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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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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月明

她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來人難得穿了件佛頭青的圓領袍, 和從前一身玄衣神出鬼沒的模樣很是不同,只有那頭烏發仍舊高束,還能看出幾分從前的不羈。

乍一看去, 倒真是個端方郎君的模樣。

“哪裏來的登徒子, 憑何要我與你去賞月?”

她欲揚的嘴角放平,清清淡淡地掃過他一眼,一副轉身欲走的模樣。

那人已經收了傘,幾步跨上臺階, 俯首到她身前。

“某不才, 恰好是娘子的夫婿。”

他尾音逗弄般地長長一拖,低沈的聲音撩撥到她心頭,泛起陣陣漣漪。

“假的罷了。”她重重強調。

“那也是娘子的人。”他仍舊笑著。

不待蘭亭理清心中亂緒, 大手已經伸至跟前:“娘子賞臉否?”

她看他一眼,潮熱風中送來遠處街頭熱鬧的人聲, 這是她親自為自己挑選的立戶對象。

蘭亭久久沒有開口, 安靜到日面都以為自家娘子不會答應郎君的邀約。

卻見小娘子突然將手放進那只大掌中。

下一瞬, 人便被裹挾至馬上。

“借你家娘子一用。”

她穩穩坐在前方,身後貼著具滾燙的身軀, 馬腹一夾,耳邊便只有呼嘯的風聲。

任日面在身後叫嚷, 那馬兒也只是越跑越遠。

縱馬穿過大街小巷,避開熱鬧的擁擠的人群, 縱橫交錯的燈籠在身後發出明亮的光,有士女結伴依偎在燈下, 橫舟水面。

一切的一切都隨著風聲遠去, 他們離城中越來越遠。

簌簌風聲中,她努力回頭, 然而身下顛簸,竟像是將自己送入了身後人的懷抱。

她倉促開口:“你要帶我去哪兒?”

身後的胸膛發出震動,笑意從頭頂傳來,“娘子現在才知道怕,會不會晚了?”

她頭上釵環也隨著這胸膛起伏,整個人乖巧地縮在他懷中。

女郎的袒領大袖令美好的曲線一覽無餘,苻光克制地挪開視線,投向前方道路。卻見女郎在他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般動了動。

鮫綃有多輕薄柔軟,他的心就跳得有多快。

蘭亭動了動位置,仍覺得不妥,還想再動,卻被身後人一把禁錮在懷中,她整個人動彈不得,雪膚上泛起一片粉,如朵朵桃花初綻。

“老實些,莫動。”頭頂的聲音不覆之前的輕快,反而沈悶得有些難耐。

她是不知她有多誘人。

蘭亭沒能掙脫出他的臂彎,像只貓兒般柔順靠在他懷中,低低道:“你心跳得很快。”

不待他為自己辯解一句,又繼續道:“吵到我了。”

苻光看不到懷中人的臉,只覺得小娘子到底是嬌貴得緊,受不了半分委屈。

“某努力讓它跳得慢一點,娘子幫幫我好不好?”

他意味深長地順著她的話哄。

懷中的貓兒女郎沒有再回話,只有鬢邊玲瓏耳垂紅了個徹底。

蘭亭不知道自己在馬上奔騰了多久,兩股都有些發麻,雖是靠在了人肉墊子上,也抵不過郎君胸膛也硬得像塊鐵。

恍惚之中,馬兒慢了下來,身後人緩緩道:“娘子,到了。”

她睜開眼,似是來到了一處山谷,穿山而過的風聲獵獵,空氣中已經有陌生的鹹腥之氣。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密密麻麻看不清的樹木林立,將月光擋得嚴嚴實實。

馬兒帶著兩人在山坡上緩緩前行,蘭亭正欲詢問苻光是何意圖,卻見地勢突然變得低緩,樹林也走出了頭。

坡頂之上,一輪圓月當空而照。

月下浪潮聲聲,一遍又一遍地漲落。

這是大海,是海上的明月。她從未見過的,遠在千裏之外的王朝角落。

這一刻,長安城中的萬千浮華、錦繡堆裏的富貴光景、威嚴的皇城、壓抑的東宮,還有那無數沈甸甸壓在她心頭的過往,都成了過眼雲煙。

蘭亭眼眶中有熱氣湧上,到底壓住了,只握緊了雙拳。她見過許多月亮,家鄉的月亮,溱州城中的月亮,還有沿途過江時,江上的月亮。

可她沒有見過海上的。

夜裏的大海沈默而無垠,遼闊得仿佛能容納下所有,她聽聞東有蓬萊仙島,或許乘上這舟船往大海最深處行去,便能至仙境。

郎君翻身而下,見她呆呆楞楞地看著眼前的一輪明月,嘴角微勾,道了聲“得罪”,便將她直接抱了下來。

蘭亭差點沒站穩,那只手又穩穩地扶住她。

他沒有多言,只是牽著她的手往前緩緩行去,為她撥開荊棘和雜草。

離海邊每近一寸,她的心就隨之高揚一分。

“多謝你。”

女郎的柔軟之音落在他耳畔,他回頭望去,素日冷靜沈穩的小娘子難得有了十幾歲女郎的歡欣。

“我很喜歡你帶我看的月亮,”她笑一笑,杏眼漾出光彩,鼻尖被海風吹得微微發紅,眉目都變得生動而柔和。

“天地遼闊,明月落吾手中。大海無垠,生死俱是象外。”

走下山坡,才發現此處海灘之上還聚集著一個不大的村落。疍民雜居,戶戶比鄰。她路過那些奇形怪狀的屋子,發現並非常見的磚瓦蓋成,墻上的東西似珠璣非珠璣,似雲母又非雲母,好奇道:“這是什麽做的?”

苻光掃了一眼,唇角帶笑:“娘子見過的,不妨猜猜?”

她打量一眼,仍舊沒有頭緒,卻聽得旁邊有個聲音操著蹩腳的官話道:“是蠔殼。”

蘭亭看過去,只見穿著大襟衫的青年郎君有些怯怯地看著二人,目中的好奇不加掩飾。

苻光解釋道:“娘子食過蠔,這物的殼最是堅硬,且越長越多,最後能形成蠔山,村民們多用來做屋子,既能省錢,又結實防風。”

他轉頭與那疍民青年交談兩句,皆是聽不懂的當地話,間或看她一眼,又說了句什麽,隨即那青年才不好意思地轉頭跑了。

苻光轉過身來:“他說等會兒村裏的人也過七夕,會在海邊燃火放燈,邀我們一同前去。”

蘭亭頗有興趣,“那便去瞧瞧。”

說罷便要朝前走去,大袖卻被輕輕拉住。

她一怔,回過頭來望著他。

身後的苻光似笑非笑道:“待會兒娘子記得時時刻刻在我身邊。”

待到燈會開始,蘭亭才知曉這是什麽意思。

村裏的年輕人傾巢而出,男男女女圍成一圈,那中間的燈輪拔地而起,絢麗的光芒籠罩著每一個人,方才跑掉的青年正被眾人推搡著往她這裏行來。

時不時夾雜著幾句方言,還有哨聲。

蘭亭心下也明了幾分,被身邊的女疍民簇擁著,眼看著就要和那人面對著面。

她下意識地尋找苻光的身影,卻見郎君正在不遠處隔著燈輪沈沈地望著這處,見她看過來,才挑眉抱胸。

一副看熱鬧的模樣。

蘭亭無奈,心道這人怎麽如此記仇,她不過沒能領會他話中深意而已,誰叫他說得如此不正經。

她想要盡量端莊從容地推拒那羞澀的青年,正欲開口卻身下一輕,驀地被人放到了肩膀之上。

周圍一陣嘩然,隨即便是陣陣起哄之聲。

苻光頂著她,朗聲朝青年說了幾句什麽,那青年有些挫敗地看她一眼,才悻悻離去。

周圍響起熱烈的掌聲。

不知是誰開了個頭,歌聲響徹大海之上,疍民們皆唱起了古老的歌謠。

蒼茫,有力,又動人心扉。

她緊緊抓住身下人的衣襟,惱道:“你這是做什麽?”

那人有些無賴地帶著她繼續往前走去,“沒辦法,娘子不聽我的話,我只能出此下策來救一救娘子。”

柔軟的裙擺垂落他半個身軀,風將那輕紗卷起,一遍又一遍撫過他的下頜。

到了海邊,海浪已經覆上鞋面,她使勁兒揪了揪他,“登徒子,快把我放下!”

苻光將她輕輕放到地上,才無辜道:“娘子那時看向我,難道不是讓我救你?”

蘭亭輕提裙擺,瞪他一眼,“也沒讓你這般興師動眾!”說罷,又有些狐疑看向他:“你對那人說了什麽?”

苻光卻蹲下身,趁下一波浪潮來之前將她的裙擺都打了結系在腿上,倒有些像疍家的籠褲。

她輕輕踢在他腿側,“你說呀。”

他握住那不老實的腳,放回原地,在月下仰頭看向她:“我說,我是娘子的夫婿,若要從我這裏搶走娘子,需得和我一戰。”

大海之側,他如同這世上最普通的郎君看著自己的女郎。

“沒有規矩,不論生死。”

寥寥幾字,鐵血之氣畢露。

蘭亭看著他未動,心裏的浪潮也如同這大海般起伏不斷,他是刀口舔血的水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是疑雲重重的陌生人。

他是個十分危險的人。

他們之間可以有交易、有協定、有互相利用,什麽都可以。

可唯獨不能,唯獨不能付出真心。

他有什麽話是真,什麽話是假,她早就分不清楚。

苻光似乎也不曾期盼她的回應,那湧動的暗流轉瞬即逝,他起身朝旁邊走去。

“娘子,可以放燈了。”

制好的重瓣蓮花燈分發到各人手中,有親密依偎的男女聚在一處商量寫些什麽,也有三五成群的姐妹兄弟許下美好的願望。

蘭亭接過筆,思索良久,才在燈面上落筆。

旁邊的郎君只是沈默地看著她。

等她落下最後一筆,將那花燈放到海面之上,才借著內力幫她送得更遠。

月下海面,盞盞蓮花燈陸續湧出,不知是仙境還是人間。

“娘子寫了什麽?”

“說出來就不靈了。”

“郎君便無所求麽?”

“沒有了。”

他這一生,困頓至此,又幸運如斯,已經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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