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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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問心堂的後院已經清理得差不多, 蘭亭獨自待在院中，看著直欞窗外的月亮出神。
膝上的醫案翻到了疫病那一頁。
季月蘭和日面聽了她的話，也嚇得不輕, 日面想要跟她一起, 被蘭亭冷臉斥開，咬著唇，紅著眼圈退到了一旁。
蘭亭心裏也不好受，卻不能再讓她也受到牽連。
季月蘭強打起精神, 催著邱盛一同張羅起來, 不一會兒便給她送來了燙好的各色牙盤、銀箸，又將被褥也換成了熏制過的，日面那一袋剛做好的櫻桃饆饠和番椒胡餅也送進了院中。
東西是苻光送來的, 蘭亭本以為他會說些什麽，這人卻只是沈默地送過東西, 便旋身走了。
她也無心理會, 只在心裏盤算著這疫病之事。
正想著, 又鬼使神差地擡頭看向屋頂。
空無一人。
但她就是覺得古怪，蹙眉道：“你沒走是不是？”
無人應答反倒坐實了她的猜測, 蘭亭冷聲道：“我知道你在。”
她迅速起身進了屋內，“啪”地將門關上。
下一瞬, 門板外就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阿芝，開門。”
蘭亭沒有理會, 他便繼續低聲道：“若當真是疫病，我方才也近過劉十二的身, 娘子尚且需要隔絕自己, 我又怎麽能獨善其身？”
“疫病傳播以暴露的傷口為主，你雖在屋內, 處理傷口的只有我一人。”
她雖則初時只推測有瘰癧之癥，但也為免波及他，主動遠了他的身，不出意外，他應當是無事的。
但疫病也各不相同，眼下這疫病到底是何根源尚不知曉，她不敢貿然下結論。
“你若實在不放心...將自己關起來也行。”
她態度松動，但仍舊堅持，“離我遠些。”
門外又沒了聲音，外頭的人似乎破罐子破摔般坐了下來，就靠在門板上，近得能聽見他的呼吸。
“癩皮猧子......”
蘭亭忍不住罵了聲，自言自語般，卻還是被門外的人聽在了耳中。
“不是獒犬，竟是只康國猧子麽？”
他故意順著她的話插科打諢，倒讓她心頭的沈悶去了幾分，反正這人趕也趕不走，倒不如和他說些正事。
“劉十二他們，若我沒猜錯，皆是中了這疫毒。因著毒素相較之下更輕微，並未立即斃命，”她面色黯淡，“我尚且不知曉這毒如何傳播，若是那等兇險的疫毒，鄰居和親眷或許都難逃一劫，你去找池大人時，記得讓他將這些昏迷之人單獨隔絕，以免傳得更廣。”
“我明白。”
“若當真是疫病，那麽池大人說的就是事實，那毒的確下在水中。”
她索性也將竹席放了過來，倚在門邊。
“可是......”
“可是什麽？”他的聲音低低的，隔著厚厚一道門板，卻清晰可聞，如同耳語一般。
蘭亭皺眉，“可這毒到底是如何下的？我想不明白，寨中的水源都是平日裏共用，真有問題宛夫人等人早就會發現，怎麽會單單是藥材出了事？”
“不一定，”苻光沈吟，“你平日所用的水皆是在寨中取得，可配制生長藥劑所用，卻處處不同。”
蘭亭目光一閃，“你是說......”
“養殖魚蝦所用，宛夫人她們除了會在寨中養魚蝦，偶爾也會去寨子外面的畦田裏養，寨中臨海，水質比不得山中，故而在寨子外所取的反而多些。”
苻光冷靜地同她解釋，“我讚同池大人的猜測，若真是在晾曬之時所下，這人不僅要掩人耳目混入我鎣坪寨，還要避開所有人進入到你那藥坊之中，這其中任何一個關節都要比在水中下藥難上許多，若有這本事，我那鎣坪寨早就被剿匪的官兵肅清，哪還能有如今的光景。”
他說完，卻一直聽不見蘭亭的回音，凝神一聽，只有一陣比一陣急促的呼吸。
“阿芝。”他皺眉呼喚。
蘭亭猛地回神，趴在門上焦急道：“快去瞧瞧那山中水流的上游在何處，臨近村寨或許有危險！”
氐為天根，主疫。
本以為這疫毒是為了陷害她所下，故而目標專門放在水匪寨中，賣出去的藥材，因著晾曬而使得毒素增多，將買藥的人害死。
可若是從寨外下手，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這場藥材下毒的風波，從頭到尾，都是個意外。
對她的藥材下毒，藥材毒死了人，都是意外。這並非下毒，只是如池昀猜測的那樣，水裏的東西順流而下，被意外放入了她的藥材之中，曬幹之後，毒素外顯，從而奪人性命。
那張被人塞進鎖眼的紙條就是為了告訴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角落裏，有一場即將到來的疫病正在發生。
她因此被抓，不過是連帶著的意外之喜，故而周其芳出手迅速，不惜殺了所有相關之人，又匆匆忙忙找來林五娘子做那人證。
疫病發作之時，恐怕她殺人之事已經蓋棺定論，問心堂也自身難保。
蘭亭的心跳得越發快，池昀說的動機，她想，她知曉了。
*
漏斷初靜，苻光出去時，雲渠已經在接頭處候著了，一見到他便急急迎了上來。
“如何了？蘭娘子一切都好？”
苻光瞥他一眼，他倒是機靈，阿芝一說要和他分開，他便喊回了蘭娘子。怪道日面老是說他沒規矩。
但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苻光沈聲道：“來人。”
立時便有幾個人出現在屋內，單看面貌，都是極為普通尋常的，放在人群之中也看不出什麽異樣。
他將蘭亭的囑咐寫在紙條之上，便有人上來領走。
“去找江大人，托他將信傳給池大人，就說是蘭娘子所托。”
又對著另一人道：“寨子外面的樗河，往上游村寨去一趟，看看有無異狀，尤其是有沒有生病的人，何時生的病，治沒治好，不分大小都來匯報。”
“是。”
送走傳話人，雲渠將門一關，便道：“人都定好了。”
苻光敲打桌案的手微頓，“多少？”
“我點了回風堂下的五十個兄弟，跟了我許久，皆是無親無故又信得過之人，對您的再造之恩沒齒難忘。其中三十五個願意接下這差事，已經趕來了城中安頓，一旦縣衙那邊出了意外，就立刻行動，務必將蘭娘子救出來。”
苻光沈默良久，“是我對不住大家，我會盡全力保他們性命。”
雲渠嘆了口氣，拍拍他，“蘭娘子在寨子裏為大家看診散藥，也對疍民和漢民女眷一視同仁，做了許多善事，不說旁的，阿卓家裏的崽子鬧翻腸子的病，就是她治好的。一聽是為了蘭娘子，弟兄們也絕無二話。”
還有些話他沒說，大當家的這些年來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找到個伴，也不能就這麽見死不救。
苻光喉頭發熱，看了他一眼，“多謝。”
又拍了拍他肩膀：“你不必去。”
雲渠不樂意了：“這是為何？”
他同大當家的一直是搭檔，這些年寨裏大大小小的事，哪能缺他一份兒。
“曲問舟心不在此，我若不在，鎣坪寨還要靠你來守。”
雲渠擺擺手，“牛利管著呢，柳先生回去之後也能從旁協助，我承過蘭娘子的情，不能坐視不理。”
“那宛夫人呢？誰來照顧？若是你那便宜表兄孫櫟發現了她，你當如何？”
雲渠一下沒了聲音。
“可是......”
“別可是了，你鎮守後方，也算是為蘭娘子出力，她會記得。”
雲渠默然，掙紮許久，才道：“若一旦出事，我馬上帶人支援。”
苻光看著屋外漏進的月光，沒有說話。
......
他回到院中時，蘭亭屋內的燈火還燃著，依稀可見案頭翻閱醫案的窈窕人影。
苻光沒有打擾她，只在門口階上坐下。
蘭亭翻著醫案，一邊記下各地疫病的藥方和根源，身體早已疲憊不堪，腦中又時刻緊繃著一根弦，活動著僵硬的脖頸之時，忽而外面傳來聽到一陣塤樂。
不知名的曲子，初時蒼茫遒勁，轉而婉轉空靈，如泣如訴，像是戰場上的旭日東升，又像是行軍路上的月，照著不歸人。
她擱筆起身，走到門前，透過窗欞看向外面，“苻光？”
那塤聲忽地停下，郎君的聲音響起。
“吵著娘子了？”
她搖搖頭，又想起外面的人看不見，正要開口否認，卻又不願給他好臉色。
“若傳完了話，就去睡吧。”
門內只響起一道趕客的聲音，苻光無奈勾了勾唇，繼續看向夜空。
“我陪娘子。”
那塤聲又斷續響起，驅散了她心頭的陰霾，蘭亭回到桌案前，忽地想起了他們初見時的那個雨天。
尚算陌生的二人同處一室，她被他威脅著救人，他在身後默默等待，她卻感到安寧。
眼下她罪名加身，疫毒懸而未發，他身負罵名，落草為寇，卻還是有如那日一般。
這一夜終將過去，太陽會再次升起。
*
第二日一整天，問心堂眾人都坐在院外的涼亭處等待。
靈秀館的女醫也在，行瀲和秋雲坐在一處，共同探討著疫病之事，顏豐拿著本醫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阿箣也跑了過來，鐘夫人那日不知道發哪門子脾氣，突然就冷著臉帶了她回家，到家中又擔憂著蘭亭的安危，便催著她白日裏過來瞧瞧。
眾人聚在一處，一個個卻也無精打采，沒心思說話，時不時看眼緊閉的大門。
“娘子說日落之前就會出來，怎麽還沒動靜......”
火兒喃喃道。
黃兒擰著眉頭，“娘子的意思是，若沒被染上那疫毒，才會在落山之前出來。”
日面冷著臉道，“你什麽意思？娘子是有福之人，必定不會被染上這毒。”
黃兒連忙道：“好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顏豐卻冷聲道：“這毒發作與否，看的是疫癥的種類，不是空口白牙說出來的。”
日面積攢許久的郁氣一擁而上，“你——”
“好了！少說兩句罷，”邱盛嘆氣，面色無奈，“娘子危在旦夕，問心堂岌岌可危，是鬥氣的時候麽？”
季月蘭給阿箣使了個眼色，阿箣連忙上前去抱住日面，“日面姐姐，咱們一同去給娘子收拾幾件衣裳吧，若是娘子出來，還能帶去牢裏。”
秋雲也過來拉住顏豐，“你可找到你說的那方子了？”
無人再開口說話，涼亭之中一時沈默下來，悶熱的暑氣蒸騰，便是汗流浹背，也抵不住心頭的寒意。
等到日頭西斜，那大門仍舊緊閉，日面的心越懸越高，拉著阿箣的手也越來越緊。
可一直等待太陽落下，暮色四合，那道門始終未曾打開。
日面坐在陰影裏，“唰”地起身，“我去看看娘子。”
“日面！”
阿箣眼疾手快地擋在她前頭，“日面姐姐，娘子說了，不許你進去的。”
日面的眼圈已經紅了，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我們娘子受了這麽多委屈才走到今天，救了不少人，也幫了不少人，她這樣好的人，怎麽會染上什麽疫毒！”
她這樣一說，眾人心中都不好受起來，顏豐也低著頭一言不發，阿箣已經開始同她一起流淚。
日面擦了擦淚水，勉強笑道：“罷了，老天爺不饒人。我何時離過娘子身邊這麽久？管它是什麽了不得的毒，我都要陪在她身邊。”
她去意已決，忠心耿耿，饒是季月蘭也不好再說什麽，攔她的手放了下來，面色略有松動。
卻聽得“吱呀”一聲，背後的門毫無預兆地開了。
高大的黑衣郎君走了出來。
眾人不知他在裏頭，紛紛驚訝起身：“苻郎君？”
日面倉皇跑到他跟前，“我們娘子如何了？”
苻光沒有說話，面色冷沈。
眾人心中都有不好的猜測，正欲勸勸日面，就看到苻光微微側身，露出了身後戴著帷帽的女郎。
“娘子！”
日面臉色轉為驚喜，淚水激動地湧了出來，在下巴處掛著。
其餘人也紛紛圍了上來。
“勞煩大家為我擔憂，還等我這麽久。”蘭亭輕聲道。
她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也難得有些哽咽。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季月蘭連連作揖。
邱盛說不出來什麽話，只是面露欣慰地看著她。
目光自紗幔之下一一滑過眾人的臉，看到那一張張充滿擔憂和欣喜的臉，她微微笑道：“我每個幾個時辰自驗過一次，方才在進行最後的查驗，故而耽誤得久了些，但這疫毒，應當是不通過接觸而傳播。”
顏豐幾個懂醫的面上皆是一松，這才是真正大好的消息。
日面不懂這些，她只盼著娘子好，終於忍不住哭著抱住蘭亭。
蘭亭被她撞得後退了兩步才穩住，又被阿箣撲了滿懷。
幾個小的都圍了上來。
她拍拍二人的後背，嗔怪道：“方才是誰不聽我的話，要沒頭蒼蠅般沖進來？”
日面有些赧然，卻不覺得後悔，“娘子若再不出來，我都要寫信給夫人和家主了。”
蘭亭嘆息，這事哪裏是千裏之外的裴氏能插手的，她裝作生氣般，“若是再這樣沒規矩，便去領罰。”
她和其餘人一一敘過話，交換了各人查到的消息，再次擡目去尋那個身影。
郎君卻不知何時退到了人群之外，只是沈默看向這邊。
見她看過來，微微一笑。
蘭亭移開眼，“已經耽誤了一日，我還要立即返回牢中，將柳先生換出來，免得周其芳那邊起疑。”
她對季月蘭和邱盛二人道：“旁的事不必擔憂，有新來的縣令池大人相助，必會還我清白，問心堂只需堅持下去，靜待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
二人同時點頭，“娘子放心去做，不必有後顧之憂。”
她和苻光略一點頭，二人便朝著堂外走去，剛翻過院墻，便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外頭。
“你準備的？”蘭亭詫異看向苻光。
苻光皺眉，“不是。”
他只需帶著她悄悄潛入大牢即可，怎麽會搞一輛馬車來招搖。
不知是敵是友，二人皆屏息靜氣，嚴陣以待起來。
苻光示意她別動，上前查看。
剛走了兩步，那車簾一掀，露出一張面色紅潤，卻眼睛晶亮的臉。
“三娘子，你終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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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堂的後院已經清理得差不多, 蘭亭獨自待在院中，看著直欞窗外的月亮出神。
膝上的醫案翻到了疫病那一頁。
季月蘭和日面聽了她的話，也嚇得不輕, 日面想要跟她一起, 被蘭亭冷臉斥開，咬著唇，紅著眼圈退到了一旁。
蘭亭心裏也不好受，卻不能再讓她也受到牽連。
季月蘭強打起精神, 催著邱盛一同張羅起來, 不一會兒便給她送來了燙好的各色牙盤、銀箸，又將被褥也換成了熏制過的，日面那一袋剛做好的櫻桃饆饠和番椒胡餅也送進了院中。
東西是苻光送來的, 蘭亭本以為他會說些什麽，這人卻只是沈默地送過東西, 便旋身走了。
她也無心理會, 只在心裏盤算著這疫病之事。
正想著, 又鬼使神差地擡頭看向屋頂。
空無一人。
但她就是覺得古怪，蹙眉道：“你沒走是不是？”
無人應答反倒坐實了她的猜測, 蘭亭冷聲道：“我知道你在。”
她迅速起身進了屋內，“啪”地將門關上。
下一瞬, 門板外就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阿芝，開門。”
蘭亭沒有理會, 他便繼續低聲道：“若當真是疫病，我方才也近過劉十二的身, 娘子尚且需要隔絕自己, 我又怎麽能獨善其身？”
“疫病傳播以暴露的傷口為主，你雖在屋內, 處理傷口的只有我一人。”
她雖則初時只推測有瘰癧之癥，但也為免波及他，主動遠了他的身，不出意外，他應當是無事的。
但疫病也各不相同，眼下這疫病到底是何根源尚不知曉，她不敢貿然下結論。
“你若實在不放心...將自己關起來也行。”
她態度松動，但仍舊堅持，“離我遠些。”
門外又沒了聲音，外頭的人似乎破罐子破摔般坐了下來，就靠在門板上，近得能聽見他的呼吸。
“癩皮猧子......”
蘭亭忍不住罵了聲，自言自語般，卻還是被門外的人聽在了耳中。
“不是獒犬，竟是只康國猧子麽？”
他故意順著她的話插科打諢，倒讓她心頭的沈悶去了幾分，反正這人趕也趕不走，倒不如和他說些正事。
“劉十二他們，若我沒猜錯，皆是中了這疫毒。因著毒素相較之下更輕微，並未立即斃命，”她面色黯淡，“我尚且不知曉這毒如何傳播，若是那等兇險的疫毒，鄰居和親眷或許都難逃一劫，你去找池大人時，記得讓他將這些昏迷之人單獨隔絕，以免傳得更廣。”
“我明白。”
“若當真是疫病，那麽池大人說的就是事實，那毒的確下在水中。”
她索性也將竹席放了過來，倚在門邊。
“可是......”
“可是什麽？”他的聲音低低的，隔著厚厚一道門板，卻清晰可聞，如同耳語一般。
蘭亭皺眉，“可這毒到底是如何下的？我想不明白，寨中的水源都是平日裏共用，真有問題宛夫人等人早就會發現，怎麽會單單是藥材出了事？”
“不一定，”苻光沈吟，“你平日所用的水皆是在寨中取得，可配制生長藥劑所用，卻處處不同。”
蘭亭目光一閃，“你是說......”
“養殖魚蝦所用，宛夫人她們除了會在寨中養魚蝦，偶爾也會去寨子外面的畦田裏養，寨中臨海，水質比不得山中，故而在寨子外所取的反而多些。”
苻光冷靜地同她解釋，“我讚同池大人的猜測，若真是在晾曬之時所下，這人不僅要掩人耳目混入我鎣坪寨，還要避開所有人進入到你那藥坊之中，這其中任何一個關節都要比在水中下藥難上許多，若有這本事，我那鎣坪寨早就被剿匪的官兵肅清，哪還能有如今的光景。”
他說完，卻一直聽不見蘭亭的回音，凝神一聽，只有一陣比一陣急促的呼吸。
“阿芝。”他皺眉呼喚。
蘭亭猛地回神，趴在門上焦急道：“快去瞧瞧那山中水流的上游在何處，臨近村寨或許有危險！”
氐為天根，主疫。
本以為這疫毒是為了陷害她所下，故而目標專門放在水匪寨中，賣出去的藥材，因著晾曬而使得毒素增多，將買藥的人害死。
可若是從寨外下手，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這場藥材下毒的風波，從頭到尾，都是個意外。
對她的藥材下毒，藥材毒死了人，都是意外。這並非下毒，只是如池昀猜測的那樣，水裏的東西順流而下，被意外放入了她的藥材之中，曬幹之後，毒素外顯，從而奪人性命。
那張被人塞進鎖眼的紙條就是為了告訴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角落裏，有一場即將到來的疫病正在發生。
她因此被抓，不過是連帶著的意外之喜，故而周其芳出手迅速，不惜殺了所有相關之人，又匆匆忙忙找來林五娘子做那人證。
疫病發作之時，恐怕她殺人之事已經蓋棺定論，問心堂也自身難保。
蘭亭的心跳得越發快，池昀說的動機，她想，她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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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斷初靜，苻光出去時，雲渠已經在接頭處候著了，一見到他便急急迎了上來。
“如何了？蘭娘子一切都好？”
苻光瞥他一眼，他倒是機靈，阿芝一說要和他分開，他便喊回了蘭娘子。怪道日面老是說他沒規矩。
但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苻光沈聲道：“來人。”
立時便有幾個人出現在屋內，單看面貌，都是極為普通尋常的，放在人群之中也看不出什麽異樣。
他將蘭亭的囑咐寫在紙條之上，便有人上來領走。
“去找江大人，托他將信傳給池大人，就說是蘭娘子所托。”
又對著另一人道：“寨子外面的樗河，往上游村寨去一趟，看看有無異狀，尤其是有沒有生病的人，何時生的病，治沒治好，不分大小都來匯報。”
“是。”
送走傳話人，雲渠將門一關，便道：“人都定好了。”
苻光敲打桌案的手微頓，“多少？”
“我點了回風堂下的五十個兄弟，跟了我許久，皆是無親無故又信得過之人，對您的再造之恩沒齒難忘。其中三十五個願意接下這差事，已經趕來了城中安頓，一旦縣衙那邊出了意外，就立刻行動，務必將蘭娘子救出來。”
苻光沈默良久，“是我對不住大家，我會盡全力保他們性命。”
雲渠嘆了口氣，拍拍他，“蘭娘子在寨子裏為大家看診散藥，也對疍民和漢民女眷一視同仁，做了許多善事，不說旁的，阿卓家裏的崽子鬧翻腸子的病，就是她治好的。一聽是為了蘭娘子，弟兄們也絕無二話。”
還有些話他沒說，大當家的這些年來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找到個伴，也不能就這麽見死不救。
苻光喉頭發熱，看了他一眼，“多謝。”
又拍了拍他肩膀：“你不必去。”
雲渠不樂意了：“這是為何？”
他同大當家的一直是搭檔，這些年寨裏大大小小的事，哪能缺他一份兒。
“曲問舟心不在此，我若不在，鎣坪寨還要靠你來守。”
雲渠擺擺手，“牛利管著呢，柳先生回去之後也能從旁協助，我承過蘭娘子的情，不能坐視不理。”
“那宛夫人呢？誰來照顧？若是你那便宜表兄孫櫟發現了她，你當如何？”
雲渠一下沒了聲音。
“可是......”
“別可是了，你鎮守後方，也算是為蘭娘子出力，她會記得。”
雲渠默然，掙紮許久，才道：“若一旦出事，我馬上帶人支援。”
苻光看著屋外漏進的月光，沒有說話。
......
他回到院中時，蘭亭屋內的燈火還燃著，依稀可見案頭翻閱醫案的窈窕人影。
苻光沒有打擾她，只在門口階上坐下。
蘭亭翻著醫案，一邊記下各地疫病的藥方和根源，身體早已疲憊不堪，腦中又時刻緊繃著一根弦，活動著僵硬的脖頸之時，忽而外面傳來聽到一陣塤樂。
不知名的曲子，初時蒼茫遒勁，轉而婉轉空靈，如泣如訴，像是戰場上的旭日東升，又像是行軍路上的月，照著不歸人。
她擱筆起身，走到門前，透過窗欞看向外面，“苻光？”
那塤聲忽地停下，郎君的聲音響起。
“吵著娘子了？”
她搖搖頭，又想起外面的人看不見，正要開口否認，卻又不願給他好臉色。
“若傳完了話，就去睡吧。”
門內只響起一道趕客的聲音，苻光無奈勾了勾唇，繼續看向夜空。
“我陪娘子。”
那塤聲又斷續響起，驅散了她心頭的陰霾，蘭亭回到桌案前，忽地想起了他們初見時的那個雨天。
尚算陌生的二人同處一室，她被他威脅著救人，他在身後默默等待，她卻感到安寧。
眼下她罪名加身，疫毒懸而未發，他身負罵名，落草為寇，卻還是有如那日一般。
這一夜終將過去，太陽會再次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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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整天，問心堂眾人都坐在院外的涼亭處等待。
靈秀館的女醫也在，行瀲和秋雲坐在一處，共同探討著疫病之事，顏豐拿著本醫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阿箣也跑了過來，鐘夫人那日不知道發哪門子脾氣，突然就冷著臉帶了她回家，到家中又擔憂著蘭亭的安危，便催著她白日裏過來瞧瞧。
眾人聚在一處，一個個卻也無精打采，沒心思說話，時不時看眼緊閉的大門。
“娘子說日落之前就會出來，怎麽還沒動靜......”
火兒喃喃道。
黃兒擰著眉頭，“娘子的意思是，若沒被染上那疫毒，才會在落山之前出來。”
日面冷著臉道，“你什麽意思？娘子是有福之人，必定不會被染上這毒。”
黃兒連忙道：“好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顏豐卻冷聲道：“這毒發作與否，看的是疫癥的種類，不是空口白牙說出來的。”
日面積攢許久的郁氣一擁而上，“你——”
“好了！少說兩句罷，”邱盛嘆氣，面色無奈，“娘子危在旦夕，問心堂岌岌可危，是鬥氣的時候麽？”
季月蘭給阿箣使了個眼色，阿箣連忙上前去抱住日面，“日面姐姐，咱們一同去給娘子收拾幾件衣裳吧，若是娘子出來，還能帶去牢裏。”
秋雲也過來拉住顏豐，“你可找到你說的那方子了？”
無人再開口說話，涼亭之中一時沈默下來，悶熱的暑氣蒸騰，便是汗流浹背，也抵不住心頭的寒意。
等到日頭西斜，那大門仍舊緊閉，日面的心越懸越高，拉著阿箣的手也越來越緊。
可一直等待太陽落下，暮色四合，那道門始終未曾打開。
日面坐在陰影裏，“唰”地起身，“我去看看娘子。”
“日面！”
阿箣眼疾手快地擋在她前頭，“日面姐姐，娘子說了，不許你進去的。”
日面的眼圈已經紅了，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我們娘子受了這麽多委屈才走到今天，救了不少人，也幫了不少人，她這樣好的人，怎麽會染上什麽疫毒！”
她這樣一說，眾人心中都不好受起來，顏豐也低著頭一言不發，阿箣已經開始同她一起流淚。
日面擦了擦淚水，勉強笑道：“罷了，老天爺不饒人。我何時離過娘子身邊這麽久？管它是什麽了不得的毒，我都要陪在她身邊。”
她去意已決，忠心耿耿，饒是季月蘭也不好再說什麽，攔她的手放了下來，面色略有松動。
卻聽得“吱呀”一聲，背後的門毫無預兆地開了。
高大的黑衣郎君走了出來。
眾人不知他在裏頭，紛紛驚訝起身：“苻郎君？”
日面倉皇跑到他跟前，“我們娘子如何了？”
苻光沒有說話，面色冷沈。
眾人心中都有不好的猜測，正欲勸勸日面，就看到苻光微微側身，露出了身後戴著帷帽的女郎。
“娘子！”
日面臉色轉為驚喜，淚水激動地湧了出來，在下巴處掛著。
其餘人也紛紛圍了上來。
“勞煩大家為我擔憂，還等我這麽久。”蘭亭輕聲道。
她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也難得有些哽咽。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季月蘭連連作揖。
邱盛說不出來什麽話，只是面露欣慰地看著她。
目光自紗幔之下一一滑過眾人的臉，看到那一張張充滿擔憂和欣喜的臉，她微微笑道：“我每個幾個時辰自驗過一次，方才在進行最後的查驗，故而耽誤得久了些，但這疫毒，應當是不通過接觸而傳播。”
顏豐幾個懂醫的面上皆是一松，這才是真正大好的消息。
日面不懂這些，她只盼著娘子好，終於忍不住哭著抱住蘭亭。
蘭亭被她撞得後退了兩步才穩住，又被阿箣撲了滿懷。
幾個小的都圍了上來。
她拍拍二人的後背，嗔怪道：“方才是誰不聽我的話，要沒頭蒼蠅般沖進來？”
日面有些赧然，卻不覺得後悔，“娘子若再不出來，我都要寫信給夫人和家主了。”
蘭亭嘆息，這事哪裏是千裏之外的裴氏能插手的，她裝作生氣般，“若是再這樣沒規矩，便去領罰。”
她和其餘人一一敘過話，交換了各人查到的消息，再次擡目去尋那個身影。
郎君卻不知何時退到了人群之外，只是沈默看向這邊。
見她看過來，微微一笑。
蘭亭移開眼，“已經耽誤了一日，我還要立即返回牢中，將柳先生換出來，免得周其芳那邊起疑。”
她對季月蘭和邱盛二人道：“旁的事不必擔憂，有新來的縣令池大人相助，必會還我清白，問心堂只需堅持下去，靜待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
二人同時點頭，“娘子放心去做，不必有後顧之憂。”
她和苻光略一點頭，二人便朝著堂外走去，剛翻過院墻，便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外頭。
“你準備的？”蘭亭詫異看向苻光。
苻光皺眉，“不是。”
他只需帶著她悄悄潛入大牢即可，怎麽會搞一輛馬車來招搖。
不知是敵是友，二人皆屏息靜氣，嚴陣以待起來。
苻光示意她別動，上前查看。
剛走了兩步，那車簾一掀，露出一張面色紅潤，卻眼睛晶亮的臉。
“三娘子，你終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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