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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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蘭亭將藥一飲而盡, 又將空碗放入托盤之上。
那碗被先後送到周其芳和池昀跟前驗了驗，周其芳的主簿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蘭亭，直到半刻鐘過去, 她依舊好端端地待在原地。
百姓之中, 阿泌等人得了柳應歸的吩咐，尋著時機開口道：“難不成，這藥真的無毒？”
“不然，她, 她怎麽喝了這麽久都沒事？”
“這藥不是說是問心堂中剩下的麽, 或許，真是賣出去之後才被人下了藥？”
那不斷抹淚的婦人也呆呆的，不知所措地望向堂內, 身側的兒子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娘, 她怎麽不像阿耶一樣倒下？”
童音稚嫩, 確最是真誠, 那婦人卻惱羞成怒般，捏著小兒子的肩膀狠狠道, “她就是你的殺父仇人，她必是使了什麽妖術才沒有出事, 就是她！”
她語調癲狂，捏得小孩的肩膀生疼, 嘴一癟便開始哇哇大哭。
這邊嘈雜無章，惹人心煩。眾人再一看那堂內的娘子, 依舊身姿端正地跪在原地, 絲毫不受外界流言蜚語的影響，心中那桿秤也逐漸開始傾斜。
那送藥的衙役專門請來大夫查驗, 大夫把過脈，細細看了蘭亭一眼，回身道：“回二位大人，這位娘子的確不曾中毒。”
池昀面露疑惑地看向周其芳，卻見周其芳也面色沈沈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湊近了低聲道：“周大人，這蘭氏莫非當真被人所冤？”
“絕無可能！”周其芳脫口而出。
隨即被自家主簿拉了拉，又看見池昀詫異的神色，平息了幾分。
“這蘭氏的確可疑，可那些人命確實實實在在的，這案子還有蹊蹺，還得再審！”
說罷，他拂袖而出，“就麻煩池大人多加留心了，本官還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周大人，那這蘭氏？”
周其芳路過跪著的蘭亭，腳步一頓，居高臨下地看她一眼，目光覆雜。
“按律處置便是。”
池昀坐回了原處。
“此案物證有疑，蘭氏服用的藥材的確無毒，下毒之人還要再查，按律，蘭氏先返歸家中，著人看守，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出門。”
“啪”地一聲，驚堂木落下，“退堂！”
百姓不知為何，紛紛松了一口氣，已經從最初的義憤填膺變得為這蘭氏捏上一把汗。
那癲狂的婦人卻仍舊不肯相信般，腿一軟便跌坐在了原地，“那我的夫君為何死了呢？”
“為何偏偏是我的夫君呢？”
她的兒子尚且不知曉母親的幽怨從何而來，只是怯怯地靠近了母親，“阿娘，我們走吧。”
日面等人已經一擁而上，護在了蘭亭周圍，這斷續的呢喃聲傳來，蘭亭心中也是無限嘆息。
雖則二人立場不同，但她能理解這婦人的癲狂，這飛來橫禍無異於壓垮了一個平凡的家庭，她的夫婿只是因為喝了一碗藥便撒手人寰，徒留下年幼的兒子和她相依為命，未來的生計不知從何而來，她甚至連怨怪誰都不知曉。
民生之多艱，靠著恨，也許才能咬牙活下去。
日面看了眼那對母子的光景，先時因著那婦人對蘭亭的無禮而生出的憤怒也淡了些許，目露覆雜地望著蘭亭，蘭亭只是搖搖頭，帶著她悄然避開了那對母子。
在真相大白之前，說什麽都是徒勞，她出現在苦主面前，已經是一種傷害。
走出縣衙，望著那高懸的明日，她才是當真吐了一口氣。
“咱們帶來的銀兩，還剩多少？”
“之前花的大多是夫人給的體己，因著辦靈秀館，已經花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多是娘子之前賣鋪子換來的。”
蘭亭在心中盤算了一陣，吩咐道：“勻出一部分，那些枉死的夥計們，還有因藥材無辜受害的百姓，每家每戶送去些錢米布，務必要送到他們手中去。”
“若有不肯收的，就多送幾次，實在不收的，等到兇手落網，再送上一回。”
日面點頭，“知道了娘子，您這幾日受苦了，又剛喝了那不幹凈的東西，先上車。”
蘭亭上了車，才淡聲道：“他呢？”
日面心領神會，“苻郎君麽？他一早就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他不會來了。結果方才神兵天降似地替娘子擋了一遭，轉眼就又沒了蹤影。”
她壓低了聲音，靠得近了些，“娘子，前幾日雲渠進了城中，我聽他說了幾句，大抵是叫我放心，定會將娘子救出來雲雲。”
蘭亭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這人的打算，從來不告訴她，又處處要維護著她。
“不說了，池大人在何處？”
“方才阿厘傳話，說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好戲開場了。”
*
晚霞滿天之時，黃家村炊煙裊裊，每家每戶燒飯的香氣彌漫開來。
一人黑袍加身，面上的銅質面具雕刻出繁覆的花紋，鬥笠草鞋，銀灰長發披散著，正緩緩獨行至黃家村門口。
村口的幾個閑聊的青年見了他，紛紛停下了言語，臉色變得蒼白。一人立馬起身道：“神師，您大駕光臨，可是又出什麽事了？”
那人沙啞的聲音辨不出年紀，只能聽見依稀可辨的字眼：“帶我...去...祭陣。”
青年聽了這話，忙不疊道：“好！這就帶您過去。”
又回身朝著幾個同伴道：“還不快去找村長！”
“您...多日未來，怎麽，怎麽又想起了我們，是不是那些......”
那青年半是恭敬半是畏懼地領著他，
卻見神師那張猙獰的面具轉了過來，抓著他的領子一把提起，重重道：“我還要問你們，是不是你們欺騙了神，在這祭陣中動了手腳！”
那青年嚇得臉色發白，牙齒都磕磕絆絆打上了架，哆嗦道：“小的怎麽敢，都是按您的吩咐，一個都沒落下......”
那神師的面具快要抵上他的臉，幾息過後才將他扔下，腳下飛快地趕到祭陣所在地。
所謂祭陣，不過是村寨中臨水的河岸邊。
村長被顫顫巍巍地扶了過來，“神師，您大駕光臨，可是又有什麽旨意傳達？”
那神師只看著湍急河水，“神說你們不敬，投河的祭品濫竽充數，可有此事？”
村長嚇了一跳，連忙跪地，“萬萬不敢！都是按照您的吩咐，一個一個丟進去的，連石頭都不曾綁。村裏沒人敢攔，便是有那等不識好歹的，都被我們給關起來了！”
神師懶得同他廢話般，大手一揮，“我還需補全這陣法，平息神怒，你們通通避開，不得窺視，若有誰敢冒犯於神，整個村子都要陪葬！”
“不敢不敢，我們這就退下，”那村長又顫顫巍巍地起了身，“神師，可還需要準備些什麽？”
“不必。”
神師已經閉著眼朝著河水跪下，口中念念有詞，皆是他們聽不懂的話。
村長忙指揮著幾個青年離開，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方才帶人的青年還有些疑慮，“村長，神師說陣法不全，可有問題？”
村長面色一掃方才的誠惶誠恐，變得疑慮重重，“你家的三叔公，可有不對勁？”
“沒有，自醒來過後，每日都能吃上幾碗飯，就是累得極快，每日醒來的時辰短了些。”
村長點了點頭，“務必要將被關起來的人看緊了，咱們黃家村能不能度過此劫，就看神師的了。”
幾人一走，那對著河岸念念有詞的神師早就睜開了眼睛，左右掃視一眼，從袖口緩緩掏出一袋東西，就欲往河中倒下。
那布袋被裏面的東西浸的烏紅一片，似是有些東西在裏面動個不停。
千鈞一發之際，旁地裏忽然竄出一支羽箭，穩穩射在他的手上，“啊——”
那神師慘叫一聲，手裏那袋東西滑落在地，滾落進了湍急河水之中。
“雲渠！”
“來了！”
一道靛藍身影翻滾而出，直直追著那袋東西跳進了河水之中。
“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那神師從劇痛之中回神，眼前突然出現一群蒙面之人，領頭的卻是兩位女郎。
一個素裙翻飛，冷艷絕麗。
一個紅衣烈烈，手拿大弓。
“是你姑奶奶是也！好來收下你這只畏首畏尾的黑王八！”岳鷂瞪他一眼，手中弓箭已經蓄勢待發。
那人見不過兩個女眷，正欲動手，卻看到斜地裏又緩步而來一個紅衣官袍的身影，正是那縣衙裏新來的青天老爺池昀。
“神師大人，若是束手就擒，還能留個全屍。”
說罷，身後的捕快已經押著方才離去的村長幾人走上前來。
神師這時才臉色一變，護著面具就像往後逃去，左右兩邊埋伏已久的捕快卻紛紛圍了上來。
岳鷂大喝一聲，嗖嗖兩箭離弦而出，一支被他旋身躲過，另一支將他的褲腿射下一截。
這人身法輕快，並非常人，應該是個中高手。
岳鷂還欲再射，就見他抽出一把橫刀，刀形彎曲，與尋常直刃頗為不同。
刀從身側滑入雙手之中，一個旋身的功夫，幾根羽箭已經被砍落在地。那人目光掃過岳鷂身側的蘭亭，又鎖定被重重掩護的池昀。
忽地移步飛向池昀，身側捕快們忙道：“大人，小心！”
等到所有人湧入池昀那側，卻見這人又腳下一轉掠至另一邊，長刀直取蘭亭。
岳鷂將人擋在身後，叫道：“小心！”
正欲扔下弓箭抽出長劍，身側黑影已經飛身滑過。
“退後，這是倭刀。”郎君低沈的聲音響起。
蘭亭已經被岳鷂拉著後退數十步，目光飛速看向戰場之上，兩道黑影已經纏鬥到一起。
她以為，他不會來了。
苻光交手幾招，便知對方是個高手，手下的力道傾瀉而出，兩刀相接之時，刀刃火花四濺，鳴戈之聲鏘鏘。
這人身法並非大鄴的傳統，應當是倭國武道。
熟悉的記憶湧來，他眼中戰意愈盛，血紅之色初現。手中刀勢愈發淩厲，那人反手用刀柄格擋，借勢轉身，趁機猛刺符光胸口，極其刁鉆。
蘭亭心跳如擂鼓，不敢錯眼看漏任何一招，刀尖刺向苻光胸口之際，她手中汗意愈盛。
卻見郎君生生用力將這一刀架開，又揮刀攻向對方下盤，那人要去抵擋，又被猛踢了一腳執刀之手。
那刀在手中顫了顫，差點脫離掉落。
岳鷂拍手讚好，又對蘭亭解釋道，“這人用的倭刀法十分刁鉆，最喜歡趁人不備攻擊短處，且身法內力也是個中高手，好在苻老大能克制住他。”
略占了上風，苻光臉色卻無絲毫欣喜，他所用的格擋之術已經在這三年間演練了無數遍，每一遍都會將他帶回三年前那個火光漫天的黑夜。
......
“五郎，切記底盤要穩，倭寇矮小，卻比咱們下肢更穩當，最喜歡趁人不備猛攻下盤，此時就要沈下身子，猛轉回掃，咱們大鄴水師，最不缺的就是力氣。”
“知曉了阿耶，你這抗倭刀術才教了我一招，什麽時候才全部傳給我啊？”
“你這小子，還沒學會爬呢就想學飛，先學好這一招再說吧！等你上了戰場，才知曉天高地厚！”
......
後來才知曉，每一招抗倭刀術都代表著戰場上的一次親身作戰，代表著這刀術背後的無數英魂。
三年過後，他摸索出的招式，已經遠超阿耶那一招“平嵐”。
可他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幾個來回之後，神師漸漸不敵，已經是強弩之末，苻光知曉他手腕受傷，故意逼其頻繁換手，這人咬牙，幹脆趁機自暴其短，朝著苻光面門揮去。隨後抓住時機，往後縱身一躍，便準備跳入水中。
苻光收了刀，哪裏會讓他得逞，朝著剛上岸的雲渠一揮手，二人便又相繼跳入水中。
河岸邊上，眾人紛紛靠近三人落水之地，蘭亭一眨不眨地看向那湍急的河流，冰涼的手卻被一雙溫熱的，帶著薄繭的手重重一握。
她擡目看去，岳鷂正安慰地看向她，“莫要擔心，苻老大的水性不亞於雲渠。”
蘭亭下意識動了動唇想要否認，見她一臉抗拒，岳鷂笑道：“生他的氣和關心他不沖突。”
蘭亭索性道：“誰跳下去我都會關心。”
岳鷂只是平靜地笑道：“我也會生那個人的氣，但是也會時常想他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一旁的池昀讓程樾帶著幾個水性好的捕快下去幫忙。他們此次行動為免打草驚蛇，只帶了幾個捕快，並不敢大張旗鼓驚動周其芳。
待幾個捕快下了水，被抓獲的村長一行人被帶了上來，那幾人旁觀了如此大的陣仗，見到池昀這官老爺便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匍匐在地嚎啕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都是那神師，不不！是那賊人，教唆我們的，我們也不想的啊！”
池昀皺眉，“起來回話，不想做什麽？”
那幾人方才還哭天抹淚，此時又戰戰兢兢地閉上了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一直旁觀的素衣女郎卻突然開了口：
“大人，我知曉他們做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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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將藥一飲而盡, 又將空碗放入托盤之上。
那碗被先後送到周其芳和池昀跟前驗了驗，周其芳的主簿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蘭亭，直到半刻鐘過去, 她依舊好端端地待在原地。
百姓之中, 阿泌等人得了柳應歸的吩咐，尋著時機開口道：“難不成，這藥真的無毒？”
“不然，她, 她怎麽喝了這麽久都沒事？”
“這藥不是說是問心堂中剩下的麽, 或許，真是賣出去之後才被人下了藥？”
那不斷抹淚的婦人也呆呆的，不知所措地望向堂內, 身側的兒子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娘, 她怎麽不像阿耶一樣倒下？”
童音稚嫩, 確最是真誠, 那婦人卻惱羞成怒般，捏著小兒子的肩膀狠狠道, “她就是你的殺父仇人，她必是使了什麽妖術才沒有出事, 就是她！”
她語調癲狂，捏得小孩的肩膀生疼, 嘴一癟便開始哇哇大哭。
這邊嘈雜無章，惹人心煩。眾人再一看那堂內的娘子, 依舊身姿端正地跪在原地, 絲毫不受外界流言蜚語的影響，心中那桿秤也逐漸開始傾斜。
那送藥的衙役專門請來大夫查驗, 大夫把過脈，細細看了蘭亭一眼，回身道：“回二位大人，這位娘子的確不曾中毒。”
池昀面露疑惑地看向周其芳，卻見周其芳也面色沈沈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湊近了低聲道：“周大人，這蘭氏莫非當真被人所冤？”
“絕無可能！”周其芳脫口而出。
隨即被自家主簿拉了拉，又看見池昀詫異的神色，平息了幾分。
“這蘭氏的確可疑，可那些人命確實實實在在的，這案子還有蹊蹺，還得再審！”
說罷，他拂袖而出，“就麻煩池大人多加留心了，本官還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周大人，那這蘭氏？”
周其芳路過跪著的蘭亭，腳步一頓，居高臨下地看她一眼，目光覆雜。
“按律處置便是。”
池昀坐回了原處。
“此案物證有疑，蘭氏服用的藥材的確無毒，下毒之人還要再查，按律，蘭氏先返歸家中，著人看守，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出門。”
“啪”地一聲，驚堂木落下，“退堂！”
百姓不知為何，紛紛松了一口氣，已經從最初的義憤填膺變得為這蘭氏捏上一把汗。
那癲狂的婦人卻仍舊不肯相信般，腿一軟便跌坐在了原地，“那我的夫君為何死了呢？”
“為何偏偏是我的夫君呢？”
她的兒子尚且不知曉母親的幽怨從何而來，只是怯怯地靠近了母親，“阿娘，我們走吧。”
日面等人已經一擁而上，護在了蘭亭周圍，這斷續的呢喃聲傳來，蘭亭心中也是無限嘆息。
雖則二人立場不同，但她能理解這婦人的癲狂，這飛來橫禍無異於壓垮了一個平凡的家庭，她的夫婿只是因為喝了一碗藥便撒手人寰，徒留下年幼的兒子和她相依為命，未來的生計不知從何而來，她甚至連怨怪誰都不知曉。
民生之多艱，靠著恨，也許才能咬牙活下去。
日面看了眼那對母子的光景，先時因著那婦人對蘭亭的無禮而生出的憤怒也淡了些許，目露覆雜地望著蘭亭，蘭亭只是搖搖頭，帶著她悄然避開了那對母子。
在真相大白之前，說什麽都是徒勞，她出現在苦主面前，已經是一種傷害。
走出縣衙，望著那高懸的明日，她才是當真吐了一口氣。
“咱們帶來的銀兩，還剩多少？”
“之前花的大多是夫人給的體己，因著辦靈秀館，已經花了七七八八，剩下的多是娘子之前賣鋪子換來的。”
蘭亭在心中盤算了一陣，吩咐道：“勻出一部分，那些枉死的夥計們，還有因藥材無辜受害的百姓，每家每戶送去些錢米布，務必要送到他們手中去。”
“若有不肯收的，就多送幾次，實在不收的，等到兇手落網，再送上一回。”
日面點頭，“知道了娘子，您這幾日受苦了，又剛喝了那不幹凈的東西，先上車。”
蘭亭上了車，才淡聲道：“他呢？”
日面心領神會，“苻郎君麽？他一早就不見人影，我還以為他不會來了。結果方才神兵天降似地替娘子擋了一遭，轉眼就又沒了蹤影。”
她壓低了聲音，靠得近了些，“娘子，前幾日雲渠進了城中，我聽他說了幾句，大抵是叫我放心，定會將娘子救出來雲雲。”
蘭亭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這人的打算，從來不告訴她，又處處要維護著她。
“不說了，池大人在何處？”
“方才阿厘傳話，說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好戲開場了。”
*
晚霞滿天之時，黃家村炊煙裊裊，每家每戶燒飯的香氣彌漫開來。
一人黑袍加身，面上的銅質面具雕刻出繁覆的花紋，鬥笠草鞋，銀灰長發披散著，正緩緩獨行至黃家村門口。
村口的幾個閑聊的青年見了他，紛紛停下了言語，臉色變得蒼白。一人立馬起身道：“神師，您大駕光臨，可是又出什麽事了？”
那人沙啞的聲音辨不出年紀，只能聽見依稀可辨的字眼：“帶我...去...祭陣。”
青年聽了這話，忙不疊道：“好！這就帶您過去。”
又回身朝著幾個同伴道：“還不快去找村長！”
“您...多日未來，怎麽，怎麽又想起了我們，是不是那些......”
那青年半是恭敬半是畏懼地領著他，
卻見神師那張猙獰的面具轉了過來，抓著他的領子一把提起，重重道：“我還要問你們，是不是你們欺騙了神，在這祭陣中動了手腳！”
那青年嚇得臉色發白，牙齒都磕磕絆絆打上了架，哆嗦道：“小的怎麽敢，都是按您的吩咐，一個都沒落下......”
那神師的面具快要抵上他的臉，幾息過後才將他扔下，腳下飛快地趕到祭陣所在地。
所謂祭陣，不過是村寨中臨水的河岸邊。
村長被顫顫巍巍地扶了過來，“神師，您大駕光臨，可是又有什麽旨意傳達？”
那神師只看著湍急河水，“神說你們不敬，投河的祭品濫竽充數，可有此事？”
村長嚇了一跳，連忙跪地，“萬萬不敢！都是按照您的吩咐，一個一個丟進去的，連石頭都不曾綁。村裏沒人敢攔，便是有那等不識好歹的，都被我們給關起來了！”
神師懶得同他廢話般，大手一揮，“我還需補全這陣法，平息神怒，你們通通避開，不得窺視，若有誰敢冒犯於神，整個村子都要陪葬！”
“不敢不敢，我們這就退下，”那村長又顫顫巍巍地起了身，“神師，可還需要準備些什麽？”
“不必。”
神師已經閉著眼朝著河水跪下，口中念念有詞，皆是他們聽不懂的話。
村長忙指揮著幾個青年離開，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方才帶人的青年還有些疑慮，“村長，神師說陣法不全，可有問題？”
村長面色一掃方才的誠惶誠恐，變得疑慮重重，“你家的三叔公，可有不對勁？”
“沒有，自醒來過後，每日都能吃上幾碗飯，就是累得極快，每日醒來的時辰短了些。”
村長點了點頭，“務必要將被關起來的人看緊了，咱們黃家村能不能度過此劫，就看神師的了。”
幾人一走，那對著河岸念念有詞的神師早就睜開了眼睛，左右掃視一眼，從袖口緩緩掏出一袋東西，就欲往河中倒下。
那布袋被裏面的東西浸的烏紅一片，似是有些東西在裏面動個不停。
千鈞一發之際，旁地裏忽然竄出一支羽箭，穩穩射在他的手上，“啊——”
那神師慘叫一聲，手裏那袋東西滑落在地，滾落進了湍急河水之中。
“雲渠！”
“來了！”
一道靛藍身影翻滾而出，直直追著那袋東西跳進了河水之中。
“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那神師從劇痛之中回神，眼前突然出現一群蒙面之人，領頭的卻是兩位女郎。
一個素裙翻飛，冷艷絕麗。
一個紅衣烈烈，手拿大弓。
“是你姑奶奶是也！好來收下你這只畏首畏尾的黑王八！”岳鷂瞪他一眼，手中弓箭已經蓄勢待發。
那人見不過兩個女眷，正欲動手，卻看到斜地裏又緩步而來一個紅衣官袍的身影，正是那縣衙裏新來的青天老爺池昀。
“神師大人，若是束手就擒，還能留個全屍。”
說罷，身後的捕快已經押著方才離去的村長幾人走上前來。
神師這時才臉色一變，護著面具就像往後逃去，左右兩邊埋伏已久的捕快卻紛紛圍了上來。
岳鷂大喝一聲，嗖嗖兩箭離弦而出，一支被他旋身躲過，另一支將他的褲腿射下一截。
這人身法輕快，並非常人，應該是個中高手。
岳鷂還欲再射，就見他抽出一把橫刀，刀形彎曲，與尋常直刃頗為不同。
刀從身側滑入雙手之中，一個旋身的功夫，幾根羽箭已經被砍落在地。那人目光掃過岳鷂身側的蘭亭，又鎖定被重重掩護的池昀。
忽地移步飛向池昀，身側捕快們忙道：“大人，小心！”
等到所有人湧入池昀那側，卻見這人又腳下一轉掠至另一邊，長刀直取蘭亭。
岳鷂將人擋在身後，叫道：“小心！”
正欲扔下弓箭抽出長劍，身側黑影已經飛身滑過。
“退後，這是倭刀。”郎君低沈的聲音響起。
蘭亭已經被岳鷂拉著後退數十步，目光飛速看向戰場之上，兩道黑影已經纏鬥到一起。
她以為，他不會來了。
苻光交手幾招，便知對方是個高手，手下的力道傾瀉而出，兩刀相接之時，刀刃火花四濺，鳴戈之聲鏘鏘。
這人身法並非大鄴的傳統，應當是倭國武道。
熟悉的記憶湧來，他眼中戰意愈盛，血紅之色初現。手中刀勢愈發淩厲，那人反手用刀柄格擋，借勢轉身，趁機猛刺符光胸口，極其刁鉆。
蘭亭心跳如擂鼓，不敢錯眼看漏任何一招，刀尖刺向苻光胸口之際，她手中汗意愈盛。
卻見郎君生生用力將這一刀架開，又揮刀攻向對方下盤，那人要去抵擋，又被猛踢了一腳執刀之手。
那刀在手中顫了顫，差點脫離掉落。
岳鷂拍手讚好，又對蘭亭解釋道，“這人用的倭刀法十分刁鉆，最喜歡趁人不備攻擊短處，且身法內力也是個中高手，好在苻老大能克制住他。”
略占了上風，苻光臉色卻無絲毫欣喜，他所用的格擋之術已經在這三年間演練了無數遍，每一遍都會將他帶回三年前那個火光漫天的黑夜。
......
“五郎，切記底盤要穩，倭寇矮小，卻比咱們下肢更穩當，最喜歡趁人不備猛攻下盤，此時就要沈下身子，猛轉回掃，咱們大鄴水師，最不缺的就是力氣。”
“知曉了阿耶，你這抗倭刀術才教了我一招，什麽時候才全部傳給我啊？”
“你這小子，還沒學會爬呢就想學飛，先學好這一招再說吧！等你上了戰場，才知曉天高地厚！”
......
後來才知曉，每一招抗倭刀術都代表著戰場上的一次親身作戰，代表著這刀術背後的無數英魂。
三年過後，他摸索出的招式，已經遠超阿耶那一招“平嵐”。
可他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幾個來回之後，神師漸漸不敵，已經是強弩之末，苻光知曉他手腕受傷，故意逼其頻繁換手，這人咬牙，幹脆趁機自暴其短，朝著苻光面門揮去。隨後抓住時機，往後縱身一躍，便準備跳入水中。
苻光收了刀，哪裏會讓他得逞，朝著剛上岸的雲渠一揮手，二人便又相繼跳入水中。
河岸邊上，眾人紛紛靠近三人落水之地，蘭亭一眨不眨地看向那湍急的河流，冰涼的手卻被一雙溫熱的，帶著薄繭的手重重一握。
她擡目看去，岳鷂正安慰地看向她，“莫要擔心，苻老大的水性不亞於雲渠。”
蘭亭下意識動了動唇想要否認，見她一臉抗拒，岳鷂笑道：“生他的氣和關心他不沖突。”
蘭亭索性道：“誰跳下去我都會關心。”
岳鷂只是平靜地笑道：“我也會生那個人的氣，但是也會時常想他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一旁的池昀讓程樾帶著幾個水性好的捕快下去幫忙。他們此次行動為免打草驚蛇，只帶了幾個捕快，並不敢大張旗鼓驚動周其芳。
待幾個捕快下了水，被抓獲的村長一行人被帶了上來，那幾人旁觀了如此大的陣仗，見到池昀這官老爺便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匍匐在地嚎啕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都是那神師，不不！是那賊人，教唆我們的，我們也不想的啊！”
池昀皺眉，“起來回話，不想做什麽？”
那幾人方才還哭天抹淚，此時又戰戰兢兢地閉上了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一直旁觀的素衣女郎卻突然開了口：
“大人，我知曉他們做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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