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不止夫妻

關燈
不止夫妻

用過晚膳, 歇息片刻,蘭亭見時辰已到,便帶著水靠如約到了山坡下等苻光。

這人昨日入睡時在她耳邊絮絮念叨了許久, 說今日要教她鳧水。

技多不壓身, 蘭亭的確也想習得這本事,遂應了他。

太陽落山之際,天邊晚霞卻紅得耀眼,將銀魚白的天空都染上嫣粉。

她在河水橫流的遼闊山坡下站著, 風將她披衫吹得鼓起, 偏偏女郎身形纖細,飄飖兮仿若乘風而歸去。

四面人家炊煙裊裊,來往的夫人們皆與她點頭問安。

這時才有了住在這水匪寨中的真切感。

她站了會兒, 卻還不見那平日裏比誰都準時的男人,心中疑惑。剛要轉身去尋人問問, 就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

不同於從前二人肌膚相貼時的流動的欲望。

他像是收起利甲的野獸, 又像是歸巢的鵬鳥。這是他第一次這麽主動抱住她, 蘭亭卻從這擁抱中品出幾分脆弱。

她心下一滯,脫口而出的嗔罵變成了無聲的抗拒。

她掙了掙, 未曾掙開,反而讓身後的人將她箍得更緊, 終於意識到有點不對勁,她蹙眉道:“苻光?”

身後的人下巴輕輕抵在她頭頂, 悶聲道:“嗯。”

“發生了何事?”

“...無事。”他低啞聲音傳來,喉頭滾動一瞬, 話就哽在那處, 上下不得。

蘭亭更絕狐疑,在他懷裏要轉身, 又被這人死死困住,只能拍他手臂。

“放開!”

寨裏的人歸家尚要經過這處,看見他倆如此依偎在一處,紛紛露出會意的表情,擠眉弄眼,竊竊私語。

怕是不出今晚,這寨子裏便要開始流傳她二人如何迫不及待在這大庭廣眾下彰顯恩愛之姿的流言。

蘭亭越發尷尬,只能去掰他的手指,好不容易掰開一根,又被他反手握住。

粗糙的手布滿薄繭,虎口和關節處尤其深,將她那只細嫩的手包裹在其中。

好在這人終於恢覆了正常,松開了她。

蘭亭轉身推他一把,美目含怒,“你發什麽瘋?”

苻光順從地被她推開,臉上仍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捂著胸口道:“方才見娘子似是要學那仙人乘風歸去,我怕娘子真飛走了,只能出此下策。”

“滿口胡話。”她輕叱,擡眼望去時,苻光臉上卻看不見絲毫脆弱與心事重重的模樣,也不好過問他,只得轉身道:“不是說要教我鳧水?還去不去?”

苻光幾步上前,將那水靠接過,“去,怎麽不去,這水匪寨歸根結底是娘子的,娘子不會水怎麽行。”

說罷,帶著蘭亭從一處近道繞出了寨子,往寨外那片密林而去,桄榔樹參天,蟲鳴聲陣陣,須臾便撥林而見海。

饒是上回被他帶著去看過一回,再見這大海也還是心神一震。

苻光帶來的這片海灘較為窄小,兩側都擋著山石疊嶂,身後則是緊靠匪寨的密林,不必擔心有人闖入此處。

她還是一眨不眨地看著月亮,苻光一邊為她撐開層層疊疊的步障,一邊打趣道:“娘子在看什麽?”

“看月亮。”

“娘子看月亮看累了,也看看我。”他語氣吊兒郎當,惹得蘭亭嫌棄瞥他一眼。

“看你做什麽?”

“實不相瞞,某有些嫉妒那月亮,甚至也想做娘子的月亮。”

“人都說以夫為天,我還以為你也會這樣想。為何不做天卻要做什麽月亮?”

“我不要娘子時刻仰視我,我想讓娘子記得的時候,擡頭看一看我,就會發現,即使我不在娘子身邊,也一直在陪伴著娘子。”

蘭亭默然,回頭望著他。

苻光已經將那步障撐好示意她入內更衣,青黑素紗圍了幾層,除非入內,否則看不見絲毫人影。

蘭亭穿上水靠出來時,這人卻沒了蹤影,她心下生疑,四處尋找一番,才模糊地在水裏瞧見了這人的身影。

在月下的海面,似擊游的大魚,正振臂往岸邊游來,只可見起伏於海面的背脊。

見她站在岸邊,索性伸出手,“娘子踱著水過來便是,我游過一圈,這處無甚危險。”

蘭亭解開披衫,只露出貼身穿著的水靠,試探著脫鞋下水,觸底就是一片清涼,與岸上仿佛兩個世界。她慢慢地適應著水溫,朝苻光所在處慢慢走去。

渾然不知自已的美麗與聖潔。

她分水沐月而來,聖潔容色月華難掩,連那玲瓏的身段,也不敢讓人心存半分不敬。

苻光目光卻漸漸暗沈,他想起柳應歸的消息,說太子楚旻相中了裴三娘子,還要她入東宮為妾。

他心中冷笑,楚旻怎麽敢!

聽聞這消息時,他便恨不得沖入太極宮中將楚旻飲血啖肉,這等扶不起的廢物,腦滿腸肥的懦夫,怎麽配和阿芝的名字擺在一處。

柳應歸看他臉色不對,又找補道,說京中並未傳開,裴氏也不知為何,願意將阿芝保下,只對外宣稱生了惡疾,回了河東老家。

有什麽猜不到的,是他的阿芝憑借自己的本事,才從長安走到了嶺南。

這是上天對他唯一的眷顧。

他已經在心中謀劃了數十種殺死楚旻的法子,目光越來越沈,興味越來越重,蘭亭走近時看見他那古怪的表情,眉頭微皺。

“你又中什麽邪了?”

苻光這才回神,面臉的扭曲煙消雲散,握住她的手,“娘子上回在山上,已經學會了水下呼吸的本事,眼下只需要再找找感覺便可。”

他說著,示意她沈入水中,自己也順勢沈身。

蘭亭不敢睜眼,深吸一口氣便閉眼而入,在水中吐納,帶起一連串氣泡。

又出水換氣。

如此數回往覆,他才帶著她開始在水中漂浮、游動。

蘭亭在水中一直不敢睜眼,苻光便想出一個法子,若是要上去,便拇指朝上,若是要往前便掌心向前,其餘方向反之。若是覺得有危險,便擋住對方眼睛。

法子雖笨卻十分有用。蘭亭學了動作後,便試著自己游了幾圈,路過灘底礁石時腳上一滑,亂了所有的動作,眼看著便要沈入水中,只能試探著去摸苻光的眼睛。

不知摸到了何處,聽到他悶哼一聲,慌忙握住她作亂的手,又將人帶著往水面上而去。

二人剛一出水,蘭亭抹開眼上的水珠,睜開眼睛一看,就發現這人不知為何躲到了十餘步開外,正往一旁的巨石上走去。

她有些莫名,“你去那邊做甚?”

苻光頭也不回,“娘子先在水面上玩著,莫要游遠了,我歇上片刻,看著娘子。”

蘭亭覺得這人好生可疑,每日風裏來雨裏去,睡得比她晚,醒得比她早,也不見半分不適,怎麽如今鳧個水卻要喊累。

但她剛得了趣,索性不管他,繼續在水裏撲騰。

苻光在岸上屈起一條腿坐著,慢慢平覆,低頭擰個水的瞬間,便不見了蘭亭的身影。

他臉色驟變,起身掠至海面,“阿芝?”

無人應答。

蒼茫天地間,竟然只餘下他一人的模樣。

苻光毫不猶豫便要跳入水中,卻被一只從水底伸出的手緊抓住褲腿,他低頭望去,女郎擡著一張清麗絕倫的小臉目露狡黠的看著他,睫翼上還有水珠掛著。

渾身緊繃的氣息一松,他空空蕩蕩的一顆心被再次填滿,索性一把撈起這不聽話的小娘子。

蘭亭不滿他今夜古怪的行為,起了興致捉弄他一番,沒成想剛要成功,就被這人拉至懷中。

他劫後餘生般地看著她,眸子裏冷光乍現,頭一回露出不讚同。

身側的手已然舉至半空。

蘭亭瞥見,挑眉擡臉,“你要做什麽?”

只允許他回回捉弄她,不允許她捉弄回來不成?

下一刻,身子被狠狠貼上他的,眼皮一沈,柔軟遍布。

她濕漉漉的一張臉上都是海水,都被他的灼熱裹挾著卷走。二人站在及腰的海中,身下是微涼的海水,頭頂是明月當空,海水之上卻是相擁的兩具身體。

苻光明顯是憤怒的,是壓抑的,卻不是沖著她,只是在親吻她的眼睛是不慎流露出來,在咬上她的耳垂時已經按捺不住。

她也是這時候才感受得到,他有一顆略顯尖銳的虎牙,會不經意地硌疼她。

蘭亭輕顫,他意識到懷裏的人的不對,下意識要移開,卻被蘭亭又一把拉住。

“親完就想跑?”

女郎不服輸地看著他,卻不知臉色早已一片緋紅。

苻光難以抑制的戾氣終於被笑意替代,他愛憐地看著她,目光中有毫不掩飾的渴求和傾慕。

“不跑,”他啞聲道,“我只怕,克制不住,傷了娘子。”

蘭亭不滿,“那就克制住。”

她現在只想親親他,別的什麽也不想。

在他吻上她的唇時,她聽見他說,“阿芝,要不要同我做真夫妻。”

蘭亭眼睫微顫,沒有回應,只是在他吻她時,閉起了眼睛。

......

之後的幾天,苻光變得異常忙碌。

從前雖常常顧不得和她一同用晚膳,但好歹夜裏也能回來睡覺。這段時日蘭亭每每晨起,旁邊的被褥動也未動,冰涼一片。

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寨中的水匪們明顯行色匆匆,皆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什麽。

蘭亭管不了這些,只每日裏雷打不動地上課,又抽空去看水培藥坊的情況。百歲雖然是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但事情辦得還算妥帖。

作坊建得正正好,引水入內的管道也搭得很是穩當。蘭亭已經開始播種了一批,又從胡娘子的沼池藥草中得到了許多奇思妙想。

不僅沼池,水田和養魚蝦的池水,實則也能加以利用,循環往覆。

這些想法,牛夫人和宛夫人也沒少出力,帶著一幫寨中姐妹幫了她許多。這些日子的師友之情,到底不是假的。

她的藥坊和宛夫人的院子相鄰,故而無事時常常去院中閑話,今日去時牛夫人也在,見她來了,忙招呼她坐下。

牛夫人正在抱怨,“這幾日家中的屋頂破了,想讓他補上一補,誰知曉這人每日裏連個影子都見不著,昨夜好不容易回來了,一身的汗臭就要往床上鉆,氣得我一腳給他蹬了下去。”

另一位夫人接話道:“可不是,我家那個也是見不著影子。”

“還不全是因著那件事。”見她二人如此,旁邊的人語氣變得憂慮而低沈。

牛夫人嘆了口氣,“自然,我這心裏近些日子老是不踏實,聽說了這事便未曾睡個好覺。”

蘭亭原本默默聽著,聞言皺眉道:“不知夫人們說的是何事?”

牛夫人看她一眼,有些詫異,“夫人竟不知曉麽?”

隨即想到什麽,長長一聲嘆息。

“我們幾個有兒有女,也經歷慣了,你還年輕,寨主不告訴你也情有可原。”

“朝廷,要來剿匪了。”

*

朝廷派寧海軍左果毅都尉孫櫟領兵剿匪一事,是伴著二當家聞舟不日將歸的消息一同傳來的。

百歲說二當家只在寨中有大事時才回,沒想到這一回,就撞上了兩件。

苻光去城中畫舫處見了老熟人,只探出些不痛不癢的消息,回來時,已經是後半夜。

營房處燭火通明,一眾頭目都在等著他歸來,見他進來,紛紛投來目光。

“軍中消息,孫櫟已經點了兵,何時出發,何地前來,一概不知。”

柳應歸只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

“派一隊人馬在各點埋伏吧。”苻光淡聲道。

“曲問舟什麽時候到?”

“回大當家的,按腳程,明日一早就來。”

“山上風火寨的二當家也帶著人來了,正在寨子外紮營等候。”柳應歸適時出聲。

苻光挑眉,“曲問舟借的人?”

“是。”

“天下不會掉餡餅,他想好要如何回饋人家了麽?”

“二當家的說,先借了再說。”

苻光勾唇,眼中冷光乍現,氣勢陡然一變。

“諸位弟兄聽令,今夜安撫好家眷,明日一早,我們列陣以待!”

屋內人接連告辭而去,最後走的是還未成家的柳應歸。

白衣文士看著獨坐在案前擦刀的郎君,心下也是一嘆,“大當家的還不走麽?”

“去個地方,過會兒回。”

苻光不說,他也知曉他要去往何處。

從前說是火拼,實則是防守,主動權在他們,點到即止便可。可如今主動權一變,卻不能期待著對方手下留情。

兄弟們的命也是命,大當家的不能只為著大局就要人的命。可對從前並肩作戰的戰友刀劍相向,沒有人比他更加煎熬。

他推開營房的門之前,再次看了眼身後的人,直到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黑影。

聞淞一直在營房外候著,見柳應歸走了,也進了房中。

“寨主。”

“都打點好了?”

“是,寨主放心去,我必定護好寨中女眷們。”

“嗯,辛苦。”苻光沒擡頭,繼續道,“夫人問起來,知曉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不要讓她為這些事擔憂。”

聞淞一一應下,又勸道:“寨主不如早些回院子,還能與夫人告個別。”

苻光手一頓,“我知曉了,你下去吧。”

他回到院中時,已然是夜半時刻。

院中早和他獨居時截然不同,小廚房砌了起來,挨著院墻處圍了一圈籬笆,種著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花,還夾雜著幾朵白頭翁。

院中曬著草藥,進門便是撲鼻的藥香,與女郎身上的味道別無二致。

他嘴角噙著笑意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卻見著未熄的燭火搖曳,映照出屏風後倚床而坐的半個人影。

一邊將革帶松開,隨手放在架子上,往屏風後繞去。

“娘子還未睡?”

蘭亭見他沒有更衣的動作,“今夜不宿在此麽?”

苻光笑了笑,眉眼中的冷意散了些,“娘子想我了?”

“前些日子不是還嫌我熱得像火球,讓我去榻上睡麽?”他一邊翻找著什麽,一邊打趣道。

“都收拾好了,在那邊案幾上。”

苻光動作一頓,起身朝案幾看去,果然見著一個包袱。

他臉色微微遲疑,轉身道:“娘子知曉了?”

蘭亭:“我若不是自己聽說了,你是打算人去樓空才告訴我不成?”

她將手中的茶碗狠狠一摔,“苻光,這就是你說的同我做真夫妻?”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他是將她放在了怎樣的一個位置,才連這些事情也不願告訴她?

苻光在那迸濺的茶碗碎片中紋絲未動,手指蜷了蜷,“是我對不住娘子。”

他猛地一跪,也不管那碎片在何處,“我想要同娘子做真夫妻,可卻舍不得娘子因此擔上半分憂慮與懼意,我知曉寨中的女眷每每火拼時是如何擔驚受怕的,娘子要做自己的事,要過自己的生活......”

郎君向來篤定堅韌的神色中有一瞬的掙紮和茫然,最終化為無邊的寂然。

“我舍不得。”

蘭亭目光松動,下了榻走至他身邊。

“你怎麽知道我不願意呢?”

“我們不僅是夫妻,”她認真看著他,“我們還是同袍、是盟友、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還是你的東家。你所做的一切,我有權利知曉,會不會害怕和畏懼,我說了算。”

她就像一盞暗夜的燈,又將他從茫茫無邊的深淵中拉到了光明之中。

苻光鄭重俯身,“我知曉了。”

卻被蘭亭一把扶住臂膀。

他們二人相互攙扶,就像是兩棵自地底便根莖纏繞的樹。蘭亭將額頭緩緩貼在他的肩膀之上,屋內燈火寂寂,只餘二人呼吸。

初見時的安寧,到此刻為止,也還是一如既往。

“你不必對我抱歉,我知曉你的不易,只想和你分擔。”

蘭亭靠在他臂上,緩緩道,“我是不是沒有同你說過,我並非姓蘭。”

苻光一震,臉上神色巨變。

她感受到這震栗,只覺得他是愕然,索性一股腦道:

“我是河東裴氏的第三女,先是被自幼定親之家退了婚,又因著貴人逼嫁才自請來到此處,好在我完成了家中所托,為自己爭取到了片刻自由。”

“你曾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想來也沒說錯,可我這人最喜歡做旁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我偏要將你拉來我的身邊。”

她輕輕一笑,在他身上顫抖。

苻光眼中只有無限的覆雜與愛憐。

她每一個字背後,都是女郎用這副瘦弱的身軀咬著牙堅持換來的結果。他曾以為李氏退婚後,小娘子也能有個不錯的歸宿,卻不想她過得這般辛苦。

“無論娘子出身如何,曾遭何事,都是旁人的錯。娘子的高貴,不在出身,在人格。”他緩緩道。

蘭亭擡頭看他,眉目中一片堅定。

“苻光,你那夜問我的問題,待你平安歸來,我告訴你我的答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