑，恍然大悟道：“是我忘了，人家都同你退婚了。”
她吐出這句話，心裏的火才散了些，拍拍衣袖走了。
一院之隔的庭中，蘭亭倚在廊下，一身碧綠春衫，正閑閑翻著手中新得的醫案。
這是太醫院中的寶貝，她每日都會借來看。
日面氣急，在院中跺著腳走來走去，“娘子，四娘子三年不見還是這麽不饒人，您現在是縣主，只要您一聲令下，奴婢便去掌她的嘴。”
蘭亭無奈一笑，“然後呢，依裴四的脾氣，多半會與你廝打在一起，你還能還手不成？她才不會管我是不是縣主。”
且裴四的心思，她一向不太能懂。反正也只是逞幾句嘴上之快，她索性不理就是。
“阿娘又去赴宴了？”
日面一笑，“正是呢，夫人比從前瞧著豁達多了，肯定是因為娘子您為她爭了氣，如今出門，腰桿都挺得直直的。”
從前裴二夫人恪守寡婦之禮，甚少出現在人前。
蘭亭牽唇，“她能想開就好。”
“娘子，咱們這回回來，還要走嗎？”
她才從江南道回了京城，說是要留在京中過完母親的壽誕才走。
蘭亭翻書的指尖一頓，想起了隔著千山萬水的一人。
這三年間，雖然她時時刻刻都在同他“偶遇”，但這人來去匆匆，一看便是一時興起趕了過來。
她抿唇，“再說吧。”
院外的婢女月面匆匆趕到，沖她回稟道：“娘子，咱們府上來了個人，說是同您自幼的婚約，如今特地來履行。”
蘭亭差點掉了下去，立刻合上書起身。
“他在何處？”
“還在門外，還是四娘子撞見的，問他是來幹什麽的，他說是來求娶您的。”
蘭亭忍俊不禁，該說不說，裴四這張嘴還真是開了光一樣。
她提裙便往外走，越走越快，幾乎跑了起來，和煦的風拂過她的眉眼，是純然的喜悅和期盼。
日面和月面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後，一路陪她穿過狹長曲折的回廊，來到門口。
蘭亭停了片刻，感到心跳逐漸加速，才伸手推開了門。
只是門外一片空蕩，哪裏有什麽人影。
她幾乎要疑心是裴四戲弄人的把戲。
正欲關門，一把山海祥雲紋的銀鞘短刀卻忽地抵住門縫。
“聽聞貴府有我那自幼定親的未婚妻，某不才，鬥膽上門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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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孚光，今日我找到了一個故人。怎麽樣，你是不是又心中一突？放心啦, 不是故人，準確地說, 是故貓。明月伴, 它被鷂娘不知道從哪裏捉住, 送到了我的面前。別人都怕我睹物思人，她倒好, 專往我跟前送。你說得對，明月伴的確很好哄, 它甚至主動跳到了我的懷中。你老說它像我，我怎麽覺得, 它更像你呢？”
......
“孚光，今日是第七日, 我看到日面偷偷在樹下抹眼淚。她從前那麽看不慣雲渠, 聽到他失蹤的消息，卻還是很傷心, 她不敢讓我知曉，只能自己躲起來哭。他們都多慮了，我就從來不哭。”
“孚光，你在哪裏呢？”
屋中的窗臺上，蘭亭素白衣裙坐著，輕輕撫過那一張張信箋，學著李霈當初的模樣給他寫信。但信寫好了，卻不知道寄往何處。
門外響起動靜，夾雜著一聲竊竊私語，半晌，日面的聲音傳來。
“娘子，該喝藥了。”
“知道了，拿來吧。”蘭亭木著一張臉擡頭，啞聲道。
日面端著放藥的托盤進了門，一晃數日，從前跳脫的小娘子沈穩了許多，眉眼間突然有了堅毅的色彩。
她將那藥放到蘭亭跟前，有些笨拙地遞上一塊杏脯。
蘭亭端起藥碗一飲而盡，眉頭都未皺一下，隨即又提筆繼續埋首在書案前。
“娘子，杏脯。”
“不必了，拿去給大家吃吧。”
日面眼眶一紅，強忍著轉過身去，將空藥碗端了出去。
一個時辰過後，披著鬥篷的女郎準時走出了房門。
日面沈默地跟上。
她每日裏都要往城外送客亭走一趟，等一個她覺得一定會歸來的人。只要他回來，就能第一時間看到她。
沒有人敢攔她，只能輪流陪伴。
有時是岳鷂，有時是日面，還有些時候是胡娘子同宛夫人。
蘭亭從不叫他們來，身邊的人卻一個比一個準時。
蘭亭輕車熟路地走進送客亭中，默然坐下，一眨不眨地望著城外的大道。
日面只是安靜地陪著她。
亭外很快下起雨來，她在雨中安靜坐著，忽然想起那個雨夜，她獨自去拜訪他，問他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李霈的回答簡短而有力。
他說好。
一向說話算話的人，答應了她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天色漸漸暗下去，城門處傳來即將閉門的命令，蘭亭順勢起身，“走吧。”
日面看向外面的大雨，囑咐道：“娘子等著，我去借把傘來。”
說罷，頭也不回地沖入了大雨之中，往城門處跑去。
蘭亭等了片刻，卻依舊不見她返回，準備直接起身步入雨中。
剛走到臺階處，頭頂便撐起了一把傘。
“去了哪裏，是不是不大好借？”
回答她的卻並非日面的聲音。
“出了點事，耽擱了許久，叫阿芝擔心了。”
她目光顫抖地擡頭，撞入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猛地撲進他懷裏。
撞得李霈悶哼一聲，往後退了幾步，被她抵在了柱子上，擡手攬住她瘦弱了不少的脊背。
“阿芝，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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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霈那日為了拉住想要同歸於盡的雲渠，隨之一同落入了海中。
吉川信父子還想逃，被他在海裏擊斃。
雲渠為了抱住二人，生受了孫櫟幾乎致命的一刀，又被大浪打入了水中，奄奄一息。
他廢了許多力氣才把他找到。
然而大海茫茫，他們早不在落水的地方，他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幾乎拼了命才帶著雲渠游到了海岸上。
最後半裏已經脫力，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才醒了過來。好在雲渠也在不遠處漂著，沒有被送走。
他在海邊為二人簡單處理了傷口，打量起周邊的地形，絕望地發現這是一處荒島。然而一身的傷沒有治，雲渠又命懸一線，他不能久留。
等養足了力氣，他再次帶著雲渠游上了路。
就這麽走走停停了數日，終於看到了熟悉的地標，他的傷口也開始感染。等發燒昏睡再次醒來，看到的就是曲問舟的臉了。
這廝沒能趕上交戰，只能過後帶著人撿漏，又聽說了他和雲渠失蹤的消息，索性開始沿岸搜尋二人的蹤跡。
李霈醒來才剛能下地，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城內，比曲問舟遞回的消息還要快上半日。
蘭亭很快反應過來他受了傷，連忙帶著他回了問心堂。
將他從裏到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然後纏了半身的布條。
喝水都要靠百歲幫忙遞上杯子。
偏偏女郎管得極嚴，他一有要下地的打算，就被一記眼刀困住，釘在了原處。
如此休養了數日，他終於被允準下地，得以回寧海軍收拾爛攤子。
只因段嶧的死還是傳了出去，幾乎同一時間，京中數位官員聯名上奏，列出段氏和太子數條罪證，甚至通敵叛國，窩藏倭寇，偽造戰情，蓄意謀殺朝廷命官。門下鄧鶴更是挪用軍餉，結黨營私。
段綸將三年前天行軍一役，段嶧、孫櫟裏應外合的罪狀供認不諱，定國公李邕和江夏李氏的冤情終於被洗清。
聖人當即下令廢太子，滅段氏。鄧鶴、周其芳等一幹人等皆被處以絞刑。
只是聽說，周其芳接到消息便畏罪自殺了。
同時，成王殿下也宣布找到了自己遺落民間的嫡長女，郡主楚策。
消息傳到溱州，與之一同前來的，還有朝廷的兩道聖旨。
一道封李霈為龍平節度使，接管寧海軍，赦免李氏族人，將國公之位奉還。
一道封裴芝為柏縣縣主兼太醫院女醫令，因其鏟除倭寇、發現礦山，又平息疫毒有功，令其掌天下女醫，代朝廷行使教養之權。
兩道聖旨一下，問心堂內張燈結彩，人人歡騰。
李霈每日裏往返於衛所和藥堂之間，最大的愛好就是拿著蘭亭寫給他的那些未曾寄出的信翻來覆去地念。
將蘭亭念得煩了，便親自伸手灌入補藥，堵上他的嘴。
問心堂的事務，她已經逐漸交給了秋雲，讓秋雲跟著邱盛多加學習。顏豐那裏，她親自帶著教導了數日，著實覺得頗有天賦，屆時與行瀲兩相配合，再加上梅香的藥膳，問心堂不愁生意不興隆。
她將一切事無巨細地教給了女醫們，所有人只當她要做回高門貴女，不再親力親為。卻只有李霈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打算。
時間一晃到了年末，新歲很快便至。溱州的冬日沒有落雪，氣候也遠比長安溫暖，蘭亭只用穿上厚襦便可禦寒。
李霈除夕那日回來得很早，特地去山中捕了新鮮的野兔和鹿，準備煮兔肉暖鍋，烤些鹿肉來吃。
眾人齊聚問心堂，宛夫人遲遲未至，蘭亭囑咐日面，“你去瞧瞧吧，請宛夫人過來一同最好。”
雲渠傷得比想象中還要重，本就受了重傷，顱腦似乎不慎撞到了海底礁石，也有了損傷，外傷愈合之後，也遲遲不醒。
蘭亭和胡娘子聯手研究了數月，只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醒與不醒，全看造化。故而每日裏只能靠著湯藥續命。
日面目光一黯，沒有多言就轉身領命而去。
宛夫人到底沒來，蘭亭派人送了飯食過去，希望她多少吃點。
團圓宴一過，便是守歲。
她給自己和李霈都做了大紅的衣衫，一個比一個亮眼，二人一同坐在堂內，百歲和小追紛紛打趣他們是要拜堂。
李霈任由他們笑鬧，末了眉頭一挑，“方才是誰說得最多，這壓歲銀便免了。”
百歲和小追當即決裂，互相指責對方多嘴多舌。
夜深人靜，院外的鞭炮聲都漸漸停歇，屋內只剩下蘭亭和李霈相偕而坐。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等這一年悄然過去。
子時至，城中煙花忽然升騰，在空中綻開數朵璀璨花朵。
她聽到身邊的人輕聲問道：“何時出發？”
蘭亭心中一顫，她就知道，他一直都知曉。
“最快後日，最晚過了初九。”
她來此地的使命已經完成，也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半壁問心堂的江山，一個禦賜女醫令的身份。那麽接下來，她的腳步還會遍及更多地方，收留更多無家可歸的女郎，培養更多出色的女醫。
總有一日，這大鄴會因女子的力量而勃發出更蓬勃的力量。
她和李霈，本就各有使命，無需為彼此拖累。
“接下來準備去哪？”
“不知曉，或許會去清源郡瞧瞧，等上路再看吧。”
“好，我把聞淞留給你。”
蘭亭沒有拒絕，點了點頭。
送她離開那日，城門外送客亭，柳條未青。
李霈收回目光，遺憾不能為她折一枝柳。
他親自扶著她上馬，替她整轡。
“阿芝，給我三年。”
蘭亭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三年你能如何？”
“三年內肅清兩道海防，我便來求娶一位世上最勇敢，最善良的女郎。”
蘭亭一笑，夾緊馬腹，“那便看三年後，你能不能找到我了。”
*
三年後的春日，長安務本坊裴府。
兩位年輕的女郎自廊廡下結伴而來，經過那花樹繁茂的院落，年幼的那個撇了撇嘴，“瞧瞧，好好的非要在家裏種這不值錢的花，紅艷艷的，看著便叫人心煩。”
年長的那個嗔她一眼，“人家三娘種什麽花也要礙你的眼，小心聽見了，又嗆得你說不出來話。”
正是裴氏的二娘子裴蓁與四娘子裴芷。
裴芷聞言更是不甘，“人家現在是官身了，還是縣主之尊，誰還敢嗆她？”
裴蓁聽不下去她成日裏陰陽怪氣，索性走快了幾步。
“你若少說幾句，興許蘭亭還會答應同你出門，你這樣一說，她本來就待得不久，恐怕更不會理會你。”
裴芷思索一番，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在理，但心中還是酸酸澀澀。
她與三娘年歲相仿，略小她一些，從小便覺得被她壓了一頭。可二叔父去世後，她便自認高上了一截，偏偏三娘還有一樁她拍馬也不能及的婚事。
好不容易婚事沒了，三娘也回了老家。誰知道她卻突然立了功，被賜了縣主之位。這還不提，那成王府的郡主，眼看著就是太子之女了，竟然也跟在裴三身後緊追著不放。
什麽太醫院女醫令的她不懂，柏縣縣主，以後回了老宅，豈不是所有人都要同她見禮？
裴芷強壓著心頭的不甘，趁著她回來長安，想借著東風帶她一起出門宴客，也好叫她臉上有光。誰知道裴三回來就窩在房中，每日裏除了去太醫院點個卯，誰也不搭理。
裴芷心頭火起，隔著院墻惡狠狠道：“你清高又如何？你那未婚夫不是官覆原職，衣錦還鄉了？怎麽也不見來同你履行婚約？”
“哦，”她捂嘴一笑，恍然大悟道：“是我忘了，人家都同你退婚了。”
她吐出這句話，心裏的火才散了些，拍拍衣袖走了。
一院之隔的庭中，蘭亭倚在廊下，一身碧綠春衫，正閑閑翻著手中新得的醫案。
這是太醫院中的寶貝，她每日都會借來看。
日面氣急，在院中跺著腳走來走去，“娘子，四娘子三年不見還是這麽不饒人，您現在是縣主，只要您一聲令下，奴婢便去掌她的嘴。”
蘭亭無奈一笑，“然後呢，依裴四的脾氣，多半會與你廝打在一起，你還能還手不成？她才不會管我是不是縣主。”
且裴四的心思，她一向不太能懂。反正也只是逞幾句嘴上之快，她索性不理就是。
“阿娘又去赴宴了？”
日面一笑，“正是呢，夫人比從前瞧著豁達多了，肯定是因為娘子您為她爭了氣，如今出門，腰桿都挺得直直的。”
從前裴二夫人恪守寡婦之禮，甚少出現在人前。
蘭亭牽唇，“她能想開就好。”
“娘子，咱們這回回來，還要走嗎？”
她才從江南道回了京城，說是要留在京中過完母親的壽誕才走。
蘭亭翻書的指尖一頓，想起了隔著千山萬水的一人。
這三年間，雖然她時時刻刻都在同他“偶遇”，但這人來去匆匆，一看便是一時興起趕了過來。
她抿唇，“再說吧。”
院外的婢女月面匆匆趕到，沖她回稟道：“娘子，咱們府上來了個人，說是同您自幼的婚約，如今特地來履行。”
蘭亭差點掉了下去，立刻合上書起身。
“他在何處？”
“還在門外，還是四娘子撞見的，問他是來幹什麽的，他說是來求娶您的。”
蘭亭忍俊不禁，該說不說，裴四這張嘴還真是開了光一樣。
她提裙便往外走，越走越快，幾乎跑了起來，和煦的風拂過她的眉眼，是純然的喜悅和期盼。
日面和月面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後，一路陪她穿過狹長曲折的回廊，來到門口。
蘭亭停了片刻，感到心跳逐漸加速，才伸手推開了門。
只是門外一片空蕩，哪裏有什麽人影。
她幾乎要疑心是裴四戲弄人的把戲。
正欲關門，一把山海祥雲紋的銀鞘短刀卻忽地抵住門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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