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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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你們要翻新戰船？”晁年坐在天寶樓中, 捋著胡須道。
蘭亭示意日面將備好的藥膳送上來，並一碟麻椒胡餅。擺盤精致，又令人食指大動。
“正是, 若要抗倭, 眼下這批船只恐怕遠遠比不上倭寇的，軍中那批船本就該翻新了，只是上頭遲遲不曾允準。”
李霈言簡意賅。
晁年終於肯從桌上的新鮮吃食中擡頭，看似渾濁卻閃著精光的眼落到他身上, 沒有立即答應, 只是語氣莫測地感嘆道：
“老夫竟不知曉，苻將軍原是蘭娘子的夫婿。”
李霈倒不曾像對孫櫟那樣胡說八道，正經道：“我與蘭娘子, 是自幼的婚約。”
晁年有些驚訝，他對李霈雖相處不久, 卻能看出來, 此子與段綸那些人不一樣, 絕非池中之物，從他昨日連夜找上自己要求議事一事, 便能看出一二。
只是蘭娘子是他眼睜睜看著從外地遠道而來，怎麽會與這水匪頭子有自幼的婚約？
見他神色變得狐疑起來, 一雙眼又落回到菜肴上。李霈與蘭亭對視一眼，蘭亭的目光落到晁年身後的宋緯之身上。
晁年轉頭道：“緯之, 你先出去。”
蘭亭讓日面等人也隨之退下，屋內霎時一空。
李霈徑直道：“晁大人, 我在軍中所說的話, 絕非虛言，我的確對倭寇的行蹤十分了解。”
晁年道：“段嶧想讓我暫時為他所用, 是會給我幾分薄面，但不代表能讓我隨意插手軍務，翻新戰船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是破壞軍備之罪，我豈能隨意出言？”
“大人，三年前，我在軍中。”
“什麽？”
李霈將一卷明黃聖旨擺在桌面上，又將臉上胡須盡數拿下，露出一張年輕了十歲的臉。
晁年目光震顫地看向他，似是想從他臉上找出誰的影子，語氣顫抖：“你，你是......”
李霈打斷了他未盡的話，“大人，無論我是誰，我都不會背叛大鄴，滅倭之志，天地可鑒。”
晁年看看一旁的蘭亭，又看看李霈堅毅的目光，咬牙道：“罷了，這個局，我幫你們來設！”
填飽肚子後，他由宋緯之陪著去赴段嶧那倒胃口的宴會去了。
天寶樓內，蘭亭卻看著李霈道：“一旦引蛇出洞，翻新的戰船或許會遭殃，需得有儲備船只頂替上。”
翻新戰船的消息傳出去，倭寇又即將來襲，那奸細必然不會坐以待斃，新戰船一旦入了船塢，便難保住了。
李霈也在思索這件事，只是戰船非尋常物資，鐵藝上的活還能托付給老九，可從圖紙到工匠，都是極難培養的，一時半會兒，還真是沒有頭緒。
直到聞訊而來的柳應歸聽說了這個謀劃，對李霈難得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巧，我這裏倒是有一位上佳的人選。”
李霈總覺得他在挑釁，才瞇著眼看過去，就被蘭亭摁住，“柳先生說的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要不怎麽說蘭娘子是有大福氣的人，這個人選，就是鐘夫人啊！”
蘭亭這下當真有些驚訝，但轉念想到鐘毓那些巧奪天工的木匠手藝，又覺得不是不可能。
“原來如此。”她說不清是笑是嘆。
“毓娘出身的那個鐘家，就是清源郡的福船世家，祖上出過數位皇家工匠，她曾祖父還為太祖造過南巡的船。”
蘭亭恍然，鐘夫人雖身處貧賤，卻心氣頗高，她本以為是天性使然，卻不想出身亦是不凡。
李霈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睨著他，“怪不得鐘家看不上你。”
柳應歸臉色一滯，苦笑一聲，“是啊。”
蘭亭掐了掐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人，成功聽到嘶的一聲，才收回手。
“我這就去尋鐘夫人。”
*
鐘毓聽到消息，臉上浮現起驚訝的神色，隨即釋然。
“蘭娘子如何知曉...是了，應當是聽那人說的吧？”
蘭亭頷首，“從前只以為夫人是木藝上佳，沒承想竟是福船世家出身。”
鐘毓並未露出驕傲的神色，眼中帶著憤恨，面色又有些悵然。
她苦笑一聲，“鐘家的確是福船世家，在這大鄴論第二，沒有人敢論第一。”
“但是，”她話鋒一轉，冷冷道：“這技藝，傳男不傳女。”
“無論我如何出色，他們都認為我只是個嫁人的命，不該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蘭亭眉頭也蹙了起來，裴氏若非從裴行道起就棄醫從文，恐怕也輪不到她跟在祖父身後。
“我七歲時便能試著拼出一艘巴掌大的小船，我阿娘看見了，卻將那小船藏了起來，不許我說出去。”
她回憶起那些塵封在記憶中的細節，有些木然，“我以為我犯了什麽錯，第二日卻看到我阿弟拿著那小船，獻寶似的拿給我阿耶看，我阿耶摸著他頭誇他有天賦。”
“呵，從那日起，我便不再信任他們，偷偷在夜深人靜時翻閱我阿弟的書冊，撿了他不要的邊角料躲在學堂墻腳下學習。”
直到，她靠著那些邊角料造出了完美的一艘福船。
而她阿弟甚至連福船需要多少木材，圖紙如何繪制，都還雲裏霧裏，族裏鬥爭激烈，她阿耶想盡辦法要為自己的兒子搏個出路。
那時她已經被倉促定了親，柳應歸為她打了人進了大牢後，她想著，幹脆逃吧，她靠著這雙手，也能養活自己，養活柳應歸。
可柳應歸卻先走了，留下一封信，讓她好好保重。
那時族中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她將造船的本事告訴了阿耶，願意以此換來婚約的解除。
她以為是交易，卻不想是她被吃幹抹凈的開始。
那日過後，她阿弟因為造船技藝高超被刮目相看，有幸入了族長的眼，令阿耶好生教養，可這樣一來，她需要做的越來越多，每日裏深夜才睡去，醒來卻又有了新的任務。
等到她阿弟終於成為關門弟子那日，她以為自己終於自由，卻被告知，新的婚事已經定下。
鐘毓不再猶豫，連夜便收拾東西出了家門。
即使一無所有，也好過這吃人的“家”。
蘭亭聽完，久久不能平覆，只能握著她的手道：“夫人勇敢又聰慧，做得很好，遇到夫人，是蘭亭之幸。”
鐘毓手心有數不清的粗繭，不夠細膩，卻是她本事的象征，是她才華的印證。
她摸著那粗繭，笑了笑，“許久沒做了，也不知道手生沒有。”
蘭亭聽出她語氣中的懷念與熱忱，莞爾道：“不如就此一試，抗倭之戰，便有鐘氏阿毓的一份功勞。”
而非什麽鐘家兒郎。
鐘毓點頭，想起京中的阿箣，心中也升起久違的豪情，“承蒙娘子不棄，兒願一試！”
“只是，”她有些為難，“造船少說也需要三月，多則數年，還得是大料和圖紙都差不離的情況，如今若要我月餘做出，只怕有些不太可能。”
蘭亭也知曉這個道理，只是按照李霈的推測，他們最多只有一個月的時間，連軍營的打算也只是翻新。
等等，翻新。
她唰地擡頭，看向鐘毓，“不憑空制造，若是用舊船翻新呢？”
鐘毓思索一陣，點頭道：“可以試試。”
“娘子手上有舊船？”
蘭亭當然沒有，但鎣坪寨有。禁地之下，廢棄的戰船，英魂潛底，或許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重見天日的時機。
*
龍平所的官署之中，段嶧站在輿圖之前，沒有看向交錯的水道，卻落在了另一側縱橫的岈山之上。
身後的大門外傳來求見的動靜，他迅速轉身坐到桌案前。
“進來。”
一人悄然而至，垂首稟報道：“大將軍，岈山那頭傳來消息，礦產一事，應當屬實。”
段嶧目中暗芒微閃，臉上因肅容而出現的溝壑都淡了許多，頭一次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知道了，再派些人手全力找出具體方位，十日之內我要聽到確切的位置。”
那人有些猶豫，“我們來的人不多，岈山一脈太廣，恐怕一時沒有那麽多人手。”
段嶧皺眉，回首望向輿圖，點了點溱州海防線最邊上的位置。
“此處沒有，這麽大一個龍平衛也沒有嗎？”
“可，可是，這裏也是巡防之地，恐怕不能隨意撤換。”
段嶧眼中閃過不耐，“不能撤換，就撥出一部分人，這點事也要我親自來辦不成？”
不過是兩個邊緣的位置，吉川信從來也未曾在那處上過岸，只不過李邕從前設下了衛哨，一直才沒有改換。眼下要緊的是礦產，一切都可以讓路。
那人仍舊有些猶豫，但看著那已經接近輿圖邊緣的位置，咬牙點了點頭。
“屬下知錯，這就去點人。”
待他一走，段嶧的臉色又平靜下來，帳外響起一道恭敬沙啞的聲音。
“伯父，是我。”
他皺了皺眉，“進來。”
輪椅上的段綸被推著走了進來，段嶧頭也未擡處理著桌上的公文，“這麽大晚上跑過來做甚？”
段綸行至下首，試探道：“聽說吉川信派人過來交涉，被伯父一刀殺了？”
自段嶧與晁年一宴之後，不僅下令讓軍中拖延許久的戰船翻新提上日程，還殺了暗中來訪的倭國使節，等他聽說這事，黃花菜都涼了。
段嶧面色不改，“你如何知曉？”
他語氣平淡，卻將段綸問得心中一緊，連忙帶了笑意道：“侄兒在軍中這麽多年，還不至於無人可用，擔心伯父這處有什麽不妥，才讓人多盯著些，那些人察覺到不對才告訴與我，我找了許副將詢問，才知曉緣由。”
段嶧沒打算瞞他，直接道：“是我殺的，吉川信此人不可信了。”
“這是為何？”段綸浮現詫異的神色，坐起身來。
段嶧這回倒是擡頭看向他，幽深的眼裏帶著些許試探，語氣不明地開口，“你覺得是為何？”
段綸楞了楞，挪開了眼神，半晌才一笑，“伯父說笑了，我如何能知曉？”
段嶧深深看他一眼，收回打量的目光，言簡意賅道：“你不用知曉，抗倭一戰，我勢在必得。”
他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段綸又道：“戰船翻新，也是您的主意？”
自然是晁年提起來的，也算是交易的條件之一。段嶧要抗倭，翻新幾艘戰船算不得什麽，他知曉晁年是在說鄧鶴等人吃空餉的事，如放在從前，他當然不會管，但眼下京中局勢不明朗，衛吉露出馬腳之後終於不再韜光養晦，將太子和他逼得甚緊，他已經不在意鄧鶴如何，只求能借抗倭和礦山一事打一場翻身仗。
徹底絕了楚昭和衛吉的念頭。
“是又如何？”段嶧不答反問。
段綸幹笑幾聲，“沒什麽，伯父既然無事，那侄兒告退了。”
段嶧沒再留人。
段綸推著輪椅轉身，臉上神色一沈，走到無人處，沈聲道：“來人。”
......
之後數日，軍中因著造船一事風聲緊張起來，統管軍備的遲遲拿不出翻新所需的錢財，晁年處卻是一日覆一日地催促，兩方爭執不下，晁年幹脆帶人徹查起賬簿。
他雖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節度使，但此次翻新一事，乃是段嶧坐鎮下的令，故而一時也無人敢攔。
賬簿打開不久，鬧得躲藏多日的鄧鶴終於現身，當場搬出了幾大箱黃金給晁年，又忍痛處置了手下的人，將晁年手上的賬簿換了回來。
晁年帶著黃金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官署才偏頭問身旁的宋緯之。
“記下來了？”
“一字不差。”宋緯之奉上覆刻好的一疊紙，密密麻麻，全是開銷名目。
“短短三年，萬餘兩軍餉花了出去，這軍營裏的戰船卻還是三年前的模樣，說出去誰信？”
晁年冷笑一聲，將那疊紙交給王弛，“送出去，交給蘭娘子。”
就讓他再來添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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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翻新戰船？”晁年坐在天寶樓中, 捋著胡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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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若要抗倭, 眼下這批船只恐怕遠遠比不上倭寇的，軍中那批船本就該翻新了，只是上頭遲遲不曾允準。”
李霈言簡意賅。
晁年終於肯從桌上的新鮮吃食中擡頭，看似渾濁卻閃著精光的眼落到他身上, 沒有立即答應, 只是語氣莫測地感嘆道：
“老夫竟不知曉，苻將軍原是蘭娘子的夫婿。”
李霈倒不曾像對孫櫟那樣胡說八道，正經道：“我與蘭娘子, 是自幼的婚約。”
晁年有些驚訝，他對李霈雖相處不久, 卻能看出來, 此子與段綸那些人不一樣, 絕非池中之物，從他昨日連夜找上自己要求議事一事, 便能看出一二。
只是蘭娘子是他眼睜睜看著從外地遠道而來，怎麽會與這水匪頭子有自幼的婚約？
見他神色變得狐疑起來, 一雙眼又落回到菜肴上。李霈與蘭亭對視一眼，蘭亭的目光落到晁年身後的宋緯之身上。
晁年轉頭道：“緯之, 你先出去。”
蘭亭讓日面等人也隨之退下，屋內霎時一空。
李霈徑直道：“晁大人, 我在軍中所說的話, 絕非虛言，我的確對倭寇的行蹤十分了解。”
晁年道：“段嶧想讓我暫時為他所用, 是會給我幾分薄面，但不代表能讓我隨意插手軍務，翻新戰船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是破壞軍備之罪，我豈能隨意出言？”
“大人，三年前，我在軍中。”
“什麽？”
李霈將一卷明黃聖旨擺在桌面上，又將臉上胡須盡數拿下，露出一張年輕了十歲的臉。
晁年目光震顫地看向他，似是想從他臉上找出誰的影子，語氣顫抖：“你，你是......”
李霈打斷了他未盡的話，“大人，無論我是誰，我都不會背叛大鄴，滅倭之志，天地可鑒。”
晁年看看一旁的蘭亭，又看看李霈堅毅的目光，咬牙道：“罷了，這個局，我幫你們來設！”
填飽肚子後，他由宋緯之陪著去赴段嶧那倒胃口的宴會去了。
天寶樓內，蘭亭卻看著李霈道：“一旦引蛇出洞，翻新的戰船或許會遭殃，需得有儲備船只頂替上。”
翻新戰船的消息傳出去，倭寇又即將來襲，那奸細必然不會坐以待斃，新戰船一旦入了船塢，便難保住了。
李霈也在思索這件事，只是戰船非尋常物資，鐵藝上的活還能托付給老九，可從圖紙到工匠，都是極難培養的，一時半會兒，還真是沒有頭緒。
直到聞訊而來的柳應歸聽說了這個謀劃，對李霈難得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巧，我這裏倒是有一位上佳的人選。”
李霈總覺得他在挑釁，才瞇著眼看過去，就被蘭亭摁住，“柳先生說的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要不怎麽說蘭娘子是有大福氣的人，這個人選，就是鐘夫人啊！”
蘭亭這下當真有些驚訝，但轉念想到鐘毓那些巧奪天工的木匠手藝，又覺得不是不可能。
“原來如此。”她說不清是笑是嘆。
“毓娘出身的那個鐘家，就是清源郡的福船世家，祖上出過數位皇家工匠，她曾祖父還為太祖造過南巡的船。”
蘭亭恍然，鐘夫人雖身處貧賤，卻心氣頗高，她本以為是天性使然，卻不想出身亦是不凡。
李霈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睨著他，“怪不得鐘家看不上你。”
柳應歸臉色一滯，苦笑一聲，“是啊。”
蘭亭掐了掐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人，成功聽到嘶的一聲，才收回手。
“我這就去尋鐘夫人。”
*
鐘毓聽到消息，臉上浮現起驚訝的神色，隨即釋然。
“蘭娘子如何知曉...是了，應當是聽那人說的吧？”
蘭亭頷首，“從前只以為夫人是木藝上佳，沒承想竟是福船世家出身。”
鐘毓並未露出驕傲的神色，眼中帶著憤恨，面色又有些悵然。
她苦笑一聲，“鐘家的確是福船世家，在這大鄴論第二，沒有人敢論第一。”
“但是，”她話鋒一轉，冷冷道：“這技藝，傳男不傳女。”
“無論我如何出色，他們都認為我只是個嫁人的命，不該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蘭亭眉頭也蹙了起來，裴氏若非從裴行道起就棄醫從文，恐怕也輪不到她跟在祖父身後。
“我七歲時便能試著拼出一艘巴掌大的小船，我阿娘看見了，卻將那小船藏了起來，不許我說出去。”
她回憶起那些塵封在記憶中的細節，有些木然，“我以為我犯了什麽錯，第二日卻看到我阿弟拿著那小船，獻寶似的拿給我阿耶看，我阿耶摸著他頭誇他有天賦。”
“呵，從那日起，我便不再信任他們，偷偷在夜深人靜時翻閱我阿弟的書冊，撿了他不要的邊角料躲在學堂墻腳下學習。”
直到，她靠著那些邊角料造出了完美的一艘福船。
而她阿弟甚至連福船需要多少木材，圖紙如何繪制，都還雲裏霧裏，族裏鬥爭激烈，她阿耶想盡辦法要為自己的兒子搏個出路。
那時她已經被倉促定了親，柳應歸為她打了人進了大牢後，她想著，幹脆逃吧，她靠著這雙手，也能養活自己，養活柳應歸。
可柳應歸卻先走了，留下一封信，讓她好好保重。
那時族中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她將造船的本事告訴了阿耶，願意以此換來婚約的解除。
她以為是交易，卻不想是她被吃幹抹凈的開始。
那日過後，她阿弟因為造船技藝高超被刮目相看，有幸入了族長的眼，令阿耶好生教養，可這樣一來，她需要做的越來越多，每日裏深夜才睡去，醒來卻又有了新的任務。
等到她阿弟終於成為關門弟子那日，她以為自己終於自由，卻被告知，新的婚事已經定下。
鐘毓不再猶豫，連夜便收拾東西出了家門。
即使一無所有，也好過這吃人的“家”。
蘭亭聽完，久久不能平覆，只能握著她的手道：“夫人勇敢又聰慧，做得很好，遇到夫人，是蘭亭之幸。”
鐘毓手心有數不清的粗繭，不夠細膩，卻是她本事的象征，是她才華的印證。
她摸著那粗繭，笑了笑，“許久沒做了，也不知道手生沒有。”
蘭亭聽出她語氣中的懷念與熱忱，莞爾道：“不如就此一試，抗倭之戰，便有鐘氏阿毓的一份功勞。”
而非什麽鐘家兒郎。
鐘毓點頭，想起京中的阿箣，心中也升起久違的豪情，“承蒙娘子不棄，兒願一試！”
“只是，”她有些為難，“造船少說也需要三月，多則數年，還得是大料和圖紙都差不離的情況，如今若要我月餘做出，只怕有些不太可能。”
蘭亭也知曉這個道理，只是按照李霈的推測，他們最多只有一個月的時間，連軍營的打算也只是翻新。
等等，翻新。
她唰地擡頭，看向鐘毓，“不憑空制造，若是用舊船翻新呢？”
鐘毓思索一陣，點頭道：“可以試試。”
“娘子手上有舊船？”
蘭亭當然沒有，但鎣坪寨有。禁地之下，廢棄的戰船，英魂潛底，或許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重見天日的時機。
*
龍平所的官署之中，段嶧站在輿圖之前，沒有看向交錯的水道，卻落在了另一側縱橫的岈山之上。
身後的大門外傳來求見的動靜，他迅速轉身坐到桌案前。
“進來。”
一人悄然而至，垂首稟報道：“大將軍，岈山那頭傳來消息，礦產一事，應當屬實。”
段嶧目中暗芒微閃，臉上因肅容而出現的溝壑都淡了許多，頭一次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知道了，再派些人手全力找出具體方位，十日之內我要聽到確切的位置。”
那人有些猶豫，“我們來的人不多，岈山一脈太廣，恐怕一時沒有那麽多人手。”
段嶧皺眉，回首望向輿圖，點了點溱州海防線最邊上的位置。
“此處沒有，這麽大一個龍平衛也沒有嗎？”
“可，可是，這裏也是巡防之地，恐怕不能隨意撤換。”
段嶧眼中閃過不耐，“不能撤換，就撥出一部分人，這點事也要我親自來辦不成？”
不過是兩個邊緣的位置，吉川信從來也未曾在那處上過岸，只不過李邕從前設下了衛哨，一直才沒有改換。眼下要緊的是礦產，一切都可以讓路。
那人仍舊有些猶豫，但看著那已經接近輿圖邊緣的位置，咬牙點了點頭。
“屬下知錯，這就去點人。”
待他一走，段嶧的臉色又平靜下來，帳外響起一道恭敬沙啞的聲音。
“伯父，是我。”
他皺了皺眉，“進來。”
輪椅上的段綸被推著走了進來，段嶧頭也未擡處理著桌上的公文，“這麽大晚上跑過來做甚？”
段綸行至下首，試探道：“聽說吉川信派人過來交涉，被伯父一刀殺了？”
自段嶧與晁年一宴之後，不僅下令讓軍中拖延許久的戰船翻新提上日程，還殺了暗中來訪的倭國使節，等他聽說這事，黃花菜都涼了。
段嶧面色不改，“你如何知曉？”
他語氣平淡，卻將段綸問得心中一緊，連忙帶了笑意道：“侄兒在軍中這麽多年，還不至於無人可用，擔心伯父這處有什麽不妥，才讓人多盯著些，那些人察覺到不對才告訴與我，我找了許副將詢問，才知曉緣由。”
段嶧沒打算瞞他，直接道：“是我殺的，吉川信此人不可信了。”
“這是為何？”段綸浮現詫異的神色，坐起身來。
段嶧這回倒是擡頭看向他，幽深的眼裏帶著些許試探，語氣不明地開口，“你覺得是為何？”
段綸楞了楞，挪開了眼神，半晌才一笑，“伯父說笑了，我如何能知曉？”
段嶧深深看他一眼，收回打量的目光，言簡意賅道：“你不用知曉，抗倭一戰，我勢在必得。”
他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段綸又道：“戰船翻新，也是您的主意？”
自然是晁年提起來的，也算是交易的條件之一。段嶧要抗倭，翻新幾艘戰船算不得什麽，他知曉晁年是在說鄧鶴等人吃空餉的事，如放在從前，他當然不會管，但眼下京中局勢不明朗，衛吉露出馬腳之後終於不再韜光養晦，將太子和他逼得甚緊，他已經不在意鄧鶴如何，只求能借抗倭和礦山一事打一場翻身仗。
徹底絕了楚昭和衛吉的念頭。
“是又如何？”段嶧不答反問。
段綸幹笑幾聲，“沒什麽，伯父既然無事，那侄兒告退了。”
段嶧沒再留人。
段綸推著輪椅轉身，臉上神色一沈，走到無人處，沈聲道：“來人。”
......
之後數日，軍中因著造船一事風聲緊張起來，統管軍備的遲遲拿不出翻新所需的錢財，晁年處卻是一日覆一日地催促，兩方爭執不下，晁年幹脆帶人徹查起賬簿。
他雖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節度使，但此次翻新一事，乃是段嶧坐鎮下的令，故而一時也無人敢攔。
賬簿打開不久，鬧得躲藏多日的鄧鶴終於現身，當場搬出了幾大箱黃金給晁年，又忍痛處置了手下的人，將晁年手上的賬簿換了回來。
晁年帶著黃金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官署才偏頭問身旁的宋緯之。
“記下來了？”
“一字不差。”宋緯之奉上覆刻好的一疊紙，密密麻麻，全是開銷名目。
“短短三年，萬餘兩軍餉花了出去，這軍營裏的戰船卻還是三年前的模樣，說出去誰信？”
晁年冷笑一聲，將那疊紙交給王弛，“送出去，交給蘭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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