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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箭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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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箭三雕

簾外雨打芭蕉, 風鈴作響,一如這小娘子抽泣之音。

蘭亭一頓,輕聲道:“你先起來。”

那行瀲卻不肯, 幾乎匍匐在地, “奴不想離開問心堂,求娘子饒過奴一次。”

雖則在靈秀館進修不過半月,但比起她之前所過的日子,無異於雲泥之別。若從未經歷過就罷了, 一旦嘗過自由和尊重的滋味,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人間煉獄般望不到頭的生活之中。

自打她在萬水棚送客時看見東家娘子那日起,她的命運也就隨之而變。因而竭盡所能隱藏自己的出身,可堇華還是發現了, 開始變著法子欺淩辱罵她,她一一受了, 罵不還嘴, 打不還手, 只因不犯錯才能不被趕走。

但眼下,看著蘭亭不怒自威的模樣, 行瀲害怕極了。

她不知曉堇華的花釵怎麽會出現自己的枕頭底下,一張秀美的臉滿布淚痕, 哭得鼻尖通紅,只會不住地磕頭。

“娘子, 奴真的沒有偷過東西,奴雖是下賤出身, 但奴不臟的, 沒有得病,可以讓嬤嬤們看看, 求娘子不要趕我走......”

她還是只會求饒,一口一個奴自稱著,蘭亭嘆息,索性道:“那你先說說縣令大人的事。”

行瀲果然止住了淚,抽搭著開口:“他,他從前喝花酒的時候看上過奴...還說要將奴接進府中做小。可縣令夫人管得嚴,他說一說也就罷了,並不敢接奴回去,慢慢也就忘了這事。”

“若是奴婢能派上用場,娘子盡管吩咐。”她急急道。

蘭亭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的一張臉,想到苻光的招數,謀劃在心中慢慢成型。一個人被逼到絕路時,才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行瀲最缺的是立足感的旁人的認同,或許不會讓她失望。

“那好,我這裏有一個法子,正需要你來幫我。若辦得好,我會給你機會留在靈秀館,你可願意?”

行瀲楞了楞,連忙俯身叩地,“奴願意!”

半月之期到時,王氏果然派人來收藥,拿著那單據趾高氣昂,一大早便上了門,比那開店的夥計還要準時。

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駕著馬車堵在門口,領頭的管事睥睨道:“邱管事,我們府上訂下的一千份藥材,如今也到了交付之期,貴店可備齊了?”

邱盛面露難色,“這......還望借一步說話。”

那管事一聽這話,瞬間來了勁,立馬揚聲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就在這處說了便是,反正大家夥都在,剛好做個見證。”

折柳巷中的販夫走卒、鄰裏鄰居們果然紛紛朝這處望來。

邱盛嘆了口氣,似是無奈至極地模樣,“既如此,那我就在這處說了。”

王家管事哼了聲,鼻孔看人:“說罷。”

邱盛朗聲道:“其他的藥皆備齊了,就是貴府老爺所求的那一百份壯陽藥,恐怕有些難辦。我們東家說,尋常人不會一買這藥便是一百份,故而店裏沒有那們多存貨,且這藥吃多了傷身,也不敢一下子賣出這麽些,只好拿些補身子的人參、花蓼來補上,您看如何?”

周圍圍觀的百姓哄然大笑,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王家管事差點從馬上墜下來,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邱盛跟前,指著鼻子便要罵他,又被氣得半天吐不出來一個字。

“你,你給我閉嘴,邱盛,誰曾要過一百份壯陽藥,你莫要血口噴人,羞辱我們家郎主。不對,我們家郎主,根本不需要壯陽藥!”

邱盛無辜攤手,將那訂貨的單據往他眼前一擺,“這上面白紙黑字寫著肉蓯蓉一百,淫羊藿一百、黃精一百、陽起石一百......這些藥可不就是那等溫補腎陽之用?我如何冤枉你了?”

王家管事也知曉個中玄機,當初往上添數的時候,只管著加足了份量,何曾看過藥是什麽,只能吃個悶虧,咬著牙接過那單子,“你給我閉嘴!”

邱盛從善如流地閉上嘴,隨即擺擺手,示意身後的夥計送上藥材。

他背著手悠悠道:“貴府十五日內要的一千份藥材,問心堂皆已備齊,如今銀貨兩訖。我們東家說了,問心堂最不缺的就是藥,謝謝貴府如此照顧生意,以後常來!”

王家管事面色已然鐵青,只能看著手底下的人一一清點。

沒過多久,那小夥計臊眉搭眼地過來了,“回管事,咱們的貨,齊...齊了。”

“還要你說!我自己沒長眼?”王家管事擡腳便是一踹,翻身上了馬。

“慢走,不送。”邱盛擺擺手,笑瞇瞇地轉過了身。

轉身看見那簇新的門匾上,風骨依存的“問心堂”三個字,心中嘆息,面上化為無限感慨。

“老家主,您所求的後繼有人,代代相傳,或許,真能實現了。”

......

此時的蘭亭正停在西街華雲巷最雅致的流雲樓前,據說是刺史夫人的產業,修建得極有格調,一路行來,假山流水錯落有致。女郎們辦雅集,文人們舉行詩會,都愛往這處來。

她帶著日面進了樓中,因是女客,門前便有婢女迎上來,笑得熱情而有禮:“娘子是自己來,還是有人等候?”

日面道:“約了江府的四娘子。”

那婢女果然更加貼心,溫聲迎了主仆二人穿過曲折回廊,才到了一處珠簾圍住的六角亭中。

高樹掩映之下,花園之中似是還有數座同樣的亭臺。珠簾翠幕之下,既有隱私,又不會顯得憋悶,果然是巧心玲瓏。

日面為蘭亭掀開簾子,果然內裏已經坐著位亭亭的女郎,見她來了,起身笑道:“蘭娘子。”

正是司馬府上的江四娘。

蘭亭笑著回了一禮,“給四娘子下帖子下得唐突,還望四娘子莫怪。”

江四娘擺擺手,“哪裏的話,我那日初見蘭娘子便想要結交一二,又覺得冒失,本想著來日做宴便邀請娘子過來,誰知曉娘子竟先給我下了帖子。”

她天生一股親和力,笑容甜美,“不過娘子讓我約王氏,又是為何?”

蘭亭蹙眉嘆氣道:“林氏的女郎與我不和,四娘子應當知曉,她似是在王夫人跟前說了我的不是,連同王夫人也給我難堪。我是開門做生意的,王夫人若是存心為難,我必討不了好,故而想請四娘子從中牽線,周旋一二。”

江四娘恍然大悟,也有些不滿,“這林氏姐妹向來是個刻薄人,可從前不至於如此黑心眼,罷了,既然如此,剛好趁此機會與王氏說個明白。”

她有些猶豫,“可蘭娘子,那王氏其實和林氏姐妹也沒多大分別,都是一丘之貉,我與她交情也就平平,恐怕保證不了一定能成。”

“所以我讓你借了林五娘子的名頭去約她,免得叫她生了抵觸之心。”

江四娘子點頭:“還是蘭娘子想得周到。”

“對了,”她有些赧然,“上次乞巧宴散後,才聽阿娘說,蘭娘子已經嫁人了,是我冒犯了,還邀娘子去賞什麽燈會。”

燈會向來是未嫁的女郎祈求姻緣,覓得良人的絕佳之地。

蘭亭失笑,她自己都快忘記了這“已經嫁人”的身份。

“怎會,是我沒能向四娘子說清楚。”

江四娘子倒是頗感興趣,“聽聞那夫婿還是蘭娘子挑來的倒插門?蘭娘子果然是灑脫之人,令人佩服。”

蘭亭無奈,“家業需得後繼有人,不過形勢所迫罷了,四娘子無須誇獎。”

“蘭娘子敢愛敢恨,怎會不令人佩服?”江四娘子撐著下巴道,“敢於主動也算是一種本事,蘭娘子這樣的人,想要什麽就去爭取,既能為無依無靠的女郎們爭取容身之地,又能為了打理家業主動挑選夫婿上門。總好過我所見過的那些女郎們,要麽害怕受傷,只能虛情假意裝著賢惠;要麽太過沈溺,只會靠著郎君的愛意而活。”

“郎君們的守節是袁安困雪、忠孝高義,女郎們要守的卻是區區貞潔。”

她義憤又困惑。

蘭亭被她的超然撼動,讚同地點頭道:“合該是這個道理。”

說完卻有些有些怔忡。

想要的便去爭取,她卻因為那人連連退縮,好像都快忘記了這條準則。

二人等待之時,幾盤精致的點心也被端了上來,蘭亭看去,見品種形貌皆與當地特色不同,不禁有些好奇。

江四娘子為她解惑:“流雲樓專門請了江南大酒樓的點心師傅來,故而做的都是些江南特色的糕點,蘭娘子嘗嘗,甜而不膩,愛吃甜食的,不愛吃甜食的,都會喜歡。”

蘭亭示意日面夾了一塊,嘗了一口,果然清甜怡人。

她順勢朝日面笑道:“快去幫我打包幾份,好帶回問心堂分給大家。”

主仆二人交換了眼神,日面領命下去。

剛到前堂,便看見戴著帷帽的女郎下了馬車進店裏來,日面沖她比了個手勢,二人便拐進了假山後的隱秘處。

女郎帷帽一掀,正是行瀲。

一張臉精心妝點過,身上的衣衫也華美至極,不見平日裏樸素的模樣,襯得原本的秀美更是艷麗了三分,眉眼中蘊著嫵媚風流。

日面道:“縣令大人可到了?”

行瀲點點頭,“我坐他的馬車來的,近日裏將他戲弄得憋恨了,他定會來。”

日面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點點頭,“待會兒進去片刻就找借口出來,去樓上娘子開的房中躲起來,會有人來接應你。”

行瀲下去片刻,那門口又停下一輛馬車,嬌嬌嬈嬈的女郎扶著婢女的手走了下來。

日面見縫插針地扯住門口迎客的婢女,焦急道:“這位姐姐,我們家娘子的耳墜子好似丟了,貴人所贈,可怠慢不得,還請您帶著往後院找找。”

那婢女一時脫不開身,只能帶著她往後院走去。

日面沖一旁的半夏點點頭,穿得和那迎客婢女幾乎一模一樣的半夏立即迎了上去。

“夫人,還請這邊來。”

王氏眼風都沒給她一個,身後的婢女傲然道:“林家的客人,帶路吧。”

半夏躬身應下,帶著人去了後院。

沒過多久,一匹快馬奔馳而來,領頭的那人魁梧健壯,一身胡服佩刀,帶著人就直直地往樓裏闖。

幾個看門小廝欲攔,被身後一排親兵亮出的橫刀嚇得止步不前。

“都尉大人辦事,誰敢攔?”

沖進花園的段綸怒目圓睜,隨意扯過一個婢女連聲逼問:“那賤人在哪?”

婢女瑟瑟發抖,蜷縮著後退,角落裏的半夏顫巍巍地一指,正是縣令所在的亭子。

段綸連忙奔過去,裏面連燭火都未點,他一闖入,只有個中年男人粗喘的聲音:“誰啊?”

段綸雙眼血紅,“老子是你祖宗!”

說罷,將佩刀一抽,將那帷幔割得七零八落,幔帳之後的竹席之上,兩道身影依偎在一處,外面投來的日光將昏暗的亭內照亮,只見那女子裙衫不整靠在男人懷中,男人瞇了瞇了眼,見到來人三魂去了兩魂,嚇得面無人色。

“段都尉?”

見他雙眼血紅欲要砍人,又惶恐又不解,不經意往懷中一看,一張俏麗的臉映入眼簾,卻並非什麽行瀲。

而是王氏。

縣令將人一推,王氏嚶嚀一聲,滑落在地,分明是不省人事的模樣。

“都尉大人,這,這都是誤會,小的萬萬不敢啊!”

段綸見王氏似是被人迷昏了,怒火更甚,看清縣令的模樣咬牙道:“好你個屈平,玩女人玩到老子的頭上還說是誤會,你既然活膩歪了,就把項上人頭給老子留下!”

說罷,抽刀就要砍。

縣令連忙往後縮著饒命,大聲呼喊著來人,段綸的主簿終於一步三喘地趕到此處,見狀連忙抱住要殺人的段綸,冒死勸道:“大人,使不得,眾目睽睽之下,咱們有理也說不清啊!”

段綸充耳不聞,青筋暴起,這人又靠近他耳朵低聲道:“一個縣令,大人私下裏如何都行,這處可千萬使不得,將人押回去從長計議也不遲。”

“想想家主!”他苦口婆心。

段嶧的名頭出現,段綸眼中的血紅之意才漸漸消退,握著刀狠狠道:“將這狗雜種給我關起來。”

又看了看昏倒的王氏,雖則恨意散去,但不耐之色也明顯:“找兩個婢子來,把她也帶回府去。”

主簿應下,向身後親兵使了個眼色,花園之中的客人紛紛被請了出去。

段綸沖進來那刻,蘭亭早已帶著江四娘子避開。

江四娘子驚魂未定,尚且不知曉發生了何事,見士兵們重重圍住旁邊那亭子,捂著胸口上了馬車。

“四娘子,今日這事先勿要外傳,免得惹麻煩上身。”

江四娘子知曉這個道理,點點頭應下。

蘭亭送走她,也轉身上了馬車。

正對上行瀲一雙忐忑的眼。

她笑了笑:“你做得很好。”

行瀲舒了口氣,連忙道:“能幫上娘子,是奴的福氣。”

蘭亭搖搖頭,“這福氣是你自己的,行瀲,你應當知曉,堇華要趕你走,並非因為你的出身。”

“那是為何?”

“因為你比她更好,更出色。你們同修金針技法,你卻比她更有天賦,來日出館考校,她可能被你壓過一頭,故而才借著出身做筏子屢屢針對於你。我給你這個機會,是想讓你明白,你能憑自己的出身辦到別人所辦不到的事,這出身永遠不該拖你的後腿。”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求個公正,求個道理,你要為自己發聲才是。”

行瀲眼中淚光閃爍,重重點頭,“我知曉了。”

隔日傍晚,便聽聞縣令因為貪墨辦了好些冤假錯案,被革職查辦,下了大獄。

日面繪聲繪色地稟報完,卻見阿箣在一旁撐著下巴皺眉苦思。

蘭亭手上動作不停,溫聲道:“阿箣怎麽了?”

“娘子,真奇了怪了。”

“怎麽了?”

“我今日去隔壁,便聽聞行瀲的耳墜子出現在了堇華的枕頭下,她聲淚俱下地控訴堇華,堇華也是百口莫辯,只說她賊喊捉賊。”

小小的人攤了攤手,“你說這隔壁是進了什麽賊不成,偷了這個嫁禍給那個,偷了那個又嫁禍給這個,真有意思。”

蘭亭和日面對視一眼,雙雙一笑,日面道:“糊塗賬只能糊塗著算,眼下她們誰也說不清這事,便只能雙雙抵消了。”

阿箣也沒個頭緒,只能拋到腦後,往椅子下一跳,又疑惑地看著二人道:“娘子在收拾東西?是要去何處不成?”

蘭亭將那把短刀放進箱籠之中,目光一顫,“水培的事,還需有個試驗方子的地方,我相中了一處,打算去瞧上一瞧。”

阿箣興致盎然:“水培藥草麽?我也想去,娘子帶上我可好?”

蘭亭看著她思索片刻,她的確需要幫手,可那地方是匪寨,帶誰都不太合適,阿箣年幼,反而成了上佳人選。

“需要告訴鐘夫人一聲才行。”

阿箣連連點頭,歡呼著去收拾行李。

跑出門外,才發現廊下立著個熟悉的身影。

“苻郎君?”

蘭亭手上動作一頓,也擡眼看去,卻見苻光穿著件玄色袍子,黑發高束立於階上,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模樣。

聽見這處動靜,轉過頭來一笑。

佛桑花從荷月開到巧月,仍舊光艷照日,卻不及這一刻郎君眼中的灼然。

“夫人,準備好了麽?該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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